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来瑞士,三次加起来也不到三个月。我不喜欢短暂的旅游,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地方,一定要在当地租上一套房子,住个三五个月的。
我制定好路线图,一步步按计划来,先是坐火车到卢塞恩,再搭出租车,为图方便省事只好破财。早上九点出发,辗转到下午一点三刻才到展馆,牧覃嚷嚷着饿了,给他沏壶奶粉,不觉自己也饿极,找个小餐馆点了份淡水鱼,却没吃完,两份蔬菜沙拉倒是干干净净。卢塞恩属德语区,我不会说德语,英文也不灵光,找个展馆很是困难,最后碰见个讲法语的老人,他指了指一座木桥对面的街道,说穿过街后的尖顶红房子便是了。我谢过他,牧覃像模像样地作个揖,老人和孩子的笑将春光颤上一颤。
桥全木,一簇簇葡萄酒红和熟番茄色的花朵儿围住桥身。上了桥,感叹更多,顶梁上是暗黄色壁画,看不甚懂,只知那大概与颐和园回廊顶侧上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此之前我甚是困惑——他为何选择这样一座德语城市,托尔斯泰也曾大加赞赏过这个小城——沿着小城走上一遭,心明如镜,卢塞恩完全能当此殊荣嘛!
刚穿过桥,只瞄了眼红房子,心里就在击鼓,想起《诗经》里的句子: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请不要责备我不信守诺言,我虽生,却有万般无奈。”我抬脚走进尖顶红房子,今天是展览的最后一天,我希望可以见到设计师,但唯有祈祷。
绿墙,鹅黄、烟白、芥蓝紫随意涂抹于天花板,赤红色的纱沿着展馆从头一路扯到尾,我同意似地点头,戴蒙对颜色的感知力一向很强,我则本分地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颜色是否能引起观者共鸣:这屋子的感觉——好像突然掉进春娘的怀里,惺忪着睡眼,看见大地姹紫嫣红。
观者不多,稀稀疏疏,倒也布满整个展厅。情侣居多,设计师的作品多为爱巢,如果不是心里装满了爱,上帝怎会不吝赏赐如此多爱的灵感?我一个展厅一个展厅地看,心里充满了感激,只觉每幅建筑都馨香扑鼻。有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大概是看中了设计打算依样建造,因了戴蒙的缘故,我的眼睛雪亮。牧覃吃着捣碎的青瓜泥拽着我的衣角,他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贪恋冰激凌,我铁面不许,我要他比其他孩子更健康地长大,这自然要以牺牲不良嗜好为代价。
木制华美大屋设计后是简朴当代居,我一眼看见了中心打着雾白灯光的巨幅照片——搅着的糖稀一样的麦浪,金色鲤鱼皮肤墙壁,山峦顶,两条银龙盘踞其上,天台上我俩一起种上的大团大团火红、艳黄、柔紫的太阳花;我怔怔站着,那画前围着的四五对情侣消失了,我想起了什么,那灿烂的日子,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幸福时光,我想起了什么——不知何时我蹲下了,牧覃正拿小手擦着我的面,青瓜清新香气呵嗤呵嗤扑打在眉间,我那黛眉一定更加青翠,仿佛远山,凝了一层霜雪。
我揩了揩脸,握住他的小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墙上的画,牧覃忽然叫起来,小手紧紧扣住我的裙摆,“姑姑,那是我家,是我家!”
我没出声。
他往上抓了抓,揪住袖筒,“姑姑,姑姑,你看哪!那是我家!”
“是,是。”我轻声应付着。
我止住泪,原因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目光——揉蓝衫子杏黄裙,泪眼婆娑,牵着孩子的年轻东方女人定会格外引人注目;那雾白的聚光灯也似追随我一般,想避光都难。在简朴当代居区我久久徜徉,一遍遍走过我们的家,其他作品根本没精力光顾,只觉得那简单线条的屋子是世界上最暖人心的一幢!每过一遍,牧覃都会指着那屋子,兴高采烈地说:“姑姑,姑姑!那是我家!”那份兴高采烈是属于孩子的,专属的。
不少情侣在最爱的设计前合影留念,我从布袋里掏出向巴蒂西亚借的相机,没想到在瑞士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那幢男主人只光顾过几个月的房子。我抱起牧覃,大概青瓜不合口味,剩了一大半在浓艳桃色的塑料杯里,勺子是灿黄色的;三者构成一朵春日的桃花。我用蹩脚的英文请其中一位单身游客帮忙拍照,他看起来像是本土人,中年男人,却摆着手道歉,用的是法语,这正中我下怀。
“请帮我们照张相好吗,先生?”我稍稍有些得意,轻松吐露法文。
他果然甚是错愕,接过相机,唯唯诺诺。“比个V,牧覃,像姑姑这样!”我扳扳牧覃僵硬的手指,他为难地摆个丑陋的造型,闪光灯下,连那笑都是扭曲的,我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一漾一漾,恰巧定格在相片中。
谢过那人,终于舍得离开,到了民居改良区。戴蒙对民居很有研究,在北京时研究四合院,在陕北时研究窑洞,上海、台湾、湖南湖北、甚至于香港的青石板路延伸去的拥挤公寓他都曾涉猎,我见过他收集的民居邮票;欧洲建筑是此展区的主体,他终归是属于这个洲的。又转了几个展区,见到个募捐盒子,牧覃投了十块钱,我也投了十块,盒子旁有赠送的香包,拿了一个,是丁香熏过的樱桃子,我放在鼻尖闭眼嗅,全是
而我,多么希望能是那个深夜伴着他的女人呀。
踏入最后一间局促狭小的展馆前,我稍稍驻足,心里忽然如珠子落玉盘,牧覃却率先走进去,扭着小胖身子,踩得小皮鞋哒哒地响,怕他跑丢我飞快跟过去。
“姑姑,你看,是姑父!你看,你看!”他居然没忘了戴蒙的相貌,时隔两年,那张我都认不清的面孔牧覃却第一时间喊了出来——是他,这个衣着蓝黑色格子衬衫的人正是他,我的先生戴蒙。面前是一张巨幅海报,另三面墙上是工作照和一组生活照,他的笑容逼真。
似归了海的溪水,我竟没有丝毫讶异,甚至眼泪。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掌,想要摸摸那轮廓分明、不苟言笑的脸,却只看到一簇光穿过手指间的罅隙,嗖地击向苍穹。
“戴蒙,你看到了吗?我回来了——你见到我了吗?”
我没跟海报合影,只几分钟,就匆忙离开,恰巧罗伊斯河上漫起大雾,只见一道蓝色伴着金光缩进人群,消失在美丽的卢塞恩黄昏中。
这虽解了我的相思,但只是隔靴搔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