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阿爷走了,这往后的日子就只有靠毛毛了。毛毛在外滩附近上班,为了节省,他每天走路上下班。从长乐路到外滩,那是很长的一段路啊,邻居们都感叹,张家阿娘有个好儿子。
毛毛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经人介绍,这196号就里来了个小方,和毛毛一样,是厂里的工人。从此,照披间烧饭高峰期在张家的灶头前多见到的是小方的背影。小方中等身材,因为熟悉了这些年张家阿娘的样子,自然禁不住要把小方同张家阿娘相比,所以印象中的小方挺魁梧的。
烧饭不忙的时候, 在照披间就可经常见到张家阿娘了:一个人默默地摸把眼泪,用酱油拌点饭吃。人们熟悉张家阿娘,又大凡都同情弱者,就忍不住纷纷在背后说起了小方的不是。听多了别人的闲话议论,小孩子自然觉得小方应该就是不好的,尽管我从来也未真正地与小方接触过。如今想来,这小方其实也不容易,一大姑娘新出嫁,与夫婿住在这十来平米很少见光的小房间,还要与张家阿娘共居一室,心烦是免不了的。这毛毛长相也普通,也没有三十六只脚,四十八条腿之类,嫁给他也就图他个老实。毛毛也确实没脾气,小夫妻是从来不吵架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毛毛从不会说一句小方的不是,也从未说过任何人的不是。只是常常会在照披间比较清净的时候,在张家阿娘身边用宁波话重复地安慰着:“耐心点啊,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使人想起瓦西里那种声音:“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然后,他会从口袋里拿出省下的车钱,放到阿娘手里,嘱咐阿娘去看个电影。
从那以后,就可以经常在淮海路成都路角的淮海电影院附近看见张家阿娘,她成了那家电影院的常客。她也渐渐地与一路上其他弄堂里的人们熟悉了起来。人们暗暗地把她当作祥林嫂,见到她时都会驻足让她说两句。
不管大人们经历了什么样的悲喜得失,不管社会又有了怎样的动荡变化,太阳还是每天照起照落,小孩子还是不识忧愁地要玩。那日我跑到林家阿爹阿娘家找琳去玩,看到张家阿娘也在,好像还另有其她一两个老太太。她们每人手里都拿了个小本,上面有工工整整的钢笔字,林家阿娘把我叫过去,用宁波话给我读起那些小诗来:“走过每个春夏秋冬天,还有一种生命叫永远,尝尽人生所有苦辣酸甜 耶稣的爱永远不会改变。。。”读完小诗后,她们就做起见证来,林家阿娘告诉我“耶稣是真真灵啊!我一直大便不通,但是自开始祷告以后,就畅通了,真是好神奇的。”那样子认真纯净得像是如梦初醒的小孩儿,张家阿娘的脸上也少了许多灰色,好像是那本来奄奄一息的生命火焰又给点了起来。那气氛神秘得叫人激动。在196号,我又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听到有人念耶稣的名字。“圣诞的钟声,带来救恩的消息 为你,为我,为他们而预备 就是主耶稣基督,为我们而舍命 让我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
张家阿娘活得很长,90多岁将近快100岁才离世。我想她一定有个长命的基因,再者就是她吃的少(常常只有酱油拌饭),走的多(每天彷徨在长乐路上),而且内心充满了希望:“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