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家隔一条小街,是一个比较老比较小的房子。
其实我们这个社区是一个老社区,不过大多数的房子在过去二十年都断断续续经过翻修重建,所以社区的房子大多看上去并不算老。只有我们家对面的这个房子和周围房子有点不一样。不过虽然看上去不大,但从外面看也是一座体面的房子,并没有破败的样子。而且院子里有一颗很大的红枫树,秋天的时候,树叶红红的,密密的,特别灿烂。
我们几年前搬到这里。没多久就听邻居说对面是一对白人老夫妇在住着,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了。
每天早晨我坐在楼上办公桌前,九点多钟的时候,必然见一个老头,穿着一件鲜黄色的短外套,背一个挎包,出了家门,向镇上的方向走去。十一点多的时候,必然见他从镇上的方向走回家来。
天天如此,自从我搬到这里,几年如一日。
后来知道,他的名字叫马丁。我一直以为他六十多岁了,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已经九十了。
据说他和妻子住在那个房子里,可是我却几乎从没有见过。
有一天,我接孩子回家,在driveway上刚下了车,一个女人走到我面前。
她六七十岁的样子,打扮得很整齐,是要出门访友的样子,看上去也很和蔼亲切。她问我:“你刚搬来吗?你知道前一个住户到哪里了?”
那时我们至少已经搬到这里两三年了。我和她说,我早就搬到这里了,不知道前一个住户现在在哪里。
然后她就开始和我攀谈起来,她说她就住附近,和以前住在这里的女人是好朋友,然后就开始说起她的朋友来。
其实,她当时的谈话有点混乱,我听不太懂,不过我以为是我英语不够好的缘故。
可是她讲的她的朋友的事和我知道的前一个住户的情况不一样,名字也对不上。毕竟我从上一个住户买下这个房子,大概知道他们的情况。
当时孩子们在门口等着我开房门,而我不得不站在车前,她不停地和我说着说着。我很想结束这段谈话,但她很礼貌,我不知如何打断,可是谈话又越来越诡异,我后来全然不知道她在谈些什么,只好对她礼貌地微笑点头,好像我听懂了。
好不容易我插进去话说,我得进家门了,孩子们在等着。她很礼貌地道歉,和我告别。我就赶紧进屋了。
后来和老公讲了这个有点诡异的事情,他也搞不清这个人是谁。
又过了几天,门口有人敲门。我打开房门,原来是上次那个女人。可是这次她直接问我她的朋友在不在。我有点诧异,她上次貌似知道我是现在的住户啊。我说,她朋友搬走了。她好像也有点吃惊,不过又开始唠唠叨叨讲她朋友的故事。这时老公走出来,我赶紧把她交给老公和她告别先回屋了。
我感觉她有点不对,心里有点慌。
过了好一阵子,老公进来和我说:“你知道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原来她就是马丁的妻子。原来她有老年痴呆症,所以马丁平时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说是出去的话她就找不到家回来了。
这是我住在这里好几年仅有的两次见到她,虽然我们只一街之隔,虽然我每天一抬头就看见他们的房子。
虽然对面房子只有两个老人住在那里,可是院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天下雪的时候,有时我们一起床,往窗外看去,马丁家的driveway常常已经铲过雪清理过了。那些活儿就是一个小伙子干也比较吃力,我不知道马丁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怎么做的。后来,或者我的邻居或者老公下雪的时候就早早起床,在马丁铲雪时帮他把driveway清理了。
去年有一天,对面忽然来了救护车,然后警车也来了。我们这个街区平时异常安静,很少见到这种阵仗。后来一打听,原来马丁在家时从什么梯子上摔下来。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够不着电话报警。他的妻子在家,可是脑子糊涂,竟然也不知道报警。他就躺在地上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他自己不知怎样想办法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和警车都来了,把马丁接走了,同时把马丁妻子也接走了,因为她生活不能自理。
第二天,镇上卫生部门派来了一个大卡车,几个人戴着防毒面罩,进了我们对面的房子,然后不断地从里面提出一个个大大的垃圾袋,一个上午,垃圾袋堆满了院子,然后被大卡车拉走了。
原来,虽然马丁的房子从外面看也体体面面,可是家里堆满了垃圾。平时有政府部门的social worker定期到他家访问,可是马丁从来不许social worker进屋。昨天,救护车来了,医务人员进屋看了,随后叫了警察,然后镇上卫生部门就介入了。
又过了一个月,我看见对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然后不久院子里又堆满了旧家具,垃圾袋。邻居说马丁有两个儿子,都住在外州。这是他的一个儿子在清空房子。他们打算要卖房子了。
原来,马丁已经去世了。他的太太被送到了老人院。
对面的房子又安静下来。下雪了,没有人去铲雪了。整个冬天,车道就静静地一直被雪覆盖着。
春天来了,有几天,对面忽然热闹了起来,连晚上也有灯照着屋里院子里灯火通明,屋里屋外人来人往。原来,是电视剧“Elementary"在这里拍摄其中一集。摄制组还把我们家的driveway也租下来,给剧组摆饭和休息的椅子什么的。原来,这个孤独的房子在这个剧里变成了一个犯罪分子偷种毒品的地方,华裔演员Lucy Liu和一帮扮警察的演员们在里面找到犯罪的证据然后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了。
热闹了两三天,对面的院子又安静了下来。院子里的杂草越长越高。我的邻居报告了镇里,然后有一个除草公司来人把院子清理干净了。
几个星期前我们快要度假前,对面院子里忽然竖起了一个建筑公司的牌子。看来这个房子终于卖掉了。
等我们度假回来,那个房子已经不见了。
房子全部被拆了,只有前面一小段门面墙是石头的,所以保留了下来。
这几天,每天走过这个房子我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每一天,这个院子都变化着。一会儿,一层的木头架子起来了;一会儿,二层架子都起来了;今天,连屋顶都搭起来了。
我几乎快想不起原来那个房子的样子了。
马丁和他的妻子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一生,可是他们生活的痕迹一天天就这么消失了,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生命如此脆弱,如此渺小。
很快就会有另一个家庭搬入这个全新的房子,全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两个普通人的故事。
只有那一段石头墙,静静地在那里,见证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生,来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