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中央,老靳爹与外乡汉子一齐摆开架式。老靳爹抬出搁置多年的剃头挑子,扯起荡刀布不紧不慢地荡刀。外乡汉子用一条青布带子杀紧了腰,跺着脚,搓手动腕子,跃跃欲试。
麻胡子身着蓝布长衫黑缎子马褂,神情庄重。看看两人准备妥当,便朗声宣道:“今日老靳家与外乡兄弟比手艺,多承众位乡邻捧场,做个公证。为防意外,今日不剃人头,以瓜代替,只比三回,每回燃一炷香为限。”说罢转身向那汉子:“你看如何?”
“都依了你的。”外乡汉子一摆手道。
老靳爹微微一笑。
麻胡子又大声宣道:“今日他二人比手艺,非同小可,虽非刀枪相搏,却也是定夺两家人日后谁在河湾镇挣衣食饭碗的大事,好似性命之争。胜者稳坐河湾镇,败者迁徙走他乡,不可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麻胡子宣毕,从怀中掏出已写好的字据文书,让老靳爹与外乡汉子画押。然后将文书举过头顶,绕场一周,以示无诈。
绕场罢,麻胡子再次宣道:“呈上瓜来。”
老靳看了爹一眼,立马捧上两个婴儿头颅大小的绿皮嫩南瓜。寒冬腊月,一对瓜儿竟然鲜嫩欲滴。众人惊叹不已。
两个嫩南瓜分别插在两家剃头挑担的小旗杆上。麻胡子又道:“这小南瓜好似婴儿的头颅,人命系于你等之手,用力当有轻重,下刀该有缓急,不得拉下口子。二位刀下留神!”
外乡汉子倒吸一口凉气。
老靳爹面色如常。
麻胡子缓声唱道:“焚香,下刀。”
麻胡子话音刚落,老靳爹和外乡汉子一齐向各自的嫩南瓜下了刀。
那汉子伸出大手,左手五个手指将瓜把稳,右手一手一手仔细用刀。刀刃无声地推着瓜上的青皮带着嫩汁儿漫下来,顿时在瓜上漫出一道道白来。
老靳爹不敢大意,抬臂躬腰,只用两指摁住瓜,也一刀一刀仔细轻刮。剃刀抹过瓜面,刀锋无声地把瓜皮往下撵,也撵出一片片白来。老靳爹聚精会神,只把那剃刀使得轻盈惬意,脚底下依了刀势碎步移动,那嫩瓜儿便急急地现出它皮下的嫩白来。待老靳爹围着瓜儿转了一圈,抬手一抖手腕,抖掉刀刃上的瓜皮屑时,那鲜嫩碧绿的瓜儿已变得润泽白嫩略透绿意而不着一丝皮儿了。
那汉子也收了手。两炷香正好燃到两寸处。
围观者一齐称赞:“好手艺!好手艺!”
麻胡子唱道:“验瓜。”随即取下瓜呈在众人面前。老靳爹与那汉子的瓜光洁润滑,如出蚌珍珠。只是那汉子的瓜有两处极小的刀痕,渗出晶莹的瓜汁儿。
麻胡子对那汉子笑道:“若真是婴儿的头颅,渗出的恐怕是血珠儿吧。”
外乡汉子略略尴尬:“头回我未占先,还有两回可比。”
麻胡子道:“好,再上瓜来。”
老靳又将两个红皮老南瓜插在两家剃头挑担的小旗杆上。
麻胡子道:“这红皮老南瓜权当成年男子的头。瓜皮生硬好似男子的黑发,下刀讲究功夫又比腕力。二位听清了,刮尽瓜皮,谁先收手谁算赢家。焚香,下刀!”
外乡汉子输了头回,不敢怠慢,自恃身强力壮,抢先下手。手中那把剃刀顺着瓜面从上往下走得又快又稳,一刀一刀,刀刀顺手。只听得吱……吱……吱声响不断。声响之处,一簇簇南瓜红皮卷成团儿堆将下来,那瓜如同脱衣一般,不紧不慢地裸露出一道道嫩黄。
这回老靳爹未立即下手,只是对着老南瓜略作思忖,然后猛地一发劲一躬身,左手大拇指摁住瓜蒂,右手捉牢剃刀,运足腕力,沿着瓜蒂边沿下力走刀。只听得嗤……一声长响不断,如撕绸裂帛,老靳爹围着瓜儿转圈走刀,刀锋犁着瓜面齐齐地走,老靳爹脚下不停,刀声不断,人走刀挪,刀随人意,刀过之处,寸来宽的瓜皮徐徐垂下,竟无断脱,引来阵阵喝彩助威声。喝彩声让老靳爹精神大振,腕力倍增,那犁着瓜面走的刀儿似乎也不滞了,一味儿轻快地撵,不曾断脱的瓜皮跟着老靳爹的脚步在地上盘了一圈又一圈。老靳爹围着瓜转了十来圈后,猛地抬手收刀,喊声“好了!”那硕大的老南瓜已红皮褪尽,黄灿灿的煞是爱人。老靳爹弯腰拾起瓜皮,仰头挥手一甩,当空腾起一条弧线漂亮的红带儿来。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再看那炷香,恰好燃了一半。
外乡汉子还在埋头修理残留在瓜面凹陷处的丝丝红皮。听到喝彩声,抬头一看,只得作罢,面带愧色连声说道:“佩服,佩服,靳师傅真是好手段!”
麻胡子面带微笑对外乡汉子道:“这第三回比还是不比,你自己斟酌。”
外乡汉子道:“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三战二胜,我败局已定,只是靳师傅的滚刀手艺不知是真是假,若靳师傅方便的话,我倒想见识见识。”
老靳爹此时意犹未尽,要施展绝技的念头在心里如腾腾火焰按捺不住。不等麻胡子开口,便自己喊道:“上瓜,焚香!”
老靳喜滋滋地抱来一个白毛大冬瓜,稳稳插在小旗杆上。
老靳爹脱去棉袄,挽起汗衫袖子,两手各拿一把剃刀,面色发红目光炯炯,一声呐喊,倏地窜到大冬瓜前,急速转动手腕,两把剃刀着魔似的在冬瓜上滚荡开来。老靳爹如鬼魂俯身一般,围着冬瓜似舞非舞,身体时起时伏,剃刀在冬瓜上如车轮飞转,疾风似的滚荡着掠过瓜面,刀光闪闪,辨不清是刀是影。老靳爹若无旁人,全神贯注,如痴如醉。两把剃刀在冬瓜上纵横驰骋,上下翻飞,大冬瓜在疾驰的刀锋下急急褪去白毛,露出一片片碧玉般的绿皮儿。老靳爹神不散气不滞,手不停刀不住,早已坠入无我之境,只把那剃刀使得出神入化,随心所欲,意到神到手到刀到,神使刀走,刀走神移,那剃刀已不成为刀,乃是老靳爹的精神意志灵气了。
一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的场子上偃声息气无一声响。外乡汉子站立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目光思绪都随了老靳爹手里的刀儿神走魂趋。
待那炷香烧去大半,老靳爹突然收手,两眼空空无物,垂手而立,魂不守舍地站在场地中央。
大冬瓜白毛褪尽,碧绿诱人。
场子上鸦雀无声,静如死水。片刻,才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外乡汉子一脸佩服,连连拱手称道:“靳师傅身手不凡,我有眼不识泰山,输得值得,输得值得。”
老靳爹从欢呼声中回过神来。赢了这么大的场面,老靳爹满心喜悦,也拱手还礼道:“献丑了,献丑了。”
麻胡子一旁提醒道:“手艺比过了,立下的字据可要兑现哟。”
外乡汉子也不含糊,高声说道:“众位乡亲,今日比手艺我输了,心服口服。河湾镇剃头这碗饭非老靳师傅家端不可,我决不食言,立马出镇。”说罢,埋头收拾剃头家什。
老靳爹见外乡汉子收拾东西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肩头上绽开的口子棉花絮儿在寒风中颤动,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出门在外,求衣食难呵。都是手艺人,何苦逼他太甚。但这恻隐之心很快被河湾镇的现实压住,一碗饭分不得两家人吃呀。
老靳爹硬着心肠说道:“外乡兄弟,今日老哥我得罪了,不要见怪。本想留你在小店里做个帮手,无奈祖上立下规矩,滚刀手艺不传外人。祖训不可违呀,实在难为你了。请到小店暂住几日,等过了
外乡汉子已收拾好剃头挑子,推辞道:“多谢靳师傅了。我也是七尺男儿,岂能说话不算数。”说罢挑起挑子要走。
老靳爹见外乡汉子执意要走,心里越发内疚,便再次挽留。麻胡子也相劝道:“不必来去匆匆,多住几日无妨。输了手艺也可以交个朋友嘛。”
外乡汉子道:“二老的心意我领了,实不相瞒,别处还有妻儿等我。”
老靳爹和麻胡子怔住了,一齐惊问:“为何不一起来?”
“本想落稳脚跟再接他们来的。”外乡汉子低声答道。
老靳爹和麻胡子一时无话。
外乡汉子说声告辞了,挑起挑子径直朝镇外走去,厚实的背影在飞舞的雪花中有些凄凉。
老靳爹心里一阵酸楚,冲着外乡汉子的背影大喊:“外乡兄弟,请留步。”
外乡汉子转过身来,与众人一样诧异。
老靳爹疾步回家,取了两百块钱,匆匆送到汉子面前:“外乡兄弟,这是我老靳家一点心意,钱不多,先拿去暂度饥荒。日后多保重。”
外乡汉子眼圈一热,稍事迟疑,接过钱:“师傅恩德,来日再报答!后会有期!”
外乡汉子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路的尽头,老靳爹还未收回目光,心里空空落落的。
大雪纷纷扬扬,很快盖住了外乡汉子那串长长的脚印。老靳爹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天干饿不死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