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凤霞回忆录”组稿记
(2014-09-21 15: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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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后期,中国曾翻译出版了一本鼎鼎大名的“尼克松回忆录”。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以自己的名字为题的个人回忆录。
八十年代初,我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当散文编辑,在编辑部副主任李克明的带领下,我们去著名评剧演员新凤霞和剧作家吴祖光先生家去组稿。结果,吴祖光推荐了新凤霞的处女作散文集,书名就叫“新凤霞回忆录”。
不料这本书的题目还引起了编辑部领导的一番议论。个别人认为,除非像尼克松这样的世界级大人物才有资格用自己的姓名出回忆录。
当时,作为责编的我,心里颇不以为然。我心想,若论在中国的知名度,只怕新凤霞比尼克松还大。一般的不关心政治的老百姓不一定知道尼克松,但大多数人都知道电影“刘巧儿”的扮演者新凤霞。
但那时人们还没有从文革的精神枷锁,甚至历来的上尊下卑的思想传统中完全解放出来。觉得新凤霞怎么能跟尼克松一样,不仅出个人回忆录,且效法美国总统尼克松,书名就叫“新凤霞回忆录”,这未免托大了。我不得不带着领导的意见去和吴祖光夫妇面谈,希望他们换一个书名。
不料,吴祖光先生一听,大不高兴。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这位一向坦诚率真无畏的老文艺战士,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为什么不能用新凤霞的名字出回忆录?谁规定只有大人物才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出回忆录?”
我无言以对。他看出了我的为难,就又温和地对我说: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见。没关系,如果贵社不出,我们可以拿到香港的“三联”去出。”
我当然绝不愿意放弃这部开风气之先的艺人亲自撰写的个人回忆录书稿。我和李克明同志都相信这部难得组来的书稿一定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出版界的重视。就谦虚诚恳地表示,“这部稿子我们肯定要出,你们的意见我们会带回去研究。”
新凤霞在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残,不能重登舞台表演了。作为一位一生以评剧舞台和银幕演出为自己的事业生命的戏剧艺术家,内心的寂寞和失落是旁人难以理解的。而八十年代初,正是中国文化艺术重放光彩的繁荣时期。眼看一大批新老艺术家又纷纷登台演出,新凤霞的内心实不平静。最了解她的,自然是她的丈夫吴祖光先生。
初次见面,祖光就和我们一见如故,他告诉我们,凤霞的心情,在祖光的鼓励下,她又如何克服重重困难,用她那不灵便的右手,一个字一个字练习写作。新凤霞一生活跃在评剧舞台上下,不但有丰富的艺术实践,而且经历了新旧两个朝代的演艺生涯,她肚子里有一肚子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故事。但是她从小学戏、唱戏,没有条件学习文化。一开始,拿起笔来似有千斤重,很多字不会写,就用圆圈代替,有些字,只有祖光懂得。譬如,她把“胖子”写成“肚子”......等等。每次,她写完一篇草稿,就像小学生那样让祖光批改。和凤霞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了半生的祖光,深知爱妻写作的艰辛,他总是耐心地批阅,改错字,加标点符号,从无半点责备。如果说,舞台演出的成功是新凤霞独闯天下的成果,那么,成为一名成果累累的散文家的新凤霞的背后至少有吴祖光的一半心血,特别是写作伊始时,几乎是祖光在手把手领路。
我亲眼见到祖光拿出新的原始手稿,那上面,有画圈的,打x的,或留着空白的。祖光说,“这稿子给你们,谁看得懂?都得我一篇篇填空,纠正错别字,比我自己写一篇还累!”
接着祖光又以一种敬佩的语气说:
“ 可是,她写的内容,谁也代替不了。只有她才写得了。她太了不起了,她对她一生的经历记得清清楚楚,不但内容独特,笔下生动有趣,好多梨园掌故,规矩,不是有几十年亲身经历的人,或有心人,是写不出来的。”
祖光也不时盛赞凤霞的刻苦用功的精神,说她一边写,一边记,进步非常大。现在几乎能完全独立,写作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了。
事实上,出现在我面前的“新凤霞回忆录”书稿,完全是新凤霞亲自手抄的,除了字体幼稚外,她的文稿几乎不用修改。
令我难堪的,倒是我的上级三审,不时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意见,例如,新凤霞回忆文革中红卫兵如何勒令她剪辫子的故事,我的上级说,这样写,不利于党的形象,她在书稿中打了不少问号,有时甚至把原本正确的字改错了。如“阴曹地府”改为“阴朝地府”,等等。当我再次带着原稿去和凤霞夫妇商榷时,祖光看见那修改的笔迹时,他很不高兴地撇嘴说,红卫兵剪辫子,那是世人皆知的事,为什么不能写?到现在,我们还要隐瞒事实吗?他看到那被改的字,就更生气。他知道,那不是我的笔迹。我们已经通过不少信件了,他认得我的字体。她问我,那是哪一位高人改的?我当然不能说。就含糊其词的遮掩过去了。
几经周折,几乎用了半年多的时间,这部如同新凤霞的初生婴儿般的心血之作“新凤霞回忆录”才带着一股新鲜异彩和朝气出版了。祖光为这本书的诞生花费的力气比我这个责任编辑还多。他们夫妇亲自选出多幅彩照作为插图,又特地选用他们的爱女吴霜少年时为母亲新凤霞画的剧中人头像作为封面。
作为评剧艺术家的新凤霞的首本回忆录终于完满地问世了。当我在回忆书写编辑出版“新凤霞回忆录”的景象时,吴祖光和新凤霞两位艺术界的模范伉俪的生动热情栩栩如生的形象又清晰地在我眼前闪光和活动!
作为文艺界著名作家、才子的祖光,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极有棱角,绝不虚伪的人,即使初次见面,他也不讲含蓄,而是一见如故,心口如一。但他对人的亲切、随和 、真诚,也大大超乎我的想象。(我见过的一些纯粹的人,大抵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和这样的品质。但祖光更出类拔萃!)
谈稿子的时候,他坚持原则,坚持自己的意见,绝不含糊。放下稿子,谈家常生活时,他把我当做自家人一样,快人快语,毫不隐讳自己的真性情。
一次,凤霞告诉我说,祖光特别爱干净整齐,他的书房轻易不让孩子进去。祖光,就接着,半似诉苦地说,他最怕他那顽皮的小儿子到他书房瞎抓东西,每次他去过以后,祖光立刻就得重新整理一番;
还有一次,谈起他们最宝贝的女儿,祖光其实是得意,他却装得有点抱怨似地说,“哎,我最怕我丫头,一见我,就搂着我的脖子,又亲又抱,真受不了......”
还有一次,凤霞谈起她的厨艺,如何受到朋友的夸赞,祖光立刻接嘴说,嘿,你不知道,人家凤霞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她什么菜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没有她不会做的。
又常常夸赞凤霞的好脑子,好记性,说她脑子里能记住几十个电话号码。经常,祖光忘了谁家电话,一问凤霞,她张嘴就告诉你,多少多少,准没错!
对我,除了出于编创关系,还由于我的江苏籍和学历、个性单纯等,祖光,后来连他的幼子也都视我为至友。 有一次,我去他家,刚坐下不久,他家那只最受宠的胖得像杨贵妃似的纯种波斯猫,似乎也跟我熟了,一下跳到我的身上,轻轻地撒起娇来,把我吓得直往旁边躲。祖光见状,不由撇嘴说,你怎么还躲它呀。谁见了我家这猫,抢着抱她,它还不干呢!
说着,凤霞一把,把它抱了过去,顺便讲起了这只爱猫的故事。我只好如实告诉他们夫妇,我从小怕一切动物。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家的猫的确可爱,浑身如雪如银的毛色,再加上一对少见的眼睛,一只金黄,一只碧绿。实在是猫中极品。据说,画家黄永玉的夫人还要借这只纯种波斯猫去给他家的猫接种呢!
令我羞愧的是,我为书稿,曾经多次给祖光写信,每次,他也都及时地热情地回信,且称赞我的字写得不错,甚至谬赞我“是一位优秀的女性”!那时,我们这一代人,哪里好意思秀自己(不挨批就很知足了),对祖光的来信,和其他许多知名作者的所有信件,都不知保存,实在太愚蠢了,也太遗憾了!
现在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祖光夫妇和他们的爱猫都已如金日之隐没,但他们的精神、灵魂和辉煌的人格力量仍然留在一切爱敬他们的人的心里!
21/08/2014深夜
有前賢智者說:文學和藝術是時代的記憶,"新鳳霞回憶錄"這本書做到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