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人服务中心的社工带领张晨星参观一所近期新建的老人院,楼房新颖宽敞设备齐全,花园绿草如茵花香鸟语。社工说他有点事要找院方经理洽谈,让张晨星先在一楼会客大厅坐会儿。
张晨星环顾会客大厅,有几位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与来访家属朋友聊天,还有一位老头子独自坐在轮椅上打瞌睡,光秃秃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微微打呼。
倏然有位护士小姐跑过来叫唤老头子,“哈罗,李天阳,李天阳,醒一醒吧,您的儿子来了,李天阳,儿子来看您了啦!”
张晨星闻声,惊心,回头,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对护士小姐摆摆手,“别,别叫醒他,我爸爸在打瞌睡,让他睡吧,我没事儿,就坐这边等,小姐你自个儿忙去吧。”
护士小姐匆匆离去。那位男子就在张晨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打声招呼,“哎,老伯您也住这儿呀?”
“不,我不住这儿,只是来这儿参观一下。我刚才听护士小姐叫你爸爸李天阳,我有位北京老同事也叫这个名。”张晨星试探着搭讪。
“是吗?听我爸说他确实在北京干过几年事儿,搞经济计划的,后来下放到青海,与我妈结婚,我是他的继子。”
张晨星激动得冲口而出,“他是不是被打成右派分子?”
“是啊,您怎么会知道?”
“哦,我认得他,他就是我的同事李天阳,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对吧?谣传他在文革初期偷渡去香港,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爸爸于文革初期确实企图偷渡去香港,但并未成功,被抓回来了。”
“哦?抓回来后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他不怕,他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身份,再多个偷渡分子的头衔也无所谓。说实在的,他还好在没下水之前被抓回来了。听我爸爸说,另外三个同伴的下场更惨。一个在游泳过海时腿部被鲨鱼咬伤成了瘸子,另一个好不容易游到对岸,上岸后被港警抓获返枷回大陆,还有一个游得精疲力竭淹死在海中。”
“他后来成家了?”
“他在一九七八年平反后与我母亲蒋慧心女士成亲。我妈在担任中学教师期间也被打成右派,我亲爸坚决与她离婚来划清界线。青海那时,我妈与继父在同一个劳改大队劳动,后来又同时平反回北京。可惜我妈在劳改期间健康受损,已经于八六年过世。”
“你们来美多久了?”
“我是八七年出国留学的,继父他是八九年年底来美的,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发誓在有生之年,一旦有机会、有可能、有路子,老右派再老也要到民主社会过老,就算去死也要死在自由世界里,嘿,我爸还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倔头儿。”
如此这般,张晨星无意间遇见了李天阳,八十六岁,也罹患阿兹海默症(Alzheimer),老年性失智,脑功能衰退,饮食起居不能自理,居住在老人院里。无情岁月令李天阳面目全非,张晨星单凭相貌是认不出他的,还好有护士小姐声声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