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跑
一
张恩妮跟在辅导员身后,有点担心地探头去看这间即将搬进去的宿舍。辅导员替她拎着装了脸盆盥洗用具的网兜,她自己背了双肩包,拉了拉杆箱,另一只手也不得闲,抱着她那一小盆文竹。
靠窗的那张上下铺空着,铺前的书桌也是空的,这她就放心了。这张靠窗的床看来是她的了。辅导员和她商量换宿舍时,她唯一的要求是仍然要靠窗的铺位。辅导员答应了,但她不放心。宿舍里还有三个女生,要是谁有私心,把靠窗的好位置换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还好,担心是多余的,毕竟是张合欢住的宿舍,风气一定不错。
连她的上下铺也给擦得干干净净,这让她很窝心,这肯定是她们干的,她们义务劳动。
送走辅导员,张恩妮慢慢打开行李。在这所外国语学院上了一年学,除了最要好的丁怡,就属跟张合欢的关系处得不错,这也是为什么她愿意换宿舍。
那天张合欢一听她要来,就哈哈大笑说:“那我们宿舍不成了张家村了?你,我,张晶晶都姓张,只有屠薇是外姓。”
“那就试试把她给换了,再换个姓张的进来,张姓大一统”。
“想称霸?落伍了吧,这可是个信息共享,走向多元化的时代”。张合欢爽朗地大笑。
这间宿舍是个长方形的房间,四张上下铺,铺前都有一张书桌,书桌背靠着背。
也就是前脚后脚,张合欢和张晶晶就推门进来。
“来啦?”张合欢高声说道,和张恩妮拥抱了一下。她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结实的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的脸,剪得很短的头发,爱笑的大嗓门,是那种很有气场的人,容易让人跟着走。
“刚到。”张恩妮有些拘谨地说,顺便指指自己的床铺,“谁帮我擦的?”
“我们”。张合欢爽快地说,用的是完全不思回报的语气。恩妮赶紧说谢谢。她是带了塑胶手套和抹布来的,原以为要自己搞卫生。
“家具用漂白粉消过毒了,铺盖直接铺上去就行”。
“谢谢谢谢”。张恩妮非常感动。张合欢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一个大姐姐似的人物,这一刻她就在心里把位置摆正了,到哪儿都得认个领头的不是?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扑通一声,张晶晶蹲在自己的书桌前,发灰的脸贴着没有抽屉的屉格,一只细胳膊都在屉格里。她急着,脑袋恨不得也钻进去,一本书掉在脚下。这个张晶晶到现在没跟张恩妮说过一句话,连瞧好像都没好好瞧她一眼。
“找不着?” 张合欢关切地问。
“找不着”。张晶晶说,嗓门象孩子,人很瘦弱,个子矮小,脸小皮薄,一着急面色那么灰。她怎么看怎么象个中学生,和张合欢比,年龄好像小五岁。
“会不会在罗九阳那里”?
“不会吧”。有点迟疑。
“打个电话问问?”
“不要,要是真在他那里的话,让他用好了”。声音轻得象蚊子叫。
“什么让他用好了,又不是他的东西,马上要考试了,你自己也要用”。张合欢倒生气了。
“让他用好了”。
“明白了,就是说在他那儿。那简单,我们去跑一趟拿回来。”张合欢说。她的头型正面窄后脑勺凸,头好象总是昂着。
我们?恩妮觉得新鲜。
“走,咱们一块儿去。”张合欢打个手势,搞得张恩妮措手不及,她正一心一意地想快把床铺起来。
新来乍到,怎么说也得和大家搞好关系,入乡还得随俗,人完全为自己的时候其实不多。她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尽量做出特别乐意的样子。
出到走廊上,张合欢断后,很尽责地关门锁门。走廊里匆匆过来一女生,打招呼热情得手都挥起来,张恩妮想这不会是冲我来的,就往张晶晶身后躲。这张脸很面熟,上大课的时候见过。
“ 屠薇,我们出去走走,你一起去?这是张恩妮”。张合欢说。
“就知道你是张恩妮”。屠薇热情洋溢地说,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的普通话带口音,人粗燥了些,不象城里人。
张恩妮赶紧点头哈腰,屠薇的脸让她微微一愣。这张脸正面白,侧面黑,隐隐约约象戴了张面膜。
她忽然就想起谁是屠薇了。她是农村考生,大班里有几个女生爱议论她,话都不怎么好听。
屠薇眯着眼睛对张恩妮媚笑,好像非要让她受宠若惊。张恩妮不自在了,有点怕她似地说:“你好”。
“走啦,你走不走啊?”张合欢已经走出好几步,不耐烦地回头说。她对屠薇不太客气,和对张晶晶的态度不一样。
“上哪儿去?”屠薇嗲里嗲气地问。有张恩妮这个陌生人在。
“男生宿舍。我们大家伙儿的事,一起去”。
屠薇嗳了一声。
大家伙儿的事?恩妮心里打个疙愣。
张合欢和张晶晶紧挨着,二人牵着手,这把年纪了还牵手,要不是张晶晶矮小,还真有些怪里怪气。
屠薇说恩妮,咱俩睡对面,桌对桌床对床,以后要是有影响你的地方,你可要说。
“Same as here”。张恩妮回答。被免姓直接称恩妮,她怕自己被花得人来疯。大家都是英文系的学生,说句英文不用带感情。
对面的斜阳刺了一下恩妮的眼睛,从宿舍对面的二栋楼中间有时可以看见艳丽的火烧云,今天一整天天高云淡,天边挂的是落日。
四个女孩横着走成一排,走过大草坪,碧绿的草坪上空空如也,这块草坪可以举行小型足球赛,临近考试了,出来活动的人很少。
走过篮球场,有零星几个男生在打球,那几个人突然发出“嗷,嗷”怪叫,恩妮 看一看,看见几个男生在比赛起跳,古怪地蹦得老高。
屠薇偷偷笑起来,忸怩一下,手就插进了恩妮的臂弯。恩妮立刻感到不自在,屠薇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刺激她的神经,那对又大又软的乳房贴在胳膊上也令她作呕。乳房对女人来说是个累赘,对另一个女人来说只能看不能碰。恩妮想挣开,就抽了抽手臂。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太适合你了,名牌”?屠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嗲得发腻,神经兮兮地把她抓得更紧。恩妮觉得好笑,这么费劲是做给男生看的吧?可那些男生离得老远。她也不怯了,活活泼泼地说:“不错吧?自家的品牌,自己做的”。
屠薇倐地抽出手,惊讶地说:“你们家是开服装厂的?什么牌子?”
张合欢和张晶晶也扭过头来。
“老奶奶牌”,恩妮开着玩笑说,见她拼命打量,干脆做个普士,“我奶奶自己选料自己裁剪自己踩缝纫机,每个式样都限量,只生产一千零一件,厉害吧”。
屠薇微张着嘴,脑子转不过弯来,张合欢在一旁冷静地说:“自己做的?”
“正是”。恩妮笑着说。
屠薇变脸,那一闪而过的鄙夷没逃过恩妮的眼睛,恩妮有些受伤。
“哟,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怎么能是自己做的?这款式这式样都是刚流行起来的嘛,你奶奶肯定不是普通人,肯定是高级时装设计师。” 屠薇的脸瞬间又变了回来,一脸媚笑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她手一伸,又要来挽恩妮,恩妮赶紧一躲。
“退休教师”,恩妮毫不含糊,屠薇那没能掩饰起来的失望激起了她的自尊,“文革中很多有本事的女人都自己做衣服,这是我奶奶说的,好多名人淑女高级知识分子都自己动手,我奶奶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做的。现在大家都不做了,她还做,她是真爱做,蛮有天赋的。”
“你说谁有天赋?”张合欢插嘴问。她没在听,耳中不小心刮到一句。
“我奶奶,我奶奶可行了。”
“我妈妈说文革的时候没有好看的衣服穿”,张晶晶象个小孩一样很稀奇地说,“老人小孩都穿藏青衣服。藏青色其实蛮好看的,可是只有一种颜色就很奇怪,那时候怎么这样”。
“那时候穷嘛,那时候美国人对咱们搞经济封锁嘛,卡咱们的脖子,对咱们禁运嘛,那时候不是在搞冷战吗?”张合欢很激动地说,“其实啊,我算看明白了,穷怕什么?只要快快乐乐的,日子怎么过都是过。我爷爷一辈子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二半花,那又怎样?他老人家还不是活到了九十三?子孙满堂,重孙子都有三个,幸福着呢,穷怎么了”?
“喜欢什么也没听说过喜欢穷的,”屠薇笑着说,“合欢……”,
“别叫我合欢”,张合欢劈头盖脸地说,“叫张合欢”。
屠薇缩缩脖子,不敢说什么,只瞅瞅恩妮,看看她有什么表示。恩妮在想,这张合欢原来不喜欢人家舍去她的姓。
稍微冷了一下场,屠薇搭讪着说:“法语系那个会唱歌的黑皮姑娘要和她们教授里奥那多结婚了。”
谁也没搭腔。
“其实法国人很穷的,里奥那多衣服洗得发白了还在穿。我知道咱们系有个女孩在和一个美国大老板交往,那可是个有钱人。”
“想嫁有钱人追着钱嫁就是了,干嘛找外国人”?张合欢说。
“就是的呀,我就不喜欢外国人”。张晶晶说。很普通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什么惹得张合欢嘿嘿一笑。
男生宿舍楼是开放式设计,走廊兼做阳台,恩妮无意间一抬头,上面一个穿着三角内裤的男生从一扇门里跑出来,耗子一样惊惶地窜入另一扇门。
早上扫过的水泥楼梯这会儿又很脏了,闯男生宿舍的感觉实在不怎样。恩妮胆战心惊地跟着上到三楼,每走过一个房间里面就有异动。走过齐腰高的窗很恐怖,不让里边的男生看见不可能。
走在头里的张合欢如入无人之境,到了走廊终端在最后一扇门上咚咚咚地敲:“罗九阳,出来”。
恩妮前面的张晶晶突然退了一步,踩在她的脚趾上,疼得她哎呦了一声。
门哗啦一声开了条缝,又被谁撞了轰隆关上,再开时,出来一个胖男生。
屠薇立刻忸怩起来,胖男生对她却不感兴趣,他嘻皮笑脸地问恩妮,你们这是……?
恩妮头一别,理都不理。
“罗九阳呢?跟他要书,让他出来”。张合欢挡在那个男生面前。
屋里暗处有一张脸在那男生肩膀后面,恩妮看见二片眼镜镜片,那人伸长脖子说:“是张合欢?”
“出来出来罗九阳,晶晶的语法书呢?”
他就出来了,很瘦的一个人,脸色怕冷似的苍白,眼镜只有上半部分有边框。
“晶晶要用书了,你还给她”。
“书在我这里”?他怯怯地瞪着近视眼。
“她找不到,就是在你这里,你进去找找”。
罗九阳转身,惶惶然的样子,把着门的胖男生不再嘻皮笑脸,气势被张合欢压了下去。马上就能完事的当口,屠薇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发起嗲来,捏着嗓子说恩妮你喜欢不喜欢我这个发型?……..。
罗九阳出来了,手里有本书,说我给她送过去。
恩妮诧异地回头找晶晶,她已经不在了,偷偷溜走了。
“给我就行。”张合欢一把夺过书。
屠薇咯咯咯笑起来。
恩妮想这些人也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