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东流似水,不觉春节将至转眼又过一年。低头细数流年,我最常回味的是儿时岁月。记忆中的童年时光,遥远而又清晰,宛如天边如钩的弯月。
我上海生人。1950年5月,爸爸举家北上进京,到铁道部供职,那时我才四个月,妈妈说是“抱在手上来的”。
建国初期,铁道部位于王府井霞公府,爸爸就近在东单新开路胡同落户,每天安步当车,出新开路穿东单三条去王府井上班。
北京有句老话,“东富西贵”,说的是北京东城商贾云集,西城府衙林立。东城的东单居长安街之首,毗邻王府井,寸金之地。解放初五几年的东单,仍然是文人笔下旧北平的样子,土马路老铺子,叮叮当当满街跑的是长辫子有轨电车。
新开路,东单北大街路东第二条胡同,东西走向,四百多年的老胡同清净安宁。
还记得小时候的新开路,三伏盛夏突然一阵好雨,凉爽清新的空气中,飘浮着潮湿泥土的芳香,雨才住,卖西瓜卖小金鱼的就出来吆喝上了。数九隆冬,电线上排列成行的小麻雀,一个挨一个挤着取暖,寒风中,刚出炉的烤红薯冒着热气淌着糖稀,焦香扑鼻……
一,小院四合
我家新开路52号,一座典型的普通四合院,高门槛深门洞,雕饰不多的门墩分立左右,我在那儿爬上爬下,等邮递员叔叔送来《小朋友》,等晚归的妈妈。大门里影壁后面,南北东西房整饬有序,青砖灰瓦白窗户纸,小院干净利落。
爸爸妈妈和我们四姐妹住三间南房。中间屋有张桌子立在窗前,我喜欢趴在桌上听收音机,看小人书,画图画。记得有次画画的不好急得直哭,真没出息。妈妈听到哭声,急忙放下手里的事赶来救援。只见她提起毛笔,几下就画出一棵桃树一棵柳。那一挥而就的桃红柳绿,很有丰子恺画作的味道。
2003年清明回国,与二姐陪老母畅游西湖,苏白二堤上桃柳相间的春色,让我不由地想起妈妈笔下的一桃一柳。可惜的是,年幼无知的我没把妈妈的画留下。如果保存到今天,我一定把它裱好,装镜框挂客厅里。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太多陈设。中间屋窗台上,爸爸摆着精装的《世界美术全集》,长长一溜,是房间里最奢侈的一件大部头。我喜欢《全集》里的花儿朵朵,长裙飘飘的少女,插着翅膀的小天使。而印象最深的一幅,画面上只有两只长长的手臂,这让我觉得很奇怪。长大以后从别处再次见到,才知道那是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非常非常有名。
我们屋后的院子里,有姐姐种的瓜菜,豆角高高的爬上院墙。窗前草茉莉一清早就张开笑脸散发着清香,我会采几朵带着露水的,用铁皮的玩具锅灶煮面糊糊吃。
屋檐下宽敞的门廊通风遮日,是盛夏纳凉的好去处,跳房子捉迷藏过家家,玩累了喝口酸梅汤绿豆粥,消暑解渴。有时姐姐们把我当成大活玩具,放在毯子里悠来荡去,差点甩出去险成事故也有发生。
挑着时令水果的小贩来了,姐姐们会买几个莲蓬,我们在门廊下剥莲子吃。嫩绿的新鲜莲子甜丝丝的,好吃得很呢。去掉莲子的莲蓬头,又拿来作烟袋锅玩。把莲蓬头里面的瓤掰碎,再放回去,点着了就真的冒起烟来,多么有趣。
一到冬天,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屋子中间时而罢工的煤球炉子,院子里结了冰的公共水管,一抬头,房顶上那只爱偷肉吃的野猫又来了……真让人头大。不过那些事有大人们操心,小孩子照旧嬉戏玩耍作冬天的把戏。
进入腊月,大姐二姐会在院子里泼出一个小小滑冰场。无所不能的姐姐们总是在创造奇迹!冰场上,我们大的穿冰鞋,小的坐冰车出溜,冰上健儿穿梭往来大显身手,弄不好你磕我碰来个人仰马翻也是常事,姐妹几个大呼小叫乐作一团。所谓冰车,就是屁股大小的木板底下钉两个铁条,人坐在上面,用带铁钉的木杆撑着跑。我人小撑不动,姐姐们就用绳子拉我的冰车,跑直线,转圆圈,玩得满头大汗。那时只有大姐用的是真正的冰鞋,黑皮花样刀,妈妈在东单三羊信托商店买的旧货。姐妹四人一个传一个,到我手上已经又旧了一些,不过也还是让同学们羡慕得不行。这是后话。
大年三十,除夕夜放鞭炮礼花是一年盼到头的盛宴。刚吃过年夜饭,胡同里就响起鞭炮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我们通常放的一种礼花,俗称老头花,泥制,外形像个窝窝头。姐姐把老头花放地上点燃了,欢呼声中,礼花吱吱叫着窜到空中,看上去土里土气的老头花,竟也花开灿灿,星落如雨,描绘成小院最美的夜晚。
四合院平常简单的日子充满着细小的美好,如此遥远却那么温暖,留下无尽的思念。那一柱绽放的礼花,永远是游子心中不灭的明灯。
二,邻里众生
我们的新开路52号,小社会大舞台,五户人家二十来口,借用莎翁的话“人人都是角色”,男女老幼共同演绎着四合院市井生活一幕又一幕,就像一幅多彩的老北京民俗画,丰富,鲜活。
西厢房住的是倪太太,那时才解放,大人们都这么称呼。先生是药铺掌柜,杭州人,不常见到,儿子是大太太的,偶尔来晃上一晃,打个照面。倪太太在家带两个女儿,养尊处优,舒心日子过着。午后一觉,醒来有小贩上门,倪太太总会买一套夹肉烧饼。刚刚记事小小的我,在屋里扒着门缝往外看,白花花的熟肉,连烧饼上一层烤黄的芝麻都看得真真切切,馋得口水止不住呀。
北屋正房是黄家,黄太太永远一袭素色旗袍,脚上两只轻便软鞋,言谈举止与众不同,透着老北京旧知识阶层家庭主妇特有的气质。前阵补看了曾经热播的连续剧《四世同堂》,剧中京剧演员李维康饰演祁家长孙瑞宣太太。看到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我们新开路黄太太的影子。
黄太太有两个女儿,她们比我大姐还大,花季少女出双入对如蝴蝶翩翩。有天听说黄家大女儿不幸得病了,一种名字奇怪可怕的疾病,叫红斑狼疮。很快,鲜花似的黄家大姐就再也见不到了,北屋那边没有了往日的欢笑,沉寂了很久很久很久。大人们说,黄大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安宁的世界。就在那时,幼小的我开始知道,人世间有死亡这回事。
北屋边上有个耳房,住着张垣一家,和张垣妈养的小鹌鹑们。张垣,独子,是我大姐的同学。张垣妈别看柔弱矮小,缺半支胳臂,家务可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上小学时,一度被寄在她家包午饭。张垣家生活并不宽裕,可张垣妈总是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想想我真不懂事,没少让张垣妈操心。还记得胡同里常有小贩走街串巷,只要一听到吆喝,我就忍不住应声而去,缠着看吹糖人,拉洋片,看小金鱼游来游去,连张垣妈出来喊吃饭都顾不上抬头。
张垣妈在家相夫教子,还伺弄几十只小鹌鹑。我看她每天默默地在角落里忙碌,用仅有的一只手,把从东单菜市场买来的黑鱼用绞肉机绞碎,喂鹌鹑吃,盼着小精灵们早日下蛋赚钱。
看张垣捡蛋挺好玩,从鹌鹑屁股底下掏出的蛋,比弹球大不了多少,外面褐色的花纹斑斑点点。张垣哥说,鹌鹑蛋是高贵补品,小孩子是不可以碰的,不过他还是让我摸了摸,好玩死了。张垣他欺负过我,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老师姓朱,他竟然说我老师是老母猪。不过自从他让我摸过他的宝贝鹌鹑蛋,往事一笔勾销,张垣哥说什么我都听,成了他的一名鞍前马后俯首贴耳的小兵卒子。
东厢房于姓也是城市平民,人称于老头。后来我每次回国探亲,二姐都会把新开路的旧事翻出来念叨一遍,说那于老头看见女人就两眼发直,而且专盯特殊部位。我那时还小,上哪儿懂这许多。
说笑归说笑,其实我们都挺怀念老邻居们的。还记得有次玩藏猫猫,不小心把二姐锁在衣橱里捞不出来了。我在外面哭,她在里面叫,惊动了街坊四邻,于老头,黄太太,张垣妈……大家都来了,一屋子人七嘴八舌。也不知怎的三弄两弄二姐就出来啦,像大变活人,我顿时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二姐唯恐大活人又变没了。在我记忆中,这是52号小院绝无仅有热闹非凡的一次“大派对”。那时爸爸妈妈都忙没时间,与邻里往来不多,可要是有了难处,大家都会搭把手。
听三姐说,她2015回去看老地方,新开路66号以东的旧房子已荡然无存,物人皆非。几十年过去,不知善良的张垣妈今在何方,是不是也在想念新开路,想念小鹌鹑们,可还记得在家包饭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