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3)
今年四月,就是父亲去世13年了,但他老人家时时入我梦中,每每醒来,一派怅然。仅以这篇旧文,遥寄我的思念,愿他老人家天堂安息。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心里总有一个错觉,似乎他老人家还在,只要我一回家就能看到他,这种臆造的想象使得失父的悲伤不是那么强烈。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已经不在了,每每想到此,便痛彻心肺。那天与妹通电话,妹说:「还是不相信爸爸走了。」我说:「就是,我们没有爸爸了。」话未落音,已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无法自抑。
小时候,妈妈在公司总部工作,公司总部坐落在磨盘山的坝子上,所以我们家住在坝子上;父亲在磨盘山下山沟里,公司厂区作机电工程师。从山沟回坝上,坐车要绕一大圈,直线距离最近的就是爬那座磨盘山,所以他每个周末回家都是爬山。
在记忆中,父亲回家的日子是家里快乐的日子,母亲也因父亲回家而格外温柔。他不但给我们带回喷喷香的卤肉,还会应我们的要求用口哨吹好多曲子,那清脆婉转的口哨和我们快乐的尖叫,成为我们家每周一景。
父亲从上大学就开始抽烟,工作后又整天与机器打交道,只要他回家,家里就会缭绕着一股股混着机油味的香烟味。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与这味道相连,只要闻到这味道,我就知道爸爸回家了,只要爸爸回家,第一件事,我就是爬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地大吸一口气。这味道让我快乐,更让我心安。
记得我七岁那一年,一次突发奇想,缠着父亲,一定要他带我到山下的山沟,看他上班的地方,他拗不过,只好带我去。下山时,我兴奋地沿着陡峭山阶飞奔而下,他急得在后面连声喊:「慢点,慢点。」自己也忙不迭地加快步伐,父女俩你追我赶地下了山。
第二天,爸爸带我去工厂,在那里,我看见爸爸一会儿趴在那些机器图纸上描描画画,一会儿又钻到机器下鼓掏。所有的人对爸爸都很尊敬,我也沾爸爸的光,像一个小公主一样被他们宠着,当时,心里满溢着幸福与骄傲。
下班后爸爸送我回家,一爬上那陡峭的山峰,我全然没有了下山的欢快,走一阵,歇一阵,磨磨蹭蹭就快到天黑了,觉得那座山似乎没有尽头。爸爸看我又困又累的样子,就在石梯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我坐在爸爸身边,看着那小小的火头在謩色中一闪一闪,闻着那弥漫在夜空中时强时弱的香烟味,幼小的心里那么强烈地感觉到,只要有爸爸在,无论身在何处,心里也觉得踏实温暖。
掐灭烟尾,爸爸蹲下来背着我继续向山顶攀登,边往上爬,边哼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我趴在爸爸不算厚实的背上,那熟悉的味道马上钻进鼻腔,爸爸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就像最温柔的催眠曲,我舒服得像躺在家里的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后来,我们从坝上搬下山沟,爸爸再也不用每周翻山越岭回家,那一次的父女夜翻磨盘山,成为我童年最深刻也是最温馨的回忆。
在臭名昭著的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一夜之间,大字报铺天盖地。那个带给我快乐,令我骄傲的爸爸,怎么会是坏人呢?我又惊又吓又气,躺在床上哭得快虚脱,完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食堂,为上班归来的爸爸买饭。爸爸回家了,没有听见我以往欢快的招呼,走进屋见我躺在床上,一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一边用手来摸我的额头。我把头一扭躲开他的手,抽泣着不说话。爸爸叹了一口气,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拿了一个凳子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吐出来,那熟悉的味道立即将我浓浓地包裹。
他轻轻地对我说:「妹娃,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国家。你是个好孩子,长大了一定不会犯爸爸这样的错误。」听着他那么沉重那么艰难的口气 ,觉得爸爸好可怜,哭得更加不可抑止。
家里依然弥漫着混合的机油香烟味,但是没有了妈妈温柔的笑脸和爸爸清脆婉转的口哨, 那味道也散发着忧郁的气息。
爸爸和我再没有提起那天的情景。当那个恶梦般的年代结束,我也年长以后,我才明白,在那么一个是非颠倒的年代,爸爸除了对年幼女儿道歉还能怎样解释呢?
因为是自己深爱的父亲吸烟,社会对吸烟也没有反对声音,我们这一代算是在烟雾缭绕中长大。 因此,从小就没讨厌过香烟的味道,如果有人说讨厌烟味,我还觉得此人矫情。
后来,人们逐渐认识到香烟对人的危害,社会对香烟危害的宣传力度也逐渐加大,又加之读医学院,我就开始担心这个有几十年烟龄的父亲。每次回家,我都要劝他戒烟,但每次他都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抽得不多,烟瘾也不大,以前也戒过,想戒随时可戒。我看他身体还不错,尤其是看到他退休以后的落寞,实在也不太忍心硬剥夺他这小小的嗜好。
来到美国后,看到举国上下,政府民间都在为降低香烟的危害而努力。吸烟有害的事实证据确凿,令人不寒而栗。吸烟人数在不断下降,人们戒烟后的健康状况也大大改善,这些数据给与我极大震撼。我不断地在信中用强悍的口气力劝父亲戒烟;父亲也一改以前打太极的方式,开始严肃的考虑戒烟这个问题。
也是机缘巧合,父母签证将来美国。登机前,爸爸对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支烟,一旦踏上美利坚的土地,就再不抽烟。妈妈还嘲笑说不要又是昙花一现。
父亲这么坚决地戒烟,反而让我过意不去。心里说服自己,他也是古稀之年,时日不多,就让他随心所欲地度晚年吧。我又去劝他不要太勉强。没想到七十岁的父亲这次真的是作到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烟一戒就是二十年,以九十二岁高龄辞世。父亲和我们都认为,他的高寿有大部分原因得益于戒烟。
父亲戒烟后,我还开玩笑说他现在没有爸爸的味道了。但说也奇怪,我每次靠近父亲,就总觉得那熟悉的味道隐隐约约的弥漫在我们身边,不知是否巴浦洛夫所说的条件反射。
父亲的味道,总是离不开他的生存环境,那种味道虽随时光逝去,但会长存在我们心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