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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爵士时代的最后绝唱 (十一世之恋 第九世)

(2013-02-07 11:58:57) 下一个

一九二零年冬天的一个下雪的周末的夜晚,我从巴黎左岸艺术家们聚集的蒙巴那斯(Montparnasse)的一个名叫圆亭( La Rotonde)的冒着浓郁的咖啡的香气,播放着忧郁的爵士乐的咖啡馆走出来,胳膊下夹着两幅自己的没卖出去的画。巴黎的冬天阴湿而又干冷,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已经在两年前结束了,但是战争带来的后遗症依然在街头随处可见。从暮色苍茫时分在巴黎的塞纳河边蜿蜒攀升的石板路上提着篮子踯躅行走的面容疲惫的女人眼里,依然可以看到失去儿子或是丈夫的悲哀。无家可归的穷人在手风琴声中露宿街头,人声喧哗的小酒馆里走出来的摇摇晃晃的酒鬼们把肮脏的呕吐物吐到街头的花坛里,像是要吐尽胸中的烦闷。寒冷的街头上妓女们光着裸露的大腿对着身边走过的人挠首弄姿,身体在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通红的脸却在寒风里硬挤出妩媚的微笑。而路人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不敢看妓女的挑逗不成后失望的眼神。

经常在圆亭咖啡馆出没的海明威有一次醉眼朦胧地对我说,他爱巴黎,巴黎美得让人心痛。巴黎也让我心痛。让我心痛的不是巴黎的美,而是巴黎的贫穷和悲哀。在观光客的眼里,巴黎是一个美丽的随处可以邂逅到浪漫艳遇的城市,是一个有着高耸的埃菲尔铁塔,壮观的凯旋门和灯红酒绿的红磨坊的光之城市。但是在我的眼里,它依然是雨果眼中的那个到处是灯光昏暗的狭窄的肮脏的小巷,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坐在石板路上伸出手去祈求施舍,贫穷的妓女们为了一点钱在街头受人凌辱,充满了悲哀和无奈的悲惨世界。

覆盖着雪的石板路变得很滑,远处的教堂和埃菲尔铁塔在风雪中变得模糊和迷茫,我走过圆亭咖啡馆旁边的贴着巨幅海报的电影院,沿着带着斜坡的林荫道冒着风雪踉踉跄跄的往画室走。这一天的雪从早下到晚,一直就没有停,到了晚上,整个巴黎城都被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塞纳河两岸都被无垠的白雪覆盖,蒙巴那斯的林荫道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白绒绒的雪。夜幕之中,寒风呼啸着从身边吹过,风夹着硬硬的雪打在脸上,像是一道道钢针从脸上刺过。路上行人稀少,林荫道两边的屋子的窗户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往日喧闹的不夜的城市巴黎,此刻寂静得像是一座鬼城,连耳边的风声听上去也像是吸血鬼煽动蝙蝠一样的黑色的翅膀的声音。

风雪把平日人声和车声喧哗的蒙巴那斯林荫道颠覆成了无人的街区。石板路两边的一家家咖啡馆就像是一本本蒙尘的发黄的日记,随便翻开一页都能读到一段让人感叹的故事。此刻,在风雪的肆虐下,一个个昏暗的路灯像是披上了纱巾的苍老的妇人,孤独地立在路边喘息。街灯散发出的黄色的光被风揉搓起来,转眼成了上下翻舞的雪片,在失去了辉煌的街区上随着咖啡馆里飘荡出来蓝色的爵士乐,跳着惆怅而疲惫的舞步。

我把夹在腋下的画顶在脑袋上来挡着雪,画上的一条死去的红色的牛在黑夜里显得面目很狰狞。咖啡馆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的橙色光线在我的身后逐渐远去,路边的昏暗的街灯照着我的灰瘦的身影。像那些年轻而又贫穷的从四面八方来到巴黎的艺术家一样,那时我寓居在蒙巴那斯的一个窄小的画室兼起居室的斗室里,白天作画,晚上到毕加索、莫迪利阿尼、海明威、阿拉贡、布勒东和查拉们出没的圆亭咖啡馆去取暖。那里经常聚集着一批跟我一样穷困潦倒的先锋派艺术家们,他们围着桌子高谈阔论,争论着那些当时还只是雏形的但是会影响下几个时代的先锋艺术表现形式,为那些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的概念争论得面红耳赤。我从不跟他们争论,我只是捡一个偏僻的靠着炉火的角落静静地坐着,让炉火烤干我的脚底下有着硬币大的洞的被雪浸湿的靴子和袜子。

这一年,喜欢在圆亭咖啡馆里当众朗诵但丁诗篇的三十五岁的天才画家莫迪利阿尼刚刚去世,已经成名的毕加索三十九岁,还未成名的阿拉贡,布勒东和查拉都还只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而我,二十五岁,黄皮肤,瘦弱,腼腆,孤独,阴郁,看上去像是得了痨病,几乎身无分文,在这个代表着爱情,堕落和淫荡的城市的边缘游荡,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与疾病和饥饿为伴。晚上在喧闹的咖啡馆里,我经常耷拉着头,手托着下巴,左手端着一杯廉价咖啡,右手夹着一根烟卷独坐,看上去像是一个久经沧桑的未老先衰的人,疲惫不堪地把脚伸向火炉,昏昏欲睡。世人眼里美丽浪漫的巴黎跟我无缘,雄伟的凯旋门只是存在于短暂的记忆里,暗黑色的咖啡在手里变凉,夹着烟卷的指甲被烟熏成黄色,空洞的眼神笼罩着浓浓的忧郁,我坐在桌边呆呆地沉思,像是被麻袋包起的一包散乱的骨头,常常坐到凌晨两三点才离开咖啡馆。

只有在画室里我才会充满激情。作画让我的灵魂依然存在,我的生命寄托在我的画里。只有在作画时我才知道自己依然存在,而不是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白天,我关在耗子窝一样凌乱的斗室里做画,把画笔狠狠地戳到画布上,用大块大块的血一样的红色宣泄着心里的郁闷和烦躁不安。我画被屠宰的猪牛,画污染着塞纳河的巨大的下水管道,画臭味熏天的垃圾场,画掉了头还在地上盲目行走的滴着血的鸡,画歪歪倒倒的房屋和教堂,画盘根错节的大树,画腐烂在石板地上的死去的鸟儿的尸体。我相信自己对画的感觉,深信自己的作品是带有颠覆性的震撼作品,它们蕴含着我全部的激情,在丑陋和血腥的表面下,代表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生存力。但是所有看了我的画的人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摇摇头走开。他们说,看久了我的画会得抑郁症,会疯掉。

那时,几乎没人买我的画,所有的画廊老板都不要我的画,他们说没人会喜欢,没人会买。事实上,除了圆亭咖啡馆里的少数的几个跟我一样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之外,没有人真正欣赏我的画,这不仅让我的情绪很低落,而且让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很大打击。倘若不是我把作画当作解脱自己灵魂的一种手段,我想我会早已灰心丧气得放弃画画了。即使偶尔能够卖出一张去,价格也是很低很低。好在圆亭咖啡馆的店主里皮恩(Libion)老爹是个好脾气的人,他知道我没有钱,就让我用画来抵偿在咖啡店里的开销,把我的画挂在楼梯下的肮脏的厕所里和堆放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跟别的那些赊账的艺术家们的画一样。

我经常从里皮恩老爹的圆亭咖啡馆里偷面包,每天面包店给咖啡馆送新鲜面包来的时候,长长的面包堆放在柜台上,面包的尾巴露在柜台外。每到这时,我就穿上黑色的大衣,从面包旁边走过,掰下一块面包来藏在大衣里面。这一块面包往往就成了我一天的伙食。晚上饥肠辘辘的时候,我爬起来熬一锅土豆汤,把汤倒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银色的刀叉来,用叉子叉着面包尾巴蘸着汤吃。那个白盘子和银色的刀叉,也是我从圆亭咖啡馆里偷来的,还有我的屋子里的两把木椅子和一把藤椅,是我夏天的一个晚上趁着没人偷偷搬回家去的。咖啡馆里反正有不少的椅子,不缺这几把,就像他们也不缺乏新鲜的面包一样。而一块面包,却能决定我是一天饥肠辘辘的躺在床上,望着房顶沮丧地发呆,还是能站在画架前充满激情地作画。

在后世的时候,我曾经走过卢浮宫和大都市博物馆里,跟着那些对艺术趋之若鹜的人们走进挂满了一张张世界名画的明亮的展览厅,仿佛又回到了圆亭咖啡馆,看到了我的画和跟我一样的穷困潦倒的那些艺术家们的画,只不过这次它们不是随意的钉在散发着刺鼻的尿碱味的厕所的墙壁上和漂浮着霉烂的土豆味的走廊上,而是装在精美的画框里悬挂在展览馆大厅里刷得雪白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墙上。每张画的前面都浮着几张虔诚的面孔,在默默地注视着那些画,聆听着画里面的言语,好像那些画能讲话,能告诉你怎样成为一个名画家似的。

如果那些画能讲话的话,它们会用略带哀愁的嗓音低声的告诉你,在一个群星璀璨的夏夜的夜晚,火焰一样燃烧的柏树紧紧地拽着弯曲的旋转的星空,安宁静寂的小村庄的一间斗室里,梵高是怎样放下了手里的涂着灰与蓝的调色板,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剃刀,面对着缺了一角的镜子,缓慢而坚决地割掉了一只耳朵,镜中是滴着火红的花汁的剃刀和孩子一样纯净但却带着绝望的湛蓝的眼睛。我敢向你保证,这个把自己耳朵切下的过程一点儿美感也没有。如果你亲眼目睹这一场景的话,你感到的只会是揪人心肺的无助,痛苦和辛酸,那种场景会压抑得让你发疯,让你用头撞墙,让你嘶喊,让你痛哭,让你恨不得一拳把镜子打碎。其实何止梵高,那些圆亭咖啡馆的艺术家们的每一幅随着时光干裂和褪色的作品后面,几乎都有一个让人心酸催人泪下的故事。在纽约的大都市博物馆门口站着抽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苗条的漂亮女孩,面容真诚的对旁边的一位个子不高年龄看上去像是她妈的女人说,如果她生在梵高的时代,她会去陪伴梵高,用她的爱去温暖梵高,不让梵高孤独绝望的自杀。这让我想起我在圆亭咖啡馆里有时能够见到一些穿著打扮同样时髦,长相漂亮的女孩,她们昂着头从那些落魄的艺术家们聚集的小桌子边旁若无人地走过,捂着鼻子走进厕所,对走廊上的那些画和身后的那些追随着她们身影的目光视若无睹。那个长得像是她妈的女人用慈爱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傻孩子,不但那时我不会同意,就是现在我也会反对。我不能让你去跟着一个不知将来会怎样的艺术家去受苦,等你长大了你也会这样想。这些话触发了我的记忆,让我想起了巴黎的那个冰冷刺骨的风雪之夜我遇见的那个女孩。黑暗像是舞台上的幕布落下一样在我的眼前坠下,我仿佛刹那间回到了二十年代的巴黎,正在踏着覆盖着雪的蒙巴那斯的石板路踯躅前行,跟从大奥古斯丁街的公寓冒雪向着圆亭咖啡馆走来的毕加索点点头,擦肩而过。

 

那个风雪之夜我从圆亭咖啡馆回到画室的时候,兜里只剩下了两个苏和一块从咖啡馆里偷来的面包。这两个苏只够买一杯咖啡的,我要留着第二天在咖啡馆里混上一天。那块面包,说不定要当作我今晚和明天的全部的伙食。除此之外,我的兜里再也没有什么了,没有余钱可以坐电车。于是我决定靠两条腿走回去。我穿着一个黑色的破旧的大衣,胳膊下夹着没有卖出去的画,像是一个黑色的幽灵,在雪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踯躅着。雪打在我的脸上,顺着脸融化流下来,像是滂沱的泪水。靴子早已经破了,每只靴子上都有一个大洞,此刻雪顺着靴底的洞挤进靴子里面来,把我的脚冻得冰冷,像是要把脚给冰冻在靴子上了一样。

我的画室在一个老房子里,房子有上百年的年龄了,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墙面斑驳陆离,冬天刮大风和下大雪的时候,我总担心房子会塌下来把我压死。我走到房子的前面,用脚把房门前的石阶上的积雪给踢到一边去,从兜里掏钥匙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

柠檬!是你吗?

柠檬是我的外号,因为我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又是咖啡馆里唯一的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那里的人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柠檬”。黑暗之中,借着雪的反光,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冻得瑟瑟发抖的站着,其中的一个女孩在举着胳膊冲我喊叫着。我认出她来,她是经常在咖啡馆里混的一个性格乐观开朗的模特,名字叫吉吉。

吉吉是个穷孩子,她总是穿着一个点缀着花边的大衣来咖啡馆,每天大家都夸她的大衣里面露出来的衣服的花边漂亮,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她里面没穿衬衣,因为她买不起衬衣。她不光买不起衬衣,也买不起内裤,有一次她高兴了在咖啡馆里给大家表演倒立,结果大衣翻过来,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她的圆滚滚的屁股和赤裸着的身体,也从此大家知道了她大衣里面什么都没穿。好在这些同样贫穷的画家们都是心地高尚的人,没有人因此看不起她,每个人都是尽可能的请她去做模特,好给她一些钱。除了我,因为我没有钱,请不起模特。但是我好歹还有一间画室可以晚上住,吉吉连自己的屋子都没有,只好到处打游击,跟那些让她留宿的男人挤在一个床上睡觉,听说她最近一直住在一个别人借给她的废弃的仓库里面。

是我,我挥手冲黑影中的吉吉打招呼。

吉吉拉着身边的那个女孩的手跑过马路来。那个女孩看上去比吉吉羞涩,赤褐色的头发在雪地里闪着光泽,脸冻得通红,身材消瘦,穿着一个整洁的维多利亚式的传统外套,显得很拘谨,像是个小家碧玉一样的女孩。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今天晚上我们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上吗?吉吉跺着脚说。她的面孔有些青紫,穿着常见的那个点缀着花边的大衣,身子有些哆嗦着,像是被冻得很厉害。她旁边的那个女孩看上去好一些,脸红扑扑的,衣服看着也厚,没有冻得那么厉害。

这是我的朋友,吉吉把那个女孩介绍给跟我说。她白天来找我玩,我住的那个仓库晚上太冷了,冻得受不了,本想去找你对面住的那个波兰画家借住一晚,可是来到这里听见他的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我们怕给他惹麻烦,不敢进去,在他的门外的树底下冒着雪等了两个小时,那个女的也没出来。是不是他老婆回来了?我们都快冻死了,这么晚了也没法儿回仓库去了,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一张铺,让我们睡一晚?

那当然,我伸手推开屋门说。请进吧,女士们,欢迎光临寒舍。

这是一个在一条蜿蜒的小街上的一幢灰色的老房子,里面既没浴缸也没热水,而且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连老鼠也没有,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什么残余的食物。更糟糕的是,它的旁边是一家为墓地制造大理石墓碑的小店,每日从早到晚锤子凿击大理石的不停的声音像是敲打在我的神经上一样,经常叫我烦躁不安。我一直不明白巴黎每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去,需要墓碑。即使我关上门和窗户,那些锤子的敲击声依旧透过门缝钻进来敲打着我的神经。但是,它毕竟是我的画室,也是我的卧室。在巴黎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房子不用付房租,已经是很值得感恩了。

 

她们跟我走进黑暗的画室,我摸索着打开门边的电灯,把门关好。画室内亮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吉吉和那个羞涩的女孩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我这间画室兼卧室的小屋。小屋里有一个木头窗户,上面挂着一个到处是窟窿的破旧的窗帘,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是一个单人床,床上的床单都已经破旧了,好久也没有洗,显得有些脏。床边乱堆着一些我的画,屋子中间是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没有画完的被解剖的牛,牛的内脏血淋淋的,看着很阴郁和压抑。地上放着涂满颜色的调色板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画笔,以及擦画用的布和一些卷成一团的烂报纸。桌子边上放着我从圆亭咖啡馆里偷来的两把木头椅子和一把藤椅,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木头柜橱,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具了。屋子里冻了一天,像是冰窖一样的冷,除了没有湿湿的雪之外,跟外面几乎没什么区别。

你这屋子还真是寒舍啊,吉吉在门边跺着脚说。一点儿也不夸张。

你们床上坐吧,先凑合着用被子捂着身体暖和一下。我苦笑了一下,对她们说。家里早就没有煤球了,我这就找些劈柴来生火。

她们跑到床边,脱了鞋,两个人挤在床上,把床上的被子拉过来围住身体,盖住脚。我把屋子中间的画架移开,把墙角的一个火盆拿出来,放在屋子中央。我往火盆里放进去一些废报纸,然后环视四周想找些劈柴来。其实我不用看也知道,屋里的劈柴早就烧完了,任何一根哪怕最细小的木头棍都让我以前给烧光了。有几次特别冷的晚上我到处搜索,把能找到的所有的木头,包括细小的木头屑都给烧了。屋子里唯一能燃烧的是那两件简陋的家具和一些我的画。我走到床边,把几幅带着画框的画拿过来,画框的四周有些木头架子撑着画布。我把一幅画框放在膝盖上折断,把画和画框一起放在火盆里,点上火。火焰燃烧起来,带着油画颜料的特有的味道。画布被火焰舔着,先是露出一个一个小洞,然后整个被火焰吞噬掉,化成灰烬。吉吉和那个女孩坐在床上,吃惊地看着我把画给烧了。

那可是你的画啊,那个女孩着急地说,你怎么能烧你的画呢?

总比被冻死强吧,我勉强笑了一下说。这些画也画的都不好,烧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很难过,那个刚才还显得很拘谨的女孩看着在火舌里跳舞的画的残骸说。不管怎么说那是艺术创作,你不该这样对待你的作品的。

那又有何区别呢?我说。反正也卖不出去,也没人想看,没人想要。画一旦画出来,它的使命就完成了。无论有人买走,还是毁掉,它都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把另外一幅画着野牛的画投入火堆里,火苗忽地一下蹿起,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跳跃着,屋子里的流动着温暖的气息和红色的光。我看了一眼女孩,她的黑眸在一眨不眨地盯着火里逐渐化成灰色的残烬的那些画面,在火中褪去了颜色的野牛像是疲惫不堪的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一口气吹过去就变得支离破碎。

 

我知道,这几幅画燃烧不了多少时间,也许只能烧半个小时,然后屋子又会被黑暗和寒冷笼罩。我需要一些能够持久燃烧的东西,能够燃烧几个小时的东西。我又环顾了一下屋子,眼睛盯着小柜橱看了一下。小柜橱里放着我的一些旧衣服和一些别的杂物,它是我唯一可以用来盛放东西的地方,但是它是木头的。我走到小柜橱前,把抽屉一个个拉开取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在吉吉和那个女孩惊异的眼光下,我在墙边找到一把斧子,抡开斧子,把柜橱和抽屉劈成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的木柴,然后又把桌边的两把木头椅子拉过来,一起劈成木柴,这样我觉得有足够的木柴可以让火燃烧一晚上了。

我把小柜橱和椅子劈成的木柴一块一块扔进火盆里。随着木块的燃烧,火焰熊熊的升腾起来,屋子里充满了热气,变得很温暖。吉吉和那个女孩没有说话,她们只是挤在床上吃惊地看着,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的血色了。那个女孩好像被我的举动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似乎仍然无法相信我把自己的画和家具烧了给她们取暖。我把大衣兜里的那块从圆亭咖啡馆里偷的面包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那上面还有一块昨天的发硬的面包。我走到窗户边,把藏在那里的一块咸肉拿出来,在墙边的一个盆里又找到几个土豆,这些是我唯一的食物了。我用一块布擦了擦土豆,把它们和咸肉一起放在一个小锅里,出门往锅里舀了一些雪进来,把锅放在火盆上。屋子里不一会儿就充满了土豆和咸肉的诱人的香味儿。我把小桌子边剩下的唯一的一把藤椅拉到火盆便坐下,一边跟吉吉和那个女孩聊天,一边眼睛看着熬土豆汤的锅,等着汤熬好。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土豆汤熬好了。

我把烧好的土豆咸肉汤匀成三份,放在桌子上仅有的三个盘子里,招呼吉吉和那个女孩说:

你们一定也饿了,来吃点儿热乎的吧。

吉吉和那个女孩早就饿坏了,她们从床上蹦了下来,赤着脚站在桌边端过盘子,拿着面包,走到火盆边,用面包蘸着土豆汤吃,不一会儿就把面包和汤都给吃光了。

现在暖和多了,吉吉在火盆边舔着嘴唇说。刚才差点儿把我们冻死。

你只画动物和静物吗?那个女孩放下盘子走到床边,好奇地翻看着我堆放在床边的画,问我说。

我雇不起模特,所以很少画人物,我说。

你以后给我画张像吧,女孩说。我不要你钱,白给你当模特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我说。不过我画的很丑的,你不要失望啊。

不怕,女孩说。你的画很有特色,里面透着一股阴郁压抑的气氛,像是梵高,比他还阴郁一些,因为你用的大块大块的灰暗的颜色太多了。

我只画自己心里的感觉,我皱着眉头说。也没有想跟别人学或是跟别人比。天晚了,你们也累坏了吧,到我的那张床上赶紧睡觉去吧。我今晚在地上睡。

那个女孩和吉吉又惊异地互相看了一眼,我想她们一定会以为我会跟她们在那张唯一的床上挤着睡。她们看了看床,那张床虽然显得有些肮脏和窄小,但是比在冰冷的地上躺着还是会舒服多了。她们穿着衣服躺到床上去,把被子从脚到脖子蒙住。我走到墙角,从小柜橱里倒出来的东西中找到了一条旧被单和一条旧毯子。把旧毯子和被单铺在离火盆不远的地上,把壁橱里倒出来的衣物堆在毯子上,我关了灯,自己合衣钻进那一堆衣物里面去,用衣服把脚给盖住。

火盆里的火还在熊熊地燃烧着,那个女孩和吉吉已经进入了梦乡,她们的轻微而匀称的鼾声传来,给空气里带来了一种骚动。窗外的大雪还在不断地飘,风吹着老房子,房顶在咯吱咯吱的响。黑暗笼罩着窗外,外面一片寂静,屋内的火盆里的火光显得温暖异常。火光像是永不疲倦的舞女一样,在墙上,房顶上,床上,窗户上跳跃着,给屋里增添了动感和撩人的气息。

 

虽然隔着毯子和被单,地上还是很冰冷和坚硬。我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侧躺着,不敢平躺着,这样好缩小与地面接触的面积,减少热量的损失。我睁着眼睛睡不着,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和火盆里的火光,心里想着自己的这一世身世。

这一世,我出生不久就被父母带到巴黎来。父亲是满清的第一代外交官,他出访欧洲的时候,带着母亲和我。母亲喜欢巴黎,于是父亲就在巴黎的蒙巴那斯买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父亲经常在欧洲各国之间旅行,也经常回中国,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自己在巴黎带着我。母亲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礼,能诗会弹,喜欢艺术。我跟随着母亲,有过一个美好的童年。五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去卢浮宫,让我第一次看见了里面的藏画。我被那些油画深深地震撼,从此求母亲让我学画。我十五岁的时候,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满清被推翻,民国成立,随后开始了军阀混战。父亲丢掉了外交官的职位,在乡下买了一处房子躲避战祸,却被各地风起云涌的农民运动的人作为封建遗少抓去,吊在房梁上被棍子打死。母亲回去奔丧,抚棺大哭,坚持要打开棺材看父亲最后一眼。当地的人打开棺材之后,母亲见到父亲遍体鳞伤的尸体,悲痛欲绝,精神受了刺激,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不久就被人发现冻死在一个大庙里。

自从父母死后,身在巴黎的我一下失去了经济来源,但是好在母亲留给我的那间小房子可以作为画室和居住室,所以不用担心交房租,每日只需想办法吃饱饭和挣到一些买油画布和颜料的钱,就可以生存下去。我的画没有什么人喜欢,他们说那是垃圾,只配挂在厕所里,挂在厕所里都让人想吐,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按照自己内心的欲望,画着自己的画,全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评论。我把自己的感情融入画里,郁闷,焦躁,无处发泄的欲望,都通过我的画笔在画上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我在绘画的世界里独自抗争着,想破坏自我,毁掉自我,画笔粗糙有力,像是要把画布戳出一个流着血的红色的大洞来。我渴望着一种毁灭,一种从身体到内心的火的燃烧,不然寒冷的黑夜会窒息我,我会发疯,像母亲一样疯掉。每次画完一幅画之后我都大汗淋漓,身心疲惫,需要休息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

圆亭咖啡馆是我唯一的能够得到一些温暖的地方,因为那里喧闹,那里有很多人,那里有吉吉这样的跟谁都说得上来的女模特们,那里还有我能偷的面包。我怀疑店里的伙计早就知道我偷面包,也告诉过店主里皮恩老爹。里皮恩老爹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他并没有找我的麻烦,而是依旧让我在咖啡馆里赊账。他跟我什么也没提,大概是看我穷困,不好戳穿我的小伎俩。

每天夜里从圆亭咖啡馆往寓所走的时候,我都觉得黑暗又重新压到了背上,谁说空气不重呢,压在背上的黑夜有时让我喘不过气来。离开了咖啡馆里喧闹的人群,独自回到昏暗隐晦的画室里的时候,我觉得寂寞在一点点的把我的身体吞噬,窄小的画室黑沉沉的夜里变得很空旷和寂寥。冷风阵阵从窗户破了的缝隙里吹进来,我抱住被子,睁着眼睛看着黑黑的天花板,在寂寞地等待着一个人,那个我等待了九世的雪儿。

雪儿此刻会在哪里呢?

她是否过得好呢?

是否也会想起我来呢?

我没有钱可以回中国去找她。中国太遥远了,遥远的就像是隔着一个宇宙。而且,在那个军阀混战的中国,我也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想到此我就觉得很绝望。当你爱一个人,却见不到她,也不能跟她在一起,只能在心里想她,那种寂寞和绝望,是可以把一个人给推入死亡的阴影里去的。

只是,今天晚上我没有那么寂寞了,我闭着眼想。因为有两个可爱的女孩跟我睡在同一个屋顶下,虽然她们在床上,我在地上。明天,管它呢明天,人总能活下去。

在屋子里的烧焦的油画颜料味和椅子腿在火盆中的噼啪燃烧声中,在那个女孩和吉吉的一紧一慢的鼾声中,我躺在旧衣物堆成的被子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在地上醒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和吉吉已经不见了,她们一定是不想惊动我,悄悄离开的。我睁开眼,看见窗外昨晚的大雪已经停了,温暖的冬日阳光撒进屋里,照在昨晚的火盆上。火盆里的火都已经熄灭了,只有一些黑炭和半个烧焦的椅子腿散在里面,盆边的地上散落着一些黑灰色的余灰。我觉得肚子里有些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看了看桌上放着的小锅,里面还有一点儿昨晚剩下的土豆汤,锅里的土豆和咸肉都已经没了,只有一点儿可以照见底儿的清汤。我就着锅把汤喝了,爬回到床上,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被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吉吉和那个女孩身体的余温。我一觉睡到了中午,肚子觉得更饿了,就爬起来,到门外舀了一盆雪水进来,把雪水放在阳光下融化,然后用雪水擦了把脸,刷了牙。本想拿起画笔接着作画,但是因为肚子饿得厉害,头晕,觉得什么也做不下去,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于是我穿上黑大衣,捏了捏兜里剩下的那两个苏,又顺手从床边挑了两幅画,夹在腋下,向着圆亭咖啡馆的方向走去。

 

我到了圆亭咖啡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用口袋里的两个苏买了一杯热牛奶咖啡,端着咖啡走到了墙边僻静角落里的一个空桌子旁。放下腋下夹着的画,坐在一个木椅子上,双手捂着咖啡,让里面的热气温暖着手。我喝了一小口热气腾腾的咖啡,温暖的咖啡顺着口腔和脖子落进我的辘辘饥肠里,让我觉得很温暖。我低下头,像往常一样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人们说这个咖啡馆里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但我并不认识里面的人,我只是知道他们的面孔和听到别人说起他们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跟你在床上赤裸裸睡觉的人,谁能真正了解谁呢?在这个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桌子上摆着红酒,香烟,咖啡和肮脏的烟灰缸的喧闹的咖啡馆里,我见过毕加索和莫迪利阿尼吵架。那天他们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大桌子周围,毕加索嘲笑莫迪利阿尼有暴露癖,因为莫迪利阿尼的画面上有女人的阴毛。莫迪利阿尼很愤怒地掀倒桌子,大声地冲毕加索喊道,您是一个混蛋!吉吉跑过来,把莫迪利阿尼给推走了,这种热闹的场合劝架的总少不了她。在圆亭咖啡馆里我还见到过一个高大英俊额头很低的美国小伙子,他喜欢穿戴整齐,戴着黑色的蝴蝶结,留着八字胡,人们管他叫海明威。他说他刚来巴黎不久,住在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街七十四号的一个五层楼上的一个公寓里。他经常能靠给《多伦多之星》报写专稿来挣些外快,比我们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过得要好。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吉吉也为他着迷。各种各样的人在这个咖啡馆里留下自己的足迹,我听咖啡馆里的人说起过梵高,高更,塞尚和波德莱尔来过这里,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三十七岁的梵高在我出生之前早就在他喜欢做画的金黄色的麦田里用枪自杀了。不断的有人来到这个咖啡馆,不断的又有人走了。有的人待得长一些,有的人待得短一些,有的人只露了一次面,有的人只是从窗户外面往里看过一眼。梵高和高更来过了,又离开了。波德莱尔来过了,留下几句话又走了。前几年有两个俄国革命家叫做列宁和托洛斯基的经常在这里靠窗的一个咖啡桌上研究革命,他们后来回到俄国去,发动了一场革命。毕加索现在在里面,阿拉贡现在也在里面,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也会离开这里,各奔东西。

我正在桌子边沉思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身边停住,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裙子和一双黑色的精致的小皮鞋。我抬起头,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认出了她就是昨晚跟吉吉在我的小画室过夜的那个女孩。

对不起,我能在这里跟你坐会儿吗?她很客气的问我。

当然可以,请吧。我把旁边的凳子给她拉开。

谢谢,她双手抚了一下裙子坐下说。

 

她坐在我的旁边,把外衣脱下,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昨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和火盆边,我没能仔细观看她。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我能够近距离的仔细观看她一下。她有着细长的蓝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脸庞消瘦,小小的鼻子,尖下巴,性感的向外翻的嘴唇。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瞳一动不动,像是一潭蓝色的湖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有些敞口的宽松的衬衣,从敞开的衣领看进去,她的脖子细长,皮肤细嫩。她穿着一个带着蕾丝边的黑色的裙子,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的半高腰皮靴。她的娇小的耳朵上带着两个蓝色的玉石耳坠,玉石在闪闪的发光,显得她的耳朵小巧玲珑。她的头发不是很长,栗色里面带着一些黑色,显得很光滑和柔软。如果不是在巴黎,我几乎会以为她是雪儿了。但我知道她不是雪儿,因为雪儿不可能转世到巴黎来,这里离中国太远了,转世的人一般都在前世的附近转世。

她从桌子上伸过一只细长白嫩的手来,握了一下我的手说:谢谢你昨天把床让给我们睡。你知道昨晚我们有多绝望吗?我们在外面站了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在那个风雪天里,手脚都冻麻了。要不是遇上你,我们都不知到昨晚怎么能过来。还有你把你的画和家具给烧了,把你的所有的吃的都拿来给我们吃,我太感动了,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过。

没有什么,我嘟囔着说。其实不光是为了你们生火,我也怕冷。

得了吧,你才不会为了自己取暖把画给烧了呢,没有一个画家会舍得烧自己的画。她依旧攥着我的手说。你一定饿了吧,我早上回家要了一些钱来,今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可真饿了,我看着她说。从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那你赶快给我买一份三明治吧。

你等着。她松开了我的手,高兴地向着柜台走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两杯牛奶咖啡和两个三明治回来。

吃吧,都是给你买的。她很自豪地把牛奶咖啡和两份三明治都推到我面前。我把三明治拿过来,咬了一口,饿了快一整天之后,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慢慢地咀嚼着三明治咽下去,享受着食物落进空空的腹里的快感,我端起热热的牛奶咖啡喝了一大口,看见吉吉在旁面的桌子上对我不怀好意地窃笑着。

她看着我把两个三明治都吃了下去,连掉在桌上的菜叶和面包屑都用手指捏起来吃了,觉得很满足的样子,开心的笑了。

你真的是中国人吗?她好奇地问我说。你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怎么自己在这里呢?

嗯,我咽下一口咖啡说。跟我爸,他曾经是外交官,后来被打死了。母亲也去世了,只剩下我自己在这里。

那你怎么生活呢?她问我。看你的屋里什么都没有。

靠卖画,我说。我别的什么也不会干,只能靠卖自己的画糊口。

你的画好卖吗?她问我说。

你说呢?我反问她。

你的画太阴郁,多数人都不会喜欢的。她思索了一下说。一般人都喜欢喜庆的,看着高兴的,你画得太悲惨了。

我喜庆不起来,我说。我画不出喜庆的来,就是婚礼让我一画也成丧礼了。

你多久没卖出画去了?她问我说。

有一个月了吧,我说。好在我可以用画来偿付这里喝咖啡的费用。

那太不值了,她说。你的画总有一天会值钱的,你信吗?反正我信。我喜欢梵高的画,也喜欢你的画。虽然阴郁,但是与众不同。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说。

别灰心,你一定能行的。她的眼睛看着我,鼓励着我说。哎,你知道吗?她神神秘秘地接着说。吉吉早上告诉我说,旁边那桌上的查拉和阿拉贡他们今晚七点要搞一个达达主义的集会,说集会时他们所有人都要剃光头,还要把他们的那个玩意儿亮出来当众展览。

你听他们胡扯吧,我笑笑说。他们的牛皮能吹上天。听说阿拉贡有一次跟吉吉说过他阳痿,不能勃起。为了看看阿拉贡是不是撒谎,吉吉就把手放到他的裤裆里,验证结果果然没有勃起。阿拉贡他们要是真敢把他们的玩意儿亮出来,我把耳朵切下一个来给你。

就像梵高那样?她看着我说。

就像梵高那样。我说。

一言为定。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得先走了,我妈今天要到这边来,我跟她说好了在门口等她。一会儿见。

 

她匆匆站起身走了之后,我继续喝着咖啡,陷入了沉思。吉吉上洗手间时从我身后走过,拍了我的背一下说:那个女孩不错吧,心眼特好,她看上你了,早上跟我回去时一路上一直在打听你,把我知道的你的情况全问走了。

我只是对吉吉苦笑了一下,没把吉吉的话当真。

吉吉虽然是个没有住处也没钱买衬衣和内裤的模特,但是在这个咖啡馆却是个人人喜欢的女孩。她后来赢得了一个称号,叫蒙巴那斯的吉吉,因为她是独特的,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像她那样给那么多画家做过模特,跟他们睡觉,给了他们无穷的灵感。她曾经爱上了一个穷困潦倒的高大消瘦的年轻画家,跟他在一起同居。有一次她在一个画家那里做了三个小时的模特,那个画家想摸她的屁股,她给了他一巴掌,那个画家恼羞成怒,拒绝给她报酬,可是她还在等着这些钱去买吃的。她从画家那里出来,沮丧地坐在路边的一个长凳上,不知道从哪里去找到钱来买当天的食物。一个老头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要是能让他看看她的乳房的话就给她三个法郎,她解开衣服让老头看她的丰满的乳房,拿到了三个法郎。回家的路上她觉得很委屈和耻辱,大哭了一场,但是她买了好多好吃的回家,看到她心爱的画家在那里狼吞虎咽,她就擦掉眼泪笑了。

吉吉怪笑着走了,留下我继续在桌边想着心事。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我孤独得要命,没有什么朋友,因此人声喧哗的圆亭咖啡馆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场所。每天黄昏或者晚上,画完一天画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这个咖啡馆,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桌子边坐下,要一杯咖啡,然后开始沉思默想。我必须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呆一下,才能减轻我内心的孤独,不然我怕自己夜里会抑郁死。更重要的是,我没有钱买煤或木柴取暖,在冬天的夜晚,我没有选择,只好呆在温暖的咖啡馆里,借助咖啡馆里的火炉温暖自己的身体。吉吉这样的没有房子的女人可以去别的男人的寓所睡觉,靠着男人的身体取暖,但是我不行。

我继续低头托着下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来到我的旁边,是两个女人在说话。我抬起头,看见刚才跟我聊天的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站在我身边,她的母亲穿着华贵的衣服,带着时髦的帽子,围着貂皮的围巾,像是一个贵妇人。

妈妈,妈妈,我要这幅画。她指着我桌子边的画说。我要这两幅画做生日礼物。

她的母亲低下头来,很客气地问我:先生,我可以看看这两幅画吗?

当然可以,我弯下腰把画拿出来递给她们说。

她的母亲仔细地看着画,皱了皱眉,问她说:你确定要这两幅画?这画看着很压抑,我可不想让它们挂在家里。

可是我喜欢,妈妈。她拉着贵妇人的手说。我可以只挂在我的房间里。

这两幅画多少钱?贵妇人问我说。

十个法郎一幅,太太。

贵妇人没有讨价还价,也许她觉得为了二十个法郎讨价还价太有失她的身份,也许是她在女儿面前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也许是根本就不在乎这二十个法郎。不管是什么原因,她打开钱包,痛快地拿了二十个法郎给我。我谢了贵妇人,把画递给女孩。女孩接过画,冲我眨了一下眼,高高兴兴地拽着她母亲走了。吉吉从旁边的桌上的一个画家的胳膊里挣脱出来,跑过来问我说:

卖了两幅画?她帮你卖的?

嗯。我点点头说。卖给她妈了。

我说吧,她就是喜欢上你了,不然怎么会拉着她妈来买你的画?这可都是我昨晚带她去你那里和今早在她面前猛说你的好话的功劳啊,你请客吧。

行,我数了五个法郎给吉吉说。你拿这五法郎去给这里的画家每人买一杯咖啡和两个羊角面包吧。

吉吉高高兴兴地拿着五法郎去柜台买咖啡和羊角面包去了。我坐在桌子边,头还在晕着,心里对那个女孩充满了感激。有了这剩下的十五个法郎,今天晚上我可以去买一些煤,可以在屋子里生火,这样就不会在半夜里被冻醒了。如果省着一点儿花的话,我一个星期的伙食也够了,还能够再剩下些钱买些油画的颜料。最近没钱买画布和油画颜料,我已经好长时间只能画素描和在纸上画水彩画了。

 

从巴黎塞纳河中央的城岛上向出海口看去,河的右边成为右岸,左边成为左岸,圆亭咖啡馆所在的蒙巴那斯就在左岸的南区。在这里,从罗马尼亚来的雄心勃勃的查拉,加上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在狂热地试图掀起一场破坏一切反对一切的达达主义革命。

晚上七点的时候,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到了圆亭咖啡馆顶上。在铺着残雪的街道上,布勒东和阿拉贡领头,后面跟着一些达达主义的狂热的追随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开始在咖啡馆外面集会了。咖啡馆前面的一盏昏暗的路灯,苍老得只能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门前的树影和人影照得鬼影憧憧的。半掩在云层里的黄色的月亮伸下无数双手来,把人影像是鬼影一样在地上拽来拽去。灰暗的街道像是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的男人,疲惫地躺在地上,对眼前的这种集会毫不在意,任人们在他的身上踩来踩去。残雪像是老妇人脸上胡乱涂抹的脂粉,无法掩盖街道上的深深的皱纹和黑色的斑点。

这一切都让我抽心的痛,因为我从来看不到华丽的城市,我看到的都是不和谐的色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一个压抑的人一样,塞纳河的暖风从来没有吹到过我的身上,我的世界里只有画室窗户吹进来的疲惫的风,咖啡馆里斑驳陆离的灰暗的墙壁和林荫道上混着黑泥的残雪。我在寒风里站在咖啡馆门口的一颗树下,默默地注视着赶来参加集会的人群,心里想起了雪儿。这么多世来,我从来没有能跟雪儿好好在一起过过。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在茫茫人海里不断寻觅她,独来独往的孤寂地走过一世的大半时光。

圆亭咖啡馆地处两条街道的交口,苍白的路灯光下,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走来,聚集在街角。查拉手里倒拖着一把木头椅子从咖啡馆的前门出来,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他抬起长腿站到椅子上,背后是咖啡馆的棕色大玻璃窗,里面透出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来。夜风吹拂下,查拉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显得神采飞扬。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他那带着罗马尼亚口音的法语,抑扬顿挫地念了一个空洞的充满口号的搞不清楚讲得是什么的达达主义宣言,我只听他讲着要破坏自我,释放各种拘束,打破一切禁锢。查拉念的过程中兴奋得脸色通红,自我陶醉,而观众们已经不耐烦了,他们要看的是实际行动,不是听空洞的达达主义宣言。有几个看热闹和捣乱的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着,别瞎扯了,有种像你们说的那样把你们的JB当众掏出来让大家看看。阿拉贡把查拉换下去,在喧闹声中顶着嘘声念了一首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的诗,更加激怒了观众。直到有人抬上来了一个锁着的立柜,嘘声才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柜子是干什么的,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布勒东从后面分开人群,手里拿着一把木把斧子走到柜子前,把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斧头高举起来,喊了一声:我们要打破一切窒息人的拘束!喊完,他用力把斧子对着柜子门猛劈下去,木头柜子被劈出了一个黑黑的裂口来。布勒东又用力挥了斧子几下,把破口劈得越来越大,劈开的木板呲牙咧嘴地依旧顽强着不肯倒下。他停住手后,打扮得像是黑人一样的苏波从里面一脚踹开木板,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苏波的左手牵着一个充气的长长的牛大肠,右手拿着一把尖锐的刀。他高举着充气牛大肠围绕着人群走了一圈,让所有人都观看了一遍,引起了围观的人的一阵窃笑和私语,有人高喊,要看真的不要假的。在人们的掌声和嘘声中,苏波把刀戳到牛大肠的根部上,牛大肠萎缩了下来,引来一阵更大的嘘声和哄笑声。几个臭鸡蛋冲苏波仍了过来,他挥刀把鸡蛋打到一边去,破碎的臭鸡蛋飞到路边的一个窗户上,蛋黄像鸟屎一样恶心地沾在窗户上。有人在喊“滚蛋,你们这帮胆小鬼”,有人在喊“法国万岁”,也有人在喊“炸土豆条万岁”。几个警察站在边上,手里拿着警棍,虎视眈眈地看着,随时准备逮捕行动出格的人。

我正在看着查拉和他的达达主义追随者们上演的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下午带着贵妇人来买我的画的那个女孩。她站在我左后方,看上去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个黑色的短大衣,眼涂成青黛色,脸上铺着薄薄的脂粉,面颊上有一点儿腮红,显得面若桃花,眉毛也好像画过了一样,身上冒出来一股清新的香水味。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悄声问她说。

来看阿拉贡说的他们的集会啊,她顿顿脚说。太失望了,他们既没有剃光头,也没有把他们的玩意儿亮出来,而是弄一个牛肠子吹气出来,还一下就瘪了,太糊弄人了,以后我再也不信他们瞎咧咧了。你说,是不是因为警察在一边看着,他们不敢啊?

他们才不在乎警察呢,我摇摇头说。警察一抓他们,一上新闻,他们就成名了。估计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搞,只是弄个嘘头招引观众罢了。你看,不是把你给招来了吗,要不然你也不会特意再回来看吧。

那倒是,她笑笑说。这回你不用切耳朵了,我倒真想看看你打赌输了切耳朵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那个包着半边脸的梵高。唉,看样子这又是一次很糟糕的让人灰心丧气的宣传活动,现在没什么看头了,你有功夫陪我走走吗?

看你想上哪里了,我说。我不想再回咖啡馆了,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喝咖啡。

哪里都行,我就想随便走走。她笑了笑说,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她的脸部沐浴在月光里,显得很柔和,单薄的身体站在树边,凸凹的轮廓大半隐在树的阴影里。她好像对我的回答略显失望,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去陪她走还是不去。她并没有把她的失望表现出来,只是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看着她的身后,几颗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像是没有点亮的路灯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子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街角的人群,把人们的脸和身影扭曲得东倒西歪。查拉和阿拉贡他们还在街心继续上演着达达主义的闹剧,围观的人们已经失去耐心,纷纷离场散去,消失在被黑色笼罩着的林荫道上。她看我没有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些迟疑,好像是有些举棋不定,但又像是带着一些期待。她的迟疑转眼就消失了,把手挽到我的胳膊上来,温柔地催促我说:

走吧,你今天晚上没有事,对吗?

 

十一

我们沿着街道缓缓走去,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觉得很温馨。黑夜里,巴黎街道两边的鳞次节比的店铺和屋舍被锋利的月光切割成银色和黑色两个部分,屋顶和树梢在黑色和银色里混成模糊的一片。路边被林荫道的树丛半掩住的一个个屋舍的小窗口的灯光迷迷离离地映射出来,时明时暗,像是情人的喃喃的细语。她穿着一双黑色的浅跟小皮鞋,耳朵上依旧带着两个蓝色的耳坠,走路的姿势很优雅迷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的面容比白日更显得迷人,体态苗条,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银白和柔和。她说话轻柔,像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挎着我的胳膊的手随意地搭着,偶尔她的乳房会触碰到我的胳膊一下,让我心里涌起一股电流。

我们走过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走过一间间飘着香味儿的面包店,走过一间间正在关门的时装店,礼品店和杂货店。偶尔,她会拽着我的胳膊停下来,隔着大玻璃橱窗看里面灯光照射下的衣服和礼品,有时发出几句惊讶的感叹。走到卢森堡公园的门口的时候,她拽着我说累了,想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公园门口的一个长凳上休息。公园里面黑魆魆的,冬天的夜晚没有人在公园里,巴黎这个喧嚣的不夜的城市在这里变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是在积满厚雪的深谷之中,寂静得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寂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寂静得我的手心在出虚汗。月亮好像是疲倦了一样,躲进了云层里不再露面。卢森堡公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天上的几颗稀疏的星星由昏暗变得明亮起来。她身上的香气如云一样飘浮上来,罩住了我的呼吸。我沉默在长凳上,像是一块坚硬的岩石,被柔软的风挤开了一条缝隙。

 

我觉得好奇,她拉了一下我的胳膊问我说。像你这样一个身无分文,孤独的男人,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呆下去呢?

因为自由,我看着天上的那几颗稀疏的星星说。这是一个自由的神秘城市,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像巴黎这么自由和宽容的地方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流浪者也好,叛逆者也好,被外国政府通缉的人也好,富人也好,穷人也好,都可以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你有本事。比如说画画吧,每个人都可以画他想画的画,用画笔来表达他的欲望,情绪和思想。你可以表达你愤怒的情绪,也可以表达你惶恐的心情,你可以画血腥,可以画忧愁,可以画贵妇人,可以画女佣,可以画妓女,画你的真实的感知,画你心里想画的东西。就像在圆亭咖啡馆里,你可以找到跟你志趣相投的画家,找到跟你一样穷困潦倒但是锲而不舍的坚持创作的艺术家,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孤单,不会因为自己的穷困潦倒而过分沮丧。在这样的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才能,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只是说明你没有真正的才能。

那不一定,她瞥了我一眼说。有才未必就一定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我觉得圆亭咖啡馆里的人都挺有才的,都很出色,连他们的互相争吵都很有趣,但是除了毕加索之外,绝大多数人现在不都是默默无闻,穷困潦倒,连咖啡都要蹭喝吗?

那倒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看咖啡馆过道里挂的那些画,那些画家们为了赊账而给咖啡馆的画,都是和主流画截然不同的画风,这些画现在看着不显眼,也许将来某一天会让卢浮宫都眼红羡慕呢。

我看见楼梯下面厕所里挂的你那幅血淋淋的牛了,她说。我喜欢你的画,虽然压抑但是能够感到里面发射出来的激情。但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画得这么阴郁呢?谁看了你的画心里都会堵得慌。你画这类的郁闷的画,自己心里不会压抑吗?这样老抑郁着,你怎么能快乐得起来呢?

有的人天生乐观,我把手插进兜里说。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嘻嘻哈哈的,就像吉吉。要我是吉吉,我就乐不起来。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活着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来到世上,是想寻找自己前世的爱情,但是我找不到,所以我焦躁,烦闷,心绪不宁,觉得自己会一事无成,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没有意义,觉得生活就是烦恼和折磨,老是觉得精疲力竭,老想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去。我的心里像是有一个深渊,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就像是地震震开的一个峡谷,老在把我往下拽,想把我吞噬,我做的梦里老是梦见死亡和血腥,所以画的画也总是这样阴郁。有些画,我不得不自己毁灭它们,因为我自己看着也会受刺激,也会受不了。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心底里总是有一股悲哀在不断升起。即使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孤独。我从小就是这样,跟别人不太合群,总有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对我说,你注定是孤独的。我的心情经常会自己沮丧起来,别人都说巴黎是个华丽而浪漫的城市,在我眼里它就像是一个灰暗羸弱的女人,脸上蒙蔽了尘土。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卢森堡公园里面。黑色的树梢互相重叠着,把天空扎得像是被风吹破了的纸条。黑色混合着深蓝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坠落下来。寒风咬着公园门口的铁栅栏门,咬得栅栏咯吱咯吱的响,像是一只老鼠在咬碎一个纸盒子,咬出一地的碎纸片。我想起有一天我在画静物的时候,一只老鼠蹿出来把我画的死鱼拖走一条。死鱼的尾巴被老鼠咬在嘴里,白色的眼睛呆呆地翻着,显得异常可怖。一阵寒风从我的脖领子里灌了进去,爬过我的胸腔,从袖子里爬出去,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夹紧了胳膊,把她的手紧紧夹在胳膊和身体之间。

你刚才说前世的爱情?她眨着眼问我说。你还能记得住前世吗?

记得住,我说。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前世的那个人要是站在你面前,你会认出她来吗?

我会。

你怎么认出她来?

她的眼睛,我说。她的眼睛总是一样的。

像我的眼睛吗?

不像。我仔细地端详了她的眼睛一会儿说。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是蓝色的。她的眼底是一潭秋水,总是带着特有的一股神情。她应该转世在中国,不会在法国的。可是我没有钱,没法儿回到中国,即使到了中国,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这里有人爱你,即使不是你的前世,你会爱上她吗?她问我说。

 

十二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问这些话干什么。难道还真会有人真心地喜欢一个穷困潦倒,连自身的生活都快无法维持下去的画家吗?在圆亭咖啡馆里,只有吉吉这样的穷困的女模特,才跟同样穷困的画家们在一起睡觉。吉吉可以跟所有人玩到一起,她可以今天跟蒙金斯基好,明天跟基斯林好,后天跟藤田好,再后天跟海明威好,没有人会吃醋,因为她就是一个生性放荡不羁的女人,对跟男人睡觉根本不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也不会跟她很认真,那些请她做模特的画家经常趁机占她的便宜,请她吃饭也请她上床。她会跟喜欢的画家上床,给不喜欢的画家耳光,跟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一起酗酒吸大麻谈论男人和女人的私部。但只有吉吉能这样。吉吉是独特的,唯一的,没有另外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吉吉一样跟圆亭咖啡馆里所有的出名的和未出名的艺术家们都调情,更没有女人会真正地爱上这些艺术家们。圆亭咖啡馆里经常有一些女人来坐一坐,她们面带羞涩地听着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高谈阔论,向他们投去一瞥钦佩的目光,对他们的恭维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心里窃笑着,然后离去。没有一个富裕家庭里的女孩会真正跟这些在咖啡馆里混的艺术家们好,即使某个出身优裕的女孩看上了某个艺术家,也会受到家庭的反对,因为这些穷困的艺术家们自己都养不起,更别说指望他们能挣钱养家糊口了,他们把艺术当作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缺乏养家糊口的责任感。在他们的眼里艺术,也只有艺术,才是最重要的。画家里面只有基斯林娶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咖啡馆里的人都知道基斯林带了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儿出去在一家聚集着妓女和拉皮条的人的臭名昭著的舞厅跳不雅的舞,被警察抓住,通知了她的父亲。那个保安司令为了保护自己女儿的名誉和遮掩丑闻,不得不同意女儿和基斯林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不会吧。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惊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在看我的回答是否是真的。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前额。我从兜里翻出一盒揉搓的有些变形的烟盒来,用手指在里面探索着,找出抽剩下的半根烟来,问她说:

介意我抽根烟吗?

不介意,她摇摇头说。

我用火柴点上烟,嘬了一口,烟头在指尖闪烁着橘红色的亮点。浅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我把烟递给她,问她说:

抽一口吧?

不,谢谢。她摇摇头拒绝说。你抽吧,我不喜欢吸烟。

我抽着烟,视线穿过她的低垂的双眼落在卢森堡公园门前的圆石和草地上,移向远处的黑色的天空。时光在云层里缓慢而永恒地穿梭,我想象着坐在长凳上老去,身体逐渐风化,风化成一堆石粉,石粉上摆放着头颅的碎片。死亡咬过身体的骨架,把碎骨吐出来,像是嚼碎的食物渣滓。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让我感到恐惧。

 

十三

她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只是把手更紧地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靠着我的胳膊,让我感受她身上传来的温暖。巴黎像是一个充满各种机会的城市,一个闪烁着霓虹灯,转着老虎机的赌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迷乱和晕眩。巴黎的女人有她们特殊的魅力。我好久没有接近女人了,上一次接近女人是冬天刚下大雪的时候,我在斯特拉斯堡大道(de Strasbourg)上见到一个冻得哆里哆嗦的丑陋的妓女,光着两条大腿站在堆着积雪的街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因为她面目丑陋不堪,脸上像是破了相,没有一个男人停下来跟她搭话。那天我刚卖了一幅画,兜里有十个法郎,我从那个妓女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几个苏。我掏出十个苏给她,妓女又问我想不想带她走。她说只要五法郎,她就跟我走,她需要一个暖和的地方。我掏出五法郎来给她,又花了两个法郎在街上买了一些足够两个人吃的面包,火腿和奶酪,带着妓女回到了我的住处,吃完饭后跟她睡了一晚。在黑暗里我觉不出她是一个妓女,也看不见她的丑陋的带着疤痕的面容,只是觉得她的身子很温和,给我带来需要她,想进入她的欲望和冲动。她引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隐秘之处,感受湿润和温暖。她扭动着赤裸的身躯,教给我不同的姿势,嘲笑着我的笨手笨脚,在高潮后温顺地像是一只小肥猫一样躺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觉得美丽与丑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惊异于两个如此陌生的人可以如此靠近地赤裸着躺在一起,像是一个人,而且如此亲密。那天晚上我一直没觉得她是妓女,只是觉得她是我身边的一个亲密的人,一个 不需要言语就可懂我的人。第二天早上那个丑陋的妓女离开之后,我发现她趁我不备把我兜里剩下的三法郎和几个苏都给偷走了,还顺手拿走了我的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让我打破了昨晚的那种亲密的幻觉,妓女跟我又回到了陌生人。我一直没想明白妓女读波德莱尔的书做什么,也许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巴黎大学的草地边的长凳上看见一个女人在低头读书,手里捧着从我那里拿走的那本《恶之花》。

你在想什么呢?她的手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

没有什么,我说。在想巴黎,这座城市既古老,又现代,既朝气,又沉郁,太让人留恋了。迟早有一天,蒙巴那斯会成为一个时代艺术的象征,只是那时我们都不会在人世了。 

不想那么多了,她柔声地说。你喜欢听歌吗?我给你唱首歌吧。

喜欢,我说。

她挽着我的手臂,头靠在我的肩头,低声唱起了《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她的歌声很美妙,是我亲耳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她的歌声飘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升了起来。她的歌声又像是一团火焰,融化了我内心里的早已冰冻的感情。卢森堡公园的石头墙壁在侧耳倾听她的歌声,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脸颊通红,像是喝醉了酒。她唱完了歌,看了我一眼,悄声跟我说:

你能吻我一下吗?

于是我伸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她的红红的湿热的嘴唇,在长凳边的树的暗紫色的阴影里。

 

十四

那晚我把她送上回家的车后,自己回到画室,心里充满了惆怅。那一夜十分安静,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她,想着那个吻。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好好画我的画,一件是寻找我前世的雪儿。我本来是一个孤独的人,穿行在巴黎这个大城市的陌生人之间,久而久之,那些可怕的孤寂,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白天自己闷在画室里做画,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夜里自己躺在床上抽烟,透过窗口看天上的寥落的星星,在吞噬自己的绝望的情绪之中睡去,一直睡到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过着简单的生活,把抑郁忧伤的情绪发泄在画布上,等待着雪儿,这本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她的出现让我感觉生活开始出现变化。我躺在床上,不断的在想她,心绪很乱。我是应该继续守候着对前世的雪儿的爱,还是应该跟她好呢?我想不清楚。也许我不该去想这些,有些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你只有往前走,最后答案才会清晰出来。跟她的那个吻就在瞬间发生,我陪她去散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内心的冲动我无法预测,她的湿润的嘴唇让我渴望,她的肌肤引起我的欲望和冲动,想去触摸和抚摸她的身体。她的嘴唇给我带来全新的感受,那种微甜的温暖滋味让我神不守舍,甚至让我浑身战栗,像是电流在身体里流过一样。但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内心却无法控制地想起雪儿,我的前世的爱。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依然在想着那个吻。画室内一片黑暗,炉子里燃烧的煤球早已烧尽,室内很冷。我心情茫然,蜷缩在幽暗的屋子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里来。我起床,刷了牙,吃了几片昨晚剩下的面包,套上一身做画的衣服开始画画。我在画一处断掉的悬崖,血红的夕阳把悬崖照得像是铺满了血迹的战场,崖顶上一颗老树折断了树干,正在向流淌着血色的海水里倾倒。我画的时候心绪不安,好像什么东西在打搅我,让我无法像往日一样专心绘画。我盯着那幅画,自己对上面的色彩和构图很不满意。 窗台上放的一个原来做静物的苹果已经腐烂,看上去非常难看。我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画,对画面不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绪感到恼怒,心里在辩论着是否应该放弃这幅画。这时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最烦别人在我画画的时候来打搅我,因此没好气地放下画笔,托着不耐烦的步子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她。她换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肩上背着一个浅色的鼓鼓囊囊的包,脚上是一双浅色的高跟鞋,脖子上系着一条鲜亮的围巾。她的嘴唇上涂着暗色的口红,头发梳理得整齐又好看,显得既漂亮又迷人。阳光从她的身后射过来,她的单薄的身子站在门前,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我说。对不起贸然上门打搅,还有些担心你没起床呢。

当然可以,请进吧。我说着打开门,请她走进屋子里来。

这是给你买的鲱鱼,醋腌小黄瓜和咸肉。她把鼓鼓囊囊的包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到桌上说。昨天晚上你讲过你爱吃这些的。今天我是来给你做模特的。过去你不是说你没钱请模特吗?我给你做,你不用给我报酬,我不需要钱。我也不要你的画,我只要在你的画里出现就够了。

说完,她走到画室中央,把短大衣的黑色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把大衣和里面的毛衣,裙子,内裤,乳罩一件一件地优雅地脱掉。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全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她的勇气震撼了我。她站在那里,乳房坚挺,小腹平坦,美丽的胴体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光滑,在窗户晒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抬着头看着我,略带着一点儿羞怯,两手交叉着捂着自己的私部,显得崇高而又圣洁,像是神庙里的一座女神。

快画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过两个小时就得走了,我妈还有事在家里等着我,她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

我依旧惊呆在她面前,一点儿都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会给我做模特,更没想到她自己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虽然巴黎的人比较开放,但是模特还是被认为跟妓女相似,都是那些很贫苦的女孩子才来做人体模特。她一个大家闺秀来做模特,不但会让人耻笑,而且将来要是画在哪里展览的时候,让人认出来,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一样,她的母亲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站着太累了,你坐着吧。我给她端了那把唯一剩下的藤椅来说。我把藤椅上放了一块干净一点儿的床单,让她坐在床单上,免得藤椅太凉。她弯身坐在藤椅上,对我点点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我把画架上换上一个新的画布,用铅笔打了个轮廓在上面,然后拿过调色板来,把各种不同的颜料挤在上面,开始画了起来。画她的胸部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部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块紫色,像是胎记一样。我问她说:

你心脏那块的紫色是胎记吗?

是,她点点头说。从生下来就有。我老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在一个很冷很冷的野外,我在一个棚子里自杀,用一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看见血不断喷涌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上一世雪儿在窝棚里用刀捅进自己的心脏的情景。

你还有没有梦见别的奇怪的,我问她。比如说,一把带血的扇子什么的?上面画着桃花?

不记得了。她摇头地说。我的梦都是断断续续的,好多醒了都记不得了。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继续低头画我的画说。只是想起了一个过去的故事来。

那天给我当完模特后,她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离去了,连她带来的鲱鱼和肉都没有来得及吃。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她吻了我一下,踩着地上的积雪轻快地走了,不久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回到画室里,我突然觉得很空虚。虽然早已习惯于一个人独自在画室坐着,此刻却觉得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我快乐吗?我问自己。答案是显然的,跟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爱她吗?答案却没有这么明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但是我知道,我内心里渴望能够再一次见到她。

 

十五

从这次之后,她又来给我做过几次模特,每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她总忘不了顺道儿给我带一些吃的来。有一次她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吉吉恰好来给我的画室对面的那个波兰画家做模特,做完了之后就到我这里来串门,看见了她正在画室里赤着身子给我做模特。吉吉显得很吃惊的样子,跟我们打了下招呼,闲聊了几句就走了。第二天我在圆亭咖啡馆独坐的时候,吉吉凑到我的桌子前来神神秘秘地问我说:

你把她睡了?

没有,我皱着眉头说,你瞎说些什么啊,她就是给我做模特。

我不信,吉吉撇着嘴说。你们画家都爱占女人的便宜,我做模特的时候老得提防被人摸。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又在你那里做模特,你没。。。?

我不是那种人,我打断吉吉的话说。再说,她白给我做模特,我好意思对她动手动脚吗?

她给你做模特不要钱?吉吉吃惊地说。

嗯,我哪里有钱雇得起模特,我说。

她爱上你了。吉吉毫不思索地断言说。她肯定爱上你了。不然她又不缺钱,跑那么远去你家里给你做模特,有毛病啊?

她就不可以是,比如说,怜悯我,想帮助我?

你不了解女人。吉吉用专家一样的口吻说。女人怜悯人一般也就是口头说说,真为你做什么,那就是真心喜欢上你了。你好好珍惜吧。

 

十六

吉吉是个爱八卦的人,没多久,咖啡馆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有个女孩对我挺好的,不但让她妈买我的画,还给我做模特。吉吉本是个穷苦人家的私生子,从小经历过很多苦,但她天性乐观,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吉吉依旧穷得买不起内裤,但是说这样也好,可以像男人一样在树根底下撒尿,一撩大衣就行了。吉吉周旋在圆亭咖啡馆里的男人之间,向喜欢的男人抛媚眼,跟着男人们去他们的寓所睡觉,或者自己回到蒙巴那斯火车站后面的仓库里枕着石灰袋入眠。

 

那个女孩依旧每隔几天就到我的画室来给我做模特。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她,觉得离不开她。她总是中午来,下午就走,我想留她一起吃晚饭,她总是摇摇头,说那样她母亲会不放心。每次她走了之后,我都要呆坐半天,无心继续做画。她越来越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惦念。每天我都盼着她能再一次来,跟我在一起,陪伴着我。她喜欢在我面前赤裸着身体,一边做模特,一边哼着她爱唱的那首《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但是好景不长,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人把她给我做模特这件事儿告诉了她母亲,在她又一次来到我的画室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她母亲突然闯了进来,大骂了我一顿,说我引诱她做伤风败俗的事儿,把那几幅我画的她的画都强行抢走,把她也强行拽了回去。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呜呜的哭声,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见她提着一个包,冻得瑟瑟发抖的站在我的门外。

我跟我妈分了,她哭着说。我妈强迫我不再见你,我说不行,我妈就把我轰出家门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快进来吧,我把她拉进门说。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把她抱到我那张小床上,给她脱了衣服,用身体暖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给她吻去眼角的泪水。她的身体开始的时候很冰凉,手和脚像是小冰砖一样凉,但是很快就被我的身体火炉给暖和了过来。她枕着我的胳膊很快就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和未干的泪痕。第二天早上她在我的床上醒来,脸上带着红晕,哭肿的双眼红红地看着我,面带羞怯地伸手抚摸着我的胸膛,探索着,触摸着,跟我缠绵在一起。

 

十七

我们开始同居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小窝。每天白天我做画,她到周围的一个面包店去做面包,早上四点起来去做面包,下午三点回家。她上班的时候我在家里做画,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总是能从面包店带来一些过时发硬的处理的最便宜的面包。靠着这些面包和一些土豆和附近菜市场买来的便宜的绿色蔬菜,我们每天至少不用为饿肚子发愁。每天晚上,我们在那张小床上靠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那张床太小了,以至于两个人几乎无法同时平躺在上面,一个人平躺着,另外一个人就要侧着一点儿身子,像是片鱼一样。我说我们要卖几幅画来买个大一点儿的床,她说不,就要在小床上挤着,这样即使哪天我们吵架了,也得挤在一起。我们每天的食谱几乎都是面包土豆汤,土豆蔬菜汤。晚餐的时候,我们把放得过久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泡在土豆汤里,面包在里面发软变大,我吃一口面包,喝一勺汤,看她一眼,吻她一下。

吃完晚饭我们出去散步,牵着手在巴黎的林荫道上缓缓走去,走过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凯旋门,走过埃菲尔铁塔,走过塞纳河上的一座座桥梁,走过左岸和右岸,走过一个个站在街角弹唱的艺人,走过一只只在地上啄食的鸽子。我们走过一间间咖啡馆,有时会遇到一些熟识的人,在塞尔塔酒馆我们遇到了查拉,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他们坐在酒桶上,请我们过去喝葡萄牙酒,跟我们讲他们正在筹划一个让整个巴黎出丑的闹剧。我们走过门前熙熙攘攘的慈善医院,莫迪利阿尼曾经死在这个医院。我们走过带着压抑和忧伤气氛的拉兹夫神父墓地,那里埋葬着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艺术家们。我们走过鲜花店,买一朵鲜红的玫瑰带回家,插在酒瓶子里。酒瓶子里的玫瑰花在昏暗的画室里娇艳地开放着,给阴郁的屋子里带来一股生气。我们牵着手走过白雪皑皑的冬天,在画室门前堆积奇形怪状的雪人;我们走过细雨蒙蒙的春夜,撑着一把大黑伞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的长凳上;我们走过暖风熏来的夏日,晚上坐在圆亭咖啡馆喝上一杯浓郁的牛奶咖啡;我们走过落叶翻飞的秋天,在夜幕下停下脚步欣赏巴黎的窄小街道上的石子路和落叶铺成的美景,在街边吻在一起,任枯黄的叶子和路人从身边飘过。

那是一段多么开心的日子啊。

冬天的时候,吉吉来找过她。吉吉在一家叫做“赛马会”的小型夜总会里唱歌,那里有两个歌手轮流唱歌。吉吉听过她唱歌,知道她的歌声很好听,在一个歌手离开了之后,想起她来,就到我们家里来找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去夜总会里唱歌。她辞去了面包店的工作,去了那家夜总会,每天晚上在一架钢琴旁唱歌。因为她的美妙的歌声和清纯美丽的面孔,不久那家夜总会就吸引了很多客人。那里有一个两米长两米宽的窄小的舞池,晚上经常人头攒动。吉吉和她轮流在钢琴边唱歌。夜总会没有专职的钢琴手,谁高兴都可以上来弹自己喜欢的曲子,经常有一些艺术家们自告奋勇上来弹曲子。因为她经常要唱到凌晨两点才能回家,我总是去车站接她。车有时晚点,我在车站的站牌下等着她,寒风不断地吹进脖子里来,吹得我透心凉。她用第一次拿到的薪水给我买了一个灰色的围脖,这样我去车站接她去的时候就可以用围脖围住脖子,不会冻得很冷。她知道我喜欢喝酒,特别是威士忌,于是每天在夜总会关门的时候,要是看到桌子上有客人喝剩下的威士忌,她就会把酒倒在一个瓶子里带回来给我喝。我看着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很心痛,一方面是因为都是晚上时间,要唱到夜总会关门,另外收入也不多,还有时会受到顾客骚扰。有一天一个客人在她唱歌的时候摸她的腿,她用麦克风砸了那人的脑袋一下,那人就不干了,找夜总会老板,非要让夜总会把她给开除了,不然就要来砸场子。夜总会老板就让她回家先休息一个月,下个月再来。但是因为我们穷得没有存款,一没有了工作,马上家里就没钱买吃的了。她在家里发愁,我跟她说不用担心,我可以拿画去圆亭咖啡店换一些吃的,等有钱了再把画给赎回来。她坚决不干,怕我的画以后拿不回来了。她想回到以前打工的那家面包店去,但是面包店已经雇了别的人,不缺人手了。于是她到一家医院去打杂,她没有护士训练,做不了护士,只能干收拾房间,拖地,刷瓶子这类的杂活。她弯着腰拖地,每天要把医院的五层楼都拖一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样累的活儿,每月能挣一百法郎,勉强能够我们吃饭和生火取暖的费用。我们省吃俭用,把余下的钱用来买画布和颜料。她累病了,在医院里找了个大夫帮着给看看,大夫说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躺在家里一星期。她回到家累得躺在我的怀里说,亲爱的,医生可真会说,我要是在家躺一星期,谁给我们饭钱呢。

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跟她断绝关系的母亲冒着雪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来,跟她说住在尼斯的姥姥刚去世了。她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听到这个消息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她的姥爷是个贵族,在尼斯的乡下有个庄园。她的母亲说要她收拾一下马上乘出租车一起走,要赶去尼斯参加葬礼,在姥爷的庄园那里陪姥爷住几天再回来。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衣物,跟她的母亲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抱着我,吻了我,跟我叮嘱说:

亲爱的,好好在家里呆着,过一个星期我就回来。

 

十八

她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在画画的时候,吉吉来到我的对门波兰画家那里做模特。吉吉先到我这里来打了个招呼,见我自己在家,就说一会儿做完模特再来找我聊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吉吉做完模特回到我这里来,跟我聊了起来。我很久没怎么去圆亭咖啡馆了,对于最近发生的事儿都不太知道,吉吉给我讲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我问吉吉。

做模特和卖报纸啊,吉吉说,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这两样最简单的,还能做什么啊?。

跟我讲讲,我说。你最近喜欢上谁了?

海明威,吉吉兴高采烈的说。他个子又高又帅,太迷人了。

你真行,我说。那你把蒙金斯基给甩了?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吉吉说。我给基斯林做模特的时候,蒙金斯基去了外地,每天来一封信要我去他那里,可是我怎么舍得巴黎呢,怎么舍得离开圆亭咖啡馆里的老朋友们呢?后来,我跟基斯林好了一段,就跟蒙金斯基分了。他人是很不错的,也很喜欢基斯林的画。可是基斯林看不起我,他总觉得我是个模特,从来不认真对待我,我觉得在他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土巴子,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他了。哎,你知道藤田最近发了吗?

不知道,我说。怎么回事儿?

一个画廊的老板看上了他的画,吉吉说。买了很多,给他举办了几次画展,好评如潮,引起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他现在牛了,也有钱了,经常请我们吃饭。有一次他在家里请客,不知是谁把圆亭咖啡馆的老板里皮恩(Libion)老爹也给请去了,结果老爹发现,藤田家里的餐具都是从圆亭咖啡馆里偷的!幸亏老爹好脾气,什么也没说,回去又拿了几瓶酒回来,说这里的东西都是他那里的,就是没有酒,再给你们拿几瓶酒来助兴吧。你看老爹的脾气好不好。

就是,我说。不光藤田,我们这些人谁家里没有从圆亭咖啡馆里偷来的餐具呢。我想起有一次有个俄国画家发现可以从一个窗户里把老爹的一些堆放在一间屋子里的食物偷走,就叫上我去帮忙。他从窗户里跳进屋子里去拿东西,我在窗户外面接着。结果我们被老爹发现了,你猜怎么着,老爹没有揍我们一顿,也没有把我们给轰走,而是叫过来跑堂的说,这两位一定是太饿了,给这两位一人来两份牛肉三明治和牛奶咖啡!

可不是吗,吉吉说,要是没有老爹这么护着你们这些艺术家们,对你们这么宽容,圆亭咖啡馆才不会聚集你们这么多艺术家们呢。那谁她怎么不在家呢?

她去尼斯参加姥姥的葬礼去了,我说。

她跟她妈和好了?吉吉感兴趣的问我说。她可真行,过去为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大小姐跟着你过这么穷的日子。你让她趁此机会赶紧跟家里和好了吧,省得跟着你继续这么受苦。

 

十九

好久没见到吉吉了,见到吉吉很高兴,于是我请吉吉跟我一起吃晚餐,当然家里只有面包土豆汤了。跟吉吉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她总有本事让人笑起来。晚饭后,吉吉提议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酒吧去喝一杯去。我穿上外衣,夹着一幅自己的画,踩着雪去了附近的小酒吧。酒吧里人不多,留声机里放着老调的爵士乐,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忧郁。我把画交给了酒吧老板,作为今晚的酒钱。我们在一个靠着木头楼梯的桌子边坐下,要了一些啤酒。啤酒的白色的泡沫流了出来,我在酒杯里看见自己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不一会儿就都有些醉了。吉吉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酒后的红晕从她的脸上蔓延到脖子和胸部。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我,问我说:

跟我说真话,今晚你想要我吗?

不想,我摇摇头说。

因为你有了她?吉吉问。

嗯,我口齿不清地点头说。

我就知道没人真喜欢我,吉吉伤心地说。都是跟我耍着玩。

我跟吉吉面对面的坐着,不知不觉都喝得烂醉了。酒吧里的留声机里的爵士乐放完了,唱针在空转,桌上的蜡烛的余火也熄灭了。酒吧的人在看着我们,等着我们这两个最后的客人离开。吉吉醉得无法回去,就跟我互相搀扶着踩着雪又回到了画室里,路上我们在雪地上滑倒摔了几跤,弄得衣服上都是雪。吉吉在屋门口扶着门框吐了一阵,又撩起大衣来像男人一样在雪上撒了一泡尿,尿把雪地融化出一个褐色的深洞。吉吉进屋后直接就躺倒在床上睡着了,衣服和鞋都没来得及脱。我跌坐在藤椅上,头很痛,就把头靠在墙上睡觉。半夜里我被吉吉叫醒。

上来睡吧,吉吉在床上喊我说。你怎么在藤椅上睡呢?那里窝着多不舒服啊。

我爬到床上,吉吉往里挪了点儿地,靠着墙侧过身来,让我有地方躺下。我的头还没有完全醒过酒来,还有些晕眩,酒精还在身体里发作着,让我觉得有一股欲望,无处发泄。吉吉身材饱满,她的胸部圆滚滚的,正对着我,散发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忍不住,搬过吉吉的脸来,亲了吉吉的嘴唇一下。吉吉回吻了我,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朦胧的月光下吉吉扬起头,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我,在期待着我。我无法抵抗吉吉浑圆的肉体的魅力,就把手伸向吉吉的衣服里面。吉吉没有系乳罩,也依旧没有穿内裤。身体的冲动促使我抚摸起吉吉的身子,亲吻吉吉的脸颊。吉吉的鼻子上和眼睛上带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她闭上眼睛,用嘴唇寻找着我的嘴唇,最后停在我的耳朵边。

 

二十

猜你就把持不住。吉吉贴着我的耳朵说。男人跟我睡在一个床上没有一个能把持住的。我在男人的住处借宿时一般都和他们睡觉。他们对我好,我也对他们好。

咖啡馆里一半的画家都让你给睡了吧?我一边在她的衣服里面继续抚摸着吉吉的乳房,一边问吉吉。

差不多吧,吉吉说。他们喜欢我上他们的床,我也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我从不跟我讨厌的人做。

你讨厌我吗?我问吉吉。

不讨厌,吉吉说。还有点儿小喜欢。

吉吉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也帮我把衣服脱了,跟我抱在一起。我们大汗淋漓地折腾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才精疲力竭地闭眼睡觉。

 

二十一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吉吉还赖在床上没起床。吉吉还在酣睡,我已经醒了过来,眯着眼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照在被子上,屋里显得暖洋洋的。我躺在床上,心里在想着昨晚的事儿,后悔昨晚喝酒喝多了,自己把持不住自己。不过,即使没有喝酒,跟吉吉这样的女人躺在一个床上,我也怀疑能否把持住自己。酒醉其实只是一个让自己发泄的借口,我想。内心的欲望有的时候根本无法克制,何况我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想爬起来抽一根烟,但是我不想惊动吉吉,她似乎还在梦乡里,被子下凸起的小腹随着呼吸在上下起伏着。我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在吉吉的腿上,想起吉吉讲过,小的时候像个丑小鸭,脸瘦鼻子大,身上很脏,衣服里有跳蚤,裙子既难看又破烂。为了避免头发里长虱子,吉吉经常不得不把头剃得光光的,看上去既丑陋又邋遢,一点都不吸引人,经常为了难看的头型而伤心流泪。吉吉说有一次因为饥饿,跟一个女友到一个意大利胖男人家里去,那个意大利男人的桌子上有肉肠和葡萄酒。女友跟胖子在吉吉的面前做爱,吉吉饿得只顾吃肉肠,根本不在意女友和胖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弄,虽然那是吉吉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眼前做爱。

我正在闭着眼胡思乱想着,门突然被打开了。她走了进来,捂着嘴吃惊地看见我和吉吉一起躺在床上。我听见门响,睁开眼看见她站在门边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头发松散地垂落在肩膀上,脸色惨白,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样。我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懊悔昨晚上的事,恨不得以头撞墙,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背叛了她,无法跟她解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发呆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和绝望的神情。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一个星期吗?我最后定了一下神,惊慌失措地问她。

吉吉听到我在说话,从梦里醒了过来,好像还以为是在梦里一样地疑惑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等到吉吉花了两秒钟的时间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吉吉撩起被子,蹦下床,从地上捡起衣服往身上匆匆忙忙地套。

她扭过身去,扑向了桌子。吉吉眼快手快,先一步跑到桌子边,把桌子上凌乱放着的餐刀给抢走。她找不到餐刀,就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白盘子,向着床上砸来,我躲避不及,白盘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冒金花,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吉吉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接近我,也不让她够着任何刀具。她够不着桌子上的东西,就用力把桌子给掀了。桌子上的其余的盘子和碗都掉下来,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碎瓷片。

她的心像是破碎的盘子和碗一样的碎了。我跟吉吉在一起睡觉的事儿沉重地打击了她,她哭得很伤心,大闹了一场,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给砸了,然后哭着推开门跑了。家里唯一没砸的东西是我的画。

我下床穿上衣服和鞋,拉开门跑出去,看见她在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在冲着路边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出租车黄色的尾灯闪了一下,车速减下来,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快步向着出租车跑去。我加快脚步,在她进入出租车后座,伸手关车门之前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但是她猛烈地把胳膊一甩,把我的手甩开,然后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听见咔嗒一声锁上车门的声音。我拉着车门把手,想把车门打开,但是我打不开。我隔着车窗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因为痛苦和失望而扭曲的脸,昏暗的车窗里,我看见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面颊上满是泪痕,嘴角边还有一大滴泪在反射着街上的光线。我看见她张嘴对着出租车司机讲了一句什么,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车子开始启动。我敲着车窗,冲她喊:

求求你不要走。

出租车启动后加速离去,车轮从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碾过,把我甩在车后。地上的积雪被车轱辘碾碎,变成薄薄的灰泥。我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终于追不上出租车而停下脚步。她的身影逐渐在我的视线中远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没有钱,没法儿去坐出租车去追她,那些出租车司机们才不会让我拿画当出租车费,他们只认法郎。即使我身上有钱也没法儿立即找到一辆出租车去追上她。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画室,看见吉吉在寒冷的天气里站在门口,双手环住身体,脸上带着懊悔的神情。

没用了,吉吉见我回来后说。你现在追她也没用。她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不会管用的。

瞧我们干的蠢事儿,我低头郁闷沮丧地说。

你少赖我,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吉吉撇撇嘴不屑地说,在女人面前管不住自己,不管爱不爱一个女人都会跟女人上床。你跟她在一起,她对你这么好,你还不是有个机会就跟我睡了。

吉吉点上一根烟,也递给了我一只。我坐在门口的带雪的台阶上,心情压抑和自责,看着眼前散开的灰蓝色的烟雾,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说话。吉吉跟我闷闷地抽完了一根烟,把烟蒂在雪上碾灭说:她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不配她对你的爱。她太可怜了。过了一会儿,吉吉看我太沮丧了,就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

你也别伤心了,估计她会跑回自己的家去,让她消停几天你再去找她解释好了。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去找她说说,把情况跟她解释一下。她了解我,会原谅你的。

 

二十二

吉吉安慰了我一会儿就走了,画室里再也没有了人声,变得异常寂静。我坐在凌乱的屋子里,心里很堵得慌,什么也做不下去,既无法画画,也干不了别的。我用脑袋一下一下的撞着墙,心里在骂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意志薄弱呢?我为什么会跟吉吉一起上床呢?我怎么会因为吉吉而失去她呢?我恨自己,恨这间画室,恨这个多雪的冬天,恨这世上的一切,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有一瞬间我想抓起餐刀来插进自己的心里,让自己从剧痛中解脱出来。我把几张画拿过来,用刀子割开,把画割成一块一块的,画面上的鲜血淋漓的牛头被我的刀子割得面目全非,狰狞恐怖。我把割裂的画点上火,火焰在画室的空地上燃烧起来,屋子里充满了黑烟和呛人的糊味儿。我躺到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在上面压上一个枕头,想把自己窒息。我在被子罩住的黑黑的空间里闭上眼睛,觉得呼吸急促,期待着屋子中间的画布燃烧起来的火能变成一阵熊熊大火,把画室和我一起烧死。

画室里的火没有着大,而是自己熄灭了。我没有窒息,只是闷在被子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后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肚子很饿,头很痛很乱,像是一团揉在一起的搌布,纷乱而无头绪。我想去喝酒,让酒精来麻木自己,于是夹上一幅画,去了昨晚和吉吉一起去的那个小酒吧,用画换了几杯啤酒。在酒吧里独坐了三个小时,把酒空腹喝下去,醉得在卫生间里呕吐了一场。从酒吧喝完酒回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天黑漆漆的,我摇摇晃晃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时,看到屋里有灯光。我打开门,看见屋里已经被收拾得恢复原状了,桌子也被扶起来了,地上的盘子和碗的碎渣都不见了,连我烧的画的灰烬也都不见了。昏暗的灯光下,她正坐在床边等着我。

我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冰凉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里,给她捂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掉在我的手背上,砸在我的心里。我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眼泪留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别难过了,小宝贝儿。我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哇的一声,委屈的又开始哭了。

不哭不哭,宝贝儿不哭。我哄着她,用手给她擦着眼泪说。眼睛哭肿了以后该瞎了。

我恨你,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要跟吉吉上床,难道有我的爱你还不够吗?

是我的不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回来了就好,你还会跟我好吧?

嗯,她点点头说。吉吉到我妈家找我去了,告诉我了一切。吉吉说不该都怪你,说她喝醉了,想跟男人上床,引诱了你。

我配不上你的爱,我吻了她嘴唇一下说。我是一个混蛋,一个意志软弱的笨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跟你门当户对的,有钱,对你好,不用你这么劳累的人。

因为我爱你,她说。我只爱你。我刚才差点儿去跳埃菲尔铁塔。你知道,我有时做梦,好多次都梦见过自杀,都是在同一地点,好像是一座山,冬天,山上还有一些雪,周围有一些树,我在一个不大的小棚里面,用一把小刀扎进自己的心脏部位,但是好多次刀子一扎进心脏我就疼醒过来了,后面再也没有梦下去。只有一次我梦见在一条路边走,捧着自己的被刺穿的心脏,里面的血不断涌出来,流在路边的花上。那些花好奇怪,都是没有根,只有花朵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半空中。花朵本来都是白色的,我的血一滴上去,整朵花就变成红色的了。

我的心紧了起来。我知道她梦见的是黄泉路,我曾经无数次走过那条路。

你有没有梦见。。。梦见一个老太太。。。让你喝一碗汤?我问她说,声音和搂着她的胳膊一样在颤抖着。

你怎么知道的?她疑惑地问我说。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梦里是梦见过一个老太太端着一个黑碗,让我把里面的黑乎乎的汤给喝下去。我不想喝,但是她非要我喝,然后说不喝就怎么怎么样,我就只好喝了。可是里面的汤太苦,像是药,我刚喝完就吐了,吐出来好几大口,再往后的梦我就记不住了。

听她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知道了,她就是雪儿,我的雪儿。因为她把孟婆汤给吐出了几口,没有都喝掉,所以还能有一些残存的记忆,但是也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碎片了。我再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蓝色的眼底是深深地一泓秋水,没错儿,那就是雪儿的眼睛,只不过眼瞳不是黑色的,而是蓝色的。我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过去就没看出来呢?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到雪儿也可能转世到法国?但是她怎么会转世到这里来了呢?

你生在巴黎吗?我问她。

没有,她依旧抽噎着说。我爸爸是牧师,曾经带着我妈一起去中国传过道,我妈在南京生下的我。但是我对那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因为我一岁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回法国来了。

我以后能管你叫雪儿吗?我问她说。

可以,你叫我什么都行。她说。我喜欢雪儿这个名字。

我搂过她来,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亲吻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问我说:

你饿了吗?我饿死了,一天都没心情吃饭。我刚才做了一锅土豆汤。只是盘子和碗都被摔碎了,我们只能就着锅喝了。

她站起身来,把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锅端了过来,锅里的土豆汤还温和着。我把藤椅拉过来,让她把锅放在藤椅上,又找了两个勺子,她一个,我一个,我们坐在床边,凑着锅边喝起土豆汤来。喝到最后还剩下一点儿汤底的时候,我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拿勺子从锅底把汤舀出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她喝完我喂给她的最后一小勺汤时说。我不知道你这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会回到你身边来。

因为你是个小傻瓜。我说。

不是小傻瓜,她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傻瓜,我说。还生我的气吗?

生,她撅着嘴说。想得美,不要以为你讲两句好话就能把我哄过来,你今晚得用行动好好伺候我才行。

说完,她自己先扑哧笑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二十三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的时候,她让我把精子射在她的里面。过去为了避孕,我都是把精子射在她的肚子上。她说要我在里面射,想给我生个孩子。第一次,我觉得作画和做爱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都是满怀激情开始,都是无法遏制的冲动,都是累得呻吟喘息,都是汗流浃背,都是发泄着能量,都是要占领阵地和攻克堡垒,都是渗透着强烈的爱与恨,都是无法终止,都是需要整个灵魂融入,都是一种感情的宣泄,都是弥漫着一股刺激的味道,都是在疲累中得到最大的满足。在最后的时刻,我搂紧她的身体,能感到一阵阵的精子飞溅在她的子宫口,像是画笔上蘸满的饱满的颜料飞溅在画布上,色彩四射,孕育着新的生命。

 

二十四

自从她姥姥去世之后,她的母亲跟她又重归于好了。她的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过的穷日子,又听说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有辱家门,就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不要去夜总会唱歌了。有了这笔钱,她暂时不用去打工了,但是她不想在家里呆着,于是就拿了我画的画,去巴黎城里的各个画廊去卖。各个画廊都不喜欢我的画,他们认为太阴郁,没有市场,不好卖。她经常是一早拿着几张画出去,到下午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回来,一张也没卖出去。

不要去卖了,我跟她说。我们省吃俭用一点儿,只要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了。

我要,她说。不光是卖画,更主要的是要让画廊他们知道你,接受你。我喜欢你的画,相信也有一类人喜欢你的画。我不想让你跟有些画家一样,只有死了才被人承认,生前穷困潦倒。

我不在乎,我说。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和能让我继续画画,我就够了。

 

她依旧去画廊推销我的画。她给每幅画定价为二十法郎一幅,为了省钱,经常徒步从一个画廊走到另外一个画廊。有的画廊嫌价格高,要她降价,但是她坚决不降,她觉得这些画至少值二十法郎一幅。有的时候某个画廊老板会被她的执着的介绍感动,买一两幅画。

不久后,她怀孕了。她告诉我怀孕了的那天,我们都很高兴。

出去吃顿饭吧,我建议说。庆贺庆贺。

不去了吧,她说。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不用去外面庆祝去。

不行不行,我说。很久没出去吃饭,都馋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解解馋。

那我们去圆亭咖啡馆吧,她说。从我们在一起之后,因为陪着我,你很少去那里了,也该去见见老朋友什么的了。

 

我们决定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吃饭庆祝。那是我最喜欢的咖啡馆。一个个穷苦潦倒的年轻的艺术家在那里聚会,他们自持高傲,蔑视一切世俗,只有在这个咖啡馆里才互相拍着肩膀肆无忌惮地开着粗俗的玩笑,把咖啡,威士忌,大麻,诗歌和爱情混在一起,洋溢着澎湃的激情,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准备爆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在喝多了的时候在街头酗酒闹事,要不就像莫迪利阿尼朗诵但丁《神曲》一样在深夜里大喊大叫,惹来周围邻居的不断投诉。出门前她特意打扮得很漂亮,换上了一件干净整齐的绿裙子,脸上化了薄妆,把靴子也擦亮了。我和她走进圆亭咖啡馆的时候,她显得特别美丽,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容光焕发地走进来。在咖啡馆里我们还见到了许多过去的熟识的面孔,毕加索依旧坐在他喜欢的桌子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查拉和阿拉贡们依旧在高谈阔论达达主义,吉吉依旧像爱心大使一样在各个桌子的男人群里穿梭。吉吉看见她和我进来,惊喜地走到我们的桌边,跟我们拥抱了一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像是老朋友一样地跟她开着玩笑。我们好久都没去任何餐馆吃饭了,我们要了最爱吃的三明治和最好的咖啡,那一顿饭吃得特别香。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里的棕色的咖啡杯问我说。

都喜欢,我说。

我喜欢女孩,她说。我会从小给她梳好看的辫子,给她做好看的衣服,教她认字念书,教她弹钢琴。

可是我们家里买不起钢琴,我说。

等她长大了,我们就买的起了,她说。那时你的画一定能卖一百法郎一幅。一百法郎!想一想,我在夜总会唱一个月才能挣到这么多钱,你笔一挥,一天就能画出来。

想得美,我说。现在二十法郎一幅还卖不出去呢。不过我倒是可以教女儿画画。

必须的,她点点头说。但是你要教她画得明媚些,让她从画里找到快乐。

 

二十五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有几家画廊的老板被她说动,开始展览我的画。有几个目光尖锐的评论家注意到了我的画,在报纸的专栏里给予了很好的评论。每天早上,她拿到报纸,先看艺术评论专栏,经常忍不住给我念上面的一些评论。

你瞧,她手里拿着报纸说,看这个评论家是怎么评论你的画的:“他的画给人一种特殊的震撼,体现着一种迷茫和痛苦,在巴黎的艺术家中独树一帜。”还有这段:“一个在空虚的烦恼中摧毁和重建自己的人,一个在夜空中俯视大地的赤裸的灵魂。”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评论都是好的。有一个评论家专门诋毁我的画,把我的画斥为污秽,血腥,丑恶,看不懂的垃圾作品,靠恶心人来标新立异,断言我有精神病,说我的画只适合挂在精神病院的厕所里。

太过分了,她看完了评论后说,气愤地把报纸给撕了。我要去找这个评论家去。

你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喜欢吧,我劝她说。有赞美也有诋毁,这很正常。

但是这个评论家说的太过分了。她依然气得脸色通红的说。太侮辱你了,她怎么能这样讲呢?

随他们去吧,我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爱你,和你对我的爱。

过了几天,我正在屋里作画的时候,她从门口冲进来,忍耐不住的兴奋地告诉我说,她打听到了这个评论家的地址,去了这个评论家的办公室,把一包狗屎当面仍在评论家的脸上。

对待狗屎评论家就得用狗屎来对待,她解气地说。

你不能这样做,我把画笔在盛满水的一个小盆里涮了一下说。他们要是报警,警察会把你给抓起来的。

抓起来又怎么样,她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搂着我,把头贴在我的背上说。我又没有真正伤害任何人,顶多就是关两天就得把我给放了。反正我给你出气了,值了。我爱你。

我放下画笔,用画夹上的布把手擦了擦,转身搂着她,亲吻着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去抚摸着她的带着弹性的光滑的皮肤。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脱掉了她的外面的衣服和内衣,解开她的乳罩,吮吸着她的乳房。她的身体起伏着,闭着眼睛,小小画室的四周回荡着她的喘息和低吟。我把她的两腿分开,压着她,进入了她。

轻点儿,她抚摸着肚子里的胎儿说。别压着孩子。

我用胳膊撑着床,在她的早已湿润的里面进出,看着她的闭着的美丽的眼睛和娇喘的嘴唇。她的身体战栗着,不断加紧我。缠绵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身体依旧互相纠缠着。

我总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胸膛说。那天的雪好大,我和吉吉快冻死了,幸亏遇见了你。看到你把画和椅子给烧了,给我和吉吉取暖,还有把家里的吃的都拿出来给我们吃,我觉得特别感动,而且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的画。你看现在有些画廊已经开始展出你的作品了,也有不少好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亲爱的,一定会成为另一个梵高的。

最好别那样,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我抚摸着她的鼓起的小腹,咬着她的耳轮对她低声说。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孩子跟着受苦,更不想让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我要好好活着,好好做画,挣钱,让你和孩子过一个舒心的幸福日子。

只要有你的爱,我就知足了。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晶莹的泪珠说。不管别的怎样。

我也是。我吻着她的嘴唇,快把她窒息了,然后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我爱你,不管别的怎样。

 

二十六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有一天晚上我在屋内彻夜作画,被身上的激情燃烧着,我无法停下画笔。在一整夜与画板搏斗之后,在凌晨的时候我精疲力竭,虚汗淋漓,像是彻夜做爱一样。画完最后一笔,签上名字后,我扔下画笔,颓然的倒在藤椅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没盖被子就沉沉睡去。

亲爱的,你怎么了?她把我从藤椅上叫醒的时候,我正在做梦,梦见我泡在一个盛满白色的冰块的大澡盆里,浑身发冷,颤抖不已。

你发烧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说。烧得好厉害哦,你这两天不要画画了,要好好休息,身体好了再画。

她把我扶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在被子里,我老觉得身上发冷,头发热,浑身像是虚脱了一样,于是我躺着歇息了两天。她要带我去医院看一下,我坚决不肯,跟她说就是感冒发烧,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一个星期就好了。她陪着我在家里,特意多买了一些煤球,把屋子烧热。她本来跟一个画廊老板约好了要去见面,让画廊老板看我的画,她说不去了,要在家看着我。我催促她说,你赶紧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可看着的。我只需要多睡觉多喝水就行了,过几天感冒就会好了,不用你天天陪着。

她犹豫了半天,后来在我的催促下,还是去了画廊。她拿着我画得比较好的几幅画和从几篇报纸上剪下来的评论去让画廊老板看的时候,画廊里走过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灰色大衣的犹太老头。画廊外的大雪纷纷的飘着,街道上空寂寂的,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整个巴黎城像是被大雪封住了的白皑皑的雪城。画廊里没有客人,只有画廊老板和那个老头在无聊地消磨时间。老头像是在等出租车或是在等雪小一些再离开画廊,他在画廊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看见她把画展示给画廊老板看,就也凑过来看。画廊老板对这些画摇摇头,评论了一句色彩不好,情绪不对,没销路之后,觉得不值得耽误工夫,就很无礼貌地丢下她,走到门边去看外面的飞雪去了。老头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他在画廊老板走开之后,一边跟她随口聊着天,一边仔细地看她拿着的画,对画面上展现出来的愤怒,孤独,阴郁和被重重障碍包围起来的绝望显得很感兴趣的样子。

孤独是男人的一种激情,老头评论说。只不过是被封闭和压抑起来的激情。

老头向她问了我的一些情况,然后跟她说他是来自纽约的一个收藏家,让她第二天下午带着我的更多的画去他住的旅馆里找他。她回家后很高兴地告诉了我这件事,跟我说老头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在替纽约的一些富人们收集艺术珍藏品。我那天觉得身体更难受了,头很晕,全身无力,咳嗽,她不在家的时候曾经咳出了一些血来,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她问我的病的时候,我就强打着精神,跟她说好多了。为了证明我好了一些,我忍住头晕,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圈给她看,然后靠在藤椅上吃晚饭。她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说:

都发烧好几天了,退烧药也吃了,按理说烧该退了,你身上怎么还这么热呢?

再过几天就好了,我说。我从小发烧时间就比一般人长。

 

二十七

第二天下午,她拿了我的十幅画出门去找犹太老头,出门前特意叮嘱我好好休息,等她回来就带我去医院看。我点了点头,让她尽管放心好了。她拿着那些画到了老头住的旅馆里,把画靠墙放着,让老头看。老头一幅一幅的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说他要把这些画都买下来,每一幅十五法郎。她不答应,对老头说:

先生,每幅二十法郎,这是最低价了。这些画以后肯定能卖一百法郎一幅,要不是缺钱我一幅都舍不得卖的。

好吧,老头想了一下说。就按你说的每幅二十法郎。你家里还有吗,要是有,每幅我都要。

谢谢您,她说。不过我不想一下卖那么多,这二百法郎就够我们生活一段的了。如果您要是能把这些画介绍到纽约去就太好了,一定会有人欣赏他的画的。

 

天黑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在路上顺道儿买了一大堆我们爱吃的鲱鱼,牛肉,奶酪和羊角面包。她到家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眉头紧皱地看书,头脑昏昏沉沉,书里讲的什么都没看进去。她打开门,一股寒冷的风吹了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用脚把门关上,把手里提着的鱼和肉放在桌子上,手里高举着二百法郎,蹦跳着走到我身边,高兴地告诉我说:

你猜怎么样?老头把十幅画都买走了,还说要接着买我们的画!!!!!!!这是他给我们的二百法郎!

太好了,我虚弱地点点头说。你真能干。

你怎么了,亲爱的?她看着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疲累样子说。

没什么,我说。就是还是觉得累,老想躺着。

对了,我忘了,我还从老头那里拿了一瓶酒来。她说着,从手包里掏出一瓶看上去很贵的陈年威士忌来。老头在旅馆看画的时候,我看见这瓶酒放在身边的书架上,是你爱喝的威士忌,就把它装进包里给你带回来了。这回我们有酒有肉还有钱,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老头还说想买你所有的画,但是我没答应他。我可不想把画卖得都这么便宜给他。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你的画一定会值很多钱的。我买了好多你爱吃的好吃的来,快坐起来吃饭吧。

我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下地的时候,觉得一阵头晕,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吓了一大跳,走过来搀着我,一摸我的额头,惊叫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发烧这么厉害?额头这么烫,像个小火炉子?怎么搞的?

没事儿,我说。你给我拿块毛巾用冷水冰着脑袋,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现在去医院去看医生吧,她劝我说。发烧这么厉害,不看不行。

看医生还得花那么多钱,我说。咱们哪里有钱啊。

今天刚卖了画,她说。咱们有看病的钱了。你要是累,不想去医院的话,躺床上休息吧,我出门去给你找个医生来先看一看。

她把我搀扶到床上躺着,给我的额头放上一块浸透凉水的毛巾,买来的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去找医生去了。她走之后,我在床上昏昏欲睡,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脑仁,胳膊抽慉,肚子里翻滚着想吐,但又吐不出来,身体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

二十八

过了一个小时,医生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跟着她来了,进门后立即开始对我的身体进行检查。他测试了我的体温,按按我的胸部和腹部,用听诊器听了一遍,又用手电照了我眼睛一通。我正在昏迷之中,被医生弄醒,朦朦胧胧的听见医生叹了一口气说:结核性脑膜炎。

怎么会呢?她着急的说。您没看错吧。

相信我,医生说。最近急性脑膜炎流行,他可能是前些时候出门的时候染上了细菌。你看他颈部僵硬,眼睛对光敏感,意识不清,腋下和手脚都有小血斑,发烧又大于四十度,这是典型脑膜炎症状。一般的感冒发烧不会烧得这么厉害。你摸他的头这么热,脑子都会给烧糊涂了。

那怎么办呢?她着急地问。

送医院吧,医生说。病毒已经沿着肺部发作到了脊髓和大脑,形成了致命伤害。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法儿治疗这种结核性脑膜炎,医院里只能护理他好一些,但是恐怕没法儿挽救他的生命了。

 

医生和她一起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觉得脑子被一群虫子吞噬,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几天都不省人事。她在医院里陪着我,每天守候在我的身边。半夜里,我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她疲累地坐在病床旁边,握着我的手,头低垂着打盹儿。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胸上,用残余的力气搂住她。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很难受。想到我可能会彻底的离开他,我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我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她。我可以舍得这个世界,舍得父母,家人和一切,但是我舍不得她。何况,她还怀着身孕,我还想等着看看孩子出生后的面容,亲亲孩子的小手,但愿像她希望的那样是个女孩。

你终于醒了,她眼里噙着泪说。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傻瓜,我说。我只是累了打了个盹儿。现在没事儿了,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去吧。

现在还不行,她说。你必须在这里治疗一段。

你哭什么,我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说。我又没死。

我想起过去的一个梦来了,她说。我小的时候梦见我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一个士兵死在我的胳膊里,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眼熟,特别眼熟。我梦见我在一堆死人堆里发现他还活着,救了他,但是他的伤太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的怀抱里了。我梦见他给我讲过一些故事,梦见他说等了我好几世,终于见到我了。我见了你,总觉得你是他,总觉得我跟你在前世就认识似的。我梦见他死了,在梦里我拿小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流了好多好多血。你不会就是他吧?如果你死了,我也愿跟你一起死掉。

傻瓜,我喘息着说。那不是我,那就是你的一个梦,别信梦里的东西,那些都不是真实的。我没有前世,我只有这一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把画室里的那些画保存好,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不要相信前世和后世,那些都是虚无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活好现世。

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要管我叫雪儿呢?她问我说。我梦里的那个人也管我叫雪儿。如果你不是我前世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要管我叫这么一个名字呢?

因为你的皮肤很白,像是雪。我疲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硬挺着着说。这些跟前世无关。别让前世那些梦影响你,好好的活好现世,过好每一天。我要你和孩子快快乐乐的,把我忘掉,不要陷在对过去的追忆之中,那些只能给你带来痛苦。

我知道了,她握紧我的手说。

给我唱首歌吧,小傻瓜。我对她说。我最喜欢听你唱的歌了。

好的,她擦了一把眼泪,头略微抬起,在我的胸膛前轻轻地给我唱了那首她经常唱给我听的《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两个人,慢慢地走

不管别人的眼神

永远的只有两个情人

在那么温暖的夜里相遇

 

拉马娜我能看着

你的眼睛你的味道,你的吻

我会给你一切,为了再过一天

这个爱情的梦

可是这个故事

只是一个梦,因为你的真心

只有一段感情,是真的

 

在她的有些凄惨的歌声中,我握着她的手,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二十九  

我在下一世转世后曾经探访过巴黎,重新来到了圆亭咖啡馆,遇到了一个老人,他还记得我死后的事儿。他告诉我说,出殡的那天下着大雪,她身穿一身黑色葬服,挺着几个月的肚子,神情恍惚地站在拉雪兹神父墓地,看着我的棺木缓缓放入坑中。吉吉在一边搀扶着她的胳膊,身后是她的母亲和圆亭咖啡馆里的一些艺术家 --- 毕加索,基斯林,藤田,阿拉贡,蒙金斯基,布勒东和一些经常在咖啡馆逗留的画家们,诗人们和模特们。他们并不是跟我有特殊的关系,只是因为我生前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我死去了有些兔死狐悲,才赶来参加葬礼,面容严肃地站在我的棺木前。里皮恩老爹也跟他们一起站在那里,灰白的头发在雪中显得更加银白。他是我见过的最好心肠的咖啡馆老板,这几年我从他那里偷的面包够开一个面包店的了。几铲子白灰扔到已经放进坑里的棺木上,白色的粉末在坑里散开,形成了白雾。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睛红肿,早已哭干了泪水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棺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棺木所带来的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黑色的伞翼成弧形张开,犹如蝙蝠的翅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黑伞上和她的黑色的肩膀上,她的瘦弱的身子笔直地站着,随风轻轻摇晃着,像是雪中的一座僵硬的摇摇欲坠的石头雕像。抹着眼泪的吉吉挽着她的胳膊,整个葬礼过程中一直陪伴着她,在葬礼结束后送她回了她母亲的家,在她母亲那里住着陪了她一晚。

埋葬我的第二天下午,在吉吉离去之后,悲痛欲绝的她偷偷地离开了她母亲的家,回到了我生前的画室。她把我的画整理起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床边,用被单盖上,免得上面沾染尘土。然后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埃菲尔铁塔,爬到了雾霭蒙蒙中飘着零散的小雪花的最高处,从上面跳了下来,带着肚子里的胎儿。她死时面容安详,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铁塔下的雪地上,暗红的血从身下流了出来,殷在白雪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红玫瑰。她依然穿着葬礼上穿的黑色的衣裙,头发上夹着一个黑色的发髻,有人说她从塔上纵身跃下的时候,衣裙被风掀开,她的身体犹如一只随雪飘落的美丽的黑蝴蝶。

就像毕卡比亚说的,死亡是最有效的宣传方式。在当天的报纸上的艺术专栏里,那个被她扔了一脸狗屎的评论家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悼念文章,最后说虽然我的画只配挂在厕所里,但是绝对是厕所艺术里的精品,能够起到让撒尿的人无法尿出的作用。那些平素喜欢我的画的评论家们,在他们的报纸专栏里和杂志专栏里,连篇累牍的哀悼我的逝去,惋惜说又一个莫迪利阿尼过早的离去了。她像一只美丽的黑蝴蝶一样从诶菲尔铁塔上坠落下来的时候,那个纽约来的犹太收藏家正在到处找她要收购我的全部的画,他在圆亭咖啡馆里出价一千法郎一幅,从里皮恩老爹数钞票数到手软的手里收购走了在楼梯底下的厕所里和走廊里悬挂的我的所有的画,以及堆放在潮湿的地下室的泡菜坛子边上的那些已经卷曲发霉,上面留着老鼠啃过的牙印的我的画。

只是,那时我已经被埋在大雪覆盖的拉雪兹神父墓地里,她也已经倒在埃菲尔铁塔下的堆满积雪的林荫道上的暗红色的血泊中,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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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记得the 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是部老片子了,没有看过,但是记得在录像带店里曾经老看见封面。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所以赶快道歉。这章确实是我想起 the 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 .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让你给笑毛了。。。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不好意思,笑声太大了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哈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是吗,我经常掌握不好。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这一篇的情色也恰到好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谢谢仙姑。《十一世之恋》的各世有好有坏,这一篇和最后的一篇应该算是最好的。
何仙姑 回复 悄悄话 确实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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