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夜色苍茫,吴曦看不清哪幢房子是鹅黄色的,只觉得这一带的房子都是很旧的平房。房屋前有草坪,狗吠声从一些人家的后院传出来,此起彼落。
侯台生把车停在自家的车库门前,带吴曦去后院看看。
“哦,这院子很大。”吴曦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
“是啊,我家的后院有一万多尺地,等以后有了钱可以盖新房子。这一带的房子虽然很旧,但好处是地的面积大,可以加盖新屋。旧房子的用料好,经过装修,住起来还是很实惠的。这里离中国城比较近,所以有很多华人和越南人买这一带的房子。”
吴曦走进屋内,里边是宽敞的客厅,有沙发、咖啡桌、茶几和大型落地彩色电视机。他朝彩电看了几眼,又上前抚摸,仔细打量一番,不免想起上海家中的九寸黑白电视,那是全家的精神粮食,还是爸妈掏空多年积蓄好不容易买来的至宝。
侯台生正把行李搬进屋内的一间卧室,吴曦跟过去。
“小吴,这里有三间卧室,我和小儿子各住一间。这间原来是我二儿子住的,他到波士顿大学读书去了,你就住他的房间吧,旁边有浴室,你先洗澡,我去做饭。”
侯台生说着就跑去厨房淘米煮饭,然后打开冰箱,把冻鸡、冻虾、鸡蛋、蔬菜等拿出来,忙着洗菜炒菜。
吴曦洗完澡,一身清爽。他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挂在壁橱里,铺好床,稍作整理,发现顾妈妈送他的精美人参礼盒就在行李箱底,大概是妈妈放的吧。
吴曦把人参礼盒拿到厨房交给侯台生,“侯大哥,我离开上海的前几天,表姐和表姨妈来看我,托我带个人参礼盒给你,是东北吉林产地的高丽参。”
侯台生满心喜欢地接过人参礼盒,“哦哟,顾小姐和她妈妈真有心,还托你带礼物给我。你这么大老远从上海经过香港飞来美国,使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参礼盒更加可贵了呀。”
不一会儿,饭煮熟了,餐桌上放着三菜一汤,有虾仁炒蛋、红烧鸡块、清炒芥蓝和鱼丸粉丝汤。吴曦盛了两碗饭,侯台生倒出两杯啤酒,两个人对坐着吃饭喝酒。
侯台生问:“你表姐家的兄弟姐妹多吗?”
“不多,只有一个弟弟,名叫顾晋仁,和我同年,也是我小学和中学时的同学,目前在农场工作。”
“她爸妈是从事哪个行业的?”
“她的爸爸以前在国民党财政部做会计,大陆解放初期就被镇压,死在监牢里了。她的妈妈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
“嗨,大陆称一九四九年的政治事变为解放,而台湾的说法则是沦陷。用词不同,说的却是同一回事。”
“你的名字叫台生,是在台湾出生的吗?”
“是的,我名符其实是在台湾出生的,但我的祖籍是福建厦门,说到底,还是大陆人,并不是台湾土著居民。”
“你的父母是做哪一行的?”
“父亲驾船出海捕鱼,葬身海底,母亲在家织布耕田,劳累去世。”
“你的兄弟姐妹呢?”
“有个妹妹嫁到日本,和妹夫一起经营日式料理店。”
“听你的婶娘赵珊妹说,你的老婆去世了。”
“是的,五年前,我的老婆患肺痨去世了。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十九岁,在西雅图波音公司做工程师,二儿子二十四岁,在波士顿大学读建筑硕士,小儿子十七岁,读高中三年级,喜欢打棒球。我叫他不要老是打球,如果荒废高中学业,会影响升大学的。可是他的说法不同,他要先把球打好,成为校队的尖子球员,才有希望获得名牌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这样,不但他可以进入名校,还让我省钱,不用筹划他的学费。他说得有理,我只能随他去了。”
“你三个儿子中,只有小儿子和你一起住?”
“其实小儿子经常不回家,他有时住在女同学家里。”
“为什么不住自己家,要住到女同学家里去呢?”
侯台生心想,小吴的年龄比他小儿子大,但大陆出来的青年到底单纯,意料不到美国的青少年男女随随便便就同居了。他不便实说,含糊其词道:“他们在一起做功课,女同学的功课好,我小儿子可以随时讨教。那个女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
“哦,你小儿子已经交女朋友啦。”
“是啊,我劝他不要这么早就交女朋友,学业要紧,但他说女朋友是一定要有的,没有女朋友的话在学校里会被别的同学看不起,还会被人家当作GAY。”
“GAY是什么呀?”
“喏,就是男同性恋者嘛。”
“看来美国的中学生实在太开放了。中国的情形不同,我们上中学时,如果班级里有哪些男女生暗中交往,一旦被发现,不但要遭同学们议论纷纷,还会受到校方的纪律处分呢。”
“台湾的中学也有严格的纪律,诸如女生的头发不能太长,裙子不能太短等等。”
“既然你的三个孩子都已经独立自主了,你可以不必为他们操心,还是多为你自己作打算吧。”
“哈,是呀,所以我就写信告诉婶娘我想续弦的事。”
“你为什么不在洛杉矶就地找对象呢?”
“也找过几个,不是人家嫌我,就是我嫌人家,总之不成功,没缘分,这事要靠缘份。”
“你的婶娘经常到我表姨妈的百货店买东西,大家很熟。得知表姨妈正在替表姐物色对象,就想到要为你牵线了,是个热心人。”
“是呀,其实我与婶娘已经三十多年没联系了,半年前才开始有信件往来。我小的时候听父母说,堂叔和婶娘先是在台湾海峡福建厦门一带跑单帮,生意失败后就去了上海,叔叔在中药铺当学徒,婶娘在有钱人家做女佣。接着大陆沦陷,叔叔和婶娘就失去音讯下落不明了。一年前有个厦门同乡从香港到洛杉矶来旅游时带来叔叔和婶娘的消息,原来叔叔早已过世,婶娘在纺织厂工作多年已经退休。我要了婶娘在上海的地址,就写信去,终于又联络上了。婶娘的来信提到你表姐人品端庄,高中学历,也附寄了你表姐的照片。”
“你觉得我表姐相貌如何?”
“看照片的感觉是,这位小姐朴实厚道。”
“是的,你的眼光真不错,我表姐朴朴素素,老老实实,待人宽厚,通情达理。”
“我有个疑问,不知该问不该问?”
“你随便问好了,你我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像顾小姐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三十多岁了还没对象呢?她在上海大城市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飘洋过海远嫁美国呢?”
“这个嘛,就像你刚才说的,要靠缘份。另外还有些理由,你们台湾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想搞明白,你说给我听听。”
“因为大陆那边是讲究阶级成份的,表姐出身于反革命分子家庭,她的阶级成分不好,屡次搞运动时她家就会遭遇不幸,所以她妈妈宁可把她嫁到天涯海角自由世界,也不愿让女儿留在大陆继续吃阶级成分论的苦。”
“噢,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你表姐的阶级出身成分不好。那么你呢?你的阶级出身好不好呢?”
“我的阶级成分还好,是职员出身,因为我爸爸是工厂技术人员,我妈妈是人民教师。我爸爸的阶级成分就不好,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我祖父在解放前是经营木材生意的,还开过木器家具店。我祖母的出身更坏,老家在乡下有田地,是地主阶级。祖母的哥哥被划为大地主,在土改时是吃枪毙死的。”
“什么人才算是好出身呢?”
“喏,出身好的有无产阶级工人、乡下的贫苦农民、共产党员、解放军、老干部等等。”
“嘿嘿,我们台湾正好相反。谁家祖宗传下房产屋宇千顷良田的、谁家父母拥有公司企业店铺商号的,谁就是出身高贵,而小工或佃农家庭的孩子,则被认为出身低贱。”
“所以我说嘛,你是不会懂的啦。”
“我懂,我懂,听你一说,我就懂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