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靳从省城回来后一直郁郁的,心境愁闷得无法与人说。
“靳师傅,这招牌不能倒,这手艺不能绝后!” 那日省城来的老鲁那句话时常在老靳心里盘桓纠结。
当年老靳家祖上学这手艺不容易呀。清朝咸丰年间,老靳家祖上收留了一位从皇宫敬事房(注一)里被贬出来的剃头待诏太监。那太监落魄街头,对老靳家的收留十分感激,便将宫中剃头滚刀绝技传授老靳家人。太监虽是落魄,到底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给皇帝剃过头,见过大场面,传授手艺极为严厉又有许多讲究。宫里的剃头功夫叫悬刀功,一只手握住剃刀不能抖动,另一只手不许碰皇帝的头和身体,只许顺着发根剃,剃完发再用滚刀将脸面脖子后背的汗毛滚荡干净。拿刀时手腕不能翻转使刀刃朝上,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提刀犯上图谋不轨,轻则鞭笞,重则杀头。老靳家祖上吃了不少苦头才学得这手艺。
老靳家世代相传的看家本领贵生不愿学,靳家滚刀手艺怕是真要绝后了。一想到滚刀手艺要绝后,老靳就备受煎熬,又叹息贵生不争气。早知如此,当初对贵生严厉些,恐怕滚刀手艺也传下去了。
老靳四十多岁才得贵生这独子,中年得子自然有些溺爱。到了读书的年龄,便让他上学,十多岁才开始教他学剃头手艺。贵生学手艺不如父辈祖辈吃得苦,悬空端手臂刮瓜皮练刀功都喊累,又上了高中,功课紧,大多数时间都应付功课了,哪还有精力学祖传的剃头滚刀手艺。练得不耐烦了,贵生便将锋利的剃刀往南瓜上一剁,说:“烦死人!”就一边歇息去了。
老靳见剃刀深深嵌进南瓜里,就责怪道:“贵生,这样不行的,不想练歇了便是,不兴拿剃刀和南瓜出气。早年间有个学剃头的后生,练累了,趁师傅不在,把剃刀往瓜上一剁便自个儿歇息了。天长日久养成习惯,到满师了给人家满月小儿剃胎发,竟然也把剃刀往小儿头上一剁,就去端热水取毛巾,差点闹出人命官司。”
满月小儿的头不就与那小南瓜一样吗?贵生听了只觉好笑,把老靳的话当儿戏:“嘿嘿嘿,那就不学剃头滚刀手艺了,能用理发手推剪电推剪电吹风就行。反正现在剃光头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靳说:“不是与你说笑话,我们靳家要没这门手艺,早就饿死了!再说,滚刀老靳这名号还得你传下去呀。”
“名号我不稀罕,我只知道这门手艺越来越用不上了。你看看每天上门来剃头的有几个人?再说我还要考大学呢,成天练这过时的手艺,耽误功课。”贵生早就打好主意,考不上大学,就到城里去理发也饿不死人。
听贵生这么说,老靳无话了。
早些年乡绅麻胡子说,考上大学堂如同前清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便可做官,做了官还怕饿饭吗?笑话。
考上大学光宗耀祖,这道理老靳懂。头一年镇上张铁匠家二姑娘考上大学,河湾镇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轰动了四乡八寨,镇政府特意给张铁匠家送去一千块钱以资鼓励。好几日河湾镇乡人都在说张铁匠家二姑娘考上大学的事,张铁匠满面春风,出门便受人恭维贺喜。张铁匠家二姑娘起程那日,镇上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了一阵。老靳看了不免心生羡慕,就想,且看贵生造化如何,考不上大学,再让他继续学手艺。要是考上,也算给老靳家挣了脸面,就由他去了,只怕这滚刀手艺从此绝后了。这么一想,老靳不禁黯然神伤。
老靳由着贵生的想法,没怎么逼他学滚刀手艺,只是有时忙不过来,让他当当帮手,帮着洗洗头,弄弄推剪电吹风。
天不遂人愿。高考发榜,贵生名落孙山。
老靳反倒舒了口气,说:“贵生你现在该死心了吧,把我们靳家看家本事学到手,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贵生说:“那也不见得,天干饿不死手艺人,那要看什么手艺了。如今天也没干呀,倒是这店铺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你不见那些锔瓷碗补铁锅箍木桶的手艺人都没踪影了。为什么呢?世道变了,老手艺不值钱了。我还是进城学新式发型的好。”
老靳急了:“那我们老靳家祖传滚刀绝技传与谁?四十多年前你太爷要不是凭借滚刀绝技与外乡人比手艺赢了,哪还有今天。”
贵生有些不耐烦:“又翻老皇历了。你不会招个学徒呀!”
老靳怒斥道:“好你个败家子!我们靳家何时把滚刀手艺传与外人了?你难道不知祖训家规?老祖宗早就立了规矩,滚刀手艺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
贵生并不生气:“传内也好传外也好,传男也罢传女也罢,这手艺传下去又有何用?除了给过世的老头们剃发入殓,现在还有几个人来找你剃头?”
老靳被噎得无言以对。贵生说的是实话,实话说得太直太重,重得像铅块样压在老靳心头。
没几日,贵生便去了省城。
注一:敬事房:清代内宫机构,专司宫内一切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