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前国际问题研究的对象和方向是不是有所偏差?我们关注的问题和国际上关注的问题有着什么样的距离?影响我们准确、科学认识世界的主要因素是什么?未来中国的主要挑战是来自发达国家政治、军事上的压力吗?我们对全球性议题的应对有没有做好思想上、物质上、体制上的准备?
上述种种问题的答案决定着未来十年中国能否作出正确的战略抉择。日前,北大国际关系学院和博源基金会联合举办了“未来十年世界政治趋势及中国外交政策的选择”讨论会,与会者围绕上述议题展开了热烈而深入的探讨,本刊择其要者而刊之,以飨读者。
——财经评论编者
跳出大国关系窠臼把握国际趋势大框架
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因为最近跑了一些国家,经常在外面和人聊天,还有看材料,总感觉我们的国际问题研究方向上有点问题。我们研究的对象是不是有点偏差,老是在大国关系的圈里转。比如这两天记者天天追着美国对台军售、南海争端的问题等等,这和现在国际上关注的问题不大一样。
我想重点讲现在的全球趋势到底是什么,包括相对确定的全球趋势、不够确定的全球趋势。大国关系、周边形势就不讲了,这些大家都知道。最后我再讲讲一些看法,关于我们面临的国际机遇与挑战,相关的理论视角和研究,可能需要什么样的调整。
相对确定的全球趋势
相对确定的全球趋势是,人口增长率下降和老龄化。现在“人口爆炸”的问题不是那么令人担忧,更令人担忧的是老龄化和移民的问题。现在全球人口是70亿,但是增长得很不平衡,发达国家人口越来越少,相对比例越来越小,而发展中国家人口还在继续上升,但也比以前放慢了一些。日本的人口绝对数已经下降。俄罗斯的人口数,即使加上一些新移民,还是在下降。欧洲人口现在已经下降。非洲人口还在以2%的速度增加。
老龄化的问题,中国现在已经出现了,这次美国副总统拜登来这儿谈两国如何应对老龄化的问题。我看了材料,我们的老龄化严重程度介于美国和欧洲之间,欧洲最严重,而美国基本上没有老龄化的问题。印度人口相对年轻,在这点上有优势。现在谈中国是否调整计划生育政策的事儿也很热。但从国际上看,中国现在人口增长的问题不是那么受人关注,而更关心男女比例失调的麻烦;而印度能否养活它的人口,好像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儿,印度的增长潜力有相当部分是来自它的人口增长。
老龄化带来的挑战就是养老保障和公共卫生支出增加、社会福利负担加重,以及劳动力短缺导致经济增长速度下降。还有一些政治上的问题,像我们这种人参与政治的话,好像更注重和老年人相关的事,而往往年轻人就照顾不到。
老龄化也有别的效应,整个社会趋向保守。从好的方面来说,激进的人少了,想打仗的人少了,真正能打仗的人也不多了。美国人还想打仗的一个因素是,它的外来人口很多,现在真正在外面打仗的是想加入美国国籍还入不了的非法移民、黑人、讲西班牙语的人等等,不是真正的白种公民。老龄化的问题还会刺激与人类健康相关的技术创新和推广。
与老龄化相反的是青年群体膨胀。我刚去过伊朗,伊朗30岁以下的人口占总人口的50%以上,在街上整个看都是青年人。青年高失业率导致社会动荡、政治暴力,从拉丁美洲安第斯山脉、撒哈拉以南非洲到中东国家和地区,再到印度,都是如此。
高低收入国家之间的财富鸿沟继续扩大,而富裕国家高收入、高福利的诱惑超越国界,很多人想移民。现在全球生活在非本人出生国的人口,即不是在这个国家出生、但在这个国家生活的人,总数已经达到了2.1亿,占世界总人口的3%,而且还将继续增加。3%的数字听起来比较小,但这些人是世界上最活跃的人。
发达国家因为老龄化缺少人口,所以必须放松移民的控制,虽然现在听起来好像欧洲挺紧、美国挺紧,但实际上不能不放松。而北非和西非国家人口急剧膨胀,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欧洲。我看到的数字是2025年20%的欧洲人口将是中东和北非移民,到那时42%的布鲁塞尔居民是外来移民,绝大多数是穆斯林。我们可以解释最近伦敦为什么出现骚乱,德国也出现过骚乱——欧洲其他国家、还有俄罗斯一旦出现社会骚乱,都是非常让人担忧的。
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带来恶性传染病不断蔓延,任何一个角落出现流行性传染病,几个小时或几天就能够把病毒传到世界各地。艾滋病很严重,患病人数和死亡率已经超过了战争和冲突造成的破坏。
其次是资源短缺愈发严重。在可预见的将来,人类对自然资源的需求将持续增加,而全球资源的供给,特别是不可再生能源的供给将受到越来越大的限制,这里面有很多数字可以说,我只能略过。比如水资源的问题,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农业用水、工业用水、居民生活用水都在增加,全球城镇化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城镇人口将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造成城市用水激增。到2025年,全球将有30亿人口面临缺水。水污染的问题,水资源缺乏和污染引发的国际国内纠纷,包括我国的湄公河流域和外部的冲突,将处于多发期。
粮食问题,我没有查到更近的资料,按照目前的人均需要,2050年的时候世界粮食产量需要达到现在的2.25倍,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水资源、耕地资源短缺又是对粮食生产的制约,也就是说粮食和其他农产品的价格上涨似乎是必然的,粮食短缺的问题似乎也是必然的。渔业生产,大家知道过度捕捞,现在那么大规模的吃海鲜,全世界哪有那么多的海鲜。非能源矿产品需求的三分之二来自发展中国家,所谓资源民族主义的问题就出来了,包括外国人对稀土问题的关注。
石油的问题,大家知道很多。电力需求增长速度很快,现在核电的问题出来之后,电力又出现了新的矛盾。化石燃料的有效性决定了上涨的必然性。石油价格上涨幅度要超过煤炭和天然气。而不少油气资源丰富的、产量高的国家,比如说利比亚又出现了内乱。这是资源制约的问题。
还有就是民族分离主义上升与宗教复苏。亨廷顿说的文明的冲突,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证明了,至少他说对了一部分,就是民族宗教问题很严重,而未来10年-15年将呈现加剧的趋势,很多国家会分裂出来,宗教因素和特定的民族因素相联系,成为分裂的根源。穆斯林人口激增。信基督教的人原来多是白人,现在非白人逐渐占多数。锡克教、印度教等其他宗教的极端主义势力也在发展。
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发达国家中只有美国还是基本上保持着宗教人口占绝大多数,欧洲已经有很多人不信教,但在发展中国家信教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中国在内,这也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而究竟哪个“脆弱”国家将在什么时候出现分裂变数很大,但会有新的国家出现,会在这个方面出现很多国际冲突。
我的感觉是西方国家干预发展中国家民族宗教冲突和国家分裂的意愿和力度会减弱,原因在于发达国家军事支出下降、老龄化加速,国内社会矛盾突出,使之很难有力量敢于像对利比亚那样到处都去干涉。比如说叙利亚出事儿,它就不会再那样做了。美国以后恐怕也会比较谨慎地干预外国的事情。国际社会不干预某些国家的内部动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出事有人管好还是没人管好?总而言之,有些国家动乱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一个必然的趋势——全球化带来的全球经济失衡将继续深化。全球化还会发展信息互联网技术等等,而全球经济增长的重点转向新兴经济体是不可逆转的,制造业、资本、技术、工作机会由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也是不可逆转的。
同时,服务业的全球化也在发展,服务业还是西方国家领先,而发展中国家制造业会越来越厉害。这就刺激了发达国家在教育、医疗卫生等领域的投入,然后又吸引发展中国家到那边去投资,以及移民,等等。新兴经济体实力增长主要体现在经济总量、市场规模、外贸、制造业、自然资源开发等方面,但软件的东西,技术创新、制度创新、高端人才资源、商业品牌、金融产品和信誉等方面,发达国家仍然遥遥领先。
在发展中国家中,所谓新兴大国可能往前走,但有很多国家远远落在后面,未来是很难有起色的。比如说索马里、津巴布韦、乍得、苏丹,短时间内都是上不去的。全球范围及各国社会内部贫富悬殊会继续扩大,欧美国家廉价商品是血汗工厂造成的。能不能有新的技术突破,有新的经济增长点能维持比较高速的世界经济的增长,这是很大的未知数。
刚才讲的是我认为基本上能够确定不会逆转的全球趋势,下面讲一些不够确定的。
不够确定的全球趋势
气候变化问题争议很大,主要围绕气候变化是否是人类活动造成的,我觉得这里面确定的是全球温室气体排量不断增长、极端气候变化频发,只是人们的认识不一致。而发展中国家应对气候变化是脆弱的,比发达国家受的影响更大。
新的经济增长点在哪儿呢?我所看到的书里有一个观点,从1200年开始,这个世界是一次新的发明推动多少年,现在是第九代,上回20世纪初是电气化,再上回是19世纪的机械化、蒸汽机。现在是电子产品、信息时代、互联网等,但这再走个10年-15年就走到头了。现在手机发达到这种程度,超级互联网,再怎么超级已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新的经济增长点使发达国家再往前走?有可能是低碳技术、清洁能源等等,但技术的发展是很难预测的。还有一个可能是老龄化刺激的生物技术发明,比如你花100万元买一种药就可以多活十年,肯定是有人愿意掏这个钱的。只要是在这个上面有突破,那经济增长点就出来了。但有没有这个突破,现在还很难说。
国际、军事问题我就不说了。关于世界民主化的问题,这是几乎不可逆转的。如果把刚才所说的各方面都归纳起来,一方面是受教育的人口增加,另一方面是世界不平衡、人口流动、个人权利意识等等都增加了以后,那么,对民主和自由的追求,无疑会在世界上得到普遍认可。
而对公平的追求也是普遍的,小团体和个人作为政治参与的力量上升,致使国家权力分散下移,几乎也是不可避免的。各种各样的认同,比如族群认同、文化认同、宗教认同,以及出于生态环境、公共卫生等问题的担忧所形成的观念认同和利益认同,都呈上升趋势。有一种说法是全球的民族主义上升,其实民族主义的说法容易造成混乱。我觉得令人担心的是文化上、种族上的认同超过国家认同。中国的民族主义往往不是指作为中国人的意识,它其实是一种文化的认同,是汉族人的意识。同时,藏族人的意识、维吾尔族人的意识,如果比他们作为中国人的意识会上升得更快,就会出现国家分裂的危险。
最后我讲结论。我为什么现在对大国关系不那么关心呢?我觉得大国关系在这种全球趋势之下总体是稳定的,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很小,未来十年中美是否会打起来、中国和日本会发生什么样的争端,中国能否和越南打起来、能否和菲律宾打起来,这些可能性都是很小的。我们造了航母,美国人吵来吵去。但双方一旦发生军事冲突,会赶紧寻求解决办法,不会贸然打大规模战争。
周边国家的政局确实值得关注,朝鲜、阿富汗、巴基斯坦、缅甸等等出现乱局,在未来若干年内,似乎是难以避免的。朝鲜未来十年能否稳定?万一不稳定,会出现什么国际干预或冲突?总体来说,我们与周边国家的矛盾可能会上升。
最后我想说的是,不可阻挡的全球人口流动、城市化、贫富差距、民族宗教矛盾将引发频繁的城市骚乱、暴动甚至一些国家的内战,连发达国家都不能幸免。美国就能避免伦敦骚乱那样的事情吗?我亲眼见过1992年洛杉矶骚乱。这次伦敦出事后,英国说要借鉴洛杉矶的经验加以治理,但美国就能保证一定不出骚乱吗?很难说。如果在经济不景气、就业困难的状态下,再次出现2005年飓风那样的事件,美国乱起来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还有能源、水和其他自然资源短缺、粮食安全等问题和上面的问题是搅在一起的。金融安全也是跨国相互影响的事。金融产品的流动大大多于、快于贸易上的交往,也大大高于GDP的增长速度,这个问题所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很多、很大。
我们面临的国际机遇和挑战
中国未来的国际环境,还有没有前十年、二十年——“9·11”以来、冷战结束以来——这么好的日子,就是基本上我们没有在对外关系中出什么大事的时期。如果好日子还有,大家都很高兴,但如果未来的前景不明的话,最严重的外部挑战来自哪儿?
中国学术界主流的观点,就是西方衰落,美国衰落,同时发展中国家崛起,好像我们的日子就能够好过。但是,未来中国的主要挑战是不是来自发达国家政治上、军事上的压力?我个人浅显的观察,如果未来的日子不好过,可能主要原因不是西方对我们造成太大压力,而是引起动荡互相传染的事情。对这些事情我们没有做好思想上、物质上、体制上的准备。国内的治理问题,实际上涉及到的是全球治理的问题,他们和我们全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你幸灾乐祸,其实这些事儿也可能发生在你这儿。我不否认西方国家看我们出事也幸灾乐祸。我们国内的民工和劳动力流动所带来的变化,全球所出现的趋势,和中国的趋势基本上是同步,不能把它割裂开来。国内、国际两个大局是连在一起的,而且有很多相像之处。
要促进国内的国际问题研究,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拿什么教学生?学生听完这些东西,给他增长了多少学问?多数学生将来不当外交官、国际问题专家。有时候我当教授也挺难受的,不知道给学生讲什么。对于外国,甚至是美国、欧洲,更不用说非洲,我们知道的事情还是比较少,净研究一些大国关系粗线条的事情,时政也了解得非常少。这个学科迫切需要和别的学科交叉。别人看我们研究国际问题,可能觉得这事儿没有什么学问。我们看别的学科,也不是很看得起。所以学科之间互相要有沟通、有交流。
整个社会对国际问题的关注,和我们做出什么样的学问很有关系。如果我们自己研究不出像样的成果来,那整个社会只能听像拜登访华、美国对台军售那些应景的问题。我们应当把眼光更多地转向同中国社会未来发展密切相关的国际趋势和实际问题,而不能停留在一事一议的新闻炒作和大而无当的宏观概况上。
作者王缉思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
但我们人民的质素下降 , 道德沦忘 , 一个国家的维持稳定经费
比军费还要巨大时 , 国家的前途又会怎麽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