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

人无法选择自然的故乡,但人可以选择心灵的故乡。
正文

晨跑 (原创小说,连载四十)

(2012-01-28 09:43:38) 下一个

四 十

她不是没和他肌肤相亲过,也不止和他一人拥抱亲吻过。象她这样的八零后,男女拥抱是一个经常玩的游戏,她甚至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和班里的一个小帅哥牵过手。但这一次,盖在手上的这只手,一点也不让她觉得好玩。这手在说话,传递过来的信息是他们二个都很可怜。她不动,一点也不想和他嬉笑打闹,这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每次和男孩子碰碰摸摸都是快乐的游戏。这手的触摸很温暖很平和,在某一方面就象是父亲的触摸,和她的身体灵魂丝丝入扣,平凡得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她的心出奇地平静,平静而甜美,这甜美家常得不需要描绘,也描绘不出来。

她忽然非常不忍看到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

她的心乱了,无法承受这份沉重,女人的心是一潭水,一小粒石子可以激起一片涟漪。她没想到他也会流泪,她不知道男人只有做事的时候才比女人坚强。她想做些什么,人一不安就想做些什么,她忽然看到他勉强地微笑,含泪的那种笑,就慌里慌张喃喃地说:我,我又没说你。

他一愣,心情沉重地把手松了松,恩妮忽然鲜明地感受到了他的委屈,她从没想到他也会委屈。

她女性的本能让她不安了,她想营造气氛,女人都想营造气氛,她娇滴滴地嗔怪地说,其实我爸和你妈在插队的时候关系挺好的,有一年发大水他们在水里站了一夜呢,你妈居然还 …… 。

安戎立即吃惊地瞪起眼睛,哀伤的阴霾似乎烟消云散,恩妮看看他,又好气又好笑,还觉得有点上当,就没好气地说,你看我干什么?

你也知道他们在大水里站一夜的事?

那是我爸告诉我的。

你爸可真好,我妈就不行,什么都不讲。

你妈没告诉你?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己发现的呗,我不是找到了那份报纸吗?

报纸?什么报纸?

当年的“朝阳日报”, 专题报道登在第三版,整版篇幅呢。他有些得意地说,还诡秘地一笑。

恩妮就不高兴,她说你笑什么。

他赶快忍俊不禁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你听着,听完保准也会笑。他说“朝阳日报”是我妈她们插队那地方的一份地方小报,那年洪水退去以后报上登了一篇长篇报道,报道二个革命的知识青年舍身保护大队账册的英雄事迹。不是下大雨吗?不是发大水吗?你爸和我妈那天不是正好在大队里吗?二个知青你用脚猜也猜得出是你爸和我妈,他们发现会计室被水淹了,就奋不顾身破门抢救。水越涨越高,为了保护大队的账册不被水淹,嘿嘿,嘿嘿,我妈就怀抱账册,站在你爸的肩上,二个人坚持了一夜。黑灯瞎火的他们站在水里还唱歌呢,慷慨激昂地唱国际歌,唱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他们还向党表忠心呢,要誓死保卫集体财产;你爸火线向我妈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妈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 。

嘿嘿,恩妮也被逗笑了,说这是登在报纸上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下回我把报纸带来给你看。我把它藏在家里我妈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了。

可我爸说根本就没有站在肩头上这回事,那天水涨得是挺高,他们无路可走了,他就让你妈坐树上,他自己站在水里,树上不是只能坐一个人吗?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妈不这样说?

不是告诉你了我妈什么都不讲。

如果真象你说的是那样写的,我怎么听着就那么荒谬呢。

嘿嘿,安戎又笑,但一转眼就正色道:这么显而易见的不合理,登这文章就肯定不是单纯地为了表扬好人好事,而是另有目的。你爸真的说没让我妈踩在肩膀上那回事?

我爸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怎么会给她踩?

安戎沉下脸,凝神想了想,狐疑地问,你爸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什么特别的吧,恩妮边回忆边说,他说那时你外公调到省里来当副省长,你妈可以立即调省里,可是没走,又在公社呆了半年。你外公是副省长?好大的官哦。

我外公现在是草民。他文革一结束就被定为三种人,差点坐牢,亏得有位老上级保了保,只开除了党籍。我外公调中部省,是在发大水之前还是之后?我真粗心,怎么没注意报纸上的日期呢?

是在之前吧,发洪水肯定是在你妈又在公社呆了半年那期间发生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快弄明白了,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什么?恩妮努力回忆着,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她想起一事,不太想说,因为觉得爸爸在这件事上受到了羞辱。子该为父隐,但事实呢?她想万一隐瞒的决定只是基于自己狭隘的解读呢?人是如此渺小如此局限,怎么能自以为是地不让事实说话呢?

看到安戎迫切期待的眼神,她就忘了别的,就想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她说我爸说他原已内定上调省委秘书处,那时候叫革委会办公室工作,后来政审上出了麻烦被刷下来了。

这样啊,安戎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说这就清楚了,唉,我妈这个人,还没掌权呢就想滥用权力,捅出这么大个娄子。不过,她也吸取教训了。这下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老说这件事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总不给我说具体的,听得我雾煞煞,他们这些人都这样。谢谢你帮我搞清了真相,否则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我妈。

你尽给我说些空洞的,你以为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恩妮不满地说。

是是,我就喜欢你这样,真的,你永远试图把事情搞清楚。听我说,听听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以前我一直搞不明白那场大规模的外调是怎么来的,问我妈,她不说,怎么问也不说,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想嫁给你爸。对不起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呢,千万别当真,你生气了?

该掌嘴!她假装嗔道,心里却只有惊讶。过去受奶奶影响她也这么认为过,居然和他不谋而合。

安戎陪着小心看了她半天,确定没事了,才继续往下说。他说其实我猜得也不算太离谱,你爸调省里,肯定和我妈有关,这你得承认。咱们这儿的官位是上级给的,说是重在表现,其实是从上级眼里看出来的表现。我妈因为我外公的关系不是有权了吗?她不是和你们家早就认识和你爸关系也不错吗? ……. 我没往婚嫁那档子事上想,你别误会。

他见恩妮一伸手去拿茶壶,以为她不爱听,吓得惊弓之鸟似的。

你烦不烦?恩妮说。

那我往下说?他小心翼翼地问,恩妮觉得他没事找事,就不耐烦,说你烦不烦?

他读懂了她的表情语调肢体语言,放下心来,说行,那就继续。

他说我相信我妈是想把你爸一起拉到省里去。她半年没走为哪般?所以我说我猜得也不算太离谱。我自己掌嘴行不?他在嘴上抹一下,兴致勃勃地往下说,他说我知道写那篇报道的记者是谁,是他们公社的一个宣传干事,我妈在公社呆了半年没走,就在政治宣传组上班,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是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这下你知道我妈胆儿有多大,办事有多么肆无忌惮了吧?她居然让自己的同事替自己写表扬稿,还登在报上大肆宣传。 她想达到什么目的?报上说你爸火线递了入党申请书,你爸说当时已内定上调,我想她的目的就是给你爸创造条件,让他入党,再把他也调到省里去,只是没想到 …… 。

乱讲!恩妮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很是不服。这不是给她爸抹黑吗?爸想当官?想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在说什么呢!她说凭什么你说这是为我爸,你妈造假难道不是为了她自己?为了 给自己 捞取政治资本?她好像走的是从政这条路吧?她好像比我爸更需要政治资本吧?我爸自己都说了,他对从政没兴趣,不是那块材料。

安戎沉吟一下,也不恼,还挺认真地说,没准你也对,一个动机的产生不可能没有自我这个成分,要是她不想嫁 …… ,没说,我啥都没说,他急忙澄清,已经有些老油条了,也无暇顾及她,正说到兴头上,不想断了思路,他说没准真象你说的她还想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毕竟她那时还默默无闻。哎,我问你,要是连一个晚上站在水里都是假造的呢?有没有可能?

什么?

我是说除了发洪水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有没有可能?

你怎么这样怀疑你妈?我爸不会干那种事,放心吧,他没那么无耻。

这本来就不是你爸干的。不过,你也别说别人无耻。我知道我妈把肠子都悔青了,轻狂少年时代干的荒唐事,你也得允许别人犯错误。

你真不象一个儿子,怎么捉摸起你妈来象捉摸个陌生人似的?

这 …… ,安戎被问住了,却也不恼,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真是个好问题,我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真是的,我是不是在学我妈?怪不得我现在这么想拿学位,拿硕士拿博士 …….. 。

你想拿硕士拿博士?恩妮吃了一惊,顾不上礼貌顾不上他人感受地打断他,她的瞠目结舌肯定暴露了一些信息,安戎无声地笑了笑,似乎还嘲讽地挤了挤右眼。

就我这破成绩?他理解地说。

是呀,她直言不讳。

成绩好一直是她的骄傲,读硕读博一直是她的理想,安戎也考研?这颠覆了她的许多成见。她一直以为读书的最高境界就是二耳不闻窗外事,没有长期坚持的一贯努力,也能考研?

安戎似乎觉得很有趣,自嘲地说你瞧不起我?这可让我很受伤。他说你知道这段日子照顾罗九阳,我有什么意外收获?成绩上去了!他现在全靠在我身上,什么都要我照顾,我只能乖乖地陪他读书。他不喜欢去上的课我得去,去替他做笔记,回来给他看,够呕的,但谁让我闯祸的呢?只是这一来,无心插柳,最近几次我的考试成绩一下子上去好多。考研不就是考个成绩吗?现在我又有了目标,继续努力没问题,再努把力,也许真能考上。

你考研干什么呀?恩妮脱口而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带着一丝不快。

安戎目光犀利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无声地笑了笑,带点挑逗地说,为什么?首先,我想把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公主追到手,其次 ……. ,哟,你可不能摔勺子,摔碎是要赔的。有一次我摔坏一只勺子人家要我赔二十倍的钱,凭什么呀?这已经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差点没跟他们打起来。

打架,又是打架,你怎么就知道打?说起打,对了 …… ,恩妮忽然想起什么,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要问的问题,这会儿想起,话就到了嘴边,就犹豫着该不该说。

想说什么?安戎看出了她的犹豫。

一个问题,不想回答你也可以不答。

说。他鼓励道。

你撞罗九阳的那一下,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安戎的脸色唰一下变了,一丝厌恶没有逃过恩妮的眼睛。他也不掩饰,已无从掩饰,整个情绪都低落下去。

恩妮立刻就后悔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她怪自己怎么这么顾头不顾尾?罗家已经大闹了很久,虽然听说已经和解了,但她为什么要提罗九阳呢?

安戎看着她害怕的样子,露出爱怜的神色,情绪简直就是牵在她手里的木偶。他搭起些大男人的架子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能不满足你?

她说我真的不想知道了,你们不是已经和解了吗?

他沉默一会,说不知道说出来是祸是福,你是那么纯洁,我可是一身的污泥浊水。但是我实在很爱很尊重你重事实的性格,你又是那么聪明。这样吧,我要是说了真心话,咱们在这儿把什么问题都谈开了之后,你会不会去见我妈?

这跟见不见你妈有什么关系?恩妮嗔道,迷惑不解。

我这不是要挟你吗?他笑着说。

痞子!她气得骂他,却也无可奈何。

呵呵,他就笑,就说我还是赶快说了吧,免得你反悔。他说我妈多事,非要看录像带不可,没想到歪打正着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录像带里录得清清楚楚,你在场边一站起来我就发疯了,专门朝着罗九阳冲过去,为什么?我现在只跟你一个人坦白,因为我想狠狠踢他一脚!当然撞他那一下是意外,撞得太狠是因为我当时真是满腔怒火。这个录像带别人看了会觉得他受伤和我无关,但罗九阳肯定是看懂了。他现在已经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照顾他,也不反对晶晶一直去看他了。我们现在是哥儿们,一笑泯恩仇了。

恩妮愣着神,回不过味来,忽然悟到人不管再怎么骄傲也得回到上天给设下的位置上去,由着性子来只能得一时的爽,构建美好人生其实取决于如何接受。

嘴突然变拙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结账的时候,她看似无意地对安戎说:你明天晨跑吗?

安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忙着往外掏钱,突然他停下手,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羞怯地把头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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