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半百”这个词形容自己还是有很陌生的感觉,就像当年看潘虹的《人到中年》时,从一个小姑娘的眼里看她觉得中年是很老的事,而实际上自己现在比当时的陆文婷老多了。
从闹哄哄的国内回到闹哄哄的墨尔本时,正是澳洲刚全面开放不久。被憋闷许久的澳洲人迫不及待地挤上大街,吃饭、喝酒、玩耍、游行。我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生怕与不戴口罩的人群撞个满怀。
与9年前我离开时相比,墨尔本变了许多。可是当我想仔细描述这种变化,我发现,量化一种感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许,变化更多的是自己。好朋友和她先生到机场接我,我一坐稳她就兴高采烈地拿出一瓶酒,说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味。时隔多年,她还记得我当年最喜欢喝两杯。心里默默地感动,然后,我苦笑着说,我都戒酒了。
事实上后来知道,几乎所有朋友见到我都会说起喝“小酒”,好像这是我的一个标签。是啊,我,都戒酒了。再去思考这个城市与九年前有什么变化,有点错位。
这几天墨尔本正在进行一级方程式赛车。赛车马达轰鸣,天上盘旋着直升机,小飞机群来回表演,晚上还有大朵的烟花。我见到的都是都是喜气洋洋的笑脸,一幅“起来嗨”的架势。
然而鲁迅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进入中年的感伤之一,是能聊天的朋友越来越少。从2019年香港事件,到2020年初武汉疫情,到新疆棉花纷争,到今年的俄乌战争,几乎每一次网络热点事件,都会引起朋友圈站队。
到底是哪种观点对呢?都觉得对方看偏了,更极端的,认为对方的智商或人品有问题。于是我明白,我们改变不了任何人,而一次次的争论与分析后,我们不是更了解别人,而是更了解自己。
我们会在争论中发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在被激怒时看见自己的最脆弱的地方,在别人没有感觉而自己很敏感时回忆起几乎忘记的伤痛,在情绪最饱满时发现自己的骄傲,也看见自己有限的眼光和知识面。
进入中年,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能分享的人越来越少。没有共情的话,对方也不过就是一个树洞。也许更糟,那个树洞里还有一个淘气的松鼠,将你扔去的垃圾再扔回来。
某日,我拿着手机读唐诗,这个APP将两首诗给我排在了一起。一首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另一首是李白的《月下独酌》。
《赠卫八处士》—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月下独酌》—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杜甫是个认真的人,诗句常常充满忧思,这首诗里他重遇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珍惜友情,感慨不已。李白洒脱豪放,充满仙气,即使一个人独酌,诗句也是充满想象力,独而不孤。
本来读完杜甫的诗有些感伤,“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不就是“时间都去哪儿了”嘛,颇符合一个中年人的心境。然而读完李白的诗忍不住笑了。因为,两边一搅合,我只记下了这两句话: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啥!你什么意思?我质问我的脑子。这个世界有千万行诗,你将这两行在我脑子里凑在一起想说什么,简直是讽刺。
也许应该再读一首,看到“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也好过“世事两茫茫“的感伤。
都快到半百了,也算要“知天命“之年。知天命这个词有点大,我自己还不知道天有多大,自己的命在哪个角落,然而至少知道自己需要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与周围的人和谐共处。
还是安心做个微胖的,笑呵呵的,无不良嗜好的,平庸而不油腻的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