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顾家就在附近,走五、六分钟就到了。
吴曦并不进去坐,只在门口叫唤一声,“顾晋仁!”
顾晋仁闻声急匆匆地奔出来,与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擦身而过,不屑朝她们看一眼,就拉着吴曦的手大步流星走向马路。
顾晋仁边走边埋怨,“我妈妈最烦了,千方百计想把我姐姐嫁到海外去,又害怕姐姐遇人不淑受骗上当。亏我妈妈想得出来,要你到美国替她做密探,我拦也拦不住。你别理她!”
吴曦仰天大笑,“哈哈,我已经答应你妈妈去美国摸底牌了,有可能的话,甚至还想在对方的店铺里卧底打工呢。”
顾晋仁问:“你不是去留学吗?怎么又要去打工呢?”
吴曦低着头,用脚尖把一颗小石头踢出街沿,“其实我并不是读书的料子,你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做同学,一直到中学毕业,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读书。况且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中小学生都在瞎混日子,根本没读什么书。恢复高考后,我连考两次,成绩太差,进不了大学。其实即使考上大学,我也读不好,因为我们在小学和中学阶段的文化知识基础没打好,所以你我都是报废品。这次家里花钱把我送到美国去,借留学的名义取得学生签证,至于到了国外,上不上学根本就无所谓了。”
顾晋仁还是很羡慕,“不管你到美国去干什么,只要你能出国去,就是鸡毛飞上天。”
“你不必羡慕我,你将来也会有出国机会的。”
顾晋仁叹口气,“唉,我在农场混日子,没什么出息,又没钱,哪来的出国机会呀。”
“喏,等你姐姐嫁到海外去后,就可以帮你办出国呀。”
“喂,你不要再提我姐姐的事了,我最讨厌我妈妈到处托人介绍相亲对象,那些媒婆好像人口贩子一样。”
“依我看,你姐姐倒是很乐意嫁到美国去的,你妈妈要我去摸对方的底牌,你姐姐在一旁暗暗好笑,并不反对。”
“说实在的,我也希望姐姐嫁个好人家,既然你答应去摸底,一切就拜托你了。”
两人一边沿着复兴中路荡马路,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陕西南路,那条路上有个居住环境高尚良好的陕南新村,里边住着他们中学时代的女同学章颖馨和沈秋萍。
章颖馨肤色白皙,身材玲珑。平时沉默寡言,情绪低落,毫不起眼。只有在班上出墙报要她画插图时,才有她英雄用武之地,大笔一挥,出手成画,一鸣惊人,气度不凡。她的父亲是美术界的著名画家,曾在比利时皇家美术院学画,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陕南新村里的其中一幢房子原本是属于她家的,抄家后她家被迫压缩到三楼,一楼和二楼的房间被好几户造反派工人家庭在抢房风中据为己有。
抢占章家房子的造反派工人之一沈根发师傅就是章颖馨的同班同学沈秋萍的父亲。由此,章颖馨和沈秋萍不但是同学,也成了邻居,但是两人不要好,犯冲。沈秋萍圆脸红润,个子高挑。凭着工人阶级好出身,在校内担任学生干部及民兵副排长,讲话嗓音亮,做事武飒飒。胆小低调的章颖馨遇见神气活现的沈秋萍就害怕,好像老鼠碰到猫。
吴曦和顾晋仁停住脚步,朝陕南新村里边张望。
顾晋仁吹了下口哨,“章颖馨就住在这陕南新村里,我知道门牌号码,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章颖馨不是去安徽插队落户了吗?不可能在家的。”
“我听沈秋萍讲,章颖馨在安徽只待了三个多月,受不了吃杂粮做苦工的日子,就逃回上海家里来了。从此人再没去安徽,只是把个上海户口丢在安徽农村,迁不回来了。她现在一定在家里,我们进去看看嘛。”
吴曦有些犹豫,摇摇头,“好久没见面,这么晚了,突然闯去她家,人家会冷不防,吓一跳的。”
顾晋仁兀自向前走,“我先去敲门好了,你等在一边。待她出来开门时,我告诉她你就要去美国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吴曦仍然觉得不妥,“你说什么混账话?我又不是快死掉了,什么见她最后一面?”
“噢,就说你要和她告别好了。” 顾晋仁改口。
吴曦还是不愿意,“你要去就自己去好了,不要拖我落水。我看你真正想找的人不是章颖馨,而是沈秋萍吧?”
顾晋仁瞪着眼睛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章颖馨,虽然中学时代大家很保守,男女有别,不宜来往,但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她。现在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离开学校多年,不必顾忌了,我才想拉拢你们。”
吴曦吃惊,“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章颖馨?”
“我是你多年的同窗好友,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呢?”
“哦,我只是喜欢她的画,她从小受画家父亲的熏陶,耳濡目染,又有自身的美术天才,我欣赏她的才气。”
“欣赏她的才气就是喜欢她。”
“但我本人无才无德,配不上她。”
“你不必自卑,要知道,你如今是响当当的出国人士,身价百倍呢。她父亲曾经是比利时留学生,你马上就是美国留学生,大家门当户对,不相上下,有啥匹配不上的?”
吴曦迟疑着,听凭顾晋仁拧着他的胳膊一路拖进陕南新村。
吴曦转移话题,“上中学时沈秋萍经常借小说书给你看,你不是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吗?”
“哪里的话,我对她一点好印象也没有,而她老是要和我搭讪。她妈妈在街道图书馆工作,我只是利用她替我借些闲书来看罢了。”
“哦,原来是这样。”
“她虽然和我一道被分派在大丰农场,但不久她就上调到工厂去顶替她阿爸了,早就不和我来往了。”
到了章颖馨家的后门口,只见后门开着。厨房里有哗哗的流水声。有人从厨房向外探头探脑,他们一看,原来就是沈秋萍。
沈秋萍冷不防这么晚了还有老同学来看她,又惊又喜,“咦?你们怎么会来?快进来坐。”
他们进入厨房,坐在碗橱旁的长凳上,傻傻地笑。
沈秋萍问:“你们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顾晋仁指着吴曦,“喏,他就要去美国了,所以来与几个老同学告辞。”
沈秋萍听了马上心花怒放,“哦哟,吴曦,你要出国去了呀?哎呀,我们这些同学中,要算你最有出息,前途最好了。”
吴曦谦虚地摇摇头,“哪有什么出息?很多留学生在美国洗碗端盘子,帮佣看孩子,谈不上有好什么好前途。”
沈秋萍持不同看法,“我在国营工厂上班,日班夜班轮流做,做得腰酸背痛,工钱只有一点点。一样花力气,如果在国外打工的话,工钱就大得多了。所以我们厂里的小青年闲来无事就打探有什么路子可以出国去,大家一心向往海外,听见有啥人出国,就眼热煞了。”
顾晋仁憋了下嘴,“沈秋萍,你上调到工厂,还这样嫌苦嫌累不知足,一心向往海外,我被钉牢在大丰农场出不了头,去寻死算了。”
沈秋萍问道:“在我顶替阿爸之后,已经有很多人从农场上调到工厂去了,怎么还没轮到你呢?”
顾晋仁无可奈何,“我运气不好,又没贵人扶持,难啊。”
“你干脆叫吴曦帮你搞出国好了。”沈秋萍的眼睛溜来溜去看着两个男同学。
吴曦苦笑,“我现在自身难保,没能力相帮你们,等我一旦发达起来,一定鼎力相助你们两位老同学。”
沈秋萍哈哈大笑,“呵呵呵,有你这句话,我就抱有希望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