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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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2014-05-21 21:47:16) 下一个
四年前我回老家,搬回来许多书,其中一套是《鲁迅全集》。在鲁迅被逐出中国校园后,我觉得我要做一点抢救的工作 - 当然,我又能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套旧书带回我自己的家,以免旧房拆迁之时被扔到垃圾堆的命运。

我把第二集放在床头,这是我曾经的最爱: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彷徨。没有网可上的时候,就随手翻到一页读下去。《风筝》,写于1925年,几乎一整个世纪之前。那时鲁迅还没有做父亲。我少年时读过,没啥特别印象,顶多觉得鲁迅兄弟情深,一件小事,多年后还记得且感到愧疚,可见他对幼弟的关爱之深。

如今再读却很惊异。在他的各种文章里,不时有对孩子的喜爱和怜悯之情流露。鲁迅自己也确实是一个好父亲。据周海婴回忆,他是个很幽默风趣的人,对孩子放任玩耍,周海婴的性格因此很活泼好动,所以会养育出为了爱情而私奔到台湾的长子 - 这个长孙我倒觉得很有鲁迅的风骨。只是后来为了政治需要,鲁迅被整成一个横眉立目的“棍子”形象。

我读鲁迅全集,读出了他的悲天悯人之爱,对幼弱者的拳拳之心。如果没有这份心,何来后来的愧疚和自省?
 
鲁迅不会过时,在今天,他的一个世纪前的忧虑,“救救孩子”,依然那么真实。然而他是个孤独者。死磕自己,唤醒世人。无奈又有多少人被唤醒了呢?

我父亲,一个教高中语文和音乐的教师,在课堂上教鲁迅,自己也读了鲁迅全集。但我相信这篇文章被他忽略了。父亲从来不允许我们玩,他把我们所有自制的玩具都扔掉。似乎从我们出生起,父亲就把我们当高中生对待,除了读书和做家务,没有任何其它乐趣,连答应过要教我们学钢琴,也被他永久地忘记了。

觉得到如今中国社会也没有太大改善,看看那些从三岁甚至更早开始的,“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课程,小学生沉甸甸的书包,书店里没有童趣的各种智力教材。

而今自己做了母亲,才能深深理解鲁迅说的“精神的虐杀”。至今我都觉得我的想象力很贫乏。陪孩子玩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该玩什么。

昨晚,小兔拿起厨房的座机,搬到地板上一本正经地打电话:“Hello,Daddy." 然后又把话筒和线缠到自己身上,说:“妈妈,我穿了裙裙。”再把电话线和话筒拉得长长的高高的,座机悬起来了。他说:“妈妈,你看你看,我在放风筝。风筝飞起来了。” 

风筝?我不想扼杀他的想象力。

电话啪一声砸在地上。他说:“哦,风筝摔下来了!”

我对小兔说:“可是电话摔坏了,爸爸会生气的。”

爸爸回来了,小兔走过去说:“爸爸,我把电话摔坏了。你哭吧。”爸爸听命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小兔摸摸爸爸的衣服,说:“Sorry爸爸,以后我不会再干了。”

天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干。可是只要是不伤害他自己,不伤害别人,家里任何东西我都任由他玩,只要我们能供得起的。

我想鲁迅至少是唤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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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筝(鲁迅,1925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啊。”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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