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直子跟我开始了有规律的约会。每个星期的周末,我们都聚在一起。第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去了一家法国餐馆,那里有一道菜是放在一块礁石上,菜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味道不怎么样,但是样子很好看,像是海带一样,浇在菜上的汁带着柔软的白色的膨胀物,像是退潮后礁石上留下的残余的泡沫。我们在点着蜡烛的餐桌上,隔着礁石和海水的泡沫亲吻。第二个周末我们在街边的一家pizza店吃了一顿pizza做晚餐,然后去了附近的Bytown电影院,那里正在演一部老片子《廊桥遗梦》。我们看得是晚上10点的夜场,虽然很晚了,但是因为周末的缘故,里面几乎座无虚席。我们在后面找不到座位,只好坐在最前面的一排,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看电影。那是一部催人泪下的电影,演得是一对中年男女的爱情,直子看得泪眼汪汪的,一大包爆米花吃得干干净净的。中间我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面两次,都被她的手挡了出来。
第三个周末我们去国家艺术馆看了一个中国艺术展览,中间我们坐在艺术馆中央的空地上喝咖啡,直子问了很多中国艺术的问题,她问我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是谁,我说是齐白石。我告诉她说,齐白石在中国的画家里面的地位,就像西方的毕加索一样。直子问我齐白石画什么,我说他最擅长的是画虾米。画虾米也可以画出大师来吗?直子好奇的问我说。我说不光画虾米可以画出大师来,中国还有两个绘画大师,一个专攻画驴,一个专攻画马。直子哈哈大笑,跟我说本来她不喜欢毕加索,现在看来毕加索还算是有创意和想象力的。
直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她的栗色头发拢在脑后,像是一片瀑布垂在肩膀上。她的眉毛清秀,眼睛大而长,鼻子精致小巧,嘴唇鲜红,下巴消瘦。她的脖子细长,皮肤柔和,一部分隐藏在下巴带来的阴影之中,脖子的底部是两根凸出来的细小的肩胛骨,与脖子形成了两个倒扣的乳罩一样的洼地。她的肩膀略微倾斜,左肩高于右肩,因为她的左手的手掌正托着下巴,肘部放在桌子上,细长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呈弧线型贴在左颊上。她的手很细嫩很白,在红色的指甲油和略带红晕的脸颊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像贫血一样的过于苍白。她的右手的肘部也是放在桌子上,小臂平伸,手掌搭在白色的桌子的边缘。她的肩膀像是艺术雕塑一样的精巧,胳膊浑圆,两臂和肩膀组成的倒三角形的区域里是她的凸起的胸部,一丝乳沟若隐若现地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她看着我的时候,黑色的眼瞳里散发出一种光泽,一种迷恋的光泽,那种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散发出的柔和的光泽。我眼睛看着直子,脑子却分神,想起了我的画。我不明白为何会对画画如此着迷,一旦拿起画笔,就完全进入了画中的世界,好像生活在画里面了一样。我在画里面随心所欲地添加着自己喜欢添加的东西,人物,风景,凡是我想加进去的东西,我都毫不犹豫地加进去。我把月亮画成蓝色的,有时画成有两三个月亮同时悬挂在天鹅绒一般的天幕上。画笔像是一只带着魔力的笔,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我爱直子,不如爱我的画,因为在画画的时候我会完全忘记直子,而跟直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起我的画。看着直子的眼睛,我有一种预感,有一天我跟直子会分开,会越来越远。这种预感让我悲哀和不安,于是我决心不管怎样都对她好。我捧过直子的脸颊,开始隔着白色的小桌子吻她的嘴唇。直子托着下巴的左手放下,身子和胸部前倾,和我的嘴唇粘合在一起。艺术馆的天花板上,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直射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晕里。馆里的游人不断地从我身边走过,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一对热恋中的智商下降的情侣,而我的眼里只有直子,她的眼里也只有我。
从艺术馆出来,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我们站在艺术馆门前的一个硕大的五个人多高的黑色的大蜘蛛雕塑前,仰头看着蜘蛛的黑色的头。蜘蛛的庞大的身躯和八条直立在地上的腿,看起来像是支起来的一个大帐篷的架子。蜘蛛的头宛如一个黑色的铁丝网做的灯罩,尖尖的插在地上的腿的底部像是枯干的树枝,顶部像是骷髅的骨头。一些游人在围着蜘蛛照相和沉思,像是在琢磨这个大蜘蛛象征着什么。直子问我在想什么。她总是爱问我在想什么,好像我的脑子里会想起与别人不同的东西似的。我说想起了《过于喧嚣的孤独》。闹市中的一个孤独的大蜘蛛,它看不到自己的同类,也没有人能够懂它。它不再是蜘蛛,因为它比别的蜘蛛庞大,但它也不是人类,虽然它站在人类行走的街头,比人类还高。它是一个异类,只能站在路口,漠然地看着身边流过的车流和陌生的人流,沉默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我站在巨大的黑蜘蛛前,给直子念了桑德堡的诗《我们的地狱》:
“若你为我开启你的地狱
而我为你开启我的地狱
它们将是两个独特的地狱,
我们每人都展示我们的
人间地狱.
你的是一个地狱,我的是另一个地狱”
直子摇着头,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能不能挑一首更美丽的诗念给我听?现在我觉得掉到你的地狱里了。
我坐在直子寓所的沙发上,把褐色的小圆柱体一样的一截大麻膏塞入一个十厘米长直径将近一厘米的一个透明的玻璃管子里的一头,把另一头递给坐在我旁边的直子。玻璃管壁有一毫米厚,看着很结实,像是特殊玻璃做成的,摔在地上也不会坏一样。管壁的两头有些发黄,在靠近端口的地方有一圈深褐色的痕迹,那是大麻燃烧时留下的烟熏的痕迹,像是我小时看到的我爸抽烟的烟嘴上的黄色痕迹。它是我从卖给我大麻的人手里花了五元钱买的,管子的直径是按照大麻膏设计的,恰好把圆柱状的大麻膏塞进去而不会掉出来。这个玻璃管是旧的,是那个卖给我大麻的人自己用的。我过去曾经试着用纸把大麻卷成烟卷来袭,每次都吸不好,因为大麻的燃烧不像烟丝,点着后直接嘬就行,而是需要不断的用打火机去点,每次卷成纸烟形状的大麻不是里面的大麻掉在地上,就是烟雾都顺着空气跑了,真正吸进肚子里的没多少。我看见那个卖大麻的人用玻璃管吸,觉得他的这个玻璃管效率很高,因为大麻的烟只能顺着玻璃管飘动,无法散发到空气里。看见这个管子,我就想起有一次在车站等车,看到车站旁边的草地里扔着一个这样的管子,当时还很奇怪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那个卖大麻的这个管子多少钱可以买一个,他说可以五块钱卖给我。我买了他的管子后,有些担心他有艾滋病,怕管子上沾有艾滋病菌,回去后用消毒水仔仔细细地刷了玻璃管好几遍,才敢放心的用。
直子很熟练地把玻璃管叼到嘴里,手轻轻地扶着玻璃管靠近嘴边的一头,两条长腿姿势优雅地弯曲在沙发的一边,就像是我在一个时装杂志上看到的广告里的一个长腿空姐。我从茶几上拿过一个蓝色的液体打火机来,按了几下,打火机上的灰色的火石冒出火星,火星点着了汽油,橙红色的火苗在打火机上摇曳,像是蜡烛的光,最上面是橙色,中间是明黄色,下面是红色,最底下是暗红色。沙发背后是一个小玻璃窗,没有拉窗帘,黑色的玻璃窗上闪烁着打火机的火苗和她的侧脸的轮廓,火苗把直子的头发照得散发着橙黄色的光。我把打火机的火苗凑近了管子,点着了管子里挨近端口的大麻膏。火苗在黑色的大麻膏上跳跃,大麻在火光里燃烧起来,打火机上的橙红的火苗变成了浅蓝色,一股白色的浓雾一样的烟在透明的玻璃管子里开始出现,沿着玻璃管道移动,就像是一个抽血的针头插进了胳膊,一刹那一滴血液开始流进玻璃管,随着抽血的针管顶端向外拔,血液不断地流进针管里。直子纤细的手指夹着管子,红色的嘴唇紧嘬了一口管子,大麻燃烧后产生的灰白色烟雾充满了细长的玻璃管,白色的烟雾一团一团地缓慢地移动,从大麻膏的尾部沿着管道呈波浪型地飘进她的红色嘴唇。她对着一头嘬着,把管子里的灰白色的烟雾全部吸进肺部里。大麻膏燃烧过的部分变成了碳黑色,我继续用打火机点着大麻膏,让蓝色的火苗持续舔着大麻。玻璃管的尾部被火烧得有些发烫,燃烧着的打火机也在手里变得很热。直子深吸几口之后,她上了眼睛,微微点着头,嘴角带着笑意,像是沉迷在幻觉里。她把头仰起来,脑袋的后部依靠在沙发背上,像是让大麻在肺里充分循环,然后张开嘴对着我。我把嘴凑过去,灰白色的大麻雾从她的口腔里直接飘进我的口腔里。我屏住呼吸,让大麻从口腔经过喉咙进入肺部,然后把大麻从鼻腔里喷出,觉得身上开始涌起一股微热的浪潮。我用一根细长的黑色圆珠笔芯伸进玻璃管里去,把燃烧了一半的大麻膏捅到另一端,让没燃烧过的褐色的另一端靠近玻璃管的一头。玻璃管子散发着热气,有些烫手。我嘬住管子的一头,一只手捏住玻璃管子的中部,另一只手用打火机继续点燃另一端的大麻膏。直子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等着,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腿,等着我把从肺里循环完了的烟吐给她。大麻燃烧的时候有一丝细微的响声,特有的香味在屋子里像是音乐一样回荡,弥漫着整个屋子。周围的世界都退到了黑暗中,只有打火机的蓝色火苗舔着玻璃管,一股舒缓的音乐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轮流着吸着,吸完了一个大麻膏,又把一个新的大麻膏塞进玻璃管子里点着。我不断的用打火机去烧大麻,打火机变得滚烫,中间不小心让已经烧得很烫的玻璃管的端口烫了一下,手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要烫起一个小泡。我想起圣诞节的时候我在厨房里烤火鸡,烤好的火鸡放在厨房的靠近水池的台面上,从旁边拿刀的时候,不下心把卷起了袖子的胳膊蹭到了火鸡烤盘上,一下胳膊就被烫起了一道深褐色的印子。那条烫痕越来越严重,不久就起了大泡,我不得不开车去了医院的急诊室去看医生。那天在急诊室里我枯坐了好几个小时才轮到我进去见医生,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值班医生花了五分钟诊视了一下我胳膊上的烫伤,给我开了一瓶治疗烫伤的药膏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放下滚烫的打火机,看着直子把玻璃管里的最后的灰白色烟雾全部吸入胸腔里,纤细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把玻璃管小心地放在茶几上。玻璃管里的大麻膏已经熄灭了,变成了一块黑色固体焦炭。直子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像是在发愣。屋子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特有的气味,我把一瓶冰凉的啤酒塞到直子的手中,自己也拿着一瓶喝着。啤酒有一股苦味,而且越喝越觉得苦。我想笑,但是觉得皮肤有些麻木,好像笑不出来。我手里拿着啤酒瓶子,觉得手劲儿大得可以把啤酒瓶子捏碎。世界在晕眩,只有我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我点上一只烟,抽了一口后把烟递给直子,直子接过烟卷,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迷茫。她的脸庞在我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我觉得身子热得像是发了高烧,头脑晕眩,身体开始升腾起来,像是在北极上空飞越一望无际的冰川。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块一块蓝色的浮冰,透明的呈不规则形状的冰块漂浮在蓝色的洋面上,四周耸立着巨大的白色的冰山。屋顶的灯光像是桔黄色的星星,在蓝色的天花板上闪着神秘莫测的光。我感觉透不过气来,无数的金星在眼前旋转,犹如四周下起了黄色的流星雨。流星雨坠落在蓝色的浮冰上,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炫目的光彩。
屋里的空气在我眼前变成了蓝色,我想把空气攥成一个雪球从窗户里扔出去,但是发现无法抓住空气。我傻笑了起来,看见直子也在对着我傻笑。我想做些什么,但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我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和耳朵。屋子里一片安静,静得能听见秒针一下一下的走动,听得见室内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声音,一阵阵冷气从空调口散发出来。我的头开始晕眩。喧嚣的世界在拉紧的窗帘后变得寂静无声,小得能容纳进一个房屋。
直子把烟蒂在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掐灭,扭过身来看着我,把我的手隔着衣服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柔软的乳房像两团燃烧的火焰,把我身体内的欲望点燃。我看着直子,把手从她的胸口上敞开的裙子边上伸进去,揉捏着她的乳房。在沙发上亲热了一会儿之后,我伸手到她的背后,把她抱起来,觉得她的身体很轻,好像我可以这样抱着她走上十里路也毫无问题一样。我想可能是大麻造成的幻觉,好像力气大得可以把一个坦克给举起来一样。她有些害怕地搂着我的脖子,像是怕掉下来。我把她抱到床上,不小心碰了床边的床头柜一下。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台灯和乱七八糟的乱摊着几本书,一个小闹钟晃了一下,歪倒在一本书上,上面的秒针依旧滴滴答答地走着。
墙上的一个电子时钟在无声地显示着声音,蓝色的液晶在墙上不断地闪动,像是一只睁大的眼睛在眨眼。我把直子平放在床上,在俯视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瞥了一眼没拉窗帘的窗户。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去关窗帘。在扭动白色的百叶窗的把手的时候,我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见楼下有一个人在月夜里打着一把黑伞走过,黑伞很大,就像福尔摩斯打的那种英国老式的长柄带尖的伞。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月夜打伞,就像我不知道艺术馆前的大蜘蛛为何低下头一样,但是此刻我不想浪费时间琢磨这些问题。我把百叶窗关好,顺手把屋子的顶灯给关上,只留着小台灯,回到床上开始亲吻和抚摸直子。直子把我的裤链拉开,手伸了进去,在内裤里面攥住了硬起来的家伙。我把自己的衣服脱掉,然后开始脱掉直子的裙子,解开里面的带着透明的带子的乳罩。直子睁着眼睛躺着,眼里带着迷惘的神情,看着我把她的黑色的丝袜和肉色的内裤从汗津津的腿上脱下来,扔到地上。我坐在床边上俯身看着她,抚摸着她的光滑的腿,把身子压到了她柔软的身上。她用胳膊圈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近她的胸脯,闭上长睫毛,跟我在昏暗的灯光里亲吻起来。
我要去冲个澡去。直子摆脱我的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说一边眼睛在地板上搜寻着什么。
找什么呢?
内裤,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地上呢,在你的袜子旁边,我伸手指给直子看。
直子跳下床,在地上捡起了躺在揉成一团的黑色丝袜旁边的三角裤,光着身子,手里抱着一件内衣进浴室去洗澡了。我靠着床头,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来回搜寻着各个频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节目。一个频道正在演一个宇宙大爆炸的纪录片,头发花白的霍金坐在一个轮椅上,正在兴致盎然的讲他那套枯燥的理论,我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我换到另外一个台上,看到上面几个人正在辩论一个什么话题,好象关于一个竞选人的什么丑闻,这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想起了那个“从前是个正派人,可是现在成了伪证犯、小偷、盗尸犯、酒疯子、舞弊分子和讹诈专家的”可怜的州长竞选人。我觉的他们的辩论话题很无聊,说实在的谁当选也都是换汤不换药,按照以前我脑子里被灌输的那套说法,都是资产阶级搞的那套蒙骗人民的把戏,那些候选人都是各大财团的代言人。可是转了几个台也没看见有什么有意思的节目,就只好停留在这个台,一边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他们怎么没素质的互相诋毁。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辩论和一部烂得不能再烂的电影片段之后,我看到一个台在放《老友记》,就转到这个台上。电视里,莫妮卡和瑞秋正在打赌说她们比钱德和乔伊更了解他们。那个爱谈论恐龙的罗斯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正在出一个抢答问题:钱德第一次摸女生胸部是几岁?瑞秋说十四岁。然后罗斯说,错了,是十九岁。
浴室的门开了,直子走出浴室,用手轻轻拍打着刚洗过的脸颊,钻到床上的被单里来。她一定在浴室里待了有四十多分钟。我一直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需要在浴室里待很长时间。直子的脸没有上妆,刚洗完澡的皮肤显得富有光泽和腻滑,栗色的长发依然湿润地垂在肩膀上,一缕头发遮住了小巧的耳朵,浑身散发着热水的蒸气和香波的香气。《老友记》啊,我最爱看了,里面很多台词都能背下来,直子的眼睛盯着电视说。电视上莫妮卡在埋怨瑞秋没有答对钱德每周收到的电视节目预告上写的收件人名字。都是你的错,莫妮卡瞪着瑞秋说,我们每周都把钱德电视预告给偷来,你居然都不知道上面写的名字是谁。哈,原来是你们干的好事儿,钱德恍然大悟的说,我早就猜是你们把我的电视节目预告给偷走了。直子刚沐浴过的皮肤显得异常温暖,散发着沐浴液的香气。我把胳膊伸到直子的脖子后面,搂着她。直子像是一只疲倦了的小猫,温柔地躺在我的怀里,脸贴着我的胸膛。被单遮盖在直子的身上,遮住了她的身体,她的光滑的肩膀和脖颈露在被单外面。直子的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手抚摸着我的胳膊,眼睛看着电视,跟着电视傻笑着。我们依偎在一起,身体在被单底下缠绕着,随意地亲吻着。
一阵微弱的音乐振铃声响起,我正在想是哪里的音乐声,直子掀开被单跳下床,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我把电视的音量关小,迈下床走进浴室里,关上门拉上防水帘。我在莲蓬头喷射出来的热水中冲了十几分钟的澡,把身上的体液和汗水洗干净。莲蓬头的温热的水流从头上浇下来,像是雨水一样。我喜欢这种水流从头顶垂落到头发上和肌肤上的感觉。闭着眼,想象着在雨中站立,水流顺着身体流到脚底,打着小漩涡消失在淋浴室的底部,这个时候我可以让思维随着雨水流动。冲完澡之后,我走出淋浴的毛玻璃门,从浴室里挂着的几条毛巾里挑了一条宽大的毛巾,把身上的水珠擦干,披着浴巾走到洗手池旁,往绿色的牙刷上挤了一些牙膏,开始刷牙。牙膏的白色的沫子停留在嘴角边,薄荷的清凉味道弥漫在口腔里,我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觉得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画画,面容有些苍白和憔悴。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直子蹲在地板上,双手抱肩,头埋在肘弯里,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室内的大灯关了,只有台灯还在开着,光线透过蓝色的台灯罩弥漫到室内的各个角落,给屋子里笼罩了一层蓝色的幽光。我蹲到直子身边,抚摸着她的刚洗完的白嫩的肌肤,搂住她的肩膀,问她怎么了。直子把头靠在我的身上,身子抽慉着,像是陷入一种极度的悲伤之中。到底怎么了?我抚摸着直子的背部问她。我妈去世了,直子抽噎着说。我坐到直子身边的木地板上,让直子的头靠着我。她的身体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灯光下,直子的眼圈发红,楞楞地看着屋子,眼泪从脸颊上沉默地流了下来。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子的眼睛像是陷入了空虚的时空之中,凝聚着一股哀伤的阴影,身子无力地靠着我。过了几分钟,直子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出的悲伤一直渗透到我心里。她身体不好,这两年一直都在住院,我复活节的时候还去看了她,那时她看着还可以,没想到才几个月她就不行了,直子擦了一把眼泪说。对不起,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明早我得坐灰狗回去参加葬礼,直子把头贴在我的胳膊上说。我们家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上,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你送我去车站吧。
直子枕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我看着天花板,有些睡不着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光印。窗外偶尔有车辆行驶过的声音传来,和树叶在夜风中晃动的轻微的声音。四周一片黑暗,屋内的沙发,电视,家具都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黑色的轮廓线显示出来。直子的美丽的脸在黑暗里显得很模糊,身体在被单下面蜷缩着。她的匀称的呼吸不断传来,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有时梦中有一点儿痉挛,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我想吻直子一下,想摸摸她的乳房,但是怕惊醒她,于是我一动不动地轻轻抱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觉。中间我有些想抽一根烟,也想去厕所一趟,但是我不想惊动直子。我对直子的乳房很着迷,半夜里醒来的时候也会摸摸她的乳房。我喜欢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直子在我身边躺着,喜欢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喜欢吻她的身体,喜欢把胳膊伸到她的脖子底下让她枕着,喜欢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手贴着我的心口躺着,喜欢她的腿和我的腿交织在一起,喜欢她吻我的胳膊和手背,喜欢搂着她喃喃低语,喜欢听她讲一些发生的事。直子在半夜醒来,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闭上了眼。她的脸冲着我侧躺着,头依靠在我的肩膀上,手搭在我的腹部,一只腿压着我的腿。只过了一分钟,直子就又睡着了。她靠着我肩膀的头变得沉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起来。
我想起上个周末在我的寓所,直子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躺在我的小单人床上,依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像是今天一样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闻见房顶上的椽子上散发出来一种特殊的霉味。一开始我以为是体液的味道,我把手上沾的体液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区分着,最后发现那些味道跟体液无关,是从房顶上向下成环状散发出来的。那些霉味跟屋内的其它空气混在一起,就像是绿豆放在白米里一样的可以分辨得清。我能想象屋顶上面撑着几根又黑又粗的被虫子蛀过的圆木,上面留着一圈圈年轮,边缘上长出一丛丛褐色的木耳,白色的蘑菇和绿色的滑腻腻的青苔,就像林间小径上倒在地上的一颗颗被砍倒的树干。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些恐惧,怕直子在睡梦里被房顶上掉下来的椽子砸死。第二天早上直子走了之后,我下楼把这种恐惧告诉了房东,她大笑,拿着一把手电,带着我从二楼储藏室房顶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通风口里爬上了黑漆漆的房顶。完全出乎房东的意料的是,天花板上躺着一只尸体已经腐烂的银灰色的小松鼠,那个可怜的松鼠一定饿死了有一万年了,尸体已经像是木乃伊一样地风干,但是依然在固执地散发出一种霉味儿。松软蓬松的银灰色毛散落在骨头四周,像是一个绒毛做的鸟巢。房东最初的反应是看见了一只死耗子。像是每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她一见耗子就惊恐万分地发出二百五十分贝的尖锐的噪音,一把抓住我,本能地向后倒退,差点儿拽着我一起从窄小的通风口掉下去。她的噪音像微波一样发射出去,与松鼠的银灰色的毛在房顶产生共振,那些细小的毛在空中飞起来,像是寒冷的冬夜里路灯下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我们仓皇地从通风口逃下到储藏室,房东在下梯子的时候,一步迈下了两阶,电筒从手中垂落,翻滚着掉在了地板上,上面的玻璃罩被摔得粉碎。回到厨房里房东还有些惊魂未定,从地下室的酒架上拿出一瓶深红色的葡萄酒来压惊。端起酒杯喝着里面的血一样红的酒时,我感觉像是吸血鬼饮着粘稠的液体一样,觉得喉头发痒,犹如有一根松鼠毛还粘在喉咙里。我用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把它捏出来,发现是一根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纤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