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已经七十多了。妈妈肺不好,爸爸也很容易咳嗽,这个冬天,他们就呆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在家里没事,爸爸就开始提起笔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写了一篇,又写了一篇,结果一个冬天下来,洋洋洒洒写了有小十万字。老爸不会用电脑,眼又花了,就那样一笔一划用铅笔(为的是好修改)写了厚厚一大本子。嫂子把那些一段段文章又输入到电脑,给我寄来。虽然很多故事我听爸爸讲过,可是看着爸爸的故事,好像在述说一代人的历史。谈到夫妻婆媳父子相处之道,又是真知灼见,可以受益匪浅。在我眼里,爸爸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人又风趣幽默,性格温和。我现在人到中年,可是在爸爸妈妈的面前还是一个小孩子,可以撒娇,可以和他们乱开玩笑,没大没小。可是其实爸爸一直是我的偶像,我最尊敬的人. 他和妈妈给了我和哥哥们一个幸福的童年。虽然我长大后的人生也曾是起起伏伏,飘飘泊泊,可是我仍然觉得我非常幸运,因为人不能选择父母和出生的家庭,而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和家庭。他们让我相信幸福,在我不幸福的时候相信幸福是存在的,可以有的。而我的做人处事之道也是来自于爸爸妈妈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
我把爸爸的故事摘出来几段,陆续贴在这里,和大家分享。
第一章 战乱的童年
战乱中度过童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我十岁前基本上生活在战乱中。
1939年,我出生在代县正下社村一个人家,在村里是个大姓。祖父有一些土地并经营一些商业,规模不算大,家庭人口较多,但经济上还是比较殷实,衣食无忧。父亲那时在北京大学工学院读书,1937年,七•七事变日寇占领北平,学校南迁,父亲回家暂住,并帮助祖父料理一些家务。全家有了一段短暂的团聚。不久日本人进入山西,而且想不到,我们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农村,也经常受到日本人的扫荡。搞得鸡犬不宁,人们常常东躲西藏无法正常生活。父亲已难以在家呆下去,只好离家去外地谋生。我和姐姐、弟弟、母亲跟祖父母在一起生活。由于我们姐弟三人年幼,逃难时拖累大家,所以母亲常常带我们去姥姥家。姥姥家在大山里,比较安全。我和弟弟各放在一个篓子里,放在骡背的两侧(其他人骑骡而行)。姥爷有些残疾,行走不便,但会行医治病,有些文化,家境也不错。
对于抗日战争的记忆,因为年幼记事不多,但有一件事却记忆一生。有一次,日寇进村扫荡,全家开始逃难。按往常的办法大家都会拿些必需的东西,以备在外使用。这一次,我感到也应该拿点什么。往常看大人们常常提水壶,所以看见一个水壶,提起来就跑。然而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碰破了头。据大人说,我很坚强,竟然没有哭,继续提壶快跑,但大人说提的是一个空壶,没什么用。然而,我头上前额留下一个小小的伤疤,陪伴了我一生。当洗脸、照镜时,会摸到和看到它,它能让我时时想起抗战的苦难情景,成为抗战的终身纪念。
即使在这样的战乱中,祖父还是安排孙子们尽量读点书。村里一个大庙里有一个私塾,由于年纪最小,我和几个叔伯哥哥混在一起。读了些什么书,已记不起来,大概是三字经之类。但我帮助哥哥们捉鸟掏鸟蛋,好像也被打过手心。这算是我的学前教育吧。
45年日本投降,父亲已几经周折在太原一家纺织厂找到工作,并稳定下来,想让我们去太原团聚。于是我们姐弟三人和母亲一起前往太原。老家离太原不算太远,但当时除了太原到原平已通火车外,其它路段还得靠人牵马拉。加上战争刚刚结束,社会很乱,虽然托人帮助,但母子四人路途的艰辛可想而知。在旅途中印象最深的却是第一次看见火车的震撼,这么个高大粗壮的铁家伙,冒着烟跑来跑去,既新奇又恐怖。这是我对现代文明的最初感受。到太原后,我们住在工厂的宿舍。由于宿舍就在厂区内,我有了认识现代工业和工人的机会。没有想到居然我后来也接班纺织行业,成为终身的职业。
初到太原,那时抗战刚结束,整个社会处于欢乐之中。阎锡山重返太原,重整经济,他战前就已建立起不少现代工业,实力在当时国内也是很强的。西北实业公司是其实业巨头。公司的庆祝活动也频繁举行,我们有机会看一些表演什么的,新奇又大开眼界。而这时,日本虽已战败投降,但还大批的滞留在中国。我这时才有机会看到另一种日本人。他们谦卑沉默,一些女人在街上摆摊,卖些日用品,看来正在处理家当。也有卖一种小鱼小虾,用面粉裹起,用油煎,满街的香味。她们卖的瓷器和丝绸衣服也是人们喜欢的。所以知道这时的日本人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得不以变卖家当求生,以往的威武和蛮横样荡然无存。再加头上伤疤的记忆, 我从而对日本人有矛盾而复杂的看法。多年后,我和日本人多次直接交往,还去过日本访问,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46年下半年,父亲开始操心子女的教育,他认识一个女子师范的老师,帮助在女师附小(现在改为国师街小学)找到一个名额。可能由于经济条件或重男轻女的原因,父母决定让长子先上学。于是我就开始了正规的教育,上了小学。
然而,47年国共内战开始,阎锡山逐渐败退,很快太原已成孤城。可能是由于城防坚固,太原战役拖延时间最长,直到南京解放。在这漫长的围城中,炮火不断,更加通货恶性膨胀,物资严重匮乏、食品稀缺,生活异常艰难。上学也越来越不正常,经常停课,上下学都要沿着墙根走,以避流弹。后来伤兵大量增加,医院已难以收留,于是很快占用了教室。伤员叫骂声不断,各种人来来往往,混乱不堪。学生只好在操场上课,每天带小板凳坐在露天,在寒风中上课,饥寒交迫。但老师很敬业,依旧坚持教学,表现了良好的师德。
解放军打炮有一定规律,大家逐步适应,学业还能继续,但学习效果并不好。自己从小愚笨,智力未开,在这样的环境下更是毫无起色。记得有一次上手工课,老师讲如何做信封,并让回家做一个交给老师,我因为不会做,就从家里拿了一个现成的信封上交。成了全班唯一的既不会自己做,又不找家里人帮助的学生。然而老师也没有太严厉的批评,反而收下信封。我推测她也许缺信封。因为那时什么都缺。总之那是我智力不开,学习很差。只是当年并不像现在考试排名,况且那时也很少考试,否则肯定是被评为差等生。
那时家庭经济状况也更加困难,父亲工资不能照发,而物价飞涨。家里人口多,难以为继,不得不卖些家里的东西补贴。当时摆地摊的满街都是。我也常常帮助母亲看管地摊,并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只是毕竟年幼,而且物价涨得飞快,一时一价。记得有一次邻摊大爷有事离开,让我临时照看一下。他卖香烟,交待给我一盒卖多少钱。他走后有人来买,我按他交待的价钱卖出。当他很快回来时,见烟已卖出,后悔不已,因为在他离开这一会,价格已经涨了很多,但已后悔不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市场经济,以及通货膨胀是怎么回事。
围城日久,粮食更缺,基本靠飞机空投解决,层层剥扣,到百姓手里已不足充饥。空投的这种大米,粗而红,人称红大米,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中国哪里出产。由于没有蔬菜,缺乏维生素,几乎人人都得了夜盲症,晚上人们都要相互手拉手,结伴而行。由于晚上看不见,所以也没有现代孩子们家庭作业之类的烦恼。
后来解放军炮声越来越密集,我们钻进防空洞。当炮声逐渐稀疏时,太原解放。这年我十岁,已经历了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的战乱,在离乱中度过了难忘的童年。这样的童年不是金色而是铁色的,在铁血的战火中,我度过了人生应该很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