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崽是我们知青户的常客。他来了就坐在我的床边,土黄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微笑,听我们在那盏十五瓦的灯泡下东拉西扯地胡聊。那丝微笑淡淡的,像土块一样凝固在他的脸上。人多的时候贵崽不爱插话,只是呆呆地坐一阵,就抬起屁股带着他那凝固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走了。负责试验田的小诸葛撇了撇嘴巴,他来干什么,来传染麻疯病?小诸葛对我挤挤眼睛,你们可得小心点,他爹是个麻疯。小诸葛加重了语气,他爹害的是柿子麻疯。
我们知青户的女生云妹一副神往的样子,说,这事听倒听说过,就是从来没见过贵崽他爹本人。
贵崽爹极少出门,偶尔出来走动走动,也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碰到他的人都要说声活见鬼,往地上吐口唾沫避邪。知青里只有我见过他,而且是在大白青天之下。那阵子生产队组织搞大寨梯田,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我却混得一份闲差,留在村里赶写一篇《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稿子,说是公社催稿催得很急。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知青户的门缝里飘来一波波忽高忽低的蝉鸣。知了剪去翅膀,用花椒盐焙一焙,是一道绝好的下酒菜。我坐不住了,把《敢叫日月换新天》推到一旁,三下五除二拆掉蚊帐,在最长的那根帐竿顶尖裹上一团窑泥,提着它兜到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去沾知了。
年代久远的老槐树龙磐虎踞,苍劲的枝干指向天穹,抖开了一蓬硕大的树冠。倾泻的阳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树冠,沿着碧翠的树叶滴溜溜地洒落下来。树荫里的青石板上,茫然地坐着一个嬴弱的老人,任凭斑斓的阳光徐徐地流过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他的脸浮肿殷红,皮肤薄得透明,似乎用指头轻轻一捅就能戳个窟窿,好像一只熟过头的柿子,往外渗出点点滴滴的黄水,招来几只绿色的苍蝇在上面飞飞落落。他淡而稀疏的眉毛和贵崽一模一样。老人见我,浑身一抖,吃力地伸出右手撑起身体,歪歪斜斜地消失在小巷深处。我看见他右手的两个指头已经脱落,黄色的脓汁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个类似鸡爪的印子,透出一股腐草般的气息。我避若蛇蝎,绕开了那滩黄水。
听见云妹发话,小诸葛嘻皮笑脸,怎么,你想嫁给贵崽爹?正好正好,贵崽爹打光棍二十来年了,陈年的乾柴好烧,见火星就着。
贵崽三岁的时候,贵崽爹的眉毛开始脱落。有经验的长辈们看到后说,造孽造孽,掉眉毛可是麻疯病的症兆哩。贵崽他妈是外村嫁来的,她哭天喊地,说贵崽爹骗了她,成亲时没告诉她害了病的事。贵崽妈铁了心,死活要离了婚回娘家去。这可是没治的绝病,染上了死路一条,她抹着眼泪说,死前还得缺胳膊短腿的,怎么见人呀。
新社会了,妇女闹离婚谁又挡得住呢?小诸葛议论说。
贵崽妈临走时,被贵崽爹拦在门口。贵崽爹柔情似水,咱俩夫妻一场,你就再给我们父子做顿饭吧。贵崽妈长长地叹口气,放下包袱,提起篮子往村边的菜园子去了。贵崽爹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让唾沫泡软了,取出放在灶头的火柴旁边。水果糖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可稀奇了,这颗糖是贵崽爹专门跑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买来的。它在嘴里产生的甜味像一根丝线揪住了贵崽爹的心脏,让他打了个哆嗦,也让他感到踏实。他相信他的唾液里含有那种致命的麻疯病毒,他相信贵崽妈无法抵抗这钻心的香甜。他心满意足地蹲进了茅坑,就是在那里他也闻得到水果糖从灶头上飘出的细细绵绵的香味。他像渔人一样静静地等候鱼儿上钩。
那股细细绵绵的香味断了,贵崽爹提起裤子跑进灶房。贵崽妈还没有回来,却见小贵崽站在昏暗的灶房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使劲地咂着嘴巴。贵崽爹如雷轰顶,伸手到贵崽嘴前,快,你快给我吐出来!小贵崽眼珠惶恐地转着,一伸脖子把糖囫囵吞了下去。贵崽爹翻手就是一巴掌,把小贵崽打得踉踉跄跄坐在地上。小贵崽的脸上现出了五个淡红的指印,贵崽爹赶紧伸出胳膊把小贵崽搂进怀里。父子两人抱头痛哭,哭声像淫雨一样悠悠地弥漫了整个村庄。
没事少让贵崽来玩,小诸葛讲完故事,又说,谁知道他染上了没有。
其实,贵崽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知青户的活计平均分配,男女平等。厨房里大家轮流值班,轮到谁做饭,谁就负责解决柴火问题。云妹上山砍柴的事,几乎全让贵崽包了。到了山里,我就找个背静的地方,放倒一棵松树完事。而贵崽总是苦笑着对我说,生产队封山育林,乱砍乱伐要不得的。我点着香烟,翘起二郎腿躺在松毛上,看着贵崽猴子似的爬上树去,一点一点地修剪枝条。
不过,贵崽的眉毛确实少得有点可疑。每次给他理发,我都要暗中仔细地观察,以便精确地估算其消减的速度。我发现,贵崽头皮上污垢的数量是和这个速度成正比的,那些层层叠叠深不可测的污垢常常使推剪陷入不能自拔的困境。我在事后用酒精给推剪消毒的次数理所当然地随着污垢的厚度而急剧增加。
村里的姑娘都不理贵崽,小诸葛用眼角瞟着云妹,说,他想到这里来哄媳妇。
云妹的脸红了。我想必定是因为那件事情。
那天,我们到山坡上的雷响地种油菜。我和贵崽扶着木犁,吆喝黄牛翻开了松软的红土地,云妹她们随后一把把地撒开菜子。温热的红土盖住了秋天落叶的凉意,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酒香。收工时天已经黑了,幽幽的月亮薄得像张剪纸。浑厚的群山化成淡淡一笔,若有若无地涂抹在墨蓝的天际。山谷里满地银辉,一条不远不近的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我扛着犁头漫不经心地往山下走去,贵崽牵着牛跟在后头。前面的人群渐渐走远,转到山梁那边去了,只留下一首古远的歌谣在山谷里荡漾:小乖乖哎那个小乖乖,我来说你来猜,哪样团团在天边,哪样团团水中间......
拐过山梁,却猛然看见有人蹲在路边方便,原来是云妹。清风徐来,树影婆娑。月光凉凉的,摇摇晃晃地照着云妹的脸,照着云妹露出的那段侗体。我的呼吸短促了。我觉得云妹的脸如同兰花那样清新秀丽,云妹的侗体如同玉石那样光滑圆润。我赶紧转过头去,急切的心跳撞得嗓子直冒青烟。云妹没料到后面有人,像一只吓呆了的小猫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贵崽坦然如故,淡淡一笑,径直向前走去,一付大将风度。
贵崽的表现,让我很怀疑小诸葛的断言。也许,贵崽到知青户来是为了寻找久违的友谊?我不敢肯定。贵崽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对他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我对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
一天夜里,贵崽敲开了知青户的房门,他的脸失去了往日那丝淡淡的微笑,土黄中泛出一层碱白。
我爹走了,他说。
是病走的,他又连忙补充说。
停了一会儿,他问我,出葬那天你能不能来帮帮忙?
小诸葛对贵崽爹的死因另有看法。病走的?鬼才相信!小诸葛说,他爹满脸青紫,是给憋死的。
村里有个习俗,要给死者的口腔鼻孔塞上面团。小诸葛认为,贵崽他爹的面团是在死前就塞进去的。贵崽爹是给憋死的,小诸葛一再对我阐述这样的看法。
贵崽爹出葬时天气阴冷。凄丽哀婉的唢呐声惊动了老槐树上的一群小鸟,像是一阵冷风吹起了满树的秋叶,秋叶在灰色的云层下飞行。一柄孤寂的招魂幡在前边飘摇,我和几个青年扛着沉重的棺材跟在后面。贵崽披麻带孝,叩头跪在村口。棺材缓缓从他身体上方移过。棺材的盖板半开着,为的是让死者记住回家的路途。盖板下面,我看见了贵崽爹青紫扭曲的脸庞。
死人是白喜事,送葬后自然要大吃大喝一顿。贵崽摆出的酒菜实在是没滋没味,人们很快散了伙,只留下我和贵崽坐在那间昏暗的灶房里。灶房的格局依旧,一盒火柴随随便便地躺在布满灰尘的灶头。我似乎看见火柴旁边有颗乡间稀罕的水果糖,似乎闻到了那股细细绵绵的甜香。
憔悴的贵崽醉眼朦胧地看着我,说,你信不信是我把我爹给弄死的?
我看着贵崽淡淡的眉毛,说,阎王爷的事我哪猜得准。
贵崽脸色一暗,流出两行泪水。他说,你不知道,他那会儿喘得有多难受,憋得青头紫脸,还不如死了安逸。
死了干净,他又说。
我抬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食管好像点着了的导火绳,一寸一寸向身体深处烧去。我扯开衣襟,带着汗腥味的热气涌了出来。我知道,这是我的生命燃烧所释放的。我感到在我悲凉的心中,荡起了一丝莫名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