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太太已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兴奋之极,对着翻译叽哩咕噜一通。翻译对老靳说:“威尔逊太太也要享受你的滚刀手艺。”
这下老靳倒为难了,老靳的剃头铺从没来过女人,自古也没有剃头匠为女人剃头修面的说法,即便是旧时女子出嫁开脸(注一),也从未让剃头匠的剃刀上脸,男女授受不亲嘛。再说,老靳连与女人握手都不干,更别说在外国女人脸上身上动刀了。
翻译看老靳面有难色,便问:“不方便吗?靳师傅?”
老靳吞吞吐吐:“难道……威……尔逊太太……也……也要剃头修面不成?”
翻译一听,笑了:“哪里让你给威尔逊太太剃头修面了,威尔逊太太问你能不能将她手臂上的汗毛用剃刀去掉。”
威尔逊太太对老靳的滚刀手艺感兴趣,确有道理。欧美人士毛发旺盛,女士往往手臂腿上汗毛毕露,时常要花时间处理,化妆品商店里设有女用去毛剂、女用刮毛刀具专卖柜。今日见了老靳这滚刀功夫了得,威尔逊太太便想让老靳将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滚荡一回,也省了好些时日去毛刮毛。
“哦……”老靳有些犹豫。
“怎么样,靳师傅?”翻译说。
“男女授受不亲。”老靳不知怎的竟脱口说了一句。
老鲁大笑:“靳师傅,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
赵镇长也笑:“你又不与威尔逊太太身体挨上,挨上的是你的剃刀呀,如何授受不亲了?”
“不是封建不是封建,从没对女人使过刀,不习惯哩!”老靳辩解道。
“外国朋友没那么多讲究,大方着呢。你只管给她做就是了,做了就会习惯的。”老鲁劝慰道。
老靳想,赵镇长说得不错,给威尔逊太太剃汗毛,滚刀手艺是悬刀功夫,没有碰到她的身体,不算男女授受不亲。便说:“给她使刀也行,只是须告诉她手臂抬起向前伸直,不要乱动,剃刀锋利不认人的。”
威尔逊太太穿着坎肩连衣裙,也不用挽袖子,直直地伸出了浑圆的手臂。
老靳定了定神,拿了两把剃刀,运足腕力,一抬手,两把剃刀便左右开弓在威尔逊太太两只手臂上滚荡开了。
威尔逊太太向前抬起双臂站得笔直。老靳两把剃刀在威尔逊太太的手臂上来回滚荡。剃刀带来的凉凉痒痒麻麻酥酥的快意由手背沿手臂传到腋下,又由腋下传到腿上传到脚跟。威尔逊太太又惊奇又舒服又痒痒,却不敢有半点动弹,一惊一咋尖声叫喊:“喔,good! 喔,good!”惹得门外看热闹的乡人们一片笑声:“洋婆娘开洋荤啰!”
赵镇长朝门外喝道。“不准乱说!什么洋婆娘土婆娘的,是外国朋友!”
手臂笔直,没有凸凹之处,不消片刻,老靳便将威尔逊太太双臂上的汗毛滚荡干净。威尔逊太太的手臂光洁如玉似洗净的莲藕。威尔逊太太摸摸双臂,惊喜得又对翻译说了一通。
翻译对老靳说:“威尔逊太太说她的手臂皮肤跟中国女子瓷器一般光滑温润的皮肤相同了,你这手艺太神奇啦。”
老靳满脸笑容:“夸奖夸奖。不好意思呢,头一遭在女人身上动刀,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包涵。”
老鲁不失时机递上一支香烟:“靳师傅,儿子还没回来?”
“唉,他说挣了钱就回来,天晓得他什么时候挣够钱哟。”老靳叹道。
老鲁一听,也不绕弯子了,直说:“我是省城锦珠酒店的总经理,酒店是五星级的,威尔逊先生是我们的合资商,他看中你的手艺了,请你老人家出山,到我们酒店做首席理发技师,顺便带几个徒弟。”
锦珠酒店、五星级、合资商、首席理发技师这些新词儿老靳似懂非懂也没在意,却是把带徒弟这句话听明白了,明白了脸上便露出难色:“使不得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老鲁道。
“乡野之人,怎能上省城谋事?”老靳推辞道。
“靳师傅谦虚了。你老人家可是高人呀,滚刀绝技谁人能比。”
“不敢当不敢当,太抬举我了。在河湾镇耍耍滚刀手艺我还行,上省城怕是要丢人现眼的。”
“哪里哪里,请你老人家到省城是去当首席理发技师。”
“首席理发技师是干什么的?”
“就是掌门师傅,手下带五个徒弟。”
“那就更不妥了。”
“有何不妥?”
“祖上立下家规,靳家滚刀手艺世代相传,不可传与外人,我不敢违背祖训坏了家规。”老靳这才说了心里的想法。
“哦,原来这样。”老鲁若有所思道。
“老辈的家传绝技手艺人,哪个不是这样呢?”老靳补了一句。
威尔逊先生一旁问了翻译,才明白老靳婉拒了邀请,遗憾地耸耸肩膀。未了又心有不甘,对翻译说了一句。翻译对老鲁道:“威尔逊先生说给他最丰厚的月薪。”
老鲁说:“这恐怕不是钱的问题。中国传统绝技手艺人都是如此,绝技手艺是不传外人的,传了外人就是砸自家的饭碗。这也算中国国情吧。”
听了翻译的话,威尔逊先生只得再次表示遗憾。
“靳师傅,难道就没有商量了?”老鲁又说了一句。
“不好商量呀。我儿子贵生说他还要回来的。手艺得传与他。实在对不住了。”老靳诚恳说道。
“好吧,这事以后再说。该付你钱了。” 老鲁拿出一百元大钞递与老靳。
老靳说:“今日还未开张,没有零钱找。”
“不用找零钱了,都是你的。”老鲁道。
老靳像被烫了一般缩回手:“太多了!太多了!做两个人的活儿,最多值五块钱。”老靳大起胆子说出比平常多两倍的钱。
“五块钱!太贬值了,靳师傅,你这是绝技呀!”老鲁感叹。
威尔逊先生不解,问翻译是不是老靳嫌钱少了。翻译说嫌钱太多了,只收费百分之五。威尔逊先生大为惊讶,连连对翻译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这一向你生意不好,这钱还是收了吧。”赵镇长劝道。
“要不了这么多要不了这么多。”老靳极力推让,不接钱。
“你不收这钱,就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老鲁使了激将法。
老靳连忙答道:“不敢不敢,只是这河湾镇,做一两次活儿从来没收过这么多钱,会招人说闲话哩。”
“你今日在外国朋友面前给河湾镇挣了这么大的脸面,哪个会有闲话?敢说闲话的你喊他给我站出来!我让他也拿你这把剃刀在老外脸上比试比试,看他有本事吃下这份钱不?开什么国际玩笑!怪事!钱你收下!”赵镇长一副大包大揽的命令口气。
老靳又三番五次推让,最后老鲁说了:“好吧,这钱你先收了,就算我和威尔逊先生先预支给你的,日后我们再来也免了付帐的麻烦。如何?”
老靳这才勉强接过百元大钞,说:“这样也行,日后你们常来,我把欠你们的账记好。”
“靳师傅你太客气了!”老鲁道。
注一:旧时女子出嫁,早起梳洗完毕,一妇女用染了红色的熟鸡蛋在新媳妇脸上滚几下,用红纱布将额前头发往上抹,用挑簪把短发向下挑齐,涂上香粉,拔去短发,再用双股棉线绞去脸上的汗毛。这就叫开脸。开脸了的女子便由大姑娘变成了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