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东趣事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真是个累赘,家人出门得轮着带上我,因此我也经常光顾大人们想去的地方,出入新开路西口东单闹市的各家店铺。
还记得东单北大街路东,大华照相馆、大华影院、老字号德昌厚食品店一字排开;路西,东单菜市场、三羊信托公司(旧货寄卖店)、中国书店,也都在京城赫赫有名;小一些的有点心店、药房、澡堂、杂货铺、小人书摊,林林总总,每一处都有我们曾经的故事,点点滴滴难以忘怀。
初到北京,我们一家“南蛮”不但得学着适应冰天雪地,还要慢慢弄懂不同的生活习俗,学会把舌头卷起来说北京话,鸡同鸭讲闹笑话时有发生。当然故事多是从妈妈那儿听来的,比如“二姐买盐”,就是我家的经典段子。
有天妈妈差二姐出去买东西,刚刚“上海迁京”的二小姐来到杂货铺,一掀门帘用南方话说“麻耶(买盐)。”掌柜的听不明白直摇头。见掌柜的摇头,二姐心想这家不卖盐,于是就说“麻青菜。”这回掌柜的聪明猜出来了,说菜不都是青的!菠菜韭菜油菜,蒜苗茴香小葱,你要哪种,来多少?一口京片子机关枪似的。这下子轮到二姐听懵了,结果任务没完成,白跑一趟。
“两盆浑汤”,我记事后发生的,说的是大姐带着三个妹妹去澡堂。那时上澡堂洗澡是件奢侈的事,冬天的北京天寒地冻,我们也不能在家里洗澡,因此脚馒头(南方话,膝盖的意思,北京人说磕勒半儿)上都有了泥硍(音肯,四声,泥嘎呗儿)。
去澡堂前,大姐就算计好,四个人只洗两盆,省一半钱可以去看电影、租小人书、买零食……派各种用场。结果四支芙蓉出水,清水变浑汤。结账时,老板说按人头计价,你姐儿几个就算挤一盆也得交四份钱。你说窝囊不。
“吃独食”,二姐的保留节目。我每次回国,她都会跟我叙叙往事,倒点陈年苦水,说老爸如何如何偏心,带我去点心铺吃独食,有次被她看到了……可苦水才倒一半,二姐又眉飞色舞说起看电影听音乐会的乐事,说买票都是爸爸给的零花钱。老姐啊,你是不是冤枉爸爸了。
说到“偏心”,我又想起昆曲《桃花扇》,爸爸带我在西单长安大戏院看的,唱的什么根本没听懂,倒是那一唱三叹委婉动听。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那也是份“独食”,前两年才听三姐说,她也随爸爸看过昆曲,而且也是《桃花扇》。不过那些都是六几年文革前夕的事了,跟童年没一点关系。我记下来,只不过想替爸爸“正名”一下。这是玩笑话。
中国书店,爸爸周末经常去,他爱看书。每次,爸爸都说带我“上嘎嘎(上街街)”,谁知出了新开路一拐弯,爸爸就直奔中国书店埋头看书去了。我只得紧紧跟上,在看书的大人腿缝里钻来钻去,有次还钻到门外街上差点走丢了,幸亏那时治安好没有拐卖儿童的。
大华电影院,我随姐姐去过,跟着她们看《白痴》,看《第十二夜》……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的莎士比亚,一丁点儿都看不明白,可我从来不哭不闹不捣乱,只要有姐姐在怎么都行。黑暗里我等呀盼的,好不容易挨到剧终人散开心一刻,我跟着姐姐,抄近道进北极阁,左弯右拐,回家的路上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姐姐大人们给我上的外国文学第一课,只记住个“尾声”。
还是妈妈懂我心思,带我去东长安街儿童剧院看《马兰花》。最让我感到新奇的是,戏演到一半,剧中角色黑猫跑到小观众中间来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
妈妈还买过洋娃娃给我,是二姐撺掇妈妈买的。我们给洋娃娃起了名字叫小红,她在我家排行老五。心灵手巧的二姐做了小被子小枕头,还绣上小红的名字。小红是给我买的,可我很愿意和姐姐们一块儿玩,几个人轮流当爸当妈当老师当医生,给她喂饭上课打针哄着睡觉,玩过家家。后来长大了,这个陪我渡过童年的小红一直舍不得扔掉,在柜子里留了很久。再后来连我老公都知道,小时候我家有过第五个千金叫小红,和我一个姓。
就是这个小红,花了妈妈十块钱,很贵啊,当时北京普通百姓月薪才三五十元,东单菜市场上好的大对虾只五、六毛钱一斤。说起来,大家都喜欢回忆小时候,爱说童年无忧无虑,其实忧虑艰难都在大人肩上扛着呢,我们的妈妈就总是苦着自己,把欢乐留给孩子们。
四,慈父的爱
要说我们的爸爸也非常爱我们,不但会作一流的红烧对虾给我们吃,也为姐姐和我订各种不同的少儿杂志,《良友》,《儿童时代》,《小朋友》。用爸爸给的零花钱,我们买了好多小人书,攒了满满一洋油箱,这让我的小伙伴们十分羡慕。
不过,我们的爸爸比较书生气。记得爸爸教我的第一首古诗,居然是金昌绪的闺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是好诗,毫无疑问,可那会儿我还没上学呢,托儿所的小朋友何以理解“妾”的心思。后来笑谈此事,爸爸不免“检讨”一番,说他不太懂儿童心理,我在一旁打趣说,何止不太懂,太不懂了吧!
北京中山公园离我家不远,爸爸经常带我去玩,在那里欣赏四时花卉,教我认各种不同的树木。公园里有小朋友们都喜欢的滑梯转椅,最让我眼馋的,是会旋转升降的木马飞机,那里总是排着长队。可是走过路过爸爸从不正经看一眼,我只好眼巴巴地一步三回头,看别的小朋友开心玩耍。
爸爸喜欢唐花塢。唐花塢是中山公园的温室花房,我也喜欢,喜欢迎门而立的一个假山盆景。假山上覆盖着奇石青苔,山下绿草茵茵,流水潺潺,亭子小桥若隐若现,绿水清波中鱼儿出入扁舟泛起……美不胜收,百看不厌。
故宫,爸爸也常带我去。故宫的院子太大,半天走不到头。方砖地上蚂蚱蹦的老高,爸爸会教我认砖缝里长出的荠菜。绘画馆里,有爸爸喜欢的古人字画。爸爸告诉我,清代画家恽南田是我们老家常州人,是他开创了没骨花卉画法。爸爸说起来自豪的神情口气,让我记住了这个恽南田。另外我还记得马远,他和我同学叫一样的名字。
不过那些古画我看不懂,不喜欢,我爱看的是《清明上河图》。《上河图》陈列在大厅中央,长长的画卷像一部展开的连环画,上面的小人房子,舟车驴马,太好玩了。打拱作揖的,说书算命的,扫墓归来的轿子插着桃花,做买卖的小摊都摆到桥面上了……两只眼睛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呀!好在诺大的绘画馆游客寥寥无几,整幅《上河图》只我一人来回欣赏。如果去掉展柜的玻璃,岂不是乾隆爷一级的享受!
爸爸有时还会带我下馆子,至于这是不是独食,有待考证。爸爸是美食家,知道王府井最好的馆子在哪条胡同,会点各种特色美味佳肴。
帅府园的闽江春,福建风味的糟鱼糟鸡做得太地道。后来我总神气十足地对老公说,认识他福州人之前,红糟鸡我早就吃过。
金鱼胡同口里的和平餐厅也去过,那是一家西餐馆。印象最深的是奶油白菜卷,一道精致的蒸菜,中餐西作,清淡鲜美,品相上乘。透过淡绿的菜叶可以看见肉馅的红色,半透明的乳白色汤汁薄薄一层,有股西菜的奶香,而肉卷的馅料又品得出中餐的味道,用今天时髦的话说是一种“混搭”。
那舌尖上的美味、爸爸的慈爱永远在记忆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