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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文革故事 5

(2011-01-27 19:25:36) 下一个


   1966
年夏初,母亲要我离开楼下那间闷热的小白屋,到红屋去做作业。我是个手“贱”的孩子,时常会背着父亲,反复拆卸组装他抽屉里的一只派克钢笔和两把手电筒。

夜里,宣传车呼啸而过,高音喇叭呼号: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世界是我们的,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做谁做?”

这时母亲会自言自语:“嗯,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学习几十年,就研究出这条道理?”

在公众场合,常可以看到马克思的照片,还有恩格斯、列宁、斯大林…… 因为有两个是大胡子,我常闹不清谁是马克思,谁是恩格斯,张冠李戴是常发生的。

 

第二个口号,很是令人费解,我问身后的母亲:“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 造反是什么意思啊? 

“小孩子听就好,问那么多干什么?”母亲责怪我。

我蹲在桌脚旁摆弄一个抽屉,嘴里说个不停:“我就是想要知道嘛。”

 “死孩子,死孩子,这个死孩子喜欢咬文嚼字!” 身后的父亲开始有节奏地发话。居然冒出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太粗心,以为此时这个房间里就我和母亲两人。

“你!可—以—休—已!” 他的声音逼近。

“你没有长耳朵啊?不准再问!你要学会用耳朵听!再问会死得快!”  父亲低声有力地警告我。

 “ 这是个祸根苗!” 最后,父亲忧虑地对母亲说。

父亲这么一喊,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突然,一个抽屉猛地跌落到地面,里面几个小东西蹦了出来。听着父亲的呵斥,我几近僵直,后背一阵发凉,心怦怦直跳,低着头、蹲在桌脚旁 ……

 

虽说被父亲肃整过一次,但还是旧病复发。几天后放学回家,没等书包卸下,我就神秘地对母亲说:“ 江青以前是演员。别人说的。”

听过,母亲立刻神情惊慌,制止我:“ 你啊!不知道厉害啊!跟他有关的事,你可以听,但千万别说啊,即使是真的也不要说啊,说不得啊。” 母亲说着说着,声音开始颤抖。母亲不会像父亲那样呵斥我,她费尽口舌、比划着告诉我:“ 以后你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档案袋,你到哪里,档案袋就跟到哪里。档案袋就是一个用牛皮纸做的大口袋。说了,你就会被人记录起来,放进你的档案袋里,你一辈子都完了,以后就别想再读书了,连要工作都困难!你宁姨就说过这句话,现在精神分裂啦。”

几天后,母亲在自己单位给我看了一个尚未使用的档案袋。这是文革后母亲给我开的一剂专针对我这样话唠的特效药。至此,我的嘴巴开始收敛。

 

文革前夕,“土豆烧牛肉”常是我们低年级的课内中心话题,它出自当时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的口,曾一度家喻户晓。这恐怕是我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跨国口水战。

老师给赫鲁晓夫下一个定义,说他是“修正主义头子”“背叛了斯大林”,并说“我们的三年自然灾害”是因为他“撤走苏联专家”“讨债”而形成的。真是事态急转直下,听母亲说,他们那时流行“苏联老大哥” “爸爸”之类的说法。很奇怪,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友好关系,竟然还有辈份之分。

 

当时与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的关系,亲热得说是“兄弟般的友谊”。至于“我们的朋友遍及全球”, 最早出自《我们走在大路上》这首歌,一度风靡整个六十年代。也有过这样一个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像金日成、胡志明、波尔布特、霍查、齐奥塞斯库、卡斯特罗……这些名字,我们耳熟能详。

没有什么能像歌曲那样,能如此深刻地烙在我们这代人的脑海里。丫丫学语时,大人们在唱“要古巴,不要美国佬,中国人民和你在一起”,更难以忘却的是,环绕厦门市的那几场空前盛大的“声援”游行示威,期间,“踩高跷”节目,是最街头的一幕。今天北朝鲜的平壤盛大游行集会,一幕幕,皆能勾起我们对往事的重温。

阿尔巴尼亚的总书记霍査的名字,在儿歌里反复出现,歌词里还有“亚得里亚海上空,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当时与霍查亲热得直说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虽然南斯拉夫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但说他是铁修,大概是指“铁托修正主义“吧。

北朝鲜是我们的盟友,电影院里不停地放映它的电影,一片《卖花姑娘》反反复复地放映。那是一个全场浸透泪水的故事片,尽管如此,中国人还是很心甘情愿地,带着手帕,频繁进出影剧院,与那个女主角同泣咽。

看着自己的“蓝色海洋”,再看看纪录片里平壤人的节日盛装,我们一度羡慕起那个盛开金达莱的国家。

 

除此之外,一切资本主义国家都是我们的敌人。收听他们的电台就是“听敌台”,“听敌台”就是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就得被逮捕、被判徒刑、入狱。他们的亲人就要被株连,后代升学、就业都要受到威胁…… 如此千丝万缕。为了安全,父亲坚持不给我买收音机,免得还要去公安局登记。

     

1966818, 毛泽东第一次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百万红卫兵。日报头条头版,刊登了这则号外。这时,我和同学都为自己年纪小不能亲临现场而无限遗憾。

此后,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纪录片,成了我们学习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去电影院的前一天,班主任郑重其事地给我们上了一课,他再三叮嘱我们,在影剧院看记录片时,要跟随领号人呼口号。我们专注地听着,不知觉中都站了起来,激动得眼角湿润,闪烁着幸福之光,很快,整个教室沸腾起来 ……

 

第二天,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集队步行到电影院。一路上,我们挥舞着拳头,高呼“毛主席万岁!”,唱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在电影院里,全场肃静,静候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稍后,一阵庄重的奏乐声中,屏幕突然发亮: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毛泽东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这时的城楼,有如一艘翘首待发的航母,在百万红卫兵方队浪潮里,毛泽东向一波又一波的红卫兵欢呼热浪挥手…… 广场上,金水桥前,红卫兵小将热泪盈眶,雀跃欢呼,“万岁!万岁”声,此起彼伏,击节而起……

 

记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以往我们只能在照片上看到。这一幕幕最后定格在一张大家都熟悉的纪念邮票上,被题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红卫兵颇受鼓舞,把这张照片解读为“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指示我招办!”

文革前,经常可以从有线广播听到:国家主席刘少奇…… 邓小平 ……  感觉邓小平的名字似乎很年轻。文革开始,突然听到一个新的名字:林彪。他成了我们的副主席、副统帅,中国第二号人物。报纸上宣传他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跟得最紧…… ”我不懂什么是“跟得最紧”,只是在电影里看到他总走在毛泽东后面,离他最近。

为这事,我问母亲:“毛主席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为什么周恩来不跟紧啊?每次他都是最后一个出现。”

“你要注意看,毛泽东身后出现的人是按次序,林彪跟在后头,证明现在他的地位是第二。刘少奇本来是第二号人物,现在往后挪,说明他要出事啦。” 母亲耐心解说。

 

兴奋之余,母亲问我:“ ‘万岁’是来自哪里?” 我摇头。她笑着为我解释:“封建社会的皇帝让百姓称自己是‘万岁’。母亲还说:“ 每一场《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都有新内容,你要安静看、思考。千万记住,只看不议论!”

 

第一次看到江青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影院里冒出一个声音:“毛主席的老婆!” 顿时,整个影剧院一片欢呼,我不由自主地起立,那个兴奋劲啊,没说的!江青还真是风度翩翩,腰板直挺,微笑着,一身男式军装,戴着眼镜…… 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声音真响亮 …… 我们热爱领袖,我们当然会无缘无故地去爱江青。可是母亲却说:“江青亮相天安门城楼,这是一个信号,她正式参政!”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电影,分有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 学校组织我们一场一场看下去。后来,毛泽东乘敞篷车穿行在红卫兵方队海浪里,真有着在辽阔大海航行中的舵手气魄,舵手的一支手臂永远是举着,程定格状态,随后是林彪、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 不久,刘少奇消失了,邓小平消失了……

就这样,毛泽东一场又一场地接见红卫兵,尾随他的人,渐渐地一个个消失。不时有长相古怪的新面孔出现:普通话不敢恭维的、话音浑浊的陈伯达出现了;细长、尖嘴猴腮的眼镜张春桥来了;硕大鼓眼的姚文元,神态颇似深山里鼓腮帮的石蛙,几年后他的一篇文章《江河》闯进了我的高一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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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尘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好!!真实。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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