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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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中国文化“情结”

(2013-11-17 16:52:55) 下一个

我不是红学专家,虽然非常喜欢读《红楼梦》,但从未想过为《红楼梦》写上只言片语。主要是觉得在《红楼梦》研究专著汗牛充栋,《红楼梦》研究专家层出不穷的红学界,已很难再去抺一笔独特的色彩,或发一个独特的声音了。

非常感谢王先生给了我一个命题作文,让我就《红楼梦》教学写点什么。于是欣然命笔,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在教学之余,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总结一下自己的点滴感受,哪怕会见笑于红学大家,也理当在所不辞。

其实,当我选择《红楼梦》作为教材时,就有一些学生带着畏难的心理问我:“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学《红楼梦》?它究竟有什么价值?”我回答他们说:“不读红楼,枉为华人”。这句话确实有些极端,但却是我的真实想法,因为我觉得《红楼梦》中包含了太多中国文化的“情结”,这些情结体现在《红楼梦》中,也流贯在我们的血液中,形成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心理。所以我对学生说:“读《红楼梦》可以让你更好地了解你自己。”

记得有一个论者这样评价《红楼梦》:“《红楼梦》是一首酝酿、积累了数千年,而由一位集大成的文学大师最终写就的瑰丽而凄怨的诗篇----在这里,积淀着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的生命信息和遗传基因----我非常信服这句评论,并想做点补充,我觉得红楼梦还积淀着中国数千年流贯着的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与精神气质,体现着中华民族共有的“心理情结”。正象荣格在评价《浮士德》时说:“并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德意志民族的浮士德精神造就了歌德。”我也想模仿他说一句:“并不是曹雪芹创造了《红楼梦》,而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气韵造就了曹雪芹。”

在课堂上,我也引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和学生一起分析《红楼梦》中体现的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的诸多“情结”。“情结”是荣格“艺术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它是指人类无意识中彼此相关、具有共通的精神特质的经验、原始意象的凝结。”它也是流贯在我们祖先心理中无数次欢乐与悲哀的心理残迹。在《红楼梦》中有太多这样的心理残迹了,我选析了以下几点:

怀才不遇,价值失落、孤独无依的悲叹。

这个“情结”可以说一直流贯在中国文人的心理深处。庄子的《逍遥游》虽有“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潇洒,但起因也是对“患其无用”的关注。屈原更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激之语。陈子昂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唏嘘,苏轼有“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标绝俗。这种情结也体现在《红楼梦》中,《红楼梦》第一回出现的那个后来幻形入世的石头就“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个石头其实是宝玉的一个精神象征。红尘中的宝玉也一直经历着人生价值失落的悲哀。我不想去探讨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的原型,但可以肯定,作者是把自己的情感心理通过宝玉、黛玉的精神世界表现出来的,黛玉、湘云的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太像苏轼“缺月挂疏桐”、“唯见幽鸿独往来”了,清冷的境界中弥漫的是孤独的悲哀。“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宝玉不正是“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个人稟性趣味与社会正统价值观相背离的曹雪芹的怀才不遇,人生失落情结的体现吗?

“理想”的可望不可及的惆怅。

这个“理想”,可以是心目中的情人,可以是爱情的美好境界,也可以是自己的人生目标。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因有屈原所开创的“香草”、“美人”的传统,更使“理想”与“美人”难分难舍。“美人”或“理想”的可望不可及,也是一种流贯在中国文人心理中的难解的“情结”。《诗经》中就有“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憾恨。这种憾恨一直绵绵不绝,至李商隐“刘朗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红楼隔雨相望冷,朱箔飘灯独自归”更是把这种理想可望不可及的“情结”推展到极致。也有红学家认为后一句诗直接启发了《红楼梦》这个书名的诞生。究竟是也不是,很难作评断。但《红楼梦》中这个“理想可望不可及”的情结确是明显存在的,尤其在宝黛的爱情描写上。就象“枉凝眉”中唱的:“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是写宝黛的爱情,也是写作者自己的爱情或是理想的可望不可及。“情结”就有这样的功能,它能把具有相同精神特质的事情联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精神上难解的结,变成一个遗传基因,流贯在你的血液中。

生命易逝的悲哀。

春秋时代,我们的古圣先贤孔子就曾经站在川上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中华民族似乎对时光的流逝,生命的短促特别敏感。生命易逝的悲哀也成为一个典型的“情结”,流贯在中华文化的心理中。屈原也慨叹过:“惟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面对这一悲哀,汉代的《古诗十九首》更产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李白有“白发三千丈,何愁似个长”的浩叹,李煜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哀泣。苏轼面对大江东去,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悲秋之感,《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伤春之情。及至《红楼梦》,这种“生命易逝”的哀愁更是绵绵不绝,“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生命的不圆满的缺憾。

     一部《红楼梦》,给读者留下太多的缺憾, 不只是因为作者书未写完,而是因为它揭示了生命中太多的不圆满。西方人在对西方文学的研究中,发现了西方文学作品中潜藏了很多来自圣经、西腊神话的原型。我觉得中国的神话传说,也成为一种原型积淀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比如女娲补天的神话,非常象征性地隐喻了中国文化心理的一面:天是有缺陷的,生命是难得圆满的。这种心理情结的流贯显现,最著名的诗句,就是苏轼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了。”,而在《红楼梦》中,一开篇,作者就以女娲炼石补天暗示了一种宿命的残缺,又借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之口,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相连属---”宝黛的爱情不圆满,二宝的婚姻不圆满,大观圆的香消玉殒不圆满,宝玉的爱博心劳,内心残伤不圆满----小时候看越剧《红楼梦》,其中两句唱词让我时过三十多年没有忘记:“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这句唱词其实是非常凝炼地写出了《红楼梦》中生命不圆满的缺憾,写出了“补天”的象征意义之所在。

人生如梦的感喟

佛教有“人生如梦幻、泡影”之说,道家有“庄周梦蝶”的典故。人生如梦的情结在中华文学史上一直绵延不绝。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都用故事的形式表现了这一心理情结, 苏轼的“人生如梦”的感喟更是遗响千年。 《红楼梦》这一书名也已彰显了这一中国文化特有的心理情结。红楼代表着闺阁,也代表着人生的理想之境,“红楼”之“梦”暗隐着李商隐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怅惘、孤独、梦的不可得,也暗隐着梦醒后的虚空,人生的无意义。红楼梦开篇,无材补天的石头想去红尘中受享,僧道二人就劝他说:“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听到的第一首歌就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梦是短暂的、易逝的,梦也是难圆的、可望不可及的,梦是空的,虚幻的,梦是无常的。不少红学家都认为《红楼梦》中“人生如梦”是对人生的透悟,我却觉得其间充斥着生命不可把握、美好无法永恒的悲凉。在人生如梦的感喟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另一面:对人生的执着、积极入世的精神。因为过于执着,才容易幻灭,因为过于痴情,才容易摧伤。

《红楼梦》中实在沉淀了太多流贯在中华文化心理中的情结,这些情结也流贯在我们的血脉中,时时引起我们的共鸣。读《红楼》,我们读到的是自己,是我们整个民族文化的声音。

写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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