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
回国在老家请小学同学聚会,入乡随俗,大摆宴席。想请的未到,不想请的,同学带朋友一起来蹭饭,招呼也不打,心中不爽也不便言表。倒不是怕人多,一大桌酒席,每样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下,菜肴不是吃的而是花瓶摆设,过后不知会丢到垃圾桶里还是被酒店偷偷地Recycle.了。
聊天后,鸟兽散。
我心中一直挂念一位同学,当然谁也不会想去请他,我也不会,仿佛我们都是另外一个阶级似的。如果他来一定会大快朵颐,像过年一样地开心畅快吧。听人说他现在混得很惨,在街上蹬三轮车为生,有时可以看到他蹲在街角。
天黑了,雪越发大了。朦胧的路灯被寒风吹得迷离起来。回家坐在同学开的高级轿车里,皮椅下的暖气马上赶走了身上的寒气,舒适的密闭小空间里飘着优雅的慢拍音乐,伴着吉他散淡的和弦。我这位小学同学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现在已升为当地银行的主任大人,一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派头。我看着车窗外雪地上一俩辆三轮车被我们的车子甩在后面。那是用几根钢筋,半透明的朔料围成的方盒子,可以遮风避雨,旁边一个开合的门,里面俩三个乘客的座位,蹬三轮的人暴露在外面,迎着风雪,弓着身躯,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双脚上,强使三个轮子在厚重的积雪里蹒跚爬行。他也在这黑夜白雪里做着一样的辛苦吗?
我和他上小学就在一个班级,因为俩家有点儿亲戚关系,跟他妈叫姨,阿姨个子不高,一只眼睛失明了,心很和善,见我总是高兴地笑,在麻绳厂工作,夫妻都没什么文化。他叫巫兆心,学习老是不上心。老师说怨不得你这样,你的名字不好,乌了巴嘟“照”到你心里,不如你改名叫巫兆极好了。他很好玩,学习没有兴趣,但他发现了一个他喜欢的事情---打架---他从来不打别人,只打他的前桌,我家后院的独生子宝贝。他发现,一打他就哭,从来不反抗。就像巴浦洛夫条件反射的猴子,听到相应的声音就会哈拉子口水下来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像上了瘾一样,每天都要打那位同学一遍,像早自习一样。实际上也不见得打,就是挑逗。那位同学不哭,他就不罢手。害得那位同学的妈妈三天俩头来学校投诉。反正没有身体伤害,老师也管不过来。一个班级四十多人,老师只爱乖巧听话的,其余的也就全部放羊了,吃什么草,能不能吃到草,就看造化了。
路是人走的,可是人尤其在童年时,如果父母,老师不扶一把,那走什么路,实在是很偶然很冒险的事儿。
上中学我们就分道扬镳不在一个班级了。那次见面是在我家门口。彼时我大学暑假在家,他已参加工作,接他父亲的班,皮革厂上班,每天步行都经过我家门前的小路。早晨新鲜的空气里,阳光温和地照在他的脸上。小伙儿挺精神。头发舒贴地撇在一边,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脚上的皮鞋乌黑铮亮。见到我高兴地笑了,甚至有点腼腆,说话时抻了抻自己的衣角。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家里人告诉我,他已经结婚生子,娶了个农村媳妇。“还行!”,他们说。我也替他高兴。
转眼几年我毕业了。听家里人讲,他被判入狱了。受工厂领导欺负,一怒之下准备放火,被法院判纵火罪。我在法院的哥哥好像想办法帮了他一下,不知有没有用。几年出狱后,母亲去世了,妻儿也不知所踪。脑子在漂白水里泡了几年,出狱后别人问起什么,他嘴里回答的主语都是“政府”,可见政府改造得多么成功!我不胜唏嘘。
人,生来如种子,季风吹到花园里,有阳光和水浇灌呵护,你就是朵花儿。吹到猪圈里,你就是污泥浊水中被践踏,没有名字的令人恶心的存在。想再爬起来是非常渺茫的。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家乡的雪景了吧?”开车的同学见我沉默许久说。我在半明半暗的车里端详着他那保养得很好的红润肥胖的脸,一点点儿也找不到他当年被打时可怜的样子和泪痕。他,就是常常被欺负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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