秋天,表叔到北京办事,妈妈就让他把宝莉象捎包袱一样捎回了北京。宝莉一路小跑地在前面,为的是证明自己认得方向。可是到近前才发现表叔带她来的不是从前那个长满了葡萄架和夹竹桃的院子,而是一栋三层的公寓楼。外公外婆搬家了!
从前宽敞无比可以任意奔跑的四合院不见了。 各样的花草和家具如今都挤进了一个两套三居室分立的单元房。只有那副有着一对大虾的水墨画宝莉还能认出来。 刚到的那两天一直都没看见外公。宝莉以为外公出差了或工作走不开。 以前晚饭上桌了外公还没到家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还没见外公。若要是妈妈在,宝莉早就趴到妈妈耳朵边问东问西,可是妈妈不在,什么问题都得等到时机到了才能弄明白。以往回北京,外公必定招呼厨房的高师傅多加几个菜,现在别说加菜了,高师傅人影儿都不见了。 热闹无比的大家庭如今空荡又冷清。舅舅们和姨们都走了。直到有一天听大人们说外公死的时候留下两封信到现在全家人都没有看到,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迟迟不见外公露面。
“小家伙,让开路,护士来送饭了。”靠近角落的那张床上病人的招呼声把宝莉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护士推着一个两层的小推车,上边一层放着各样的饭菜,底层有碗和勺。
“大妈,您想吃点什么?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护士长特意嘱咐一定得让您吃点儿”护士把车停在外婆床前。 外婆奋力地欠了欠身子,终于还是因为力不从心而躺下。
“要不来点粥吧,小米的。”护士建议。
“哎,”外婆答应着。
整个一顿饭外婆只在那碗粥上抿了几口,就已经大汗淋淋。等护士把吃饭的家什收走,窗外已经夜幕初临灯火阑珊。护士长进来,非常严肃地给宝萍宝莉上了一课。她告诉两个孩子外婆刚刚死里逃生,需要静养和进一步的检查。如果家里大人不能来,她们明天也不要来。好让外婆好好休息。
告别了外婆,姐儿俩走出医院。宝莉惊奇地发现北京的夜晚如此神奇。阵阵寒风使伫立在冬天里的一切都显得僵硬呆板。哈气在空中延伸,直到和夜色融为一体。那是宝莉所能给予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她面对热闹非凡外界即兴奋又恐惧,兴奋地感受着没有大人监督的快乐,同时也恐惧会随时消失在这钢铁洪流之中。
宝萍建议她们坐公共汽车回家,因为宝莉不用买票。车上显然已经过来高峰的拥挤。姐妹俩找了两个相邻的空位自坐下。 有了宝萍的指点,宝莉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呵护。忙了一天的宝萍却在汽车有节奏的摇撼中睡着了。宝莉兴奋地对窗外华灯齐放的夜晚应接不暇。直到她看见交道口往自己家拐弯的路口。慌忙中推了推沉睡中的醒宝萍,可是已经太晚了。她们坐过了站。姐俩下了车,只好步行往家走。 这一程弄得两个孩子晚上八点多才到家。
进门时,二楼的王奶奶正陪着太太说话。 看见姐儿俩进来,太太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你们两个小祖宗,还知道回来呀!宝莉连了屁都没放就跑了,我上哪儿找你们呀?”
“是啊,外头这么乱,你们让太太多惦着呀!”王奶奶应和着。
宝莉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两眼盯着地板不言声。她知道自己的错。家里是有规矩的,出门道别,进门请安。可是宝莉暗想: 骂就骂吧,活该自己出门没吱声, 反正自己在太太眼里也没点儿仁义。 于是把耳朵一关,开起小差儿来。太太您不就能骂我两句吗?我早就习惯了挨骂,我怕什么?有本事您站起来追我。 一想到太太踮着那双小脚,拄着拐棍哆哆嗦嗦地追打自己的样子,宝莉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更惹得太太怒不可遏。太太操这浓重得天津话:”你笑么(什么)?”为了避免进一步激怒太太,宝莉忙捂着肚子说要上厕所,躲了。
“太太, 外婆今天醒过来了,还跟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儿呢。 就是没怎么吃东西。”宝萍接过话茬儿。 这就是宝萍招人爱的地方。 在大人不高兴的时候,她总能找点好消息,或甜蜜的话。不像宝莉就知道噘着嘴,耍她那个臭脾气,只对自己喜欢的人说好话。
太太没再言语。
“你外婆大难不死。菩萨保佑她, 保佑你们全家。”王奶奶在一边说, 一边给两个孩子盛上饭。 她告诉两个孩子,她预备了晚饭。让她们趁热吃了, 就起身告辞了。 她在转身带门的时候,宝莉在厕所开着个门缝往外观动静,正好瞄见王奶奶出门时提了一下鞋,在脚和鞋底之间夹着一迭粮票……
阳光透过窗帘渗进屋子里。经过了香甜的一夜,宝莉显得格外愉快。她睁开眼发现早已日出三杆。上铺的宝萍已经上学去了。揉了柔眼。拉开两层窗帘。没看见太太,知道她一点是象往常一样进了禅房打坐去了。 宝莉蹑手蹑脚地溜进洗漱间。一边挤牙膏,一边对着镜子声情并茂自言自语。一会又跑回房间把自己的娃娃抱出来,给她的’孩子’洗脸梳头。嘴里还喃喃地说: 宝宝乖,讲卫生。妈妈给梳头,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又把娃娃举到镜子面前: 镜子啊,镜子,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孩子的自我世界是一个非常快乐,和谐而又生动的地方。当他们陶醉那个世界的里时刻,那份无邪,那份真实,那份忘我,是任何人,任何灾难都无法践踏的。因为只有他们才属于那个世界。
北京也有宝莉喜欢的的地方。在这儿,没人早晨把她从被窝里揪起来,在她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就催她“快快快。”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住时,天天早晨一睁眼,催命就开始了。爸爸说“宝莉快点穿袜子,”妈妈说:”宝莉快点吃了你的钙片。”有时馒头在嘴里还没嚼碎,就硬被妈妈用递过来的杯子给冲了下去。有好几次宝莉被他们催得索性把早饭仍在地上。在这儿,她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别看宝平天天那么神气儿地显摆她的学校个那些同学,她能在家里这么踏踏实实地睡到太阳晒到屁股吗?
太太从禅房走出了。她吩咐宝莉用鸡毛掸子掸一掸客房的灰。这些原本都是姑太太的活。不过干活并不会使宝莉觉得格外的负担。她喜欢自己能排上用场。她拿着掸子从里屋耍到外屋,又把掸子夹在两腿中间象骑马一样从外屋扭到里屋。一会儿学着苏三抹泪的样子,一会儿又前抬腿后抬腿跳芭蕾舞的姿势。一不留神,就把香坛边上太太心爱的景泰蓝花瓶给捅到底下。太太闻声出来,看看宝莉正拿着几个碎片往一起拼。太太声音恶言恶语地说: “你说你会干什么?让你挪个小板凳,你把你姑太太挪到了西天,让你掸掸子灰,你就摔我的花瓶,我们家怎么来了你这么个扫帚星?”
宝莉知道这次祸惹大了。自从姑太太去世。 太太还没有提过挪小板凳的事。 “我没有摔。”宝莉低着头为自己辩解。
“你没摔,它自己跑到地上的吗?”太太拄着拐棍夺步上前,吓得宝莉直眨眼。被恶毒的话语深深地刺痛了。她不知该如何, 蹲下去继续摆弄着那个破碎的花瓶。她准备一直这么下去,直到听到太太示下。
太太弯下腰,拉起宝莉的手说: “得了,去拿个笤帚簸箕把它敛落干净,别再把手扎破。”
听到这句话,宝莉反而泪水涌了出来。刚刚拿着笤帚,楼道里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