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一个下雪天的晚上，宅男的猫丢了。

宅男是做计算机工作的，在一家大公司已经工作了快十年了，一直没换过工作。宅男没换工作的原因，是因为可以在家里工作，不用到办公室去上班。宅男一开始有一个办公室，离家三十五分钟的车程，在一幢计算机公司聚集的大楼里。宅男部门里的同事都在别的国家，平时见不到面，都是靠电话会议来沟通。宅男的城市是一个北部城市，冬天很冷，经常下很多雪。遇到下雪的时候，上下班的车流堵在路上，三十五分钟的车程就变成了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宅男在办公室工作了两年后，发现部门里很多人在家里工作。宅男不喜欢开车，也不喜欢被堵在路上，浪费时间。宅男趁着部门内部组织调整，换了一个头儿的机会，在新头儿挨个找员工谈话的时候，向头儿申请在家里工作。新头儿觉得宅男自己在一个城市工作，在不在办公室都对工作影响不大，于是先是同意宅男在家里工作两天，在单位工作三天，最后同意宅男不用去办公室。自从可以在家里工作以后，宅男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中午去单位和一些同事吃一次比萨饼之外，再也不去办公室了。

宅男不用去办公室上班，平时跟外界也没什么交往，就只有他的猫在家里陪着他。宅男屋子的家庭室有两个棕色的沙发，一长一短。宅男坐在长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部电话，一个手提电脑，一个鼠标，一个笔记本，几只圆珠笔，一个褐色的大茶杯。茶几上还有几个遥控器，一些零散的硬币，几本书和拆开的账单。宅男每天的工作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用电话开部门里的各种电话会议，一部分是敲计算机。宅男既搞新产品开发，也负责旧产品的技术支持。宅男在计算机上写文件，写程序，发email的时候，宅男的猫就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有时把一只爪子搭在宅男的腿上，呼呼的睡大觉。宅男开电话会议的时候，一边听着电话里同事们的争吵，一边用手抚摸着猫的毛，有时挠挠猫的下巴，有时握着猫的小爪子，猫就高兴得闭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愉快的声响来。宅男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都是赶紧按下电话的弱音键，免得同事们以为他在睡觉打呼噜。

宅男的猫的名字叫Roxie。它是一只狸猫，毛是深黄色，栗色和黑色混杂在一起的，身上长着一道道条纹，眉头上像是老虎一样有着三道纹路。只不过老虎的是横的，Roxie的三条纹路是竖着的。宅男之所以给它取了这么一个英文名字，是因为宅男住的地方是一个no exit的老式锁孔一样的院子。如果你见过老式锁孔的话，你就会知道，那种老式锁孔是中间有一个圆圆的孔，好让钥匙圆粗的脊背插进去，下面是垂直的钥匙插孔。那种锁孔的钥匙，通常都是挂在一个被磨得发黑的铝制钥匙环上，一般一个钥匙环上带着几把这样的钥匙，揣在裤兜里沉甸甸的，像是老式旅馆的钥匙。这种锁孔通常都配着圆圆的铜质门把手和厚重的木门，带着一种神秘和古老的气息。宅男住的街道就像那种老式的锁孔，中间有一处圆圆的空地，没有exit也不临街，只有一条笔直的路通向外面的街道，就像是锁孔下面的用来转动钥匙的插孔。宅男的房子就在圆圆的锁孔与钥匙插孔交界的地方。因为这个锁孔一样的圆巷没有exit，也没有外面的交通，里面非常安静。邻居们的房子沿着中间的锁孔散开，有二十来户人家，其中多数家庭有孩子。孩子们喜欢小动物，他们见了一只新猫，第一个问题就是猫叫什么。本来宅男想给这只猫取一个中国名字，像“沫沫”一类的，但是为了那些孩子们容易记得住，宅男还是给它起了一个英文名字：Roxie。它是一只女猫，Roxie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爱淘气的女孩的名字，而且简短，好发音，容易记住。人们很少给猫起一个特别通俗的名字，像“约翰”，“马克”，“玛丽”这样的名字，你几乎很难听见谁的猫叫这样的名字。猫的名字，一般都是有一点儿特殊，虽然宅男也说不上来具体特殊在哪里。

***

Roxie丢了的那天晚上，事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宅男五点钟下班，把手提电脑的盖子合上。计算机刚发出叮咚的一声，Roxie就知道他要离开沙发了。它站起来，跳下了沙发，站在茶几旁边的木质地板上，先是把两只前爪前伸，身子下俯，随后又把两只后腿蹬直，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像往常一样，Roxie走到厨房的猫食盆前，两只后腿蹲了下来，尾巴在地上像是一个钩子一样随意地散开在地板上，前腿伸直，歪着头坐着那里等着宅男去喂它，吃饱了好出去玩。宅男走到猫食盆边，拿起了中午猫吃剩下的小半盒子猫罐头，蹲下身子，用一只银灰色的勺子，舀了多半勺湿湿的罐头猫食，送到猫的嘴边。Roxie用鼻子闻了闻，闻出了是中午的剩饭，就闭着嘴把脖子扬了起来。Roxie很挑食，若不是饿极了，从来不吃剩下的猫食。宅男总是感叹猫的命好，因为宅男还经常要自己消灭剩饭剩菜，而猫却可以不吃任何不喜欢的食品。宅男很羡慕猫的宁死不吃剩下之食的骨气。宅男看了一眼盒子里的半罐猫食，把勺子移到自己的鼻子前，闻了闻。宅男没闻出猫食有变馊的味道，就把勺子又一次伸到了猫的鼻子底下。Roxie扭头不屑地离开了宅男，走到了一个柜子边，又一次坐下来，在柜子边看着宅男，等着宅男。那个柜子里储藏着一大包猫干食和几十盒猫罐头，还有两口袋猫的treats。宅男看着手里的猫罐头，又看了看猫，只好站起身，把剩下的猫罐头扔进厨房下水池下面的垃圾桶里，把勺子在洗水池里洗干净。宅男走回到柜子边，打开柜子门，从里面拿出一盒子新的猫罐头。宅男走回到猫食盆边，把勺子夹在右手的手指间，然后用右手的手掌和拇指食指攥住罐头，左手拉住罐头盒子上的圆型铝制拉环，用力一拉，把银灰色的罐头盒的盖子拉开。Roxie听见罐头盖子发出的咔嚓一声被打开的声音后，就笔直地伸着尾巴，走回到猫食盆前，两只后腿一弯，蹲坐在地上，等着宅男把勺子举到嘴前。宅男把一盒猫罐头都喂给了猫，又给猫在地上洒了一些treats，看着猫把地上的treats一粒粒吃完。

Roxie是宅男的第二只猫，它不是宅男的第一只猫，也不是宅男养的最后一只猫：以后宅男还会养第三只猫。宅男的第一只猫名字叫黄黄，像个黄狗的名字。你一定以为黄黄是一只黄猫，但是你错了：黄黄也是一只狸猫。宅男的第一只猫和第二只猫都是狸猫，长得也有些像。黄黄是一只流浪猫，在宅男五岁的一个冬天，自己跑到宅男家来，在宅男家里一直待到宅男上了高中，老死掉了。宅男还记得黄黄死去之前的那一天，那是一个秋日，它趴在宅男家对面的一个房顶上懒懒的晒太阳。宅男知道黄黄要老死了，因为它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的了，房顶也爬不上去了。那一天是星期日，宅男踩着一个凳子把黄黄举到房顶上，因为黄黄喜欢在房顶上晒太阳。黄黄老死的时候，它有一个女儿，女儿有五六岁了，在院子里玩耍。黄黄的女儿不知道自己的妈妈要死了，它一点儿也不知道，它只是自己在院子里玩耍，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扑着蝴蝶。那天下午，宅男看见黄黄躺在对面的房屋顶上，它只能躺着，因为它已经站不稳了。黄黄的脑袋歪着，眼睛眯着，眼瞳变得像是一根线一样细。它的前左腿向外伸着，前右腿弯曲着窝在胸前，后面的两只腿笔直地向外舒张着，尾巴蜷缩着，耷拉在房顶上的浅黑色的油毡上。那天下午，黄黄一直眯着眼，歪着脑袋看着它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它的脸上毫无表情。也许不是毫无表情，因为猫的表情不多，猫不哭，也不笑，它或者睁大眼睛，或者眯着眼睛。其实宅男已经记不清了黄黄在临死的时候是否毫无表情，也许是一种深藏在毫无表情后面的无言的悲哀。

***

那天晚上，天黑得比平时早，像是要下雪了。Roxie吃饱饭，扭头往门口走，走两步就回过头来看宅男一眼。宅男知道，猫这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天的觉，想出去遛遛腿活动活动和方便去了。就像每天晚上一样，它吃完饭，总想要出去玩一圈儿和方便一下。即使是冬天，只要天气不是太冷，它总要出去玩一会儿，方便完了才回家。Roxie不喜欢在猫砂盆里方便，总是喜欢出外方便。最早的时候，Roxie总是钻到左边的邻居家后院的deck底下去方便，因为宅男的右边的邻居家里有狗，猫不敢去。宅男左边的邻居没说什么，第二个月后养了两条狗。两条狗一大一小，一黑一黄，见了Roxie就旺旺的叫，把它吓得再也不敢去邻居的后院了，每次都是绕着邻居的后院走。自此之后，宅男就不知道猫去哪里方便了。

宅男跟着猫沿着门口的夹道往门边走。夹道的左边是一个学习室，右边是生活室。学习室里面有一个大书桌和两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宅男从来不在那里坐着。宅男更喜欢学习室对面的生活室，因为生活室更大更舒服。Roxie沿着夹道走到门口放鞋的垫子，两只爪子在宅男的一双皮鞋上挠了一会儿，挠够了之后才走到门边。宅男厨房里的椅子背，都早已经被猫挠得伤痕累累了。Roxie的两只后腿站起来，把前面的右爪子伸出去摸门把手。Roxie去够门把手的时候，宅男觉得很好玩，觉得总有一天猫会进化到能自己拧开门把手的地步，自己能开门出去，再用后腿一踹，把门关上。

宅男拧开门锁，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看了一眼屋外。虽然还不到六点，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云层低垂，空气里有些潮湿，像是要下一场中雪的样子。一股冬日的清凉的空气沿着门缝钻进来，给屋里带来一阵寒气。宅男觉得外面不算太冷，猫可以出去，就把房门的缝开大了一些，放猫出去。Roxie在门口探出头去，脑袋夹在门和门框之间，身子在屋内，背弓着，毛蓬松地耸立着，尾巴直直地有些紧张地翘着，像是在琢磨外面是不是可以出去，有没有危险。Roxie胆子很小，若是外面的风太冷或者雪太大，它就会扭头往屋里走。一辆邻居的车从宅男的屋前经过，Roxie紧紧地盯着驶过的黑色的车身和红色的尾灯，在那辆车完全驶过之后，才身子一跃，蹿出了屋门。Roxie跳下门廊，走上了门前的草地和花圃之间的砖地，踏着一些留下来的残雪，绕到了邻居家的车库前，不久就消失在车道前的黑暗里。

Roxie那天出门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Roxie平时都是在外面玩一会儿，夜里十点钟左右玩累了，也饿了，自己就回家来了。宅男晚上吃完饭，拿着手提电脑坐在生活室里的黑沙发上，继续工作，或者上网，或者敲中文。猫晚上回来的时候，一般会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用爪子擦擦地挠门。宅男无论多么专心地在工作或者敲字，总能听见猫的叫声和挠门声。宅男会放下手里的事儿，起身走到门边，把猫放进来。Roxie有时会贪玩，在外面玩到十一点十二点才回家。通常宅男拧开门锁的时候，就已经会听到猫在门外的叫声，宅男就知道它饿了。宅男打开门，猫贴着门框走进来，脑袋从宅男的小腿上蹭过，一边喵呜着，一边往猫食盆的方向走，走两步就停下来，看看宅男跟上来没有。如果宅男没有跟着它走，猫会扭过头来，返身用头在宅男的小腿上蹭几下，身子蹭着宅男的裤腿，然后继续沿着夹道往猫食盆的方向走。到了猫食盆边，猫会一屁股坐在猫食盆前，后腿蜷缩着，前腿戳着，尾巴绕着屁股，脑袋仰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宅男，等着宅男喂它猫罐头。

***

那天晚上，宅男是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才觉出猫还没有回来的。宅男那天很忙，在忙工作上的一件事，一直没有注意外面。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宅男突然想起没有听见猫叫和挠门的声音。宅男推开手提电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屋外。宅男的屋外有一盏圆型的路灯，和邻居家的一盏方型的灯在一起，把屋子前的草地和车道照得朦朦胧胧的。宅男看见外面开始下雪了。一片片的雪花从低垂的云层上飘落下来，在黄色的路灯下，闪着裹上了一层淡黄色的银白的光。雪花无声地落在草地上，落在门前的光秃秃的树上，落在漆黑的车道上，落在混杂着雪和残冰的灰色的路上，落在对面的压着一层雪的房屋顶上。宅男开始有些担心。他放下窗帘，走到门前，从门边的穿衣室里取出一件厚厚的褐色皮夹克，穿在身上，在门口的鞋垫上蹬上了一双厚厚的靴子。宅男拉开门，顶着吹进来的寒风走出了门外，站在门廊里看着黑沉沉的夜和飘落的雪花。宅男沿着草地和花圃之间的砖地小径走到车道，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让目光穿过黑暗和雪雾，寻找着猫。宅男没有看见自己的猫。宅男叫着猫的名字，想让猫听见自己的叫声跑回家来。曾经有几次，猫在外面贪玩不回，宅男在门口叫几声，猫就从远处的黑暗里颠颠儿的叫着跑回来，跑到宅男的身边。宅男希望这次猫也能听见自己的叫声。

但是那天晚上，Roxie没有从远处的黑夜里钻出来，没有喵喵地叫着颠颠地跑回来。宅男在十二点的时候出门又叫了一次猫。这次，因为时间晚了怕把邻居们从梦中唤醒，宅男是压低着嗓子叫的。Roxie还是没有出现。宅男回到屋里，心神不宁，本来困了想去睡觉，但是却无法回卧室去睡觉。宅男从卧室拿了一条被子和一个枕头来，把枕头放在黑色的长沙发上，在沙发上睡了一晚。宅男那晚没有能够睡踏实。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宅男就会惊醒过来，侧耳听一听门外的风声，想听到那个熟悉的喵声和擦擦的挠门声。但是那天晚上，宅男一次也没有听到。宅男有两次掀开被子，从沙发上下来，披上厚厚的皮夹克，走出门去看，只见雪越下越大，已经覆盖了门前的草地和小径。门前落下的一层白雪，既松软又平整，没有猫回来过的脚印。那天晚上，宅男很担心。宅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宅男宽慰自己说，猫第二天早上就会回来。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等宅男第二天早上打开屋门的时候，猫早己等在门外，饿得迫不及待地叫着钻进门来，用头蹭着宅男的腿，沿着夹道走到猫食盆前，一屁股坐下，扬起头等着宅男喂它吃罐头。这一次，也许也会是这样的，宅男对自己说。

那个猫出去了没回来的下雪的夜里，宅男拉开窗帘，在沙发上拥着被子，靠着枕头，在黑夜里看着悄悄落在窗户上的片片的雪花，惴惴不安地躺着，担心着，无法入眠，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二

宅男在沙发上躺着，时睡时醒地等着Roxie回来。过去曾经有几次Roxie也是这样跑出去玩，晚上回来晚了，宅男也是这样在生活室的沙发上躺着，一直等到两三点，在Roxie回来之后，喂饱Roxie才上楼回卧室睡觉。近来宅男睡觉睡得不好，白天工作忙，晚上经常加班加点，有时过了入睡时间，加上用脑过度，也会这样睡不着。

虽然是黑夜，但是因为下雪和窗前的圆灯的照射，室内浮着一层柔柔的淡黄色的光。宅男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地躺着，想起了小时候养的那只狸猫黄黄来。宅男觉得自己有个很幸福的童年，为此他很感谢那个对他没有原则的母亲，和那只可爱的狸猫黄黄。宅男不知道黄黄是多大的时候来到家里的，因为黄黄是一只流浪猫，自己跑到宅男家里来的。宅男那时还不是宅男，只有五六岁，自己住在一个小阁楼里。宅男曾经用惆怅的笔调写过一篇小说，在里面描述过住过的小阁楼，和黄黄怎么自己跑到家里来的。“童年和少年那些青涩的年代里，我像是一个蚕蛹，寄居在北京这个喧嚣的大城市的一个角落的昏暗的小阁楼上。小阁楼像是一个茧，让我在里面逃避着这个人潮汹涌的硕大的城市里很多人逃脱不掉的苦恼。。。我们院处在一条不算繁华的大街上，院里的前院和后院之间有一个门道，门道上是一个小阁楼。我们家的屋子正挨着过道，那个小阁楼一半搭在我家的房子上面，一半搭在过道上面。我家的屋里的左墙上，竖着一个十几层的木头楼梯，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个一米高两尺宽的棕色小木门，进了木门，就进到了光线昏暗的阁楼里面。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从五岁开始，就自己住在这个小木阁楼上。我刚一进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小阁楼。它黑黑的，里面到处蒙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着土粒的味道。我的脚步惊动了灰尘，一粒粒土灰被搅动起来，在阁楼上飞舞。微弱的光线从前面的一个纸窗户透了进来，带来了一股朦胧和神秘的气息。刚进去的时候，因为外面亮，里面黑的缘故，眼睛几乎什么也分不出来，过一会儿，才能看出里面东西的轮廓： 一个书架似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发黄的显得古旧的书；一个很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有一个小台灯，上面罩满尘土；一堆杂七杂八的破烂堆在一头，里面有几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放着一些旧报纸和杂志，表面上也都蒙了一层灰。阁楼上还有两把很旧的凳子，一个放衣服的小柜子，一些乱七八糟不知干什么用的木板条，一个保险柜似的小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信件和一个小包裹。”

“刚见到小阁楼的那种欣喜是难以忘怀的，”多年以后宅男回忆小时候时写道。“它就像一个搭在树上的小木房子一样让人激动。我很小就在小阁楼里面玩，后来我爸给我在里面搭了一个木板小床，我就开始睡在里面，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才离开了这个小阁楼搬到学校的学生宿舍里去住。夏天的时候，阁楼下的过道里有过堂风，于是就成了孩子们喜欢呆的乘凉的地方，平时也成了孩子们聚会聊天的地方。我自己住在阁楼上，阁楼和过道之间隔着一层木板，走在上面木板就会咯吱咯吱的响，有时能隔着木板听到过道里面的孩子们的说话声。阁楼的木板上有些小缝，还有一个很小的圆洞，从木板的缝隙里，我能看到底下过道里坐着的小孩子们。阁楼上面总是很昏暗，唯一的一个台灯也是度数不足的一盏台灯，在暗夜里发出橙色的光。阁楼是金字塔型，中间最高处是尖的，有两米高，两边是矮的，最边上有个小纸窗户，只有一尺高。因为窗户很低很矮，而且是纸糊的，阁楼上采光严重不足，总是很昏暗，像是黄昏。我的床在离窗户有两米远的地方，在床上我只能坐起来，不能站着，因为站起来头就会撞到阁楼的顶上。我在那个阁楼上几乎度过了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时我是一个天性腼腆的孩子，很少说话，邻居们经常跟我妈说我沉静得就像是个女孩。我每天顺着木头梯子爬上阁楼，在黑暗中摸索到台灯，打开台灯，阁楼上就开始充满了桔黄色的灯光。有时我会觉得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的火光照满了阁楼。我习惯了阁楼上的昏暗，在里面闭着眼都不会碰到任何东西，有的时候不开灯，就默默地在昏暗的阁楼上坐着。。。家里的小阁楼是我的一片安静的自由的天地，它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片净土，完完全全的属于我所有。每天我在里面打开台灯看书，做作业，读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就坐在床上看着黑色的阁楼顶发呆，上面有时会有蜘蛛爬过和结网。我把我的一切东西都放在小阁楼里。我喜欢的书，收音机和录音机，喜欢的磁带，作业本，教科书，书包，练习本，弹球，弹弓子，扑克牌，象棋，围棋，烟盒纸叠的方宝，干枯的落叶做成的书签。阁楼里经常传来下面的门道里有人走过的匆匆的脚步声，或者碰面后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半夜里我有时会被门道里传来的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阁楼里一片黑暗，脚步声过后阁楼重归静寂。。。在一片黑暗中，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在宇宙里遨游，飘近一个星球，注视着星球，或者转身去飘向遥远的散发着微弱的磷光的星星。我像是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在太空里毫无目的的游荡，偶尔停下来看一眼身边飘过的布满小坑的陨石。小阁楼是我的一个私密的天地，我徘徊在里面，在无名的惆怅之中静静地走过岁月，完成着从幼稚到成熟的蜕变。在这个繁闹的城市里，小阁楼一直是我逃离喧嚣的一个私有的领地，一处安静的空间，一处可以让我睡觉，思索和养伤的空间。。。多年后我自己独坐在一个喧闹的酒吧的阴暗角落里，望着窗外寂寥连绵的雨雪，想起了少年那些留着泪手淫的夜晚，内心涌起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怀旧情绪，空虚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看着乐手在酒吧前面的一小块乐池里挎着吉他在嘶哑着喉咙喊着 “We will rock you”，我忽然读懂了少年这两个字的含义。少年是一种迷惘，是一种骚动，是一种孤独，是一种忧伤，是一种彷徨。虽然在被岁月磨损的记忆里，那些留着泪长大的日子不再孤独和悲伤，那只是当时的苦涩，早已经被记忆重新拼接成美丽罢了。”

那天晚上，宅男模模糊糊地睡去，又模模糊糊地醒来。宅男每一次醒来，都先是听听外面的动静，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二点四十过去了，一点十分过去了，一点五十过去了，两点一刻过去了，Roxie还没有回来。宅男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依然下个不停的雪花和低垂下来的黑黑的云层，心里很担心，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宅男第二天早起还要开会，知道睡眠不足会影响工作，但是宅男依然无法入睡。宅男几次披衣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去看，外面依然是平静安宁的夜，安宁得就像一湾没有涟漪的湖水，只有雪花像是秋天的落叶一样在不断地飘落着。

那天晚上，当宅男第三次披上皮夹克，开门出去，站在门廊里的时候，他看见覆盖着草地的雪上有两行兔子的脚印。宅男的目光沿着兔子的脚印追寻过去，看见一只深灰色的兔子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两只黑黑的凸起的大眼睛目视前方，耳朵竖立着，一动不动地雕像一般地蹲着，凝视着黑暗，像是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一样地蹲着。夜很深了，宅男不好大声地喊Roxie。宅男只是小声地叫了几声Roxie。没有喵喵的叫声。没有颠颠的跑动。没有暗影里蹿出来的毛茸茸的身子。雪花依然静静地飘着，飘到宅男的盖住脖颈的头发上，飘到宅男的因为睡眠不足而消瘦的脸颊上，有几片雪花甚至还从从皮夹克的缝隙飘到宅男的脖子里。宅男低头看见门廊前左手的花圃里有一截零散的烟蒂露在雪外面。宅男有时喜欢在门口抽两根烟，在静悄悄的黑夜里点上一支烟，宅男的心里会觉得平静似水。

平素宅男在晚上出门抽烟的时候，Roxie从很远就会看见宅男，就会从墙角或者树荫下的黑暗角落里跑出来，四条腿前后倒着，毛茸茸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喵喵地叫着，向着宅男跑来。每到这时，宅男都会很感动，就像是你从火车站月台走出来，举目四望，还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人的时候，有一个人叫着你的名字，扑到你的怀里来。Roxie不会扑到宅男的怀里来，Roxie到了宅男跟前时，只会躺在地上，身子仰巴着，四脚朝天，把背在砖地上蹭，就像是一只小熊猫在竹子上蹭痒痒一样。Roxie一边在地上蹭着背部，一边眼睛看着宅男，等着宅男来给它挠痒痒。宅男会走到Roxie身边，蹲下身来，把烟叼在嘴角上，用手挠Roxie的背和下巴。Roxie会闭着眼喉咙里打着呼噜，享受着宅男的挠痒痒，然后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突然翻过身来，用爪子挠宅男一下，像是在跟宅男逗着玩儿。Roxie的指甲很尖很厉害，有时会在宅男的胳膊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来。宅男不想被Roxie挠着。宅男从地上捡起一只枯树枝，用树枝的一头拨弄Roxie的爪子。Roxie用两只爪子抓住树枝，把树枝拖到嘴边，用尖利的牙齿咬着树枝，把树枝咬得伤痕累累。

***

宅男走出了门廊，来到了车道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Roxie经常爱在后院追逐兔子，就想去后院看看。宅男的房子坐落在一块馅饼形的地形上，前面的草地窄小，后面的草地宽阔。宅男贴着墙壁踩着雪，沿着与邻居家相邻的草地走向后院。邻居家的窗户黑魆魆的，像是一个个方型的洞口。宅男推开后院的木板门，走进了后院。后院里没有灯，只看见雪不断地飘落在栅栏上和草地上。宅男站在雪地里，扫视着院子里的角落，期望着哪里会动一下，钻出Roxie来。但是后院没有任何动静。对面镇屋的窗口也都是黑黑的，没有一家窗户亮着灯。宅男站在院子靠着屋子的一侧，又一次压低声音叫了Roxie两次。依然没有Roxie的动静。宅男知道，Roxie一定是走远了，不然Roxie的耳朵很尖，一定会听到宅男叫它的。宅男有些焦虑地站了一会儿，知道站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慢慢地沿着墙角走回车道， 从那里回屋了。宅男进屋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树下，发现那只灰兔子还蹲在树底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目光消失在雪片和黑暗之中。

从后院回到屋子里来之后，宅男脱了皮夹克，脱了靴子，躺回到沙发上。宅男睁着眼看着窗外，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手臂放在脖子后面。沙发有些不太舒服，皮面有些软，躺在上面时间长了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和难受，而且皮面和脊背接触起来，有点儿粘，像是不透气一样。宅男一边听着窗户外面的动静，一边想起了Roxie小时侯的情景。

凌晨三点钟过后不久，宅男的困意终于上来了。他的上下眼皮不断地眨了又眨，脑子也开始既沉又麻木。宅男闭了一会儿眼，终于抵御不住困意，在沙发上别扭着脖子睡着了。

但愿Roxie明早能像以前那样，重新出现在门口，宅男睡着之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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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楼在宅男的记忆里留下了特殊的记忆，不光是因为他在那里渡过了童年和少年，不光是因为黄黄总在小阁楼上躺在他的床上睡觉，而且是因为在那里经过了他的暗恋初恋和失恋。多年之后，宅男在他的小说里回忆说：“在这个喧闹的城市的角落里，我只喜欢我的小阁楼，这个小小的茧。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吃完晚饭，我坐到小阁楼的桌子前，拧亮台灯，摊开书包写做作业，却什么也写不下去。台灯的白色的光照着小桌以及上面的书和本。在这张小桌前，我日复一日的坐在这里写作业，看书，写字。月光从外面穿过云层，照到小阁楼里来。窗户的影子静止在小阁楼的木地板上，远处有一只野猫在嚎叫，让我想起我的猫来。我突然身上起了一种战栗，内心里有一种惶恐，让我不知所措。那天晚上，我看到窗外艳丽的国庆烟火一只只在天上火热的绽放，爆发出绚丽夺目的异彩，把小阁楼照得明亮起来。瞬间后烟花燃化成尘土，托着一条一条的紫色红色黄色白色的痕迹逐渐消散，小阁楼又重新暗了下来，显得更为黑暗和空虚。寂寞弥漫了小阁楼的每一个角落，我无处逃避，被沉重的空气压得遍体鳞伤，无法挣扎，只能一遍一遍的想起她。。。睡觉前我在小阁楼上收拾书包，看到了一本书里夹着她送给我的用颐和园的红叶做的书签。那是前不久她才送给我的。那片深红的黄栌叶子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加在书的扉页里，深棕色的叶茎爬行在叶面上，干枯的红叶背面有两个英文字母，那是我们两个的姓的缩写，旁边还有一个大写的L，代表着Love。看到这个书签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她。我的喉咙里想哭，但是我母亲正在小阁楼的楼梯下走过，我不能哭出来。我抚摸着火红的黄栌树叶，就好象抚摸到了她的嘴唇。我举起树叶做的书签，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是干干的，失去了血色和湿润。我把它放回到书里，把书合上。在灰涩和幽暗的小阁楼上，我把书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一个抽屉里的最底层，用锁把抽屉的门锁上。我躺到床上，关上灯，看着窗外的星空，用目光把悲伤刻在每一颗遥远的星星上。窗棂把夜空切割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像是梵高的画《星夜》。黄色的星星纠缠着回旋在深蓝色的夜空里，皎洁的月亮也成了桔黄色的漩涡，骚动的黑云不安的移动着，一切都是世界末日一样的烦闷。天上一条条绵长的黑色的云层 交叠在一起，压得我心里透不过气来。我平躺在小床上，看着月光缓缓在地板上移动，光影移动得真慢，比蜗牛爬行还慢。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只蜗牛，在月光下躲在一个灰色的壳子里睡觉，梦中被孤独的露水滴醒。我把被单从头到脚蒙住，身子蜷缩在被单里，觉得浑身疲倦，像是病了一样想好好睡一觉。往日能够跟我互相温暖的猫早已不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了它的陪伴，小阁楼上显得更加冷清。我很怀念我的猫，怀念它躺在我被子上，像个小火炉一样散发着温暖，怀念它睡着时的呼噜声，那种呼噜声在暗夜里催我入眠，让我睡得很安心。现在我变得很容易惊醒，半夜里有时会有人从阁楼底下的门道推车走过，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穿过门道，又由近而远，消失在院子里。有时伴随脚步声还有大人的说话声。我在阁楼上被这些响动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黑漆漆的阁楼顶，上面的一根根裸露的木头像是一条条蟒蛇，缠在房顶上，在嘶嘶的吐着蛇信子。我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孤单，寂静的夜晚总让我觉得形单影只。秋风把我的心情吹得冰凉，像是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冰块。蓝色的秋风吹落了红透了的树叶，但是吹不走我灰色的烦恼，我逐渐憔悴成一片黑色的落叶，在寂静的夜里躺在风中枯干。我闭上眼，希望过去的一切能变得遥远和模糊起来，但是她的身影和声音总是那么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半夜里我终于忍不住，用枕头堵住嘴，泪水打湿了枕巾。只有在走过少年之后，才记起它的美丽和苦涩，想永远的留住在那里。而当时，却是盼着自己赶紧长大，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

第二天早上，天刚开始蒙蒙发亮，宅男就醒了。宅男睁开眼，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是六点半钟。宅男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披上皮夹克，穿着睡裤，赤着脚走到门边，拉开门看外面。外面静悄悄的，雪还在一阵一阵的下着，没有停。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穿透了宅男的睡裤，吹得宅男浑身发凉。宅男看见门口的雪上有两行猫的脚印，脚印在门口转了一圈，在车库前的车道消失了。

难道Roxie回来了？宅男激动地想。

宅男一脚迈出门口，站在门口冰凉的雪地上，向着车道方向大声叫了起来：

Roxie！ Roxie！

宅男叫了几声，没有听见猫的喵呜声，也没有猫颠颠的向着门口跑来。宅男两手拽着皮夹克的拉索，赤着脚跑出门外，踩着雪向着车道跑去。宅男站在车库的房檐下，看见地上有一团错乱的脚印，像是绕着圈追逐的脚印。宅男蹲下仔细一看，是兔子的脚印和猫的脚印混杂在一起，似乎像是猫在追兔子。宅男看见兔子和猫的脚印穿过草地，继续向西，通向了邻居家的车道。

Roxie!

宅男站起来，大声地叫着猫的名字。宅男的声音消失在雪雾里，四周依然一片沉寂，人们好像都在梦境里，没有一间屋子的灯是亮的，也没有人拉开窗帘往外看。Roxie依然毫无踪影。宅男的眼光搜寻着脚印，看见纷乱的脚印越过邻居家的车道，穿过另外一个邻居家的草地，去了后院的方向。

宅男踏着雪跑回屋里，在生活室的地上找到裤子和袜子。宅男三下两下穿上裤子和袜子，拉好皮夹克的拉链，飞速地蹬上靴子，带上手套，冲出了门外。宅男沿着猫和兔子的爪子印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猫的名字。一个邻居家的灯亮了，像是被宅男的喊声惊醒。宅男跟踪着猫和兔子的脚印，跑到邻居家的车道，看见脚印在邻居家后院的门边消失了，像是兔子和猫钻过了后院栅栏上的一个破了的缺口。宅男走到邻居家的后院栅栏门前，伸手摘掉了门的挂钩，推开门，走进了邻居家的后院。平时宅男从没有进过邻居家的后院，因为那是邻居家的地盘，没有邀请是不该自己进去的。但是这一次宅男顾不得了。宅男进入到后院的时候心里有些发虚，因为这位邻居是国防部的一位军官，有时一身戎装的开着军车回来。他看见屋子二楼的一间屋子的灯亮了，像是主人被惊动了。猫和兔子的脚印失踪在后院尽头的栅栏边，像是从栅栏地下的空档钻了过去，进入了相邻的一家镇屋的后院。宅男走到栅栏尽头，看见纷乱的脚印变换了方向，向着北面去了，消失在房子的拐角处。

Roxie！Roxie！

宅男把手弯成喊话筒的样子，对着脚印消失的方向喊。

没有回声。没有喵呜声。一点儿回声也没有。宅男的心突然沉了下来，像是心里打了一个结，被一块石头坠着，悬在胸腔半空里。

Roxie！ Come here Roxie! 宅男有些慌张地叫着。

宅男的声音消失在干裂寒冷的空气中，像是几滴水滴融入了大海一样，一点儿反响和回声也没有。

Roxie是在三个星期大的时候来到宅男家里的。那时Roxie很小，小得可以站在宅男的伸开的手掌上。有一天宅男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一个帖子，上面有一个帖子说有几只小猫要送人，贴着几张小猫的照片。宅男看见照片里的可爱的小狸猫，一下想起了小时养的黄黄。自从黄黄老死了之后，宅男一直想再要一只狸猫。但是自那之后，宅男开始准备高考，之后上了大学，住在学校宿舍里，没有办法再养猫了。大学毕业之后，宅男到了国外留学，一开始学习很紧张，也没有办法再养猫。上完学之后，宅男开始工作，这么些年一晃就过去了，一直也没养成猫。

宅男给发帖的人打了电话，说想去看看照片里的那只狸猫。发帖的人是个中国留学生，说太巧了，另外几只小猫都送出去了，只有这只狸猫还在。他们在电话里约好了时间去看猫。宅男下班后，开车直接去了Woodruff街上的一幢外面看起来很旧的公寓楼里，在楼门口打了电话，随后去了三层的一间带阳台的屋子，找到了猫的主人。那个留学生把宅男让进了一间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屋子，从一个纸盒子做成的猫窝里提起小猫，把小猫托在手上让宅男看。

小狸猫站在主人的手上，一点儿也不恐慌，睁着两只天真的大眼睛，用小爪子抓住主人的一只手指，放在嘴里咬着玩，毛茸茸的小尾巴一翘一翘的，身上带着一股奶味儿。主人把小狸猫放到宅男手上，让宅男托着看，说是一只母猫刚生下来的一窝小猫，平时没法儿照顾，所以想早些送人，这是最后一只了。小狸猫一点也不认生，卧在宅男的手掌上，歪着头，两只小爪子抓住宅男的中指，用很嫩的小猫牙咬着，爪子上的指甲扎到宅男的手指上，有些微微的疼。宅男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小狸猫的毛茸茸的背，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小狸猫。主人介绍说，这只小猫已经经过了拉屎拉尿训练，会把屎拉在猫砂盆里，不会随地大小便。主人说，这只小猫没打预防针，需要宅男找个兽医给打各种预防针。宅男一口答应了下来，说他喜欢这只猫，要把这只猫带走。

主人给宅男找了一个装啤酒的纸盒子，把小狸猫放进啤酒盒子里，在上面用胶条封住。小狸猫喜欢啤酒盒，淘气地把小爪子从纸盒子的小孔里伸出来，抓挠着外面。宅男谢了留学生，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纸盒子和留学生送给他的两瓶小猫吃的猫罐头，回到了停在公寓楼门口的车上。宅男把盒子放在副驾驶座下面的空档上，把自己的一个电脑包拿过来，塞在空档中间，免得纸盒子在开车时摇晃。小狸猫一直都很高兴地在纸盒子里玩耍，只有在汽车开动之后，它才变得有些恐慌。小狸猫用爪子挠着纸箱，用头顶着纸箱，喵喵地叫着，想把头伸出来。宅男一边嘴里安慰着小狸猫，一边把车尽量开得平稳些，减少车的晃动和避免急停。

二十多分钟后，宅男抱着纸盒子和猫罐头进了屋门。宅男在楼梯口打开纸盒子，把小狸猫放了出来。小狸猫好奇地看着新的家，一眼看见了身边的楼梯。它大概是因为在公寓里出生，从来没有见过楼梯。小狸猫个子矮，站着还没有楼梯最下面的一阶高。它抬起前爪，搭上了楼梯，后腿蹬直，向着楼梯上爬去。小狸猫吃力地爬上了第一层楼梯，小尾巴翘着，又向着第二层楼梯爬去。宅男托着小狸猫的屁股，帮着它爬上一层层楼梯，一直托着它爬到了楼梯顶端。小狸猫爬上了二楼，回头看看楼下，想下楼。它把一只爪子试探性地放下来，但是它的腿太短了，够不到下面的台阶。小狸猫试了几次，都有些害怕，不敢下楼。宅男把小狸猫托在左手上，放在胸口，右手围着小狸猫，抱着小狸猫下了楼。宅男把小狸猫放在木质地板上，打开了猫罐头，放在小狸猫的嘴下面。小狸猫低头舔着罐头，小小的舌头吃力地想把罐头吃进嘴里，但是总是吃不进。宅男找了一把小勺，挖了一勺罐头，把勺子伸到小狸猫的嘴边。小狸猫很高兴地从勺子里吃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欢愉声。小狸猫吃饱了饭之后，坐在地板上，抬起前爪来，用嘴一下一下地舔着干净的爪子，又用爪子一下一下地蹭着脸上的毛，洗着脸。洗完脸之后，小狸猫又开始舔身上的毛，从胸脯开始，一直舔到尾巴，最后把尾巴咬了一会儿玩。

宅男把小狸猫抱起来。小狸猫翘着小尾巴，带着一身奶味儿，顺着宅男的胳膊爬上了宅男的肩膀。宅男把小狸猫从肩膀上拿下来，托在手掌上，看着小狸猫天真而又淘气的清澈到底的大眼睛问小狸猫：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要不就叫你Roxie吧。

从那之后，小狸猫就变成了宅男家里的Roxie。

***

宅男看着面前的栅栏，琢磨是不是能翻过去。栅栏是由一块块巴掌宽的木板订成的，木板和木板之间有几个厘米的缝隙，可以看见对面的院子。栅栏看着不是很牢固，上面顶着一层薄雪，有一米半高，到了宅男的胸膛。栅栏对面的镇屋的后院面积小，后院和后院之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小径通道相连，可以从通道走入任何一家镇屋的后院。宅男这边的是独立屋，每一个独立屋的后院是镇屋的四个宽。宅男若是运动健将，也许能够一跃翻上栅栏，跳进对面的院子里。但是宅男不是运动健将。宅男看着栅栏，正在琢磨怎么翻过栅栏的时候，听见不远的地方有个声音问他说：

嗨，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宅男回过头来，看见屋子一楼的灯已经亮了，后门已经被拉开，邻居正把一只肥大的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在看着他。

对不起，我的猫丢了，宅男抱歉地说。看见猫和兔子的一溜脚印来到了这里，可能是猫追兔子来到了这里，又跑到对面的后院里去了。

你得从前面的街口绕过去，才能进那边，肥脑袋转了一下眼球说。这个栅栏人爬不过去。

我想也是，宅男失望地点头说。谢谢，那我绕过去看看。

要是我看见了你的猫，会告诉你一声的，肥脑袋说。

谢谢您，宅男从后院中边往外走边说。

祝你好运。肥脑袋微笑着说了一声，把头缩了回去，一楼的灯随后灭了。

宅男知道肥脑袋不想让他翻栅栏，只好踩着后院的雪走出来，给肥脑袋关上后院的门，沿着门前的路向着外面跑去。

***

宅男沿着街道跑出了自己住的小圆巷子，向左拐，再向左拐，拐到了后面的镇屋所在的街。宅男一边跑一边看，从镇屋之间的空隙里，看见了邻居家的房顶。宅男在镇屋的一侧找到了通向后院的小径。小径是窄长的，一侧挨着年久褪色的木栅栏，一侧是各个镇屋的的后院。宅男走在被雪覆盖的小径上，心里有些发虚，怕镇屋里的人认为他是贼，或者认为他有不良企图。宅男一边叫着Roxie，一边用目光搜索着后院的各个角落。

才走了不远，宅男就看见了猫和兔子的脚印，穿过镇屋尽头的栅栏，去了马路方向。宅男跟着脚印追出去，看见几行脚印消失在马路边。马路上的雪都融化了，变成了水泥，看不清脚印。宅男穿过马路，仔细地观察着，终于在马路边上又看见了猫和兔子的脚印。宅男跟踪着脚印跑着，看见脚印歪歪斜斜地穿过一幢房屋，消失在后面的公园的一处灌木从里。宅男进了公园，低头从灌木从的缝隙钻进去，看见脚印消失在一片乱石和低矮的灌木丛下面，再也无法找到了。

宅男站在灌木丛中间，大声地喊着：

Roxie！Roxie！Roxie！

乱风把枯干的树枝和灌木丛吹得哗哗地响，雪从高耸的枝头一团一团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散乱开。雪迷住了宅男的眼镜，宅男摘下眼镜来，擦了擦，重新戴上，绕过灌木丛，继续寻找着脚印。脚印就像是被雪覆盖住了一样，再也看不清，找不到了。宅男在树丛里和灌木丛里盲目地走着，低头看着，从横贯公园的树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走出了公园。公园外面是几条街道，伸向不同的方向。宅男站在街道边上，四处张望，叫着Roxie。

依然没有Roxie的身影和喵声。

宅男站在公园的竖着一个绿牌子的路边，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他知道，Roxie可能是追着追着兔子，在公园里迷路了，找不到自己回家的方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

“我敢跟你打一块钱的赌，你从来没有见过猫流泪。”多年后宅男在小说里写道。“我的猫受过伤，有的时候是因为和别的猫打架被咬掉了毛，有的时候是自己不小心摔坏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猫从来不哭，它受伤的时候，无论是多么深的伤，它只是悄悄卧在一处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养伤。它最受伤的时候甚至不吃东西，只是埋头大睡。。。有一次我的猫受伤了，它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身上有一块地方毛掉了，露出一个一寸长的血红的伤口。血凝接在伤口周围，看着很可怕。它躺倒在阁楼的小床上，不让人碰它。我想不是它跟别的野猫打架了，就是身体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看着它觉得很心疼，但是又没有办法，也没有兽医可以去给它看病。我找来紫药水，一手按住它的爪子和身体，一手给它伤口上涂紫药水。它呜呜地叫着，挣扎着，不让我碰它的伤口。它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哭也不叫，也不流泪，只是静静地趟着，偶尔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伤口。我想它肯定是没有泪腺，流不出眼泪来。每天我把吃的和水给它端来，让它在阁楼上吃，免得上下阁楼。它吃完喝完就接着睡觉，好像是进入了冬眠一样。几天之后，它才缓过劲儿来，才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动。”

***

整整一天，宅男坐在计算机前心乱如麻，总是走神，想干活却干不下去。即使是在开电话会议的时候，宅男的耳朵也总是在听着门外，一有声响就赶紧放下电话跑到门口去看。失去了Roxie的屋子显得很空荡，宅男从来没有觉得屋子这么寂静过。许多次宅男的眼睛不自觉地看着身边的沙发，上面空空荡荡的，平时总躺在那里的Roxie已经不在了。中午的时候宅男到冰箱里拿饮料，一眼看见了厨房中间的island旁边的猫食盆，他下意识地放下手里的饮料瓶，从橱柜里拿出一口袋猫的干食来，把猫食盆倒满，随后把另外一盆里的水倒掉，换成了干净的水。宅男看着换好的猫食盆，心里依然无法相信Roxie已经丢了。

它会回来的，宅男想。它一定会回来的。

宅男听见过很多猫丢了又自己回来了的故事，有的猫走了很远很远，丢失了很多天，最后又自己走了回来。宅男小时养的那只黄黄，也曾经有过两次几天没有着家，最后还是一身脏兮兮地回来了。Roxie从来没有离家超过一天一夜的。Roxie饿了就往家跑，回到家里就猛吃。

也许Roxie晚上就会回来了，宅男自我安慰的想。它饿了就会跑回家来了。

***

宅男一下午一直在盼着早些下班，好继续出去找Roxie。平时时间过得很快，但是这天下午，时间过得很慢，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好象是没电了一样，一格一格地缓慢地转动着。一下午，宅男什么也没能干下去，连头儿特意交代的一件急活儿也没能干完。宅男总是在听着门外，盼望着听到Roxie的叫声和擦擦的挠门声。宅男把手机平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在计算机旁边，眼睛总是盯着手机，期盼着手机会震动起来，会有人说，你好，我们捡到了一只猫，是你的猫吧？Roxie有一个可以戴在脖子上的黑色的尼龙项圈，上面有一行粉色的字，写着厂家的牌子STAYWELL，字体很显眼，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项圈上拴着一个漆成绿色的八角形小铁片，上面刻着Call My DAD和宅男的手机号码。Roxie不喜欢带着项圈出门，它有时用爪子去挠项圈，脑袋向后缩着，想把项圈褪下来。但是项圈紧贴着Roxie的脖子，Roxie自己褪不下来。宅男放Roxie出门时，有时给它戴上项圈，有时就忘了。幸运的是，昨晚Roxie出门的时候，宅男给Roxie戴上了项圈。如果有人捡到了Roxie，就有可能按照铁牌上的电话，打到宅男的手机上来。

好不容易熬到快五点了，宅男看了一眼窗外，昨夜开始下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郁，但是已经没有雪花的飘动了。下班之前，有个同事突然有件事儿找宅男。宅男应付了几句，说快下班了，明天早上再讨论吧，就把同事打发走了。五点钟一到，宅男关上计算机，穿好褐色的皮夹克和靴子，戴上一双厚厚的棕色手套，围上了一条带格子的灰色的围脖，继续出门去找Roxie。

外面干冷干冷的，天虽然还还没有全黑，但是有的屋子已经开始亮灯了。雪下了有十几厘米厚，马路上的雪有些已经在车的碾压下化成了黑色的雪泥，但是草地和路边的窄长的人行道依然被雪覆盖着。

宅男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走着，看见有人拿着雪铲出来铲雪，有人推着铲雪机铲雪，有人直接把车开出了车库，沿着被雪覆盖的路开了出去。马路上不断有汽车驶过，路边的小径上的雪被被人们的脚步踏得纷乱，早上看到的猫和兔子的爪子印早都已经失去踪迹。宅男一路走着，一路叫着Roxie的名字，又回到了小公园。虽然不知道早上看到的猫和兔子的爪子印是不是真的是Roxie的，但是因为爪子印消失在小公园里，宅男觉得Roxie很有可能是在公园里失踪的。Roxie平时就喜欢追兔子玩，这次也许是跟着兔子跑，最后在灌木丛里掉向了，跑向了别的街道，越跑越远了。公园里的雪比早上多了，灌木丛和树丛里的空地被新下的雪完全覆盖了。宅男走到早上猫爪子印失踪的那片灌木丛里，拨开灌木的干枯的枝桠，一点一点地搜寻着，想找出猫向哪个方向跑的线索来。宅男搜遍了整个灌木丛，也没找到猫的失踪的方向，只好钻出灌木丛来，在公园四周继续搜索着。

宅男走出了小公园，向着离公园最近的一条街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叫着Roxie的名字。铲雪的人看见宅男叫着Roxie的名字走过，有的低头继续铲雪，有的停下雪铲来，问宅男是不是在找猫。宅男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电话，交给那些问他的人，请他们见了Roxie，务必给他打电话。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路灯一盏盏开始亮了。铲雪的人们回到了屋内，屋子里亮起了明亮的灯光，冒出了晚餐的香气。宅男饿着肚子从下班一直找到晚上，把公园和自己家周围的十几条街反反复复走了几遍也没有找到Roxie。在雪后的严寒里连续不断地走了三四个小时，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喝任何东西，昨晚也没有睡好觉，宅男觉得很疲累，脚步越走越沉，腿越来越迈不动，但是他还是继续沿着街道走着，用有些嘶哑的喉咙大声叫着Roxie。不断有人从窗户里，或者路边，或者车内看着宅男，也不断有人关心地询问宅男是不是猫丢了，每到这时宅男就把自己的电话留下，请对方看见Roxie就给他打电话。天越晚，风越冷，一阵阵雪后的寒风钻进宅男的厚厚的皮夹克里面来，宅男觉得脸有些被冻僵了。Roxie会怎样呢？宅男担心地想。这么冷的天，Roxie没有吃的，会不会被冻坏饿坏？

但是Roxie应该不会这么傻吧，宅男想。它饿了就会跑个人家去，也许会有人给它一些好吃的，那样人就会看见它的脖子上的项圈，看到那个绿色的八角形小铁片，看见上面的电话号码，就会打电话过来。

想到此宅男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按了一下，查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未接来电。手机的蓝色屏幕在黑夜里闪着柔和的光，上面没有任何来电显示。一条错过的来电显示也没有。手机的闪亮的屏幕上是一张Roxie的照片。照片上，Roxie歪着躺在沙发上，眼睛闭着，一只前腿蜷缩着，几根白色的长胡子歪在红色的小鼻子旁边，褐色的肚皮敞露着，在呼呼地睡觉。

Roxie，Roxie，where are you?

那天晚上，宅男在一处漆黑的房子前的草地边上，发现了一串猫的爪子印。房子像是没有人居住，车库前的雪也没有铲。就像在自己家门前发现的那串猫的脚印一样，猫的爪子印在门前打了一个转，向着旁边的屋子走去。这幢房子跟宅男的的房子模型一模一样，同样的门廊，同样的小径，同样的车库，同样的窗户，甚至连门也都是一样的门。宅男想起夏天夜里有一次出门去散步，在家对过的一条街上，看见Roxie从一幢房子的暗影里钻出来，跑到那幢房子的门廊上，在房子的门口蹲着。那幢房子，也是跟宅男的房子是一个模型。难道是Roxie找不到家，认错了门，以为这是自己的家了？宅男心里一阵惊喜，赶紧沿着猫的脚印跟踪着。猫的脚印在草地边时隐时现，有时在路边失去了踪迹，在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又重新出现。宅男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电影里，有人为了甩掉后面跟踪的人和警犬，故意趟过一条小河来让河水埋掉脚印。夜很黑，路灯昏黄，雪上又有人走过，猫的脚印辨认起来很困难。在一处房屋的后院前，猫的脚印完全失踪了。宅男看着眼前的院子，有点不敢进去。这样黑的夜晚，又不是自己认识的邻居家，走入别人的后院，要是被误解了可能会出问题。宅男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快十点了。宅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房子的门前，按响了门铃。门里的说话声停止了，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嗨，你找谁？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拉开门，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宅男，打着招呼。男人的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女人。女人的头从男人的肩膀上伸过来，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宅男。

对不起，我的猫丢了，宅男推了一下眼镜说。看见外面有一串猫的脚印，在您的院子周围没了，想麻烦您看一下，后院里有没有一只猫。

都这么晚了，再说天黑，什么可能也看不清。。。。男人推脱地说。

你就去看一下呗，女人在男人身后捅了一下男人说。我给你把后院的灯开开。

噢，那没问题，你等一下，我这就带你去看，男人改口说。

谢谢您，宅男感激地说。

男人打开后院门，侧身让宅男进去看。后院有一盏灯，已经打开了，苍白的灯光照着雪地。宅男在院门口扫视了一下，看见院子里有一个小孩的滑楼梯，一个小房子坐落在院子一头，还有一个秋千支在院子里。院子里没有猫的踪影，也看不见猫的脚印。

对不起，可能猫去了别的地方。宅男失望地说。谢谢你。

不客气，男人把宅男送出来说。你再到周围看看，也许就找到了呢。一两天，猫跑不远的。

***

宅男走出院子，茫然四顾，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去找。宅男决定回家去看看，也许Roxie此刻已经回到了家门口，蹲在门口等着进屋呢。这样一想，宅男加快脚步，向着自己的家的方向走去。刚走了没多远，宅男很意外地在路边的一片雪地上重新发现了猫的脚印。这次那行脚印歪歪斜斜地走向了一处房屋的侧面。宅男追踪着脚印走过去，看见房屋侧面的阴影里，一个黑魆魆的小动物在向前走动着。小动物听见宅男的脚步声，像是有些惊恐地停了下来，把身子转了过来。房屋的暗影里，隔着又远，宅男看不清小动物的样子，但是看见了一双绿色的猫眼在黑夜里闪着光。

Roxie！宅男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叫着Roxie的名字，向着房子暗影里站着的猫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宅男知道，Roxie是一只胆小的猫。在陌生的街道上，Roxie就会更害怕了。宅男缓慢地靠近那只猫，怕把猫吓跑。

那只猫没有仓皇地逃跑。它扭身在暗影里继续走着，好像没有看见宅男一样，走到了房子的暖气管出口下，蜷缩在出口下面的碎石上。宅男走到离猫几米远的地方，看见是一只黑猫，身上脏兮兮的，像是一只流浪猫一样。宅男感到很失望。那只猫不是Roxie。它比Roxie大，也比Roxie胖，身上的毛也比Roxie长。它的两只耳朵耸立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宅男。

Come here， 宅男蹲下，对着猫伸出一只手说。

猫蹲在暖气出口下面，让冒出来的白色的雾状热气暖和着自己的身体，用绿色的猫眼看着宅男。窗户里流泻出一片橙色的灯光，洒在猫身边的雪地上。夜风吹动着暖气管口喷出来的雾气，雾气从管道一侧飘出来，摇动着上升，像是蒸汽机车顶上喷出来的一团白色的蒸汽。几分钟后，宅男站起来，继续向着猫走去，想仔细看看猫。那只猫在宅男走到快能抓住它的距离时，突然站起，蹭地一下跑到了不远处的一处木栅栏下。猫在栅栏前弯下身子，背一弓，前后腿曲下又伸直，纵身一越跳上了木栅栏。猫在栅栏顶端一处窄平的木板上停住，回身看了宅男一眼，尾巴一翘，跳了下去，旋即消失在栅栏后面的黑色里。宅男在距离栅栏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有些怅惘地看着猫消失的地方。黑夜像是被拨开的芦苇，摇晃了一下之后重新返回了原地，恢复了平静。猫的一切痕迹都在夜色里消失了，好像那只猫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四

那天晚上宅男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门口静悄悄的，没有Roxie也没有兔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车道上是没有来得及铲掉的雪。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依然被一层阴云笼罩着，像是一个巨大的墨水池。空气是寒冷的，但是没有凛冽的风，连门前的树枝杈也不再摇晃。邻居们屋子的灯早已经熄灭了，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门前的一盏圆灯在散发着柔和的浅黄色的光，把宅男的身影打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不断移动着的青灰色的影子。

宅男站在门口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心里觉得很空洞。七个小时在外面徒步寻找，走了几十条街道，三个小公园，去了好几个人家的后院，宅男觉得腿和脚都快冻得麻木了，脸上被风刮得一阵一阵的疼，肚子饥饿，嗓子因为喊Roxie而变得嘶哑和疼痛。但是宅男依然没有能够找到Roxie，而Roxie也没有在家门口蹲着，没有在门廊的椅子下面藏着，没有在他走到门口时从暗影里钻出来，没有跟着他像是贼一样地悄无声息地溜进门来。

宅男的心里很空洞。不是麻木，不是疼，只是很空洞。

***

宅男走进屋里，脱了靴子，开开灯，把围脖解开，和手套一起放在门口的一个架子上。宅男去了厨房，从island下面的柜橱里找出一口袋Roxie平时吃的treats，拿着treats口袋去了门廊，站在门廊上哗哗地摇着口袋。三年来，每一天宅男拿出treats的口袋来，哗哗地摇动着，Roxie都仰着头，眼睛跟踪着口袋的移动，坐在猫食盆前，等着宅男把treats撒在地上，然后低头用舌头一块一块地舔起来吃。如果Roxie在外面玩，只要一听到treats的口袋的哗哗的响声，就会颠颠地从黑影里叫着跑过来。只是这次，无论宅男怎样摇，摇得怎样响，Roxie也没有回来。

宅男把treats放回到厨房的柜橱里的时候，看见了摆在洗手间外面的猫砂盆。猫砂盆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朔料盆，里面铺着多半盆子褐色的小颗粒状的砂子，上面漂浮着猫的气味。宅男端起猫砂盆，回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把沙盆放在门廊右侧的地上。宅男有些担心Roxie即使回到家门口，也认不出自己的家。Roxie会闻出自己的气味，闻到这个猫砂盆，Roxie就会认出是自己的家了。

Lost Cat

Roxie, about 3 years old, spayed female. Lost in Barrheaven Area on March 6 near Berrigan Street and Claridge Street.

Loving DAD misses her very much and I know she misses me. Please help her get back to her dad.

PLEASE CALL WITH ANY INFO, DAY OR NIGHT

(613) xxx-xxxx (home)，(613) xxx-xxxx (cell)

宅男把Roxie的照片贴在启示的上面，文字写在下面，打印了一百份儿出来。打印的中间纸卡住了，宅男掀开打印机的顶端，从下面把一张揉搓了的白纸抻了出来。白纸上，Roxie趴在后院的草地上，耳朵竖立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对着镜头，爪子窝在胸前，身子压着绿色的草。

宅男拿着打印出来的寻猫启示下楼，在厨房的抽屉里找到两卷透明胶条。宅男在门口重新穿上皮夹克，戴上围脖和手套，随后打开车库的门，进了车库。宅男从覆盖着雪的车道上把车倒出来，在车库前碾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轱辘印。宅男打开车灯，沿着街道开去，车上两条白色的光线笔直地穿透黑夜。宅男的车开过一条条寂静无人的街道，在每一个信箱前面停下。宅男从车上下来，踩着雪走到信箱侧面，掏出胶带，在铝制的信箱壁上贴上一张寻猫启示。宅男用胶带把寻猫启示的四角粘在铝面上，又在中间横着和竖着各拉上两条胶带，用手把胶带按实。

两个小时之后，宅男疲累地回到了家，脱了皮夹克之后，没有吃东西也没有洗漱就直接躺在生活室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去吃饭或者干什么了。但是他没有上楼上卧室的床上去睡，而是睡在了生活室的沙发上，这样可以听见外面挠门的声音，如果Roxie能自己走回来的话。

***

高中毕业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别人都是很兴高采烈，只有宅男心情很不好，因为那一年黄黄死了，还有宅男喜欢的班里的一个女生也离开北京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从一个荒弃的铁轨上走过，”宅男回忆起高中毕业时的那个暑假时写道。“一定是火车好久没有从这里开过了，铁轨上锈迹斑斑，路基的斜坡上长满了一片一片的无名的野草，草丛中透出一些黄的红的野花来。一根一根枕木被压在铁轨下面，在青灰色的碎石子中躺着，像是沉睡千年的木乃伊。铁轨边上有几从灌木，枝枝杈杈的横七竖八的伸着。我踩着一根铁轨向前走，手里拿着的是叶子寄给我的一个明信片，明信片封面上印着一辆从隧道里钻出来的喷着白色烟雾的黑色蒸汽机车，背面的字迹潦草，没有落款，也没有留下电话地址。正午的阳光把铁轨晒得滚烫，我把明信片揣着兜里，低头闷声在铁轨上走，觉得鞋底都快要被融化掉。铁路中间要穿过一座矮小的铁桥，桥上是很粗的三角形铁架子，一颗一颗铆钉裸露在桥梁的外侧，铁条上缠着一根一根的常青藤，绿色的叶子被微风摇晃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桥下是光秃秃的水泥桥墩，支在快要枯干的河床上。长满青苔的礁石东一块西一块地乱躺在河床两岸，中间一条细小如溪水的水流缓缓流过弯弯曲曲的河底，水面上泛着细微的一道道涟漪。我像是要沿着铁轨走向天边一样，只是沿着轨道一路不停息的走下去，好像在铁轨的尽头叶子会等待我，好像铁轨的尽头是我的宿命。想来生命也是茫然的顺着一条道走，谁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所谓的梦想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和期待，虽然结局不知道到底会怎样，却成了支撑人走向终点的动力。”

“铁路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货场，”宅男继续回忆道。“几节破旧的火车厢横七竖八的停在货场里，车厢上的油漆字都被风吹雨打的字迹模糊了。货场里空无一人，四周是乱长的树，树丛之间显露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我靠着车厢坐了下来，让车厢挡住灼热的日光。我觉得很口渴，举目四望，看不见水龙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有一些浑浊的水。坐在杂草丛生的水泥方砖地上，我想抽根烟，可是我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一只蜻蜓从灌木丛里飞过来，停在了我身边的一株野草上。蜻蜓的翅膀碧绿通明，大大的脑袋低垂着，细小的爪子抓着野草的茎杆，绿色的长长的身体靠在一片草叶上。一阵夏风带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吹过来，只是觉得燥热难耐，一点儿也不觉得清凉。我看着眼前的铁轨，两条平行的轨道延伸开去，越来越窄，在很远的地方交集在一起。铁轨中间被太阳晒蔫的野草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呈现出黄色，低垂在腐烂的枕木边的碎石上。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叶子寄给我的那个被身上的汗水浸湿的明信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句早已耳熟能详的句子，端详着上面开始褪掉颜色的潦草而熟悉的钢笔字。。。那一年夏天，我十七岁，她十八岁，正从少年迈向成年。那时，我们注定还看不懂梵高，注定还不能看明白他的画里的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和蓝色的组合所表现出的悲哀，不能参透画里的粗糙有力的线条所体现出来的沉重和荒凉。可是，我们会装出来很懂的样子，目空一切地评论着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作品，好像自己是权威的专家一样随意斥责一部作品是媚俗。那时我们一边爱着，一边困惑着，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珍惜。只有走过青春之后才知道它的美丽和苦涩。就像所有喜欢忧郁的少年一样，那天我独自坐在这个荒芜的旧货场，心里充满了悲伤的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在无人的货场里抽泣，因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明信片，因为一份不舍的情感。。。。从废弃的货场沿着铁轨走回家的时候，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列侬的歌声：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Why she had to go/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I said something wrong/now I long for yesterday，yesterday。”

第二天下班之后，宅男去了动物收养所。动物收养所是一幢二层的独立小楼，灰色的墙壁，门口有供残疾人进出的带着把手的斜坡通道，前面竖着一个绿色的大牌子。收养所的停车场不大，里面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宅男把车停在一个靠边的位置，锁上车，沿着被铲雪车清出来的一条狭窄的小径走到门口，跨上几层台阶，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入了室内。

动物收养所的室内不大，有一个像是前台的桌子，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办公室套装的女人坐在那里在低头往计算机里敲东西。女人的桌子旁边旁边有几处隔断出来的座位，后面是一处像是办公的区域，有几个人坐在办公区的桌子边在忙碌着什么。宅男看了一眼屋里之后，径直走向了接待的桌子。

我的猫丢了，宅男开门见山地对穿着套装的女人说。想看看有没有人送到这里来。

您先登记一下吧，女人面带笑容拿过一张表格来递给宅男说。上那边的桌子上把这张表填了，再交给我。

谢谢，宅男接过了登记表说。

把填好的表格交回给女人之后，女人带着宅男去后面的屋子里看那些等待领养的猫。猫放在一个一个小笼子里。宅男挨个笼子看过去，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到两只猫，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看上去刚出生没多久。有的猫在睡觉，有的猫在玩，有的猫在吃东西，有的猫在用爪子挠着笼子，有的猫则把爪子伸出笼子外面来。有一只看着不大的黄猫看见宅男，就用脑袋顶着笼子门，冲着宅男喵喵地叫着。宅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小黄猫的毛，小黄猫呼噜呼噜地欢愉地叫着，像是想要宅男给带走。宅男看着笼子上挂着的几页纸，上面记录着猫的年龄，性别，种类，什么时候收养进来的，打的什么防疫针，有没有动过节育手术，猫的生日和观察到的猫的脾气。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猫都很可爱，也很可怜，宅男有种想把猫都收养走的冲动。宅男一间一间屋子地看着，注意着每个笼子里的狸猫。有一只狸猫看着很像Roxie，但是比Roxie要大一些。狸猫看见宅男站在自己的笼子边，就从猫窝走出来，两只眼睛看着宅男，伸手去挠笼子门，嘴里喵喵地叫着。

***

宅男走出收养所的时候，看见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来的时候在高速上看见的天际一抹玫瑰色的彩云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楼里飘出来的猫和狗的混杂的味道，有几辆车从门前开过，把路上雪化成的污浊的泥碾到路边上来，把边上的白雪溅上一些泥点子。汽车的红色尾灯消失在前面的街道拐角处，一转眼就不见了。苍白的路灯下，宅男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六点过十分了。手机的蓝色屏幕上，Roxie正闭着眼歪着头躺着，在棕色的沙发上熟睡。Roxie的眉头上带着三条竖道，鼻头是粉红色的，鼻尖上有一点儿黑，一直前爪窝在胸前，肚皮向上翻着，一只耳朵竖立着，身上的毛闪着光滑的光。

宅男坐进车里，把汽车打着火。车里很冷，像是进了冰窖一样，刚开开的暖气还没有热上来，只有一阵冷风从暖气口里冒出来，吹到宅男脸上和脖子上。宅男想着有几件事需要赶紧去做，第一是买个功率大的手电，好晚上再去找Roxie，第二是要去周围的宠物店和兽医店登记一下，第三是要回家把猫食盆和一件衣服摆在门外。想到此，宅男把车从停车场倒了出来，开上了街道，一踩油门，向着Carling街的方向驶去。

***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车上的CD里传来刘若英的歌。宅男想起了一本以前的日记。日记本的纸有些发黄，封皮是绿色的，上面有一颗褐色的落干了叶子的树，远处是带着乌云的蓝绿色天空，云层带着被风吹动的痕迹，近处是一片荒凉的有些枯干的草地。树下有一个菱形的木栅栏，把褐色的树干圈在栅栏里。封面的下面印着一行白色的小字，写着英文词journal。那本日记上有许多潦草的黑色的钢笔笔迹，记录了许多宅男的心情。

“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细细想来，跟你分开竟然已经有N年之久了，”宅男在日记里曾经惆怅地写道。“这些年是怎样的日子在指缝间流逝，就像你离开中学时送给我的那个沙漏，细小的沙子在玻璃瓶中如线一样坠落，看着像是要永远垂落的样子，一回首时上面已是空净如水一样的透明。高中毕业那年夏天我从北戴河跟家里人回到京城的时候，收到了你给我的告别信。掐指一算，你离京赴港的日子，正是我从海滨回来的那天。也许在中间的一个轨道上，两列火车曾经擦肩而过，我在埋头借车厢内着暗黄的灯光读我的书，而你也许就在迎面驶过的火车车厢里，在车轮的一轮又一轮的颠簸震动声中，看着窗外的点点星火在彻夜无眠。”

“没有能够当面跟你道别，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心里的隐伤，”宅男继续伤感地写道。“我知道那时你的心一定是在高考失利的失落之中，为此想早些离开京城，摆脱心里的创伤。本来以为世界很小，我和你会在哪里重逢，没想到N年之间，竟没有能够再与你相望。你从香港去巴黎读书的时候，曾给过我一封信，那时我正在学校里苦读大二的课程，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奔走，在月光底下徘徊徜徉，觉得路途正长，在充满岔路的黑色的森林里不断彷徨。我现在还记得接到你的信的时候的惶恐的心情，怕是从此之后一个天涯，一个地角，一个是水里的鱼，一个是天上的飞鸟，错开生命的轨迹，从此天各一方。曾经有无数的夜晚，在寝室熄灯之后，我枕着双手，躺在床上，试图让心光穿过黑色的夜幕，陪伴你解脱心中的惆怅。“

”想像你出没在巴黎的窄小的街巷，瘦弱的身体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囊。想象你坐在蓬皮杜广场上，带着细碎而明媚的微笑，眯着眼睛享受着正午的阳光。想象你走过书店，走过学校里的空阔的走廊，走过街头弹奏的乐人，走过一处处冒着香气的烤面包房。想象你在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寝室里，打开音响，让音乐在身边流淌。这样的日子是不是就是你昨日的梦想。而今天你想一想，这样的日子值得拦腰斩断一段感情么？一直不相信你会是个绝情的人，不相信你会把感情当作随着季节的变换随脱随换的四季衣裳。这一段感情于我却是一生的创伤，不堪回首的过往。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没有明白当初你何处来的决绝的勇气，能够毅然绝然的把身后的世界一刀切开，从此再不回头，如同这个世界是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门票。我无意探问你当初离开的苦衷，那些往事毕竟随着光阴流逝已渐渐淡化了，你的声音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了， 但你的模样依然停留在眼前的这张颜色发旧的照片里。你靠着长城的箭跺，瞳孔是如此的纯真，犹如圣经里面的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 而站在你身边的我却带着忧郁的面容，像是在担心日后的成长的烦恼和未知的恐慌。    

这样的在惨淡的灯光下给你写信的日子已经有过很多。虽然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回信，这些年来我却从没有间断的给你写信。相信你早已搬家走了，却不想或忘了把新地址告诉我，也许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在你寂寞的日子里随手捡起的地上的一枚落叶，一幅你曾经注视过的油画，一阵秋日里揉进你头发里的暖风。对你来说一定一切都早已经过去了，而我只是年复一年的往这个地址写信，因为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你的地址，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看见这些信，看见这些笔尖上流露出来的心境和无法隐藏的内心的软弱。也许有一天你会回到你当初住过的这个城市，回到这个地址，会拿到一摞厚厚的用橡皮筋勒住的信。那时你定会惊奇的叫一声，抽出一封信来打开，看见上面的熟悉的钢笔字体，看到这些脆弱的信纸上承载的繁重的悲哀和艰难的重生，尽管那些可能对你都已经生疏了，而你也不会在乎。

那个瞬间，也许你会想起我，想起一个遗忘的模糊的影子来。而我，却是每一天都在怀着卑微的心情，做着无谓的挣扎，竭力想留住从前的影子。而时光一旦逝去就不再来。

这些年来，我拉着寂寞的手，孤独地在行人如梭的都市里穿行，在夜幕低垂的苍穹里不安地游荡，领略着生命的悲哀和世人的冷漠，在冬日的阴影里走过一寸一寸蒙尘的光阴，在颓废的脚步声里蹉跎岁月。把忧郁刻在树木的年轮上，把荷尔蒙沉淀在女人的私部里，哈开镜子上的雾气审视自己的苍白憔悴的脸，把快乐像阑尾一样的割去，在黑黢黢的夜里蹒跚着步子，醉倒在坟场的墓碑上。

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已是不可奢求的过去。”

五

凛冽的寒冬终于过去了，地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了，河里流着从上游不断冲下来的冰块，树枝上开始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宅男中午休息的时候，走出家门，靠着门廊的柱子，站在阳光下抽烟。门口花圃的一角堆积的残雪都化了，露出了见绿的草根和一地宅男丢弃的烟蒂。郁金香的尖尖的叶子在慢慢地拱出土壤来。春天了，阳光再不是苍白无力地挂在枯枝上，而是有些温暖地爬在身上，像是一只轻柔的手带着热度抚摸过脸颊和夹着烟的手指。宅男眯着眼看着远处邻居家的花圃，总是期望哪一天Roxie会不期而至地从一丛丛的花枝底下钻出来，喵喵地叫着跑过来，用脑袋来蹭宅男的水磨石的牛仔裤腿。

但是Roxie一直都没有回来。冬天的时候，每当在门口看见外面大雪飞扬，感觉到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的时候，宅男都期望Roxie能够被一个好人家收养，而不是在外面的树丛里和灌木丛里躲避风雪，或者像那些流浪猫一样，躲在房子的暖气出口下面暖着身子。每当宅男看见街上走过任何一只猫，无论是什么花色的猫，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都会想起Roxie来。

Roxie，你在哪里？

***

这个冬天宅男过得很郁闷。虽然以前也经历过黄黄的死，但是黄黄毕竟是老死了。生老病死是谁都无法避免的，动物也是如此。Roxie却不一样。宅男一直觉得很内疚，因为宅男知道那个晚上会下雪，还是心肠软，让Roxie出门去了。那天晚上一加班，宅男也忘了出门去喊Roxie了。宅男相信要不是因为雪覆盖住了地上的气味，Roxie是会找回自己的家的。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加班，而是早些出门去喊Roxie，也有可能会把Roxie喊回来。那样，Roxie就不会丢了。

自从Roxie丢了以来，无论晴天雨天，无论刮风下雪，宅男隔两天就开车去一趟动物收养所查看一下。动物收养所的人都跟他熟了，他们说你不用来了，看看网站上的更新就行了，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但是宅男不放心，依旧每隔一天就去看一次。

宅男贴在信箱上的那一百份儿寻猫启示什么作用也没起。宅男一个电话也没收到。渐渐的，那些寻猫启示在风雨中被水浸湿，腐蚀的字迹模糊不清，或者被别的寻猫寻狗启示覆盖了。宅男每隔两个星期就开车去巡视一遍附近各条街上信箱，把被风雨腐蚀了的启示撕下来，更换成新打印出来的。宅男甚至还在报纸上登过一次寻猫广告，但是都没有任何消息。

Roxie就像是飞走了的鸟儿，一去再无踪迹。

“她说她终于去了她梦想的城市巴黎留学，” 宅男在小说里写道。“巴黎是个多遥远的地方啊。其实从知道她去巴黎之前我就喜欢巴黎这座浪漫都市。那是从小说里读到的巴黎。那个左拉的笔下的一切都能出卖的巴黎：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那个都德笔下的有着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墙壁和被机枪扫射得坑洼不平的人行道的巴黎；那个司汤达笔下的有着驿站和马车，为了女人决斗，‘假如于连是一棵柔弱的芦苇，就让彵毁灭吧；假如这是个勇敢的人，就让彵自己走出困境吧’的巴黎；那个巴尔扎克笔下有着一贫如洗的画家和他的对贫穷和爱情十分坚贞的情人的巴黎；那个雨果笔下的有着饥寒交迫的小偷，灵魂高贵的苦囚犯，清贫如洗的大学生，卢森堡公园里坐着美丽的少女的巴黎；那个莫泊桑笔下的有着为了舞会上的一夜风光借了一串项链，为此却换来十年艰辛的可怜的姑娘的巴黎。”

“我喜欢的巴黎是那个把面孔隐藏在红磨坊后面，在橱窗上留着女人的红唇的印记的巴黎；”宅男在小说里继续写道。“那个有着街头上流莺的暧昧的眼神，咖啡馆里绯红的面颊的莞尔一笑，长裙和短裙底下散发出按耐不住的潮气的巴黎；那个有着画着半裸的女人乳房的古旧的墙壁，带着一圈一圈的旋转楼梯的老式楼房，空气中流过香奈尔的暗香和尖利的叫床声的巴黎；那个郁闷和放纵结伴而行的巴黎。我想去巴黎，住在一个能够看见埃菲尔铁塔的一个小木头阁楼上，每天顺着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走下楼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坐在雷诺阿和萨特坐过的左岸咖啡馆里，一根一根的吸劣质的烟，读让人昏昏欲睡的书，写一些离奇古怪的文字，看街上的风情万种的法国女人和她们裙子底下泄露出的春光，看她们的长腿和诱人的乳房，在洗手间里脱下裤子对着挡板自慰，用黄色的擦手纸把乳白色的大头虫从挡板上抹干净。我想买一只画笔，在阁楼的昏暗的灯光下在画布上随心所欲的涂抹自己喜欢的颜色，在骚动和忧郁的情绪下画女人的性感的大腿和鲜艳的嘴唇，把油画放到远处审视，用刮刀把油画上不喜欢的颜色刮掉，再重新涂上颜料，直到满意为止。我想在寂寞的夜里在靡丽的街头和空荡的塞纳河边闲逛，和遇见的任何女人睡觉，不管她们是妓女还是同样寂寞难耐的妇人，在她们咯吱作响的床上尽情吮吸她们的耳朵，嘴唇，脖颈，乳房和私部，听她们的放荡的淫笑，把她们的腿分开。但是我不会爱上她们，正如我不喜欢一切喧嚣和扰人的哄闹。在清晨的时候，我会离开她们的床，重新走回破碎的城市，在巴黎地铁的摇晃中从凯旋门地下穿过，在座椅上靠着车窗沉沉入睡。。。。过去的歌声还在耳边，十七岁的纯真的爱恋早已消失了。往事还是一一在目，只是当年的纯真已经成了成熟的陪葬品。有时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七岁，我是否还会愿意经历那些伤痛和错失？”

六

Roxie走丢了的时候，窗外还是一片枯树和白雪。宅男每天忙忙碌碌地在家庭室的沙发上埋头工作，很少去掀开窗帘看外面，除了去动物收养所找Roxie外，宅男也很少出门。有几个朋友约宅男一起出去玩，宅男没什么心情去，就借故推掉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落叶缤纷的十月了。宅男有一天开电话会议的时候，一边听着电话，随手掀开窗帘，诧异地发现窗外的树叶开始变红变黄了。一只粉色的蝴蝶在斑斓的树叶间翩飞，几片随风飘来的细长的黄叶贴着玻璃缓缓下落，停留在白色的窗台上。宅男放下了手里的电话，站在窗前楞楞地看着。秋风用温柔的手，在不断地轻拂着落地玻璃窗，一只小蜜蜂在玻璃上费力地爬着。宅男站在窗前，只觉得时光像一湖幽蓝的水一样在静谧地流逝着。宅男的目光扫过后院里爬满了绿色藤蔓的木栅栏，看见邻居家的一颗海棠树的树枝伸过了栅栏，上面的红色的熟透了的果子，随风落了下来，像是一颗颗红宝石一样点缀了一地。宅男手里掀着窗帘，看着窗外，只觉得有一股忧伤，慢慢地从窗外渗透进来，渗进了内心的深处。

夏天还没有过，就已经过去了。

忘掉一只养过的猫，就像忘掉一个爱过的人一样的难。

***

Roxie丢了的这一年，十月底的时候宅男去了细雨蒙蒙的奥兰多开会。公司的一个大供货商在那里召开年会，邀请了所有主要客户去。年会在奥兰多的宽敞漂亮的白色大展览中心举行，白天是各种讲座，晚上是免费供应酒水的各种派对。宅男从机场打车出来，去旅馆的路上就喜欢上了奥兰多这个城市。宽敞的街道，高高的绿色棕榈树，肥大的芭蕉叶，细细的小雨，清新的空气，鲜艳的热带植物，湿湿的小径。美丽，清洁，带着热风和棕榈树的奥兰多。平时总是工作得很累的宅男，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和放松一下了。

宅男在旅馆里见到了自己的头儿和平时一起工作的同事。平时都是开电话会议，有的同事一直没有见过，见到之后才觉得，有的人跟凭着话音想象出来的样子完全两样。有的电话里听着说话很猛撞的人，见面才发现其实很腼腆。有的电话里听着很成熟的人，见面才知道很年轻。大家见了面，都很兴奋。旅馆离会议中心不远，走着只有十来分钟。宅男和同事们早上在旅馆的餐厅里一起吃早餐，随后一起去展览中心看展览听讲座，中午在展览中心的大饭厅里吃饭，下午五点钟展览和讲座结束后，跟同事们一起回旅馆休息一下换身衣服，晚上六点钟聚集在旅馆里的小酒吧喝些啤酒，然后一起去吃晚饭和参加派对。

会议中间的一天晚上，供货商包了环球影城供客户游览，在展览中心安排了旅游车接送客户。宅男和同事们吃完饭一起走到了展览中心，从那里乘坐供应商安排的旅游车去了环球影城。因为是包场，没有外面的人进来，各处游乐设施几乎都不用排队，而且里面的饮料，啤酒和快餐都随便吃，宅男和同事们都玩得很开心。他们一起看了4D的史瑞克，看了模拟龙卷风，坐了室内过山车，参观了Man In Black馆，喝了加了奶油的butterbeer。

在坐过山车的时候，宅男几乎把吃的晚饭给吐了出来，好多年没坐过山车了，都不习惯了。宅男突然想起来，上次坐过山车的时候，还是在高中的一个秋天。宅男想起了校门口对面的小公园里一地的金黄的落叶，想起了校门口的那个小冰激凌店，想起了路边卖衣服的小摊和小店。想起了那时一起并肩走出校门，一起在红绿灯前等着过马路，一起坐学校门口的公交车一起去书店。想起了那时一起听披头士的歌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宅男突然觉得心里很感慨。那时的你，那时的我。那时的带着朦胧的感情。那时的幼稚的毫无保留的爱。

这么些年，一晃就已经过去了。

这么些年，一晃就过去了。

在影城里和同事们一起走过一座横跨夜河的拱形石桥的时候，宅男的手机响了。宅男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在路灯下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是区域号显示是跟自己的家在同一个区域。

嗨，宅男边走边接起手机说。请问哪位？

是我，电话里传来邻居的激动的声音。我想我找到你的Roxie了。

什么？

我找到Roxie了，邻居大声地说。昨天它回来了，在你的后院里转悠来的，今天到我的后院里来了。我昨天就去敲你的门，你不在家，想你可能出门了。刚才到信箱去，在那里的寻猫启示上找到了你的手机号码，才赶紧给你打电话。

你肯定是Roxie吗？不会看错吧？宅男楞在桥下的路边，不敢相信地问。

怎么会错呢？邻居说。肯定是Roxie。过去它总跑到我家后院里来玩，还来过我们家，我怎么会认错呢？今天中午从窗户里看见Roxie又来我家后院了，在西红柿架子旁边玩，我就赶紧走出去慢慢接近它，叫它，假装给它吃的。它对我也不怎么认生，见了我也不跑，等着我喂它。我一下就把它抓住了，把它带回家了。一定是你的Roxie。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和在动物收养所的几次失望的经历，宅男已经不敢轻易相信找到Roxie了。但是邻居这么一说，把宅男心底的希望又重新燃烧起来了。难道真的是Roxie回来了吗？这三年来，Roxie没少在邻居家的后院玩，夏天的时候经常趴在邻居家的花圃里或者西红柿地里睡觉。有很多次宅男都是把Roxie从邻居家的院子里叫回来。Roxie一点儿也不害怕邻居一家，邻居家的女儿经常来跟Roxie玩，邻居也很喜欢Roxie。

难道真的是Roxie找到熟悉的路，自己走回来了吗？难道是经过七个月的寻找，Roxie终于找到了家了吗？

***

Oh My God，宅男激动得眼睛都湿润了，拿着手机的手在一颤一颤地发抖。Oh My God。

它现在想出去，但是我不能放它出去，怕它出去就再也抓不到了，邻居的声音在电话里继续传来。它有些害怕我家的小狗，小狗老冲它汪汪叫。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回去，宅男毫不犹豫地说。马上就回去。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没有飞回去的航班了。会还要开三天才能结束，我可以跟头儿请假，去机场改机票，坐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去，晚上七点就能到家。Oh My God， 简直不能相信，我知道Roxie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只是没想到现在回来。它瘦了吗？是不是浑身很脏？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邻居平静地说。看着还不错，身上挺干净的，也许被人家收留过，后来又找到路跑回来了。

它脖子上的项圈还在吗？

没了，可能自己挣脱掉了。它在我家里不太习惯，也怕家里的狗，总是挠门想往外跑。我把狗给关地下室里了，免得狗老吓唬它。我一会儿出去给它买点儿猫食喂喂它。

太好了。宅男激动地对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好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不用客气，邻居带着笑声说。看到Roxie回来我也挺高兴的。你别着急，反正Roxie在我家里，等你回来就交给你。

***

从环球影城回到旅馆之后，宅男赶紧把衣服收拾好了放进行李箱。在影城里，宅男已经跟头儿请好假了，说要明天就飞回去，头儿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参加这种展览会本来就是出来放松一下，大家聚聚，头儿并不在乎宅男提前离开。宅男在影城买了几件礼物，打算回去送给邻居的女儿。好几年的邻居了，宅男想邻居可能不好意思收他的钱，但是邻居的女儿刚上小学，可能会喜欢游乐园的玩具。

晚上宅男躺在旅馆的床上，心情激动，一点儿也睡不着。这七个月来，从白雪皑皑的冬天到落叶缤纷的秋天，宅男一直在寻找Roxie，一直没有放弃，也没有去领养别的猫，就是想等着Roxie回来。现在，Roxie终于回来了，就像是以前听到的那些猫走失好多日子后自己又走回来的故事一样。这些日子来，这么些的担心，这么些的后悔和自责，这么些的焦虑，这么些的惦记，这么些睡在沙发上的日子，半夜醒来听着门外的声音，等着听到Roxie的叫声和挠门声。此刻，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宅男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宅男曾经以为不会再有这一天了。而这一天却在逐渐丧失希望之后，终于来了。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

第二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宅男从机场打出租车到了家。付了出租车费和小费后，宅男提着电脑包下车，把行李箱和在环球影城买的礼物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拿了出来，跟出租车司机挥手再见。出租车司机在沉下来的夜幕里把车开走了。宅男打开门，把电脑包和行李箱放进屋门，拿着在影城买的礼物转身就去了邻居家敲门。邻居打开了门，看见宅男手上拿着的礼物有些儿诧异。

给孩子买的，宅男说。去奥兰多开会去了，那边到处都是迪斯尼玩具。

多谢多谢，邻居把礼物接过去说。

邻居把宅男让进了屋子，把躺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茶几底下的狸猫指给宅男看。那只狸猫长的样子，个头，身材，还有躺着的姿态和看人的神态，不就是Roxie吗？

Roxie！

宅男叫着Roxie的名字，急匆匆地走到茶几边，蹲下身把Roxie抱了出来。Roxie有些恐惧地往后缩着身子想回到茶几底下去。宅男把Roxie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Roxie的头和背上的毛，挠着Roxie的脖子和下巴。Roxie不挣扎也不动，很享受地让宅男挠着。

它丢了有半年多了吧，邻居看着Roxie说。怪可怜的，也不知在谁家待着来的，看着好像是被人收留过了的样子。人都说猫记忆短，它可能什么都忘记了，只是还记得路。

丢了有七个多月了，宅男抚摸着Roxie的毛说。一直在盼着它回来，今天终于回来了。它也许真的把好多都给忘记了，到了家也认不怎么出来了。谢谢你把它抓住，不然等我回来，它说不定又跑了呢。

不客气，邻居说。挺为你高兴的，也谢谢你给孩子买的礼物。这两天，孩子可高兴了，一有空儿就跟Roxie玩。刚才她爸带她去上体操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看见你的礼物也一定会很高兴。

***

宅男谢了邻居，抱着Roxie回了屋子。经过门前的草地时，Roxie挣扎了几下，想蹦下来。宅男抱着它，没敢让它自己走，怕它再跑丢了。直到进了家门，把门关上后，宅男才敢放下Roxie。Roxie一下地就跑到生活室的沙发后面藏起来，像是害怕一样。

Treats！宅男从厨房的柜橱里拿出一口袋Roxie爱吃的treats，一边摇晃着口袋，一边叫着Roxie。Roxie听见treats在口袋里面晃动的哗啦声，慢慢地从沙发后面走出来，跟着宅男去了厨房。宅男把treats倒了一些在猫食盆前的地板上，看着Roxie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把treats吃了，像是还没有吃够一样地抬头看着宅男。宅男拿出了一盒猫罐头，用一把勺子把罐头都喂给了Roxie。

你以后做indoor cat好吗？宅男蹲着跟Roxie说。免得你出去再走丢了。

Roxie迷惑不解地看了一眼宅男，低头在旁边的猫食盆里喝了一气水，随后坐在地板上用嘴舔了舔爪子和身子。Roxie把全身都舔了一遍之后，垂着尾巴，身子一晃一晃地迈着悠闲的步子向着门口走去。

No， Roxie， 宅男走到Roxie前面，用腿挡住Roxie的路说。今天不出去了，以后也不出去了。你以后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去了。

Roxie躲开宅男的腿，贴着墙壁继续向着门口走去。Roxie走到门口的鞋垫上停住，用爪子挠着鞋垫，随后走到门边，坐在门前叫着，扭头看着宅男，像是想要出门。宅男走过去，抱起Roxie来，把它抱回到沙发上。但是Roxie根本就不想在沙发上停留，它挣脱开宅男的胳膊，跃下沙发，依然走到门口坐着，叫着，想出去。

宅男突然呆住了。它不认识自己。它不认识它的猫食盆。它不会去用手够门把手。难道Roxie的脾性变了吗？或者，它根本就不是Roxie，只是一只长得很像Roxie的别人家的猫，偶然走到了这里？

***

宅男晚上是躺在生活室的沙发上睡的，因为猫老在门口叫着想出去。自从吃饱了之后，它就一直在门口坐着，哪里也不去，只想出去。宅男睡不着觉，一直睁着眼睛观察着猫，越观察越觉得它不是Roxie。Roxie饿了就自己蹲在猫食盆前叫宅男，而这只猫从来不去猫食盆前。Roxie害怕的时候，会自己跑到地下室，躲在地下室的楼梯后面的窄小的空间里。这只猫进屋的时候很害怕，但是没下地下室。Roxie想出去时，会一边叫一边用爪子去够门把手，这只猫只会蹲在门口叫。Roxie喝水时会去楼上的主卧卫生间去喝浴缸里的自来水，或者跳上一楼洗手间的洗手池，让宅男拧开水龙头给它喝，而这只猫喝了猫食盆边的小碟子里放的水。最重要的，它认不出宅男来，宅男叫它Roxie也没反应。宅男越想，越觉得可疑，觉得这只猫可能不是Roxie，而是别人家的猫。如果是别人家的猫，两天了猫都没回来，主人一定会着急死了，宅男想。

想到此，宅男从沙发上下来，在门口抱起了猫，打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如清水一样撒在门前的草地上，十月的凉风微微地吹着，吹起了几片落叶在树下旋转。宅男把猫放在门口的树干上。猫不用宅男托着，自己的前爪抓住树干，后腿使劲儿蹬了一下，嗖的一下就麻利地上了树。猫在树上沿着树枝轻巧地走着，走到树枝靠近邻居家车顶的地方，纵身一跃，从树枝上蹦上了银灰色的车顶，顺着车顶跳上了后备箱，从后备箱上跳到了车道的黑色的沥青地面上。它在月光下向着院子中央的三颗雪松走去，随后消失在雪松后面的阴影里。

Roxie！宅男冲着猫消失了的阴影处惆怅地喊了一声。回来，Roxie。

没有喵呜，没有动静，没有猫的身影。那只猫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七

不知不觉，Roxie已经走失了两年多了。两年，七百多个日子，宅男经历了很多喜和悲。每当有了Roxie的线索的时候，无论是在动物收养所的网站上看到一只像是Roxie的猫，或者是邻居告诉他抓到了Roxie，或者是夜晚在陌生的街道看到一只狸猫，宅男都有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和期望。虽然这激动和期望很快变成了失望，失望变成了一种疼，疼变成了麻木，麻木凝固成石头，但是宅男一直在等待着，一直坚信有一天Roxie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这两年来，宅男依旧宅在家里工作。没有了Roxie的家沉寂了许多。周末宅男出去shopping，买一周的食品的时候，总是会在超市的猫食品柜台前停一下，习惯性地拿一口袋Roxie爱吃的treats和几盒猫罐头放在小推车里。有些习惯总是改不了，就像宅男经常晚上走到门口，依在门廊的柱子上，点上一支烟，眼睛看着对面房屋和花圃的阴影，等着听到Roxie从黑暗里发出的喵的叫声，和看到Roxie一颠一颠的从阴影里跑出来的样子。那种喵声和跑动，虽然遥远却依然清晰。有时宅男会产生错觉，在半夜里醒来，听到像是Roxie的叫声。宅男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从楼梯上跑下来，匆忙拉开门，看到的只是一片沐浴在蓝色月光下的寂静的街道，听到的只是飒飒的夜风的耳语。那时宅男会觉得很惆怅。宅男在门口站一会儿，很失望地走回去，把门在身后关上，在黑夜里慢慢走回楼梯上，再也无法睡着。无数次的失望像是河水一样流过宅男的心上，把宅男的心冲成一道被岁月腐蚀的干枯的河床。河水流过之后，粗粝的沙粒留在河床上，硌得宅男的心隐隐地疼。那种疼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袭上心来，就像丢掉的爱情。

秋天的一天，宅男从报纸上读到了一个走失了十六年的猫的新闻。新闻说，有一个人家里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猫和狗虽然相处不太和谐，但是也能偶尔在一起玩玩，平时互不打搅。猫五岁的时候，爬上了门前停着的皮卡。男的早上出门，没有注意到猫在后面敞开的车厢上，开着皮卡上班去了。车开到半路上，猫害怕了，在皮卡停在一处路口时自己跳了下去，就此失踪了。这一家人到处去寻找丢了的猫，贴了寻猫启示，每天带着狗去找猫。主人喊猫，狗到处去闻猫的味道，一直找了五年，都没有找到。在这期间，狗得病死了，猫也没回来。几年过去了，这家人放弃了希望，觉得猫再也找不回来了。十六年后有一个农民在自己家院子堆着的一堆烧篝火的劈柴上看见了这只猫，它趴在摞在一起的长短不一的干枯的木头上，看上去病得都走不动路了。农民走近猫，发现猫老得牙都掉了，像是要死了一样趴在木头上，伸着舌头喘气。农民把猫送到了附近的动物收养所。动物收养所在猫的眼睛下面发现了一处刺青，按照刺青上面的信息，查询猫的资料库，找到了主人的电话。主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只猫还活着。主人说你们肯定打错电话了。猫都丢了十六年了，十六年了啊。动物收养所的人说，你过来看看吧。主人去了，那只猫见了主人，依然能认出主人，用脑袋蹭着主人的胳膊，跟主人很亲热。主人把猫带回了家，孩子们都高兴坏了。十六年了，当年家里的孩子们还都是小孩，现在他们都上大学了。但是孩子们还记得猫，因为他们有小时跟猫在一起的照片。猫不久之后就老死了，但是在猫临死之前，它幸福地在主人家里度过了临终的岁月。

宅男看了新闻之后，觉得很感动。十六年，宅男都不敢想。宅男听说猫能活二十来年。十六年，几乎就是猫的一辈子了，而猫还能记住主人。

丢了十六年的猫还能找到，Roxie才丢了两年，一定会找到的，宅男看了新闻后宽慰自己说。

***

宅男给报纸写了一封信，讲了Roxie的丢失的故事和两年来寻找Roxie的这些希望与失望。

“我不知道Roxie是怎么丢失的，”宅男在信的结尾说。“也许那个雪天的晚上它追兔子追丢了；也许是自己贪玩，在雪地里迷路了；也许是在路上受了什么惊吓，迷失了方向；也许是像那个走失了十六年的猫的故事一样，被一辆车带走了。不论怎样，两年来我一直在等着Roxie回来，一直在不放过一个线索地寻找着Roxie。我相信Roxie没有死，它就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城镇，也许是乡村，也许是河边，也许是森林，也许是某个好心人的家里，它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在等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家里。”

“人的一生里，也许你无法找到一个能够静静地陪着自己走完一生的人，但是你可以找到这样一只猫，它会陪着你，永远跟着你，除了你需要喂它吃的外，它几乎不需要你给它做什么。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你觉得孤独了，烦恼了，它都会在那里陪着，躺在你身边，竖起耳朵倾听你的讲话。它会看着你，像是在努力听懂你的话。它甚至有时会呼噜几声，对你的话表示赞同。它会摇晃一下尾巴，跟你说，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它甚至会伸个长长的懒腰逗你笑。无论是在炎热的夏天，还是在寒冷的冬天，它都会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抛弃它，它也不会离开你。人世间有多少人可以保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有几个人可以做到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你的猫可以做到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虽然它不会说什么。”

“Roxie走失的时候，脖子上带着一个黑色的尼龙项圈，项圈上写着STAYWELL，是粉色的字，很大，应该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项圈还拴着一个标签，是一个绿色的八角形铁片，上面刻着Call My DAD，还有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人看到了这样的一个狸猫，请务必按照标签上的电话联系我，或者email我。谢谢。”

***

报纸的编辑收到宅男的这封信后，给宅男回了一封email。编辑说要把这封信发在读者反馈里，问宅男是否同意。宅男说当然可以。过了两天，宅男的这篇信就登在了报纸的第十七版读者反馈里。

信在报纸上发表后，宅男收到了一些email，里面基本都是失去猫的家庭，分享一些故事，给他一些鼓励，还有一些猫走失又回到家的人用自己的猫的故事来鼓励宅男不要失去信心，不要放弃。宅男读着这些email，心里很感动。有这么多不认识的人，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跟他分享一些自己的经验。这些email给了宅男很多温暖，给宅男带来了很多希望。

***

“我后来曾经无数次的在梦里梦见夕阳下的一座金黄色的古老的城楼，”宅男在小说里写道。“在梦中我认定它是嘉峪关。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会一次又一次的梦见它。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它是长城的一部分。我是在梦里想念长城的烽火台。我后来还曾经去过一次我们曾点燃篝火的那个烽火台，用手抚摸着地上的黑色的被火烧过的痕迹，就像抚摸叶子的已经燃烧成灰的声音。而那时叶子已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不久前我看见有人照的一幅烟花的摄影，照片上腾起的烟花在夜色里娇艳的开放着，美丽得让人惊艳。可是我看到的是烟花绽放后的寂寞。刹那间的炽热的燃烧，换来的是过后永久的黑暗和空虚，在天空里只剩下一些散淡的白色尘灰，随风飘逝。烟火绽放得灿烂，消失得迅速，就像是叶子一样。 因为她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我，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十八岁的样子：声音清脆甜美，说话直率天真，性格像孩子一样任性，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美丽得像个希腊女神的雕像一样，不容亵渎。”

“在我以后的生命旅途中，我经常会想起叶子，”宅男继续写道。“甚至在我以后写的小说里，主角的名字也常常叫做叶子，因为那样，我写起来会有激情，会有无穷的话语需要倾诉。我把一切美丽和纯洁的词藻都用在她的身上，她永远是一个秀气单纯温柔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的眼睛，细细的眉毛，带着笑意的薄薄的嘴唇，翘翘的鼻子，小小的乳房，总喜欢穿一条白色的碎花裙子，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天使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化，她的形象永远停留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因为，她活在我的脑海里，就是那个样子的。在小说里，我让她跟我热烈地相爱，相拥在一起，让我们在一起度过许多幸福美好的时光。因为我没有办法在现实世界里拥有她，所以我让我自己在小说里拥有了她。”

秋天的一个周六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宅男正在屋子的车库前，用一条大扫帚扫着树上落下的叶子，突然手机响了。宅男把扫帚挽在右手臂里，左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见上面是一个陌生的长途号码。

请问您找哪位？宅男问对方说。

我找到你的Roxie了，一个男人带着有些嘶哑的声音说。在我们这边的一个森林里。我经常带着儿子去爬山，几年了，每年都看见这只猫。它就住在森林里面，有时跑出来，到周围人家去找吃的，有时它杀死野兔子，甚至还有鸟。它很警觉，一旦有人接近就跑掉，谁也抓不住它。我几次想抓住它，把它带回来，有一次几乎就要抓到它了，但是还是被它跑掉了。我看见它的脖子上带着一个项圈，但是看不清项圈上写得是什么。前天我读到了报纸上登的你的猫的故事，就想起这只住在森林里的猫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项圈，也是一只狸猫，应该跟你描述的猫的年龄差不多，而且经常能看见猫屎，说明它也是不会盖屎。总之，我觉得很像你写的那只走失了的猫。昨天早上，我就拿着望远镜，带着儿子进了森林。我们来到了以前看到过的猫出没的地方，远远地看见猫蹲在它的洞穴的里面，眼睛像是一只山豹一样，在昏暗的洞穴里闪着绿光。我和儿子试图走近它，它看见我们走过去，就从洞穴里跑出来，跳到附近的一处岩石上，站在岩石上准备逃跑。它的一条腿好像受伤了，跳上岩石的时候，几乎要摔下去，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我们想凑近些抓住它，它蹦下岩石，跑进森林里去了，我们抓不住它。但是我们一直跟着它，用望远镜远远地望着它。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它的脖子上套的项圈，和项圈上拴着的标签。

项圈上写得是什么？宅男焦急地问。

字有些不太清楚，它也经常跑动，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跟着它跑了几里路，才看清楚，电话里男人的声音说。项圈上写得是STAYWELL，这是厂家的牌子吧？就像你在文章里描述的一样，是粉色的字，下面还拴着一个八角形的标签，刻着Call My DAD。你的电话号码，就是我用望远镜从标签上看到的。一打电话，还真打通到你这里了。

Oh My God。宅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的落叶堆上，眼里充满了泪水说。Oh My God，那就是Roxie。这回真的是Roxie了。

我们抓不住它，它在森林里跑得很快，男人继续在电话里说。可能得你自己亲自来把它抓住带回去，也许它见了你就不跑了。

我这就去。宅男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了一下说。我马上就开车过去，请问你在哪里？

***

那片森林在离宅男家两百多公里的一个小镇边上。宅男放下扫帚，在车库里找到一个猫笼子，又进屋去拿了一袋子Roxie最爱吃的treats。把笼子和treats放进车后备箱里，宅男直接开车去了小镇。

宅男离家的时候，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雷阵雨。宅男开在高速上，心里祈祷千万不要下大暴雨，那样就不好进森林里找Roxie了。

按照男人提供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宅男在小镇一条安静街区的一幢看着有些古老的大房子里找到了男人。男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体格健魄，像是以前当过兵一样。男人是个爽快的人，跟宅男握手寒暄了一句之后，带着儿子在前面开车带路，让宅男开车在后面跟着，去了森林边。

就是这片林子了，男人下车后指着林子告诉宅男说。这片林子有几十公里长，有丘陵有湖水，有鹿也有各种小动物，但是没有狼。往里走大约二十分钟，就是那只猫藏身的洞穴。

天上的黑云压了下来，就像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似的，天边有隐隐的雷声和一道道的耀眼的闪电。虽然是下午，森林里的光线依然昏暗。森林小径里铺满了一地的落叶，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随着阵阵的林涛声，小径两边高大的白桦树叶子像是片片雪花一样落下来，在宅男的身边飞舞着，有的落到了宅男的头上和身上。刚在林子里走了一小会儿，雨滴就透过树叶的缝隙，打了下来。好在雨刚开始下，还不大。他们在森林里磕磕绊绊地加快脚步行进着，走过一处沼泽地，绕过了一处碧绿清澈的湖水，爬过了一处小丘陵，最后来到了一片怪石林立的山崖前。

就在那个洞里，男人用手里的木棍指着几块岩石挤在一起形成的一处窄小的洞穴说。

宅男看见洞口呈三角形，洞边有一些青苔和灌木，还有一丛丛的黄色的野花和白色的蘑菇在附近的地上。黄色和红色的落叶堆积在山崖的角落里，许多叶子呈现暗黄色，像是去年的落叶。

看见了吗？它就蹲在那里，男人悄声说。

果然，透过遮掩洞口的野草和黄色的野花，宅男看见狸猫的一双绿色的眼睛，在黑黑的洞穴里闪着晶莹透明的光。

***

你们不要往前走，我自己一个人过去好吗？宅男悄声对男人说。人多了，它可能害怕。

好的，你自己过去吧，中年男人和儿子停住脚步说。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透过树的缝隙淋到了宅男的头上和肩膀上。宅男手里拿着一口袋treats，慢慢地走向洞口。接近到洞口的时候，宅男看见猫站在洞口里面一点的地方，眼睛有些惊恐。也许是害怕雨，也许是害怕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雷声，也许是害怕人的接近，猫身上的毛耸立着，背弓着，尾巴直立起来，微微地颤抖着。看见宅男到了洞口，猫的爪子向后退去，耳朵趴着，身子向着洞里面一步一步地退缩着。宅男在洞口前停下，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里面的猫。天色阴沉，洞里面有些昏暗，但是宅男依然可以看见猫脖子上套着一个项圈，上面的字的颜色褪掉了很多，但是STAYWELL这几个字符依然清晰可辨。脖子的正下方，项圈上拴着那个八角形的绿色铁片，刻在上面的CALL MY DAD几个字已经有些锈蚀了，但是依然可以依稀辨清。

看到CALL MY DAD这几个字时，宅男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Roxie，宅男轻声地叫着。Roxie。It’s you. I finally found you. Do you remember me， your dad?

那只猫怔怔地看着宅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响雷从洞穴外面滚过，猫的身子吓得有些哆嗦起来。猫好像预感到了危险似的，身子继续往后退着，退到了洞穴深处，背部顶到了洞穴的石壁上。

***

宅男一条腿跪下来，把头凑到洞口，才能看见躲藏在洞穴深处的猫。雨比刚才大了一些，打在岩石和树叶上噼里啪啦地响。宅男用手背擦了一把鼻子，把treats倒了一多半在洞口里的被雨水溅湿的地上，摇晃着treats的口袋，就像以前在院子里叫Roxie回家一样，轻轻地叫着：

Roxie， it’s me， your dad。 Roxie，come back， come home with me。

洞穴深处，那只狸猫一开始身子还是继续往后缩，两只发着绿光的大眼睛有些恐惧地看着趴在洞口的宅男。当它看到地上的treats，闻到treats发出的猫食的味道，听到treats在朔料口袋里面撞击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听着宅男的叫声，好像很久远的记忆在它的脑子里被激活了一样。猫的爪子停止了后退，尾巴的梢头弯了下来，耸立的毛贴回到了身上，眼光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在犹豫着观望着。

宅男跪在洞口，左手继续晃动着treats的口袋，右手抓了几颗treats，放在手心里。宅男伸出手，手掌向上，伸进了洞穴里，让猫看着手心里的treats。

这不是你最爱吃的treats吗？宅男轻声地跟猫说着。自从你离开家之后，每到我买东西的时候，都会给你买一袋treats，买几盒罐头，就像你在的时候一样。每个星期我给你更换猫食盆里的吃的，和猫食盆里的水，就好象你饿了就会走回来吃一样。你的砂盆还一直放在门外，等着你回来，认出家门。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三个星期大的时候，我把你领回了家里。那时你很小，小得可以站在我的手掌上。你到了家里的时候，都没有见过楼梯，那时你爬楼梯的样子特别可爱。有一次你从二楼的楼梯顶端掉了下来，我特别害怕，直到看到你站起来没事儿的走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两年我到处去找你，都没有找到你。今天，终于把你找到了。

吃吧，这是上个周末刚买的，还很新鲜很好吃呢，宅男继续说。这两年来，你都没有再吃过吧？别害怕，过来吃吧。家里还有好多好多，够你吃几年的。

***

那只猫好像听懂了似的，开始犹豫着，蹑手蹑脚地贴着凉湿的石壁向着洞口走过来。它停在宅男的手指前，闻了闻宅男的手指头，低头用舌头舔起手掌上的treats来。它大口地吃着，麻麻的舌头卷过宅男的掌心，痒痒的。它几口就吃完了宅男手掌上的treats，随后低头闻了闻手掌旁边的地上的treats，伸出舌头，卷起地上一粒粒的treats吃了起来。它一定是很饿了，像是狼吞虎咽一样地吃着，一边卡嘣卡嘣地嚼着，一边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呼噜声。猫很快就把地上的treats都吃干净了。它好像没有吃够似的，蹲在洞口里面，两只眼睛看着宅男，好像是在问宅男还有没有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把跪在洞口的宅男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完全打湿了。中年男人和儿子站在不远的岩石下面一个避雨的地方，怕打搅了猫，不敢过来，只是冒着雨在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宅男把手掌从洞口收回来，两手摇动着手里的treats口袋，对在洞口犹豫着的猫说：

Come here， Roxie。Come home with dad。

Roxie突然发出了几声熟悉的喵声，就像过去在院子里一样，从洞口跑出来，一跃就蹿上了宅男跪着的大腿上。宅男把Roxie抱在怀里，两只胳膊搂着Roxie的带着温热的身子，眼泪随着滂沱的雨水一起浇了下来，滴在了Roxie的背上。Roxie用爪子抓着宅男的胳膊，快乐地呼噜着，不断地喵着，脑袋蹭着宅男的肩膀，尖利的指甲扎进了宅男的胳膊里。

后记：

Roxie回到宅男的家，一进门，就自己沿着夹道一路小跑着来到厨房，跑到猫食盆前，一屁股蹲下来，坐在地板上，后腿蜷缩着，前腿站立着，仰着头看着宅男，等着宅男从柜橱里拿出猫罐头来喂它，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样。宅男拿出猫罐头和勺子来，蹲在Roxie旁边，一口一口地喂它，喂了它整整三盒罐头。Roxie吃饱了之后，满意地蹿上了楼梯，回头喵着，叫着宅男。宅男跟在它后面走上了楼梯。Roxie一边在前面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带着宅男进了主卧的卫生间。它一蹿就跳进了椭圆形的白色的浴缸，蹲在了银色的水龙头底下，像是过去一样坐在那里等着宅男给它放自来水喝。宅男给它打开了水龙头，让清水涓涓细流一样地流出来。Roxie伸出舌头喝着水，喝了很多很多。Roxie喝饱了后跳出浴缸，走到卧室里，在宅男的一件扔在地上的衣服上一躺，开始用舌头舔自己的爪子，腿，背和肚子。它舔一下小爪子，用小爪子蹭一下脸颊，一下一下地专注地洗着脸。把自己清洗干净后，Roxie蜷缩着，躺在宅男的衣服上睡着了，睡得很香。它的小肚子一上一下的起伏着，尾巴蜷绕着，脑袋歪着，一只爪子护着头。宅男趴在Roxie边上，看着Roxie呼呼大睡，伸手摸着Roxie的小爪子。Roxie在睡梦里把爪子张开，伸开指头，海绵一样的厚厚的掌心向外凸出着，尖利的钩子一样的指甲蜷缩着。宅男把手掌贴在Roxie的脑门上。Roxie的头歪了一下，用脑袋顶了顶宅男的手掌，一只前爪伸出来抓住宅男的手腕，指甲尖勾着宅男的皮肤，闭上眼继续睡去了。

第二天，宅男给Roxie全身用香波洗了澡，带它去了动物诊所，在那里让医生给它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它的腿受过伤，需要做个手术。三个月之后，Roxie动了手术的腿完全恢复好了。Roxie依然喜欢每天晚上出门去玩，宅男依然每天晚上开门放它出去，早上放它进来，冬天的时候有时睡在沙发上等着Roxie回来。但是凡是下雪的日子，宅男再也不放Roxie出门。过去不会爬树的Roxie现在很会爬树，一下就能蹿上门前的树，虽然它依然不会把自己的屎盖住。

Roxie回来之后不久，宅男收到了市政府的一封信，信里说，邻居有人抱怨Roxie在别人的后院杀死了好几只野兔子和抓住过鸟儿。宅男给市政府打了电话，把情况讲了。市政府里的人说，追兔子和鸟儿是猫的天性，何况它在野外自己生存过两年，为了生存，它的捕猎技能可能提高了不少。宅男询问他该怎么办才好。市政府的人想了一下说，猫的天性，谁也没有办法，出门前尽量把它喂饱，剩下的就随它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