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总统府代笔室,始于蒋介石。我觉得老蒋作为总司令字写得不算差。但不合他混在国民党。而国党,历届主席委员长常委,都是大书法家。即使去掉那变态的民国四大,什么张静江、戴季陶、汪兆铭等,写字上与老蒋也是天地之别。老蒋好面子,郁闷欲死。找几个代笔也是无奈之举。
毛泽东则无需代笔。共党中完全没这个竞争问题。今以小人之心揣测代笔之说,实在可笑。至于要毛当众写在白宣纸上才认,就在撒泼打滚了。毛当年人前写字时,你出生了么?毛写了一辈子的字,手稿、信件、便条、批复等,不计其数,官府民间到处都有。好赖各说,却从未有代笔之疑。毛的字,大部分都写在黄底红条的公文笺上,包括为报刊馆堂题名也是。没人会自讨没趣将白宣纸铺好请毛题字。
至于诗文代写更是些借死人口造的谣言。毛在年少时,从政前,还有失意落魄时,就写诗词,那时谁帮他代笔?他唱和的都是些名家,靠别人代写岂不自取其辱。这个是临时起意抄写给柳亚子的,既没签名也没印章。关键是写在“第十八集团军重庆办事处”信笺上的。柳不甚满意,自己抄了一幅在他的书画展上展出。
别说,还真有一幅在白纸上的。上面那幅被柳亚子的画友索要走了。当然,柳亚子不可惜,孙中山的秘书让毛写,毛不敢不写。柳去买了个折页,又请人为毛刻了两个闲章。找毛又写了一份符合正式规范的给他。这可是当着柳亚子的面现写的。
如果说毛的字、词有人说闲话。文章则没话说了。毛的文章没人代笔,因为写宣传或政论文,汉语中没人能比得上毛。那也是练出来的。如果你没在博物馆见过《湘江评论》创刊号,可以上网搜图片。那一页纸的目录,几乎每篇作者全是毛泽东三个字。连广告词都是他写的。
学生时代的毛泽东,的确有些写作天赋。他的教授们,包括后来岳父,一边给他作文高分,一边笑话他的文章有股“新闻记者”味。自然是与文学正统气不合。岂知毛之为文志不在此。不过,我觉得与他同时代的一个人,肯定能与毛意气相投。那就是蒋介石的文胆,最成功的代笔,陈布雷。陈二十岁就做记者,后来还做过报纸主编。写出来文章可不是更地道的新闻记者味么。不知道陈布雷有没有读过《湘江评论》。这个杂志只发了五期,两个月就被查封了。但据说名气不小,连我的朋友胡适之都不咸不淡地评过两句。毛的声名,自《湘江评论》起。
蒋介石的挽联称陈是“当代完人”。多年前周恩来就带话说;布雷先生的文章道德,共产党人也是很佩服的。他的确活得像苦行僧,也就是那种“他不是共党谁是共党”的风格。陈布雷在四八年毫无征兆地自杀了。后人猜测的原因,都有牵强之处。蒋介石对他信任倚重依旧,宋美龄对他生活一直照顾。圣眷未衰。他似乎也并没有对蒋离心或对党国丧失信心。予蒋公第二段遗书如此:
介公再鉴:
当此前方捷报频传,后方秩序渐稳之时,而布雷乃忽传狂疾,以至不起,不能分公忧劳,反贻公以刺激,实万万无词以自解。然布雷此意,早动于数年之前,而最近亦起于七八月之间,常诵“瓶之倾兮唯垒之耻”之句,抑抑不可终日。党国艰危至此,贱体久久不能自振,年迫衰暮,无补危时,韩愈有一“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媕婀”,布雷自问良知,实觉此时不应无感激轻生之士,而此身已非有效危艰之身,长日回皇,惭愤无地。昔者公闻叶诋总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闻所见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三十二年时,公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实毫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即此一端,又万万无可自恕自全之理。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再为公陈之。
此公开发表的遗书是否经修饰,不得而知。但宣传部长邵力子当场发火说:“宣传,宣传,一生从事宣传,到后来连老命都赔了进去,还要讲宣传。”侍从室主任张治中透露过一件事,亦未知是否属实。1947年12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会议上,作了名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的报告。1948年初,国民党情报部门把毛泽东的报告文本呈上。蒋介石看罢,正巧陈布雷进来,蒋无意中朝陈说了一句:“你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好!”陈布雷脱口怼了一句:“人家的文章是自己写的!”
即使属实,最多只看出布雷先生当时精神状态不佳,有些情绪失控。但是,多年宿敌最知彼,蒋陈都清楚自己在和谁作斗争,文章出自谁的手笔。说到宣传,毛泽东曾经担任过几个月的国民党宣传部代部长。虽然经常摸鱼(老板拖欠工资),却是国民党认同的最称职最有实效的宣传部长。叙起来还是现任宣传部副部长陈布雷的前辈。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志向,相似的才能。我觉得陈布雷进入了强烈的代入感。虽然国共百万鏖战,但在宣传战线上,他一直是单枪匹马与毛泽东在阵前斗将。鏖战十几年,一直下风,而且看不到胜利希望。连心爱的子女都被对方宣传过去了。。。沮丧挫败感别人无法体会。更愤懑的是:并非技不如人,代笔是带着镣铐在比武。。。
毛泽东的政论文,至今尚能读,不觉得过时。其最大特点是政治正确,总是从基本道理出发,不搀杂个人好恶恩怨。美其名曰“大公无私”,立场无可挑剔。其二是态度平等,语气恰当。意图说服影响多种不同观点之人。其三观点鲜明,通俗易懂。这就是最大限度影响广大民众。其四积极乐观,斗志昂扬。这就是鼓动力量所在。想在笔战中完胜毛非常困难,没什么漏洞可钻。更困难的是想在实际影响力效果中超过,这个就不完全靠文辞了。自己写文章的好处是,最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对谁说。所以能同时做到理顺、气顺、文顺。
代笔就太难了。陈布雷的代笔最高成就是1937下了决心抗日的蒋介石发表的“庐山讲话”,开篇就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这篇文章的轰动,主要还是来自于全国人民都因此出了一口恶气。已经被日寇侵略屠杀了几十年,当局领袖就是躲躲闪闪不敢言抗日,甚至不许言。
这篇讲话中名句迭出。但整篇看下来却仍然能感觉到有些罗嗦和犹豫。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老蒋一直在说不许抗日。抗日三月必亡等。突然大转弯,就既要照顾老蒋的面子,又要将这个弯道顺圆了。1935年,蒋介石发表著名的对日政策演说:“和平未至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这个名句也是陈布雷写的。他自己的文辞组织也需要转弯半径。如此就出了个文辞胜却文气馁的讲话稿。
代笔难,为老蒋代笔就不是人该干的活。西安事变后,老蒋要写个挽回面子的文章。陈布雷推脱,说不在场写不好。但老蒋不肯,说你就照我说的去写。然后老蒋就说了一通“我日夜训斥,终于感化了张杨。天天都读《圣经》,上帝告诉我会有个女人来救我。于是夫人飞过来了。。。”让陈哭笑不得。前后历时两个月,数易其稿,《西安半月记》终于放到蒋介石的案头。老蒋十分满意,而陈布雷却在日记中写道:“余今日之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和灵魂,已渐为他人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
代笔滋味谁知之。孰能甘于此哉!既生瑜,何生亮。又何扶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