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开学了,她把PRADA黑裙子打进了行李。这个暑假她是在新疆过的,从新疆回来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妈妈换了住处,房子又大又宽畅,比她们江湾的家大多了。临行前奶奶担心新疆生活条件差,再三关照她:“吃不惯住不惯就早点回来”。
妈妈四房二厅的小楼里有八米高楼顶的印度式客厅和挂了羊毛壁毯铺了羊毛地毯的新疆式小客厅;她们饭桌上有新鲜的牛羊肉和著名的新疆葡萄新疆酸奶;她喜欢的糕饼点心商店里都有卖,三天一住,她就把“吃不惯住不惯”这词儿给忘了,即使提醒也得费劲想一想,很可能一开始大脑就把这个说法归类于垃圾信息。
她跟着妈妈参观已经完全建成了的大厂,几年前她来玩时这里还是一块荒地,妈妈的宿舍楼和办公楼都在厂区里,她的豪华办公室有二大间房加一间纯私人使用的小房间,有位男秘书在外面的大房间里办公。
她说妈妈第一把手很难当吗?你怎么那么忙?妈妈说这个企业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从第一张图纸做起,累一点也是没办法。
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回江湾?妈妈说大概要等到退休。
“当厂长可以干到六十岁,你要到六十岁才回江湾?”恩妮惊叫起来。虽然在家里看不到妈妈已经习惯了,但一想到麦克说他父母分居半年就离婚,她就觉得这样分开太久了。
妈妈好像突然醒悟到这是在和女儿说话,办公室里只有她们母女。这个时候大家都已下班走了,只有三十来岁的洋博士秘书还在外间等待。晚上有饭局,她几乎天天晚上有饭局,她在家里从不烧饭。恩妮到了这里以后天天跟着妈妈吃馆子,每到工厂快下班的时候她就从不远处的宿舍楼蹓蹋到妈妈的办公楼里来。
“五十岁回江湾也好六十岁回江湾也好,你爸爸都不会有意见,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用老话来说就是通情达理。他有一个家,他很幸福很安全,他没有无后顾之忧,我也是一样。人生离不开他人离不开集体,我在这边这个集体里工作,我过得很充实;他在江湾工作,他也有集体,他身边还有你,他不寂寞”。妈妈说。
“我现在住校了,是奶奶在陪他”。
“奶奶是要去世的,呸,呸,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讲事实。老人是要走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掉。你爸爸不应该要奶奶陪,他应该陪奶奶,你懂妈妈的意思吗?”
恩妮想了想说:“不懂”。
“没关系,慢慢你会懂的。”
恩妮很快就厌倦了赴宴应酬,厌倦了听这个那个陌生人说卢厂长你女儿真漂亮,卢厂长你女儿可比你漂亮多了之类的话。她参与不到妈妈的事务里去,却要夜夜笙歌,应对各种奉承。听多了,她就明白了马屁其实很容易说出口,除了想讨好你是真的,其它可能全是假的。
她不肯跟着去吃饭了,妈妈说那好吧,我们找个保姆。
热亚娜来的那天,穿着传统的新疆花袍子,头上扎着头巾。她的身材比恩妮在江湾见惯的五十多岁的老妈妈要大上一圈,却根本不是个胖子。她既没有仆人的味儿也没有主人的味儿,身上有一种在宗教熏陶下的谦卑又有作为人自然拥有的尊严。她立即博得了恩妮的好感。
“妈妈热亚娜”,她调皮地如此称呼她,她说您真的是一辈子都呆在家里的吗?
“是的。我十四岁就结婚了,我生了五个女儿,”热亚娜说着结结巴巴的普通话,她说她一直在家里带孩子,现在她的女儿已经全都嫁人了。
恩妮很快发现一辈子做家务的热亚娜很喜欢长时间地呆坐,不做事不聊天也不显得无聊,妈妈说这一定是因为她习惯于做祷告。她把余暇都用来和真主说话,换来一份心平气和和藏在体内的淡淡的喜悦。
慢慢的,恩妮从热亚娜口中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她也知道她曾经一直和她婆婆住在一起。“他一直打我,因为我的婆婆不喜欢我”,热亚娜淡淡地说,就像在谈论邻家的鸡毛蒜皮。她说他把赚来的钱都交给他的妈妈,也把我帮人洗衣服赚来的钱拿去交给他的妈妈,我没有办法,我就不做工,他拿我也没有办法。后来他到外地去卖羊肉串,赚到钱买了一个小房子给他妈妈住。他不要我们了,他也搬过去住,可是只过了二年我婆婆就心脏病发作过世了。他妈妈一走他也完了,工也不出去做,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后来他得了感冒,五十岁不到得了个感冒就死了。
恩妮觉得很惨,生命的消逝总是令人不能接受,她做出哀伤的表情,想表达一份应有的同情。但热亚娜十分平静,就像那不是自己的事。沉默中恩妮见她忽然低了低头,嘴唇动了动。
“我也很难过。”恩妮不失时机地懂事地说。
“他们现在都在真主跟前,感谢真主。”热亚娜平静地说。
热亚娜那大大的软绵绵的身躯里,好像有着松松软软的神经,认命也好悟道也好,她好像并不在意恩妮的反应,也不需要她的同情。这让恩妮感受到她骨子里的一份骄傲,在精神世界里她把她当作外人。
恩妮略感无趣,甚至感到孤独,她忽然想到了安戎。真奇怪,安戎后来再也没和她联系过,暑假都快过完了,分手已成定局,完全可以忘掉他了,却又突然想起他来。
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就算分手也该有所表示,礼貌总该有吧?不,是她自己提出分手的,她不后悔,她应该这么做,爸爸和奶奶不喜欢安戎,她怎么还能和安戎继续交往下去?看看热亚娜吧,就是因为婆婆不喜欢,郁闷了一辈子,纠结了一辈子,一直纠结到丈夫和婆婆生命消逝。她可不想过这样的一种生活。
她想起来还没跟妈妈提起过这事,来新疆以前是想好了要说的,因为妈妈肯定知道梁雪红的事。但现在她懒得说了,她其实很不情愿对妈妈说这事。她和安戎只是交往了几个月的朋友,他现在已经和她断了,再谈他已经没有意义。而且,她就是不愿意提他的名字。
到妈妈这里来以后一直新鲜着兴奋着,一直有身在旅途的感觉,妈妈很忙,没时间和她说悄悄话,她也没有愿望把自己的私事全讲给妈妈听。她已经长大了,除了留恋父母家里的三餐和有尽孝的愿望,在其他方面越来越渴望成为自己。她和妈妈亲近,她们是母女,也许正因为是母女,她才一直不把安戎的事讲给她听。妈妈也是她最爱的人,爱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细腻,爱是多么的个人化。父母样样都可以帮她,却无法帮她爱上谁,爱是无法由别人帮助的。
而恰恰不是别人而是父母,可以扭转她的爱。
她看热亚娜还是稳稳地坐着没有挪窝的意思,就换个话题,告诉她说她要走了,马上要开学了,机票都买好了。热亚娜摇晃着脑袋动情地表示着不舍,异域情调的热情让恩妮感到陌生,正不知如何应对,手机叮叮响了二下,有短信进来。
她丢下热亚娜,取来手机翻开一看,人立刻就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真有心灵感应?说曹操曹操到,短信是安戎发来的。她到新疆来以后第一次认真想到他,就在这一刻!
她倏地瞥一眼他发过来的短信,就一行字:你好吗?我必须和你谈谈。
她有些按捺不住,手指飞快地点着字母,拼出来的句子是:我现在在新疆。
回复立刻就来了:学校见,见面谈,我下周返校,等着你。
她盯着手机看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就此打住。她记起来了,他说要去查二家上一代的事,还说过什么?不查清楚不见面?那他肯定回家去问过他妈妈了,肯定有一套说辞了,见面要谈的肯定是这事了。她对他口中的这件事会是什么样虽然有些好奇却也感到厌恶。现在的人太相信头脑太相信智慧了,太仰赖机智了,只要能抓住一点有利的地方就能舌灿莲花。舌灿莲花不需要高智商,只需要有备而来,而且不排斥虚构,说得太投入有时连自己都相信自己的谎言。对这一类的“谈谈”她该赔上时间去倾听吗?就算一时被他说服,晚上睡在床上也会反悔,毕竟现实和天性的力量无法抵挡,因为它们真实。大舅公被迫害致死,奶奶从心底里厌恶他们家的人,他靠“谈谈”能改变这些?
他最好什么也别谈,最好不要让她为他们二家上一代的事表态,那会很不愉快。她希望快快乐乐地分手,他们见面最好只谈他们自己的事。老一辈那“过去的事”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过,没有经历过的事谈论起来总是抽象和空洞。奶奶无法接受安戎,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不,她其实不想面对,她只想从中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