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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刀老靳(三)

(2011-03-28 17:52:40) 下一个

进得屋来,一屋的少男少女正跟着音响里的旋律柔声漫唱。

“爹,你来啦。”一个小伙子朝老靳喊道。

“哪个是你爹?”老靳问。

“爹,我是贵生呀。你不认识了?”

“你是贵生?”

“呃。爹。”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啰!”

眼前的贵生让老靳大感诧异,模样倒还清清秀秀,就是一头乱发说不出个式样,还染了几缕黄色。身上是黑色体恤,裤子又紧又小,兜裆包屁股,不像在家时老实憨厚的模样了。

贵生并不在意老靳的神色,又去忙他的活儿,嘴上说:“爹,你先歇歇,我做几个发型给你看,挣钱得很哩!”

女店主递给老靳一饮料:“老人家,休息一下喝杯水,看你儿子做活儿,他能干得很嘞。”

老靳坐下,喝一大口饮料:“呸!冰死个人!”

“爹,冰箱里的饮料要慢慢喝。”贵生背对着老靳,手中活儿未停。

一旁的少男少女哧哧窃笑,贵生也跟着笑。小青年们很快活。那个带大圆圈耳环的少女,裙子短得到大腿根。老靳心里直骂:“这鬼地方!”看到旁边有个乡下模样的老头,老靳心里宽了些,便搭腔:“老哥,你也来做……做发型?”没曾想这一问竟引来满屋哄笑。小伙子笑得直跺脚,穿短裙的姑娘笑得弯下腰,露出粉红色的衬裤。

老靳恼羞成怒,站起身来吼道:“我跟人家说话,有哪样好笑的?咹!”

小青年们笑得更欢。短裙子姑娘笑得蹲在地上捂住肚子喘气。连贵生也停了手中的活儿,指着老靳笑道:“爹……爹……你……你在跟哪个说话……”

老靳楞了楞神,这才发现屋里三面墙都装了大镜子,刚才是在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老靳恨恨地骂道:“又闯鬼喽!”

贵生过来按老靳坐下:“爹,你安静点,不要出洋相了。”

老靳一听,大伤自尊,又站起来:“我出你哪样洋相啦?咹!不争气的东西。我是来看你做手艺的。”

女店主看老靳动怒了,连忙打圆场:“都别笑了,老人家才来,板凳还没坐热,不要惹他生气。贵生,你快干活,做几个漂亮的发型让你爹消消气。老人家,别和他们怄气,娃娃家不懂事。”

老靳按下怒火,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专看贵生如何做手艺。

穿短裙的姑娘已坐在椅子上。贵生左手细长的手指插入姑娘的头发里,一手一手往上捋,捋一下,右手的剪子就随意剪几下,捋一下,又随意剪几下。少顷,给姑娘洗了头,又从那些奇形怪状的瓶子中挑了一个,往姑娘头上挤了一堆泡沫样的液体。

“贵生,发油太多了。”老靳一旁指点。

“爹,你不懂,这不是发油,是发乳,保护头发的。”

老靳自讨没趣,闭了嘴。

贵生灵巧的手轻轻搓揉姑娘的头发,搓匀了,又用几种不同颜色的油膏东一缕西一缕地梳弄头发。老靳看得无聊,心想,这也叫手艺?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老靳被小青年们的笑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刚才还算乖巧的短裙子姑娘模样大变,披肩发剪短了,参差不齐七横八竖支楞着,乌黑的头发染成了红黄蓝绿的五彩花。老靳哪见过这等发式,如同见了妖怪,看得目瞪口呆。小青年们一旁啧啧称道:“这发型,酷!太酷了!可以参加美发大赛啦!”姑娘左右照照镜子,笑道:“贵生小师傅,今晚我可有约会哟,要是这发型搅黄了约会,我找你麻烦。”

“黄了你就来约我呀。”贵生也逗笑。

“滚你的!”姑娘笑骂着伸手拧了贵生一把。

老靳心里窝火,这算什么事。嘴里斥责道:

“贵生,做手艺就做手艺,轻言浪语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爹……”贵生有些不耐烦。

“爹什么爹,说正经的,你做的这叫什么发……发型?”

“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老子不懂?”老靳想起自己初学手艺时端了半年手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刮了几年南瓜冬瓜皮,才正经给人剃头。如今儿子竟说自己这不懂那不懂,一时怒气难忍:“老子刮过的南瓜冬瓜你十几个贵生都搬不动吃不完,老子不懂!?”

“老人家,不要生气嘛,我们是在做生意哟。”女店主一旁劝说道。

那姑娘反倒平静,乜斜老靳一眼,从精巧的提包里掏出三十元钱递给贵生:“谢谢你啦,贵生小师傅!”

老靳一旁又说话了:“三十块钱呀,太心黑了,贵生!”

贵生不高兴了:“怎么心黑啦?我凭手艺挣的!”

“你还不心黑呀!我们镇上到如今剃头洗头带修面刮个精光也才一块钱呀!你随便动动刀剪,梳梳捋捋洗洗弄弄,抹些红红绿绿的药水,就要人家三十块钱,你这叫什么手艺?你算哪样手艺人?三十块钱,值一石谷子哩,贵生!”老靳说得痛心疾首。

姑娘不为所动:“这发型就值这个钱,我愿意给,与你不相干。”

贵生平平气,说:“爹,你在乡下耍滚刀挣钱,是手艺,我梳梳捋捋洗洗弄弄挣钱,也是手艺。这是城里。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尽翻老皇历。”

“什么年代?什么年代也要讲良心。我们老靳家几代人滚刀大旗不倒,就是凭良心对人。”

“爹……”

“少罗嗦,这鬼地方真本事学不到,只会学坏。走,跟我回去!”老靳伸手要拉贵生。

在一旁的女店主终于拉下脸,拦住老靳道:“吔,老人家,一进屋我便待你为宾客,你倒横竖看不顺眼,天一个心黑,地一个学坏,你也年纪一大把了,红口白牙的,说话要负责的哟!我这鬼地方怎么啦?我这鬼地方可是国家政策允许办了执照纳了税天天人客不断的。你儿子在这里学了手艺赚了钱站稳了脚跟,你感谢的话不说一句,倒说你儿子学坏了。要学坏的地方多得很,用得着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教训他呀!”

老靳正眼不看店主:“我不跟你说。贵生,你走不走?”

“现在不走,挣够了钱,我会回去。”

“我不稀罕你的钱,只要你回去,铺子里的事情由你做主。”老靳想起在镇上时,贵生曾经说过要学城里人做发型的事,忍痛作了让步。

贵生站着不动,眼神固执又坚定,就像当初他离家出走一个样。

老靳知道无望了,便放了狠话:“好!好!好!从今以后就当我靳如璋没养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我这个爹。你今生今世死在外面不要回河湾镇来!”

说罢,老靳转身摔门而出,震得玻璃铮铮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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