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讲了中国大学的危机。今天只讲美国大学的危机。文中的大部分内容也适用于加拿大的大学。所以题目也可以是北美洲大学的危机。

有人可能会觉得“危机”二字是危言耸听。美国的大学近一百年来一直是科技和文明的摇篮。时至今日，正是登峰造极、如日中天。看天下智叟学童不远万里，趋之若鹜，正是万国敬拜的学术圣殿，哪里有什么危机？

说来话长。

美国大学的辉煌历史，有两座最重要的基石。其一是学术自由，其二是教授治校。在学术圈外的百姓，可能觉得这两座基石看不见摸不着，过于抽象，很难理解他们的重要性，所以我给大家举例说明。

大凡举例说明很可能会误导读者。譬如一个外星生命问我什么是人。如果我推出一位男人作例子，这个外星生命对人的理解便可能片面。如果我推出一位女人或一个婴儿作例子，误导的可能依然存在。所以在我举例说明的时候，希望读者能举一反三，从一位男人想到一位女人，从女人想到婴儿，从婴儿想到自然选择，生生不息等等。

先举个学术自由的例子吧。系里曾经有很多学生要学生物统计，所以有两位教授开生物统计的课，一位是我，另一位是已故的系主任。有一天系主任对我说，在他班里注册的学生比我班里的学生多，是不是我的教学方法有点问题？我听了就不太高兴，于是回答他说两个班里注册的学生多少，有很多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你给的分数高，所以在你班注册的学生多。第二种可能是你的教学方法好。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但我们可以首先检验第二种可能。即将学生随机分到我们两个班。开课之前先考一次。期末用标准试题再考一次。这样就可以看出哪个班的学生进步快。如果你班里的学生进步更快，那我虚心向你学习。系主任听后就不做声了。

美国大学里教授不用看系主任，院长或校长的脸色，因为学术自由给了教授脊梁骨。教授觉得科研应该如何做，课应该如何教，这是教授的自由。只要教授言之成理，就应该让教授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行政官员不能干涉。所有北美的大学，都有一整套规矩保障学术自由。

我们中国人常说县官不如现管。在国内，现管直接涉及资源的分配。你得罪了他，他就给你小鞋穿。北美的大学尽量避免由现管分配资源。和英国大学的系主任不同，北美大学的系主任没有什么可以直接支配的资源。院长有资源，但通常只在你就职之初才重要，因为你得和他商谈工资和启动经费。在这一阶段你可能都不认识院长，所以没有利害冲突。如果资源都由三杆子打不着的县官分配，我们就可以努力去做我们热爱做的事情，不用害怕现管给小鞋穿。避免现管分配资源是解放生产力的重要手段。

再谈谈什么是教授治校。国内同胞对教授治校误解很深，以为教授治校就是避免“外行领导内行”。其实教授治校的最根本之处，是领导和被领导之间的角色互换，或者是资方和劳方之间的角色互换。大学里校长，教务长和各院院长代表资方，各院的副院长，系主任和各系教授代表劳方。传统的美国大学，校长和各院院长都由擅长管理的教授担任。教授做了几年校长或院长之后又回到系里做教授。这种资方和劳方之间的角色互换是大学独有的，所以大学里资方和劳方的关系比较融洽，很少有资方和劳方的冲突。这种资方和劳方之间的角色互换是学术自由的基石。失去了教授治校，学术自由便会被慢慢侵蚀。

遗憾的是，在学术自由和教授治校这两大基石之下，还有一座更大的基石。这个基石，叫做经济基础，简称为钱。

办学需要花钱。钱从哪里来？私立学校靠募捐，公立大学靠政府资助。经济发达的时候，募捐很容易。学校对金主很挑剔。每个大学都有一个律师团，专门调查金主的背景，免得一招不慎收下了黑社会老板的钱而坏了自己的金字招牌。政府在经济发达的时候对大学资助经常是一掷亿金，慷慨得很。大街小巷里也便会出现一些“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鬼话。

可惜绿水青山终究敌不过金山银山。美国的大学如今枉有绿水青山，却是坐吃山空。囊中羞涩之时，秀才也得从权。私立大学不用说了，早就被财团所控制，换上了唯唯诺诺的不学无术的没有“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的傀儡校长。公立大学也慢慢地从“政府资助”（government-supported）、过渡到“政府帮助”(government-assisted)、再过渡到“政府补贴”(government-subsidized)。大学何去何从？只好向权贵低头，叫声苦，不知高低，悄悄换上了听命于董事会（Board of Governors）的傀儡校长。董事会的成员，几乎都是金主的代理人。

有傀儡校长，便有傀儡院长。董事会觉得傀儡校长和傀儡院长很听话，得心应手，干嘛要回去当教授？如今我所在的大学的新政策，便是建议校长和院长不要再回到系里去做教授。这一招就直接破坏了资方和劳方的角色互换。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要靠你举一反三了。

金主的本意，是要将大学从一个高尚的学术殿堂变为赚钱（或骗钱）的工具。他们动用媒介的力量和政客的背书，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美国人信吗？当然信。美国人似乎是最容易被骗的。美国如今还有40%的老百姓以为纽约的双子星是伊拉克的萨达姆炸的。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金主们原以为只要委派了傀儡校长和傀儡院长就已经大功告成，没想到忽然遇上了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加沙的男女老少的鲜血，忽然便溅到了北美的校园。平时忙于应付考试的大学生，忽然便对金主产生严重的不满。往日里得心应手的傀儡校长和傀儡院长，便忽然应对失据、不知所措。于是金主被迫从后台走向前台。于是人们看到了一张张丑陋的嘴脸。

哥伦比亚大学校长Minouche Shafik不愧是傀儡校长的典型代表。她在国会作证时毫不犹豫地把教授们视为生命的学术自由抛弃了。好一个奴隶主的管家！

美国大学的危机，早就已经在进行时。但人们对这危机的认识，却是在黑幕揭开的今天。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美国大学败坏所产生的后果，恐怕要多年后才会显现。

真为我们的孩子们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