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高考,我们铸造车间的李三是个积极分子。我去找他交换复习材料, 老远就听见他在女工宿舍里做动员报告。 什么?可能性太小?李三说,这次高考就算是千里挑一,参加了也还有千分 之一的可能性。如果你不报考,上大学的可能性是多少呢?李三问道。他左顾右 盼,深沉的目光扫过听众。是零!李三用手往下一劈,斩钉截铁地说。 李三点着了香烟,又说,算算看,千分之一是零的几倍? 年轻的女工们睁圆了眼睛,扳着指头算了一会儿。宿舍里一阵莺歌燕舞,有 答零的,有答一的,众说纷纭。李三悠然地吐出了两个手挽手肩并肩的烟圈。他 用下巴指了指烟圈,说,这就是答案,这个睡倒的“8”字就是答案。 小白插话说,李三你就别抖草了,8字睡倒了还是个字吗? 李三开心地笑了。小白,你站着是个俏姑娘,睡倒了还是个俏姑娘。怎么8 字睡倒了就不是个字了呢?他兴致盎然,接着说,这是个外国字,是无穷大的意 思。你瞧,报不报考,区别就是无穷大。李三说完,又悠然地吐出了两个手挽手 肩并肩的烟圈。 小白说,无穷大?李三,下次开炉你得给我铸一个铜合金的烫发拉剪。模子 我自己做,怎么样?小白扑闪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说,铸与不铸,区别可是 无穷大哟! 李三长得猴瘦,个子高高的。我和他是同一批招工回城的知青,在车间里做 炉前工,负责铜件的熔炼与浇铸。这活计又苦又危险。开炉时,旁人要退到十几 米以外。小地炉有三人合抱粗,矮矮墩墩的,半节子埋在地下。顶上的盖子一揭 开,热浪就像一群被捅了窝的毒蜂,嗡嗡地往外涌。地炉中,盛满铜水的坩埚在 炉火的烘托下通明透亮,好象一轮卧在地表喷礴欲出的太阳。它的光芒映红了半 边厂房,刺得人们眼睛发痛。假如你在一旁观看,你会把我和李三认做是追日的 夸父。我们手持钢纤逼向地炉,捅开坩埚四周火红的焦炭,再用抱钳夹住坩埚, 两人一左一右把它抬了出来。这轮太阳有二百来斤,手臂的皮肉承受不了它的沉 重,痛苦地向两边退去,把抱钳的坚硬留给骨头。沸腾的铜水在我和李三身边翻 滚,烤得工作服滋滋地直冒青烟。热浪把我们吞没,毒蜂叮满了我们露出的皮肤, 麻辣辣的毒针直往皮里钻。汗还在皮肤下面就被烤干了,皮肤表面浸出的是一层 层鱼鳞般的盐硷。假如你在一旁,你会向更远处躲避,害怕被热浪的毒舌给舔了。 浇铸时更要特别小心。浇铸太快或者沙模太湿会产生大量的水汽,引起沙模爆炸, 铜水飞溅。这时我和李三就扔下坩埚抱头鼠窜(夸父也是人嘛),以躲避那满天 的流星。假如你在一旁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一跳,跑得慢了一点,小小的流 星就会追上你,从你的领子口钻进去,肆无忌惮地穿透你补丁屡屡的内衣内裤, 然后大摇大摆地从你的裤腿里掉出来,在你身上留下一串让你坐卧不安的火泡。 对于如今长在我脸上的有碍观瞻的坑坑洼洼们(其他部位的就忽略不记了),不 能全怪爹娘,那些流星或多或少要负点责任。这些坑坑洼洼使我在厂里成了反面 教员。老职工会在背后指着我对他儿子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你可不要 像他,长大了吃这碗饭,麻了脸连媳妇都找不到! 其实最让我操心的,倒不是找个媳妇,而是吃饱肚子。干炉前工使我们的胃 口特别地好。尽管政府给这个工种配备了五十斤粮食的最高定量,我和李三还是 不够吃。食堂里粗茶淡饭,天天都是清水白菜,我一顿就要糟蹋掉一斤多米饭。 每逢青黄不接,我和李三就得四处乞讨。小白和几个女工总是慷慨解囊,接济我 们。她们要做烫发拉剪什么的,我们当然义不容辞全力支持。 李三对小白说,小白你一句话,我们兄弟能不赴汤蹈火吗?这事就这样说定 了!说罢,他从我手里接过复习材料,和我一起走出了女工宿舍。 我主要的复习材料是老版本的《十万个为什么》,一共八本。第八本是数学, 我翻来复去地读了好几遍。而李三专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颇有心得。我 俩兴趣的交集蛮大的,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李三翻着《哥德巴赫猜想》议论说,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哥德巴赫猜想已经让陈景润的那张臭嘴给啃了。我们 要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对人类做出较大的贡献。李三问我,数学皇冠上还有没有 别的明珠在等着我们去摘?我翻了翻第八本《十万个为什么》,说,有有有,有 一个费尔马大定理,没人知道费尔马当年是怎么证明的。现在悬赏十万马克求证, 大数学家希尔伯特把它誉为下金蛋的母鸡。十万马克?金蛋?李三听了,眼睛发 亮,眉开眼笑。我们立刻定下计划,每天晚饭后的黄金时段就呆在宿舍里捣鼓这 只百年的老母鸡。 饭后一根烟,胜过活神仙。我和李三捧着书本,斜靠在双层床边,怡然自得, 一会儿吞云吐雾,一会儿抓耳挠腮。我们的思绪像夏天的蚂蚱,在四维时空中活 蹦乱跳。钢笔捕捉到蚂蚱的足迹,把它们密密麻麻地记录在香烟壳上。烟壳沙沙 作响,就像是蚂蚱跳过田野时青草的呼唤。我们抽掉了一包又一包的香烟,写满 了一张又一张的烟壳。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烟壳上,我发现了费尔马大定理 和三角形的微妙关系。老母鸡要下金蛋了?我连声喊李三,兴高采烈地把烟壳递 过去,要和他切磋切磋,给老母鸡催生。不巧正赶上李三屎急,他带着这个烟壳 进了厕所。只听得里边一阵连珠炮响,李三喘着粗气,长一声短一声地赞叹:嗯, 嗯,好,痛快,痛快!等他出来,我问他结果如何。他愣了一愣,说,结果?什 么结果?我说,我推导的结果呀!他说,噢,我忘了带纸,只好忍痛割爱,用烟 壳擦屁股了。他安慰我说,这下子你的证明和费尔马的一样,成了千“股”之谜。 捣鼓费尔马大定理这只老母鸡花掉我们不少时间。背诵十一大政治报告只有 顺延到夜半三更。随后,我们又咬着笔头拼凑作文,题目自然是难忘的一九七六 年大雪压青松我的老师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攻书莫畏难一件小事敬爱的周总 理我们想念您…… 夜深沉。灯昏黄。我和李三和衣而睡。宿舍里满地烟头。 离考试还有十几天时,我的身体似乎出了毛病。我有些发虚,不时地头晕眼 花。我并没在意,难受时蹲下一会儿就挺过去了。可麻烦的是脚肿得老高,一按 一个窝。厂里发的劳保皮鞋穿不住了,干活很不方便。李三告诉我,他的身体也 在背叛革命。 厂医务室的张医生用板子压住我们的舌头看了一阵喉咙,又用听筒在我们的 前胸后背上听了一阵心肺。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说,你们可能染上了肾盂肾炎。 李三说,肾盂肾炎?我们兄弟穷命一条,怎么会害上这种富贵病?张医生说,我 也说不准,大概是吃了脏东西。你们先服用一段时间的阿斯匹林再说吧。 五六天过去了,阿斯匹林不见效,我们的脚肿得更高了,像四只发酵得松松 软软的馒头。我们去医务室开病假条,张医生说,必须先确诊是肾盂肾炎才行。 她让我们到市医院去化验小便,而化验的结果要两星期后才能出来。 厂里工业学大庆的大会战正搞得轰轰烈烈。党支部要大家革命加拼命,苦干 加实干,完成党的战略部署,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赵书记找我和李三谈话,说 工人阶级最有组织性,骨头最硬,战斗力最强。他提来了两双大号的劳保皮鞋, 说,党对你们非常关心,寄以无限的希望。你们可不要辜负了党的希望哟。赵书 记意味深长地说,上大学不光要考试合格,政审也要合格。现在是考验你们的关 键时刻了! 事情发生在考试的两天前。我和李三终于干完了一天的活计,疲惫地站在像 门窗一样大小的电扇前面吹风。李三突然晃了晃,仰面摔倒。 我伸手去扶李三,却眼睛一黑,也向后倒去。 隐约中我感到后脑勺湿湿的有些疼痛。有人在远方呼唤着我和李三,声音漂 浮不定。我来不及回答他们,因为我在竭尽全力忍住小便。我想,怎么会夜尿了 呢?然后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市医院的急诊室里。我急忙坐起来找李三。李三就在邻床 上,挂着吊针昏昏地沉睡。他眉头紧锁,但脸色倒比平常多了一丝红晕。医生告 诉我,我和李三营养严重不良,打几支葡萄糖就会好转。李三个子高,摔得厉害, 有些脑振荡的症状,一时醒不过来。医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们豁命呀你 们! 就这样,李三错过了这次高考。 我动身到学校报到的那天,李三蹬着三轮车送我到火车站。街上熙熙攘攘。 三轮车随着车水马龙,像急流中的一片落叶,漂过了这座边陲省城。我坐在车斗 里,靠着那只随我颠簸流离、开始破旧的木箱。早春的天空像刚洗净的褪色工装 裤,湿漉漉的,颜色浅得发白。风还在凉。淡淡的阳光把李三沉默而消瘦的背影 投射在我的身上,沉沉的像块石头。我本想说些“生命就是希望”之类的话,却 没有开口。苍海桑田我们都过来了,李三怎会不懂这点道理? 火车开动了。我从车窗里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向李三挥手,直到那座城市消 失在一个几何圆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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