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一个夏日, 美联航将我们一行战战兢兢的归来者降落在弹丸之大的 虹桥机场. 这是我离开中国九年来第一次回国. 虹桥机场与九年前相比没多大变化, 一切只是那么陌生,进女厕所没带手纸,----忘了虹桥机场的洗手间是不提供手纸的. 幸好隔间一位老美递了一些给我, 免去了大尴尬. 我打起精神提醒自己:嗨,回到中国 了! 顺着走道, 过了安检,一张张黑发的面孔看似熟悉却陌生, 主要是不见太多的笑 容. 想着久久守候的老父母, 匆忙提了沉沉的行李上了车. 久违的天空闷热无比, 灰 濛濛的就要下雨的样子.
车过南北高架---九年前所没有的一座高高窄窄的似高速又非高速的路桥---- 从虹桥到虹口穿过上海似乎不花功夫. 在红瓦与灰墙之间穿行,引我这个归来者目不 暇给. 不多时, 车转入四川路桥,向北行驶, 车辆多了起来, 人群更加拥挤, 过了海宁路, 虬江路之后, 车在长春路熙攘的人群中打个弯,两边的梧桐树显得密了. 眼前的新海 南货店, 文美百货商店, 中药店一一闪过,我心头咯噔了一下.看着这久违的街道, 我好 像看见老父母步履蹒跚,像两个老蘑菇似的正携手过马路, 飘然的白发在人群中十分 醒目.我眼眶不由湿润起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种近乡情怯的心思是十年 来没有过的.
过了华中食品店, 闻到清真点心店咖喱牛肉汤的香味依旧, 车一转弯,只见内 山书店,中国人民银行,以及街角一家水果店, 梧桐树越加茂密,山阴路就在眼前.在渐 暗的天色里路显得更窄更挤, 行人并不很多, 刚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弄口。 我心跳到 了口里,颤颤地下了车抬头端详着弄堂口, 像注视一个被遗忘的世界。旧日红砖的鲜 艳早已褪去,只有”恒丰里”三个字被重新 用水泥刷过。弄口比我离开时更加矮小 破旧 , 被卖杂货, 点心小铺, 修鞋匠, 修锁匠的摊子所占据。天上砸下了大雨点, 我拽 着行李,顶着一个个陌生的注视, 穿过像一线天似的后弄.
到家了,梦里依稀的山阴路老家!
“太太,到哪里?”爸爸,姆妈牵着我抱着弟弟,正登上一辆人力三轮车。
“四川北路,施高塔路!”那是五十年代初的周末,姆妈软软的沪音在外滩的 夜风里显得很温暖。车夫把厚厚的军绿色毯子盖在我们膝上,在夜风里我看他卖力 的蹬着,过四川路桥时他下了车,把着龙头和车座,小腿上肌肉鼓起,一步一步吃 力地拉上桥;下桥时他又得着顺势的便利,一面单腿上座,一面踩着踏板,双手把
住刹车,一溜风下桥,脖子上的白毛巾在夜风里飘将起来。回头我看见外滩23号银 行大楼和接邻和平饭店的灯光渐渐消失,心里甜蜜地盼望下一个周末的来临。
爸爸和姆妈随中央银行从抗战时蛰居八年的重庆南下,自1946年起就和同事 合租了施高塔路(后称山阴路)的一栋石库門房子。这里由银行派通勤车接送他们 到外滩上下班。在这个家里,婚后她们过尽了40年代白领的生活。解放后,虽工资 被削减,爸爸的职务被降低,但她们保留了职位,日子还是很舒坦。我儿时的周 末,父母带着我们去外滩23号银行大楼舞厅看大人们跳舞。那地板走上去滑溜溜, 吱吱地,灯光华丽,蓬擦擦的音乐响着。姆妈把我们打扮得像模像样:苏格兰呢子 小大衣,黒漆丁字皮鞋。弟弟的头发梳成一边倒,油光闪亮。那双黑漆皮鞋我好舍 不得穿,一直到太小穿不进了,还是那么新。在银行大厦礼堂,我最爱看的是京剧 中的花旦,苏三起解,白蛇传,打渔杀家的一些片断中,花旦们花枝招展的头饰吸 引了我,真爱死了她们的扮相和做唱。弟弟则爱看三岔口之类的打戏和莫名其妙的 魔术伴上吵人的西洋吹打乐。这样的周末往往以弟弟睡着而告终。三轮载我们一路 兜风回山阴路,回家的感觉真好。姆妈抱弟弟上楼,二楼总是很温暖。两只小床中 间隔个双門矮柜,一盏台灯幽幽地亮着。柜上放一架GE 收音机,电子管大大的像 小灯泡。这收音机后来成为我与弟弟争吵的争夺对象:我要听外国轻音乐,他要听 无聊的故事和相声。解放前的美国货我家用到文革阶段,抄家还来后卖给拾荒的, 只值20元。家里楼下有一个旧冰箱,爸爸讲要放大冰块进去才能用。我从来没见过 它如何操作,直到去年在田子坊陈逸飞纪念馆里看到一只同样的老式无电冰箱。在 文革待业时期,弟弟用它改制成一支不高不矮的喇叭音箱。楼下客厅还有一只日本 人留下的餐柜,上层三个黑漆大抽屉,中间是放餐具的大大的一层开放式的柜面, 下面是开門柜。那里面装着过时的英文杂志,画报,美军在上海时贱卖的剩余物 资:蔬果罐头,西餐刀叉(柄上刻着着USA),杯盆碗碟。。。黄梅季过后,每 到上海晒霉的七月,爸爸姆妈捣鼓老货,我捧着那些神秘的英文画报展开无尽的遐 想。后来我的毅然赴美,与那些童年喜欢而读不懂的,老爸珍藏的四十年代美国英 文“生活画报”(Life Magazine)不无关系。
夏天时我们同邻家小人们玩官兵抓强盗,女孩做逃难的,扎起姆妈的头巾拎 着“包裹”抱着娃娃;男孩是官兵,拿着塑料玩具“刀枪”追追杀杀,从这家后門逃到 那家前門。我们也玩流浪汉小瘪三的游戏,客堂间楠木写字台下安个“家”,撑一把 阳伞躲避“风雨”,我“每天”抱宝宝(弟弟扮)去上班,弟弟也兼扮司机和卖票,在 小板凳搭起的公交车上忙碌。我做“姆妈”忙购物,然后一起回到写字台下的“家”。 游戏是小人的实践人生。没想到长大后我们的人生真要为这个家忙碌终生。
在山阴路老家我们度过快乐童年。
记得当时在山阴路上没有大商店,商店都在四川北路上。山阴路沿街多小 铺。恒丰里弄口的两边有各式店铺,方便弄里人家柴米油盐的日子。弄堂左边有小 南货店,隔着油腻腻的柜台可以打到酱油和菜油。竹子舀勺滴滴答答的,五分一角 的酱油和油总会洒一点在柜台上。日子久了,老式柜台的厚木板里渗足了就再也难 擦得干净,角子掼上去就会粘在上面;大头菜和榨菜放在开口的筐里,踏进店門就 闻到油盐酱醋辣的混合香味。买甜面酱要带一只大口菜碗,操着山西口音的掌柜把 着木勺把酱刮在你的碗里,再一称,正好五分钱,外加一匙红红的辣糊浇在酱边 上,才一分钱。南货店隔壁是一家店面住家,再往下是居委会的房子。曾经是废品 回收站,后来由于太不卫生,成了提供缝缝补补的服务站和公用电话站。在废品回 收站里,文革时期我曾大着胆子在那觅到我心仪的“列宾画册”。我去卖旧报纸时, 看见地上堆着一些旧琴谱,旧画册。别人恐惧我贪婪。人们怕被敲锣打鼓扫四旧抄 家,自动把自家珍藏书报秤了卖了烧了,我大着胆子去要了两次。在那里磨蹭许久 后,废品阿姨给了我一本“列宾画册”,还撕了一张被踩在地上的十九世纪俄国名 画“背水的孩子”,给了我。
“不要再来了,这种四旧东西有什么用?”她说。
我谢了她,她不知道她解了我少年时对艺术的饥渴。可惜那些“珍藏”都毁于 父亲被审查时的抄家。
过了四达里,几家店面是小吃店,酱油老酒店,裁缝店,然后就是合作社即 菜场。住在合作社附近的人家是不太平的。那物资缺乏的年月里,每天人们隔夜排 队买菜,从无止息。小砖头小瓦片破纸盒半截竹篾水果篮都是替人占位排队的工 具。每当有紧俏食品销售的好消息传开,人们在前一天下午就摆好占位工具。合作 社次日早晨四点三刻五点开門时,群情激动,人声鼎沸,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各 种方法都也用过:写号码,发牌子,但代替不了你推我搡,也难敌物资不够分配的 短缺。如逢过年过节,发了大户小户的鸡,鸭,鱼,肉,蛋,豆制品,年糕。。。 票,还是要隔夜排队。那种恐慌,怕买不上,不够吃的心理,像传染病一般蔓延, 至少在山阴路是如此。儿时大约在我四五岁时的记忆,再没出现过:天上挂着圆 月,合作社掌起灯,大闸蟹销售红火,大大的蟹笼装着蟹,还有好吃的对虾,直堆 到山阴路上,以后再也没见过。
恒丰里弄口的右边原先是一家肉铺,老板在早市和晚市会把大圆木砧板放在 铺門口,一排排肥瘦匀称的肉挂在眼前架子上,一把斩刀磨的锃亮。他一刀剁下,一秤,那块肉的分量会正好是你要的价钱。以后在长大的过程中,每当姆妈数落我 不明世故“等你认得秤时,肉已卖光了!”,我就会形像地想起儿时門口的这个肉摊 子,想象着我落寞地站在没肉的肉铺門口会是什么光景。肉铺隔壁是个最不讨人喜 欢的煤球店。那店門口的水門汀地都是黑的,小小的帐房与煤球堆放间隔开,是怕 带齿的铁叉抄煤球时把钱也弄黑了?每当老板娘穿着大大长长的围裙踏出店門,我 看见她的脸是黑的,鼻尖的毛孔是又黑又粗,手指和指甲都是黑的!小人们经过煤 球店,往往跑着绕过上街沿。后来煤球换成了煤饼,但店里还是一样的黑天黑地, 附近的街道还是一样的境况。再往前先是赵家开的小五金铺,很早就经营不善关了 門。但这家人孩子众多,爱把饭桌摆在后弄中间吃,人们走过必须欠着身子;并且 他家的一个儿子与我弟弟在文革期间有些瓜葛。在各个时代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上山 下乡恢复高考时,我家与赵家总是有相反的命运。
恒丰里隔壁的85弄口是一家理发店。世界通用的红蓝白理发店转灯在門口通 夜亮着,夏天老是挂着好看的珠帘,我不理发也要拨开帘子进进出出,小手感受拨 弄圆润细珠的荫凉滋润。冬天走到門口一推弹簧門就能闻到洗发水或喷发香水被吹 风机烘暖时的甜甜的味道。以后我周游列国辗转世界,到过各式理发厅,再也没体 验过那种儿时的让人摆弄头发的舒适和馨香。那种不加修饰,天然恬淡,与儿时的 山阴路共有的馨香。姆妈老是在大年夜去那里烫发,和山阴路远近所有的女人一 起,顶着一头卷发筒,耐心地排队等待直到深夜。姆妈常常用块红白相间的414毛 巾包着头,从后弄回到家里做个年菜,熏鱼卤鸭春卷什么的,等轮到她时再回到店 里。我们小人十分兴奋,不知疲劳地在后弄的理发店和厨房之间奔跑,一是等待不 必早睡的年夜来临,二是爸爸老差我去催看姆妈好了没有。我真喜欢听理发师傅苏 北腔调的插科打诨,夹杂着吹风机的轰鸣声。小小的心里向往着大年夜理发店里的 温馨,和对新的一年混屯的憧憬。要知道,不论姆妈的头做到多晚,年初一一大 早,她的头发一定样式很新,笑容一定很灿烂。
值得一提的还有恒丰里弄口的皮匠摊。小皮匠在弄口扯个布篷,折叠椅打 开,就有不少人拿旧皮鞋让他修补。几百家人家住在恒丰里,恒盛里,四达 里。。。天长日久人们都赞赏他的手艺,摊后各式各样的旧鞋竟然堆了起来!在炎 热西晒太阳的弄口,小皮匠从不歇息,向西扯一块脏脏的白布遮阳而已。漫长的暑 假让我们姐弟二人有时无聊之极,尤其在傍晚面北的后弄也被太阳笼罩,我们会无 处可去。爸爸差我去居委买冰水,三分钱两水瓶冰水兑上家里自购的浓缩酸梅汁是 我们的冷饮,足以对付傍晚到深夜的汗流浃背。5,6岁的弟弟无事可干,待在皮匠 摊看修鞋。不料这一看还看上了瘾,弟弟从此从早到晚都要去看修鞋。渐渐的弟弟替小皮匠打个水买个饭,跑个腿买个烟什么的,我们都不知情。弟弟和小皮匠交上 了朋友:两人并不多言语,一个是忙碌无比,穿针走线,用唾沫和洋蜡润饰缝好的 鞋帮;另一个是宁愿当跑腿,递烟买饭正好消磨时光。直到弟弟额头鼓起了一片热 疖子,大大的脓包才引起姆妈的注意:开了大門只见他顶着弄口的西晒,小小身影 拉得很长。姆妈的巴掌把弟弟赶回家,脓包被涂满了紫药水。弟弟又偷偷跑去了几 次,他的这种执着和忠于友情使他今天成了一名高级软件工程师。弟弟能从在山阴 路老家文革待业期间装矿石机,小型电视机出身,如今出走世界进入美国摩托罗拉 公司做国际品牌手机和网络工程,一定是得益于弄口小皮匠的影响。那种手艺人的 精益求精,说不定就在飞针走线之中,6岁的弟弟就开始迷恋憧憬:像小皮匠一样 专注求精,长大后要掌控电子无线工程的蓝图。
85弄的外侧是山阴路唯一的以蔬菜为主的菜场,吉祥路露天菜市场。85弄人 家的后門一打开,就可以步入大饼油条,甜浆咸浆,豆腐花,葱油饼羌饼的摊子。 这个露天菜场具有供应早餐和新鲜菜蔬的综合功能。在夏天,师母姆妈太太阿姨保 姆们在合作社抢完了禽肉鱼蛋类紧俏食品,在吉祥路菜场点心摊上可以缓口气。短 短的吉祥路从头到尾铺着弹硌路,纯正的天然石头铺就如今再也见不到这样的路。 近年在意大利罗马游人如织的历史名胜小街里看到同样的弹硌路,心里竟升起了幽 幽的感伤。菜场沿路两边摆着摊位,有的有蓬遮盖,还有些摊位在菜市收摊后才 开,像小人书摊,文具摊,卖蚕宝宝和蟋蟀的“宠物”摊。这些商铺的雏形可迷倒了 不少小小少年顾客,菜市下市小人们在这里流连忘返。高师母,施师母,王太太, 张太太在菜场里打着招呼,嘘长问短 ,互问先生小囡可好,然后扯下别在大襟衣 衫扣下的洋纱手绢擦去鼻尖的细汗。 夏天早上她们纷纷选了各式蔬菜瓜果后,总 不会忘记带几朵栀子花,茉莉花,马兰花别在衣襟,或是插在油光的向后梳起的发 髻里。乡下女孩篮里的花在夏日早晨新鲜水灵,香气可以驱赶一天的溽暑。我总避 开潮湿腥气的鱼摊,一气逛到底,然后挑选最好的摊位买菜。卖甜芦粟的乡下老头 会挑最熟的给我,杆上的白粉一触就掉,也不顾手被芦粟皮割出了血,咬一口那甜 味直沁到心里。当卖猫鱼的老太吆喝声传来,声音沙哑:“猫鱼要伐,猫—— 鱼!”我总会从她沉沉的藤篮里挑几条新鲜猫鱼给家里的三只猫咪。后来在瑞士的 苏黎世和首都伯尔尼都逛过农夫市场,见过欧洲各式鲜新的菜蔬肉品,每每踩在石 头铺就的路上,就会想起山阴路吉祥路菜场。地老天荒,物是人非。金发碧眼的购 物市民渐渐也成了我的同乡,但至今没有景象能替代我在那五六十年代的夏日早 晨,在菜场买甜芦粟时的少年情怀,那种不识世故,悠闲纯真,充满对人生懵曈憧 憬的情怀。
山阴路东侧有很多石库門弄堂,清水红墙衬着黑漆大門,每户門楣上的水門 汀建构凹凸立体,三角形和半圆形变换交替,使深不见底的落寞弄堂有些变化。西 侧有不少西洋式的新里,弄堂不是那么深,但家家有钢窗,窄木地板,門前种着树 木。我家所在恒丰里建于1925年,共有近百幢房子,分属69弄和85弄两条弄堂. 69弄是清一色的石库門房子, 要比卢湾区,南市区老式的石库門厢房更西化些,有 抽水马桶后又通了煤气。从32号直到100多号,真可谓弄堂深深深几许。朝南的客 堂和二楼三楼的睡房高大宽敞,从底楼的客堂间推門出去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 四周的围墙有二层楼高。灶披间和客堂之间是直通三楼的木质楼梯,优雅的深栗色 与房间的画景线相配,楼梯黑洞洞的在一楼与亭子间之间有一扇大窗对着隔壁人 家。我家前門对着四达里的后門,弄堂较宽,足停两辆汽车不止。灶披间一扇推窗 对着85弄后門,中间挤兑出一条狭窄后弄。 85弄从1号到31号是西班牙式双坡屋顶 的花园里弄新里,小洋房带着花园和葱葱绿树,有的带有汽车房,前厅后房都很 宽敞;所以这条一线天似的后弄,与街面店铺成丁字垂直,各家后門相对而错落有 致不显得門对門地尴尬,一堵高高的红砖墙隔开两弄,小小的世界便在一线天狭弄 里展开。我们从小就在后弄玩耍,夏天那里荫凉,暑假里从早上把小板凳摆在后門 口,画纸画笔,丢接子翻麻将牌,打扑克,看童话故事书。。。。。直到下午四点 钟夕阳西下闷热无比时,弄里的人影被拽得很长,我们才收起板凳恋恋不舍地关上 后門。我们住在弄口第四家,整弄的姆妈,阿姨,爷叔,伯伯,阿哥阿姐,小弟小 妹,阿公阿婆都从我家后門经过。年复一年,听惯脚步声了就知道是谁走来。有疲 惫拖沓的步子,有轻快踏着小曲的,有两脚轻重不一的,也有脚步声伴着咳嗽的, 有买了早点一路喊着“囡囡来吃”的;甚至自行车响着的铃,钢丝金属的轻轻触碰都 能听出是谁回来了。爆炒米花弹棉花胎的,修棕绷收旧货的,磨剪子菜刀修伞补胶 鞋的,用塑料盆,鸡蛋换粮票的,南腔北调各种不同的吆喝。这所有的声音组成了 我儿时的认知世界。不约而同大家都在后弄的厨房度过他们的岁月。每当华灯初 上,家家厨房窗口飘出不同香味,小人们团团围坐饭桌前,吃饭间大人们听他们讲 述一天的趣闻。狭窄后弄高墙遮住了大半蓝天,我就在这狭窄的蓝天下长大。当不满足在后 弄玩耍以后,二楼亭子间向北的窗口成了我遐想的地方。小书桌往窗前一放,不是 冷天窗可打开,听着楼下后弄里姆妈阿姨阿公阿婆的闲言碎语和渐行渐远小贩的吆 喝声,视线可越过红砖墙看见蓝天白云。后窗打开正对着高高的红砖墙,并看不见 邻家的窗子,一堵墙正好留下了我少年时的私密白日梦。这堵后弄的墙头也为我遮挡过文革抄家时喧天锣鼓和呵斥声里的惶恐。听着邻弄外来红卫兵急促的脚步声, 批斗的口号和砸門的怒斥刺破夜空,幸好这堵墙挡住了我不该看见的,同龄人的革 命行动在夜里尤令我恐惧。听说85弄有一位老人被红卫兵打得半死,他们就在山阴 路甜爱路口豆浆店买了豆浆冲洗墙上的血迹。。。。。。要知道,山阴路的小人是 没有坏心眼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发生。
以后在这堵墙面前,我结婚生子,大学毕业,准备了三年托福GRE,最后背 井离乡带着对这堵墙的怀念远走太平洋彼岸。
山阴路两边虽有后来种植的高大梧桐树,但与思南路淮海路相比,少了太多 的浪漫与洋气。正如山阴路上没有淮海路的哈尔滨西式名点,只有烧饼油条小笼 包;住在山阴路的人,少有衣着光鲜,走路趾高气扬的样子。山阴路的小人们上学 了,读书都很好,家里都是崇尚读书为多。小人们自己背着书包走好远的路,没有 大人接送。考初中高中时也没有姆妈在校門口等,更别提手里还撑把伞拿着一杯营 养饮料。口渴了自己四分钱买根棒冰,一路滴滴答答吃到家里。小学在山阴路四达 路,我每天要经过四达路口的几幢大花园洋房,春天捡几片高墙里飘下的白玉兰花 瓣,像水瓢似的微微卷起散着淡淡香意;冬天走到半路手冻僵了,捂在橡胶厂的热 气出水管上暖暖接着走。我们读书之余有很多时间玩耍,到同学家采无花果吃;到 江湾路铁路边挖马兰头,再让家里帮佣阿姨拿到菜场去卖,只卖了4分钱。或是在 四川路的书画摊上买香港电影明星石慧,夏梦的照片。最来劲的是去四川北路上的 永安电影院,海宁路的胜利电影院看电影,爸爸带我去看“圣彼得的伞”,“她在黑 夜中”,“警察与小偷”,“白夜”,“安娜。卡列尼娜”等等。不知多少次我被派去排 队买票,站在绕了一圈又一圈长久默默等待的大人中,心里像是等待去朝圣一样宗 教般的喜悦。就这样小学六年级时我就似懂非懂地得到了西方艺术的启蒙。当2002 年初次访问巴黎时,无论是走过巴黎圣母院广场上的鸽群,耳边飘过圣母院塔顶抑 扬的钟声;还是坐在塞纳河的游船上,歌剧序曲伴着讲解,眼望河两岸金碧辉煌的 皇宫府邸,廊桥城堡在历史变革中的复兴与沉沦,连街角衣衫褴褛卖艺的乐手都拉 起破旧手风琴,哼着歌剧的咏叹调。。。。。。在赞叹文化艺术对巴黎一草一木的 沁润时,恍惚中我感激少年时跟随山阴路阿哥阿姐阿姨爷叔们受西方文化艺术洗礼 的日子。
考初中时小学班主任要我考复兴中学。考试在山阴路上的虹口区三中心小学 进行。记得作文题目是“记一件难忘的事”,我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在山阴路上雷雨中的一件事,就被录取了复兴初中。复兴中学座落在四川北路底山阴路口,离恒丰里 只三五分钟路程。由于是个市重点中学,山阴路大人小孩都以能入读复兴为荣。我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糊里糊涂就近入学,不料进去一看,都是山阴路弄堂里的熟面 孔。恒丰里,恒盛里,四达里,兴业坊,东照里,大陆新村,文华别墅,留青小 筑。。。。。。都有不少小人在此。有的是一家姐妹兄弟几个都在复兴!中学的功 课当然比小学要多了。但是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仍是逛街:逛新华书店(现在的内 山书店)。山阴路上唯一的书店,带给复兴的孩子们无尽的幸福时光。背着书包的 小人们放学后在书店橱窗柜台前留连忘返。我最喜欢的书是“外国名歌二百首”上下 册,和泰戈尔的“飞鸟集”,“游思集”。后来这几本书给我在上山下乡期间带来了极 大的麻烦:被批为资产情调,靡靡之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抗拒改造。当时我拿着 这如获至宝的“二百首”,回家打开书包前先唱歌。两个同班好友跟我回恒丰里,在 客堂间里从第一首到二百首,会唱的不会的都唱。渐渐的,从GE无线电里听过的 都能唱了:“鸽子”“重回苏莲托”“我的太阳”“西波涅”“小小村庄”“老人河”“莫斯科郊 外的晚上”。三个女孩还唱成了三声部,从太阳西斜唱到天色漆黑,宽畅的底楼客 堂间回荡着外国名歌的和声,又消失在下班时喧嚣的弄堂里。掌灯时分爸爸姆妈下 班回来看看功课还没做,就是一顿臭骂。我们这些山阴路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怎么想 的,总觉得“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将来的事,眼下唱会两百首歌是当前的 快乐,是身心的愉悦,是大于数理化的。
初中稀里糊涂过去,高中我差不多是直升复兴。考试在四川北路新力中学, 两支铅笔一块橡皮,带着准考证就出发。从山阴路到四川北路上密密麻麻都是复兴 的同学有说有笑走去考试,没有人坐出租车。考场里闷热难熬,老师用空气洁净液 喷一喷,清醒一下头脑,数学语文很快就考完了。当时我学文科胜过理科,又生怕 被送去文科班;不料学校仍要我在物理化学数学三角函数微积分中继续挣扎。1964 年夏天,高中录取通知书发放的那天,整条山阴路沉浸在喜悦里。多少小人等待进 入复兴的好消息,弟弟也是其中之一----新鲜初中生。在狭小后弄,绿衣邮递员叮 叮响着车铃,小人们跟在后面雀跃,每到一家,守候在門口的小人拿着喜讯笑逐颜 开。“虹口中学。。。”“北郊中学。。。”“哦,你家两个复兴中学!”我与弟弟同时 被复兴高中和初中录取,邻居师母姆妈纷纷向我们祝贺。后弄阳光从东头洒下,看 着邮递员的背影似有一圈金光笼罩。手里的通知书真是价值千金,似乎直领我们通 往金光大道。孰不知两年以后的1966年,文革开始彻底改变了复兴人的命运。我最 终没能在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弟弟在初二便流落在家,失学了。
小小年纪在山阴路没想过人生犹如过山车,我们全家在过山车的顶峰才两 年,文化革命爆发。在五年制高二毕业班一群死寂的同学中间,我们在复兴中学后 面的大操场庆祝“废除高考制度”的最新指示。大喇叭叫得震天响,东方红太阳升在 晚上九点的夜空传得一条山阴路都听见。我们心如止水默默地走,不知人生将何去 何从。余下的十年就在上山下乡,父母审查,停课闹革命,待业社会青年的蹉跎中 度过。这以后又是将近十年,姐弟俩才双双大学毕业,并离开山阴路出国留学。没 有想到,自1964年复兴中学录取我们姐弟俩后,这人生的低谷竟达二十多年之久!
山阴路所遭遇的文革也是万劫不复的。在山阴路很少见淮海路上“三角钢琴 被搬到弄堂口任凭风吹雨淋”,“红木家具放到弄堂中心烧”,“大堆的维也纳唱片从 三楼掼下来”一类。山阴路的低调在文革时期也是一样,资方代理,外国洋行买 办,旧日国民党银行的小职员和高级知识分子们灰头鼠脸,藏藏掖掖,凭他们多年 的知识分子和“老运动员”的敏感, 早早变卖了金银首饰,烧毁旧日书信,扔了珍藏 的书刊杂志; 姆妈师母们自己戒了口红香水,穿上旧蓝布衫,惨白着脸上街买菜, 到临了先生们还是被揪出来。不知从哪天起,我老是闻到弄堂里有焚烧纸张的烟熏 味,加上姆妈自己也关上房門烧东西, 在晚上弄堂里飘着一种窒息的焦糊味和暴风骤 雨来临前的死寂。一些平时客客气气的师母伯伯们一夜里成了被批斗对象, 时不时 有人被揪到山阴路上, 背后墙上是言辞激烈的大字报, 当着围观的人群, 带着高帽子 站在木凳上颤抖着喊打倒自己的口号。恒丰里,四达里某号的师母爷叔悄悄成了扫 街的,大沿草帽下被剃了阴阳头,拖着大扫把不紧不慢地扫漫长的后弄,到点向里 弄报到。原先扫街的老丁和修理水管电工赵家父子们都带起了红袖章,堂而皇之地 走街穿弄,随意敲开人们的家門查问思想汇报和向里弄报到的情况。小人们能带上 红袖章的不多,我们复兴班上只有5,6只,余下40多名是没有资格的。那时红袖章 是一种成为人上人,给予整人权利的革命护身符,在那个时代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羡 慕。外来红卫兵随时可以敲开你的大門, 一些大房子,小洋房难逃抄家的命运。当 运动进行到深处,山阴路人家心头的伤痛也到深处。人们从文革初期敲锣打鼓扫四 旧吓破胆的惊恐,变成了永不能翻案的绝望。
我爸爸被带走是在清理阶级队伍开 始,我们一夜之间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看见弄内扫街的“牛鬼蛇神”不再害怕 绕着走。据说批判爸爸的大字报和横幅标语在工作单位铺天盖地,亲戚偷偷去看了 后说问题严重从此再没来登門拜访。被隔离审查前夕,两个造反派押着爸爸回家拿 衣物,只见他把旧雨帽胡乱扣在满头白发上,披上旧米黄色雨衣一言不发,提着褪 色的藏青旅行袋扭头就走。预感有可能再见不到爸爸,我在客堂间楞一会儿直追到大門口,只看见黄雨衣的一角在恒丰里弄口拐角一晃,我不顾一切奔出去,他踉跄 的背影已消失在雨后山阴路灰灰濛濛的人群里。这一幕像电影般在我脑海不断回 放,不论是在离开山阴路后上山下乡艰难的七年里,或是在美国自由蓝天下与友人 回忆文革梦魇,还是如今对父亲已归天家后的缅怀,这令我想念父亲,想起一个人 的意志如何摧毁在历史变迁里,并立志活在他一个温文尔雅弱者的人格中。
从此,女孩一夜长成大人。
以后抄家的打着清单,出示了公安局的搜查证。爸爸立式的西装箱被翻了个 个儿,深蓝色箱面上印有他名字的白色英文缩写,在彻夜通明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只有周日才穿去虹口公园的米灰色西装被扯得稀巴烂,每只袋夹里翻得里朝外再剪 上一刀,花花绿绿的领带踩在脚下,姆妈的旧高跟鞋被扯去了跟,剪去了帮。旧日 的厚厚相册被拿去一一研究,看看有没有与国民党特务头子的合影。里里外外翻遍 只找到四百元存款,靠背椅座垫被撬开查找更多的存折。德制的照相机和俄制的查 尔斯135相机被人随意拨弄,最后被“借”走没留下清单。所有在清单上的衣物相册 存折信件。。。。。同爸爸一起,被封存了两年半。等爸爸获取自由回到家山阴路 已今非昔比。
爸爸回来战战兢兢形同骷髅,在地下室度过的近千个日夜如同隔世。他发现 女儿没去黑龙江插队,儿子只留在里弄加工组同阿姨妈妈一起撕锡纸,觉得不够荣 耀。两年半冻结的工资发将下来,如大旱甘霖。爸爸去桥家栅买了无数的糕点,为 解牢狱之馋;但不知为什么买了数十条当初时兴的五颜六色的毛葛被面,存放在柜 底再没人用它直到如今。老邻居见面已不敢再打招呼,人心叵测各保自家过关不要 再惹麻烦。大家都怕见生人不要说爸爸本身就胆小怕事,每天要按时向居委会报到 以防潜逃。我一年从农场回家两次,每逢要把钥匙插进大門锁孔时有无数的恐惧伤 悲,不知进門后昏暗的灯光下又有什么在等待我。复兴同学们不少同去了农村,从 此人生改变断了求学回城后路,世态炎凉相互挤兑批判揭发打小报告逢迎拍马批斗 父母家人,山阴路的小人们不再清纯笃学。等有机会表现一番上调回城后,小人们 真正初次尝到了学会“做人”的甜头。
邻居间有了很大变化,原先一家一幢的房子被塞进了几家。隔壁新搬来沈姓 一家四口,分租邻家二楼,惨白着脸温文尔雅的,是从溧阳路更大的洋房里被赶出 来的。工农兵占了资本家的房子,资本家被塞进小职员的房子里。沈家兄妹俩长得 白皙安静,上虹口中学,看他们无心打扮的发式和衣着就知道是从有底子的家庭败 落下来。新来的败落人家在噤若寒蝉的人们中间,相见无语相安无事又过了很久。
时过境迁,远走高飞后,九十年代末在加拿大多伦多北郊的太古广场用餐,正感慨 北美竟有同香港一样的美食和休闲之处,看见邻桌的男士如此面熟,原来是沈家儿 子!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料在北美会见到山阴路老乡!时隔二十多年之久,他眉宇 间仍旧透露出曾经的不得志,被扫地出門的惶恐和无奈。时代烙印在沈家兄妹身上 不可磨灭。
我下乡后弟弟当了社青,待分配一待若干年。复兴中学对兄弟姐妹“一个农 村一个工矿”的承诺已成泡影。山阴路上毕业生成分出身有问题的,身体不佳待分 配的都成了社会青年。他们的关系转到街道,被送到居委缝纫组,电池厂外包组 等。弟弟年轻高大的个子站在里弄阿姨妈妈们中间,围着齐膝的大围裙撕锡纸,粉 尘飞扬的工棚外21路车站上,下班的人群熙熙攘攘。第二天弟弟再也不肯去干活。 他被颜面丢尽宁愿在家打牌消磨一生也不愿在妈妈大姐们中间虚度时光。缝纫组的 女社青们在干活休息时聚集在山阴路千爱里工场间門口,春天里一样的阳光不吝啬 地洒在这帮二等公民身上。路人走过看见阳光下年轻的女孩们浅浅的笑着。看不见 的是她们身后无底的悲哀:没有正式工作和工资,工矿企业的招工名额与她们无 缘,毕业就是失业 档案关系在里弄里,她们将和家庭妇女们相伴一生。山阴路成了 他们的伤心地。
若干年后在纽约曼哈顿大街上漫游,抬头看见帝国大厦的巍峨,联合国总部 彩旗纷飞,呼吸着世界超级都市的喧哗,不由得对美洲新大陆发出赞叹。看见周围 各种肤色操着各种语言的人群,恨不得跑上前去问:你从哪来?每个人心中都有连 接老家的一条路,美洲新大陆也成了他们的第二家乡。想起第一次听到“新世界交 响曲”所描绘的“新大陆”是文革时期在山阴路。
小心翼翼绕过一堆堆抄家查封的家具,摸着漆黑的楼梯上了楼。邻家小阿哥 用白床单把窗遮住。我们两个女孩子见昏暗光线下,小阿哥从床底拖出一叠旧唱 片,揩去旧唱机上的灰尘,问:听一般的还是好一点的。我们说好一点的。我看 见“天鹅湖”“茶花女”的封套,然后小阿哥挑了“新世界交响曲”----捷克作曲家德沃夏 克在 纽约作 的曲子。我忘了隔墙有耳的恐惧,忘了大門外“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 灭亡!”的标语,忘了在一推灰尘飞扬的查封家具中的不适,真佩服小阿哥敢于藏 匿四旧世界名曲的胆量!德沃夏克在“新世界交响曲”里为我们描绘了他所见的新大 陆。1893年五月完成的作品,这部交响乐实际上是作者对于美国所在的“新大陆”所 产生的印象的体现,乡愁的哀怨和对新世界的惊喜在他的曲子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嘹亮和华彩的音符堆砌得让我欣喜,激动得难以喘息。回家路上,我似乎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那有力的金属般嘹亮的音符渗透到心底,海华沙的主旋律和黑人灵歌 的幽怨和凄凉替我诉说了一切。世上美好的东西没有被完全消灭,自己出发去找各 人的“新大陆”吧,会发现它就在你心里。
那天傍晚,山阴路恒丰里弄口被我忽视已 久的晚霞透着奇特的玫瑰色,到了晚上我心里满满的睡得很香。
劫后余生的山阴路小人们参加高考了。小人们成家立业了。有些小人们展翅 高飞,远走他乡了。十五年后我又回到上海,在思南路附近买了公寓住下,在梧桐 树下漫步时呼吸着上海温和湿润的空气,又重拾少年时对山阴路的思考。思南路两 边的老洋房大修缮以后已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底蕴和深宅的神秘。今天人们挖掘山阴 路的前世今生已是后话。山阴路的灵魂活在曾经生生息息住在那里的人们中间,他 们同山阴路一起经历的岁月沧桑赋予山阴路鲜活的生命。小人们离开后,把这条街 的悲欢离合带到世界各地。带不走的是老宅风情,老街的旖旎梧桐,石库門弄堂口 的落日,老客堂间的欢声笑语,和邻里间世代的默契亲情;带走的是他们对人生的 追求,对美好世界的无尽向往和对未来永远的憧憬。
就像他们少年时,在山阴路经历的那样。
由于改正一个错字, 只能删了重贴。不料读者的评论被一并消失!真是的。
very emotional ( I am in tear now ) as it brought out all the memories of the past, it has been vividly described just like reply childhood movie ……… in 山阴路.
THAN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