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王道乾先生
先生是强撑着病体给我们上完这门课的。我们是先生最后的学生。我们的结束以后,先生就去住院了。不久,他就远远地走了。
听说先生脾气极为耿直暴躁,曾经得罪了不少人。对学生也非常严格,曾受业于他的师兄都告诫我们:当心老头子发脾气。不过教我们的半年里,先生从未发过脾气,甚至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不常有。记得第一次去他家上课,先生怕我们不认识,颤颤巍巍地站在弄常口等着------
先生著作等身却一生清贫。先生博通中外古今,却始终孜孜不倦。研究生课程一般以自学为主,先生为给我们上课,还是写了大量的讲义。先生上课从不灌输,他常让我们先讲,我们讲的时候,先生总是笑咪咪地听,听完对我们所说的进行分析,关键的地方一语点破,然后娓娓道来。先生谈历史的沿革,谈世界的今日,谈我们也谈自己。先生谈人生,我觉得是在谈文学,先生谈文学,我觉得谈的都是人生。先生是个素心人,说话绝少世故,他的真诚让人动容。他的话能把你带到一个神圣而辉煌的境界里去,稍稍的玩世不恭都是对他的亵渎。
这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先生让我们甘于寂寞。“譬如在一个闹市,其他摊位都有人在抢购,独没人来光顾你的摊头。这时候,还得静下心来等,兴许会有一个识货的人来到你的摊头,欣赏你的东西,和你聊上半天------”先生的话里有一种悲壮而苍凉的况味。先生把自己的身心完全供奉给了文学圣坛,历尽磨难,其犹未悔。他所钟爱的文学研究在他晚年门庭冷落,先生心里感到落寞。“文学是个值得人交付一生的东西”,先生多次对我们说。文学是先生的信仰,先生还是将希望寄托于未来。
先生指导我们不遗余力,一点点成绩也会给予百倍的鼓励。我的拙作被先生推荐到一家刊物,但这家刊物也举步维艰。拙作迟迟不得发表。每次见到先生,先生总要问及此事。先生去了半年有余,拙作才发表出来,先生却再也不能见到。拿到带着油墨香味的刊物,不知何以告慰先生。
我并不相信有一个阴间,现在却但愿真有,但愿心灵的世界无所挂碍,通于人神之间。先生去时我没能送他。仲秋之夜,月凉如水,不知先生在天之灵是否孤寂。想送份杂志给先生,却找不到能够往来于两个世界的信使。只好借用民间传统的方式来祭奠-------片片灰烬在萧萧秋风中飞舞着向西而去,不知是否走上了黄泉之路,追逐先生的英灵。想起李商隐的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生那么执着地追寻一生,悔么?
也许先生并不在乎我的书祭,我还是怀着虔诚在做,是为了告慰先生的英灵,更是为了告慰曾有过的美丽而神圣的梦。
《文学报》1993.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