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从来不是身体虚弱的人,阳气充沛,肌肉结实,药物、休息和无微不至地照顾使我的气色日渐转好,偶尔还会发烧,温度却不至于高到四十多度骇到人,呕吐不再,腹泻有段时间没发过。我可以下床,可以在医院里散步,晒太阳,当然,也可以去看儿子。
牧覃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从一般病房转入特殊病房,二十四小时监护着,常常是,我隔着玻璃冲他挥手时,他只能轻轻摇晃着头向我示意,因为两只手上分别吊着输液瓶,有时,甚至小身子上插着三条管子。戴蒙每天有两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我是不允许探视的,即使院方准许我这么做,为了孩子的康复,我也定会忍住思念,绝不踏入病房半步。
低烧一整天地陪伴着我,我在夜里常常失眠,想到牧覃,眼泪情不自禁地盈满眼眶,悄无声息地打湿棉被。戴蒙时常安慰我,说牧覃的境况正在好转,假以时日定会出院。这些话并不能让我安心,我相信自己眼睛的辨析能力和冷静的分析,牧覃的气色并没有戴蒙描述得那般好,甚至一半都不如,他高烧不退,经常昏迷不醒,我知道情况正在恶化,而且,有可能,医疗技术赶不上病毒的扩散蔓延。
康复,出院。带着医生的嘱咐和补充药品,回到阔别一个半月之久的家,狼籍一片,残破不堪。顾不上整理,煲了鸡汤,马不停蹄地赶回医院,把戴蒙替换回来。
牧覃病入膏肓,吃不进食物,病情稍好些的时候才能喝些柔柔的汤。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见他,终于能握着他的小手,终于能亲自喂他食物,爱抚他,亲吻他。
他是我的好孩子,这一生,我从未见过如我的孩子这般懂事听话的小孩,虽在病中,虽痛不欲生,却咬紧牙关,不说疼痛。他的脸,自从入院,便再无红润,蜡黄黄的,身子实在疼痛又不得呻吟时,枯黄的脸会刷地变为惨白,更痛时,他才会轻轻呻吟,叫着我的名字,这个时候,小脸已经完全铁青了。
“覃覃乖,喝口汤,来。”我抱着他的头,轻轻抬起,用小汤匙舀一口鲜汤,吹散热气,递到他嘴边,“来,张开嘴。”他动了动,嘴巴却张不开,只好用汤匙灌进。喝完汤,牧覃累出一身汗,我的眼睛不知红了多少回。他早已闭目养神,虚脱地闭着眼。
“妈妈。”他忽然叫我。
“哎,妈妈在呢。”
“妈妈。”隔了一会儿,他又叫着。
我边回答,边抓住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嗓子哽咽,道:“妈妈在,在呢,就在你身边,一直都在你身边。”
渐渐地,牧覃越发频繁地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闭着眼,嘴巴里念叨着,是什么,听不清。偶尔会大叫一声,然后哭泣,拼闹。清醒时候,是难能可贵的,他会依偎着我,轻轻玩弄着我的头发,会说:“妈妈,我想吃巧克力。”
会问我,“妈妈,我什么时候好呀?”
“妈妈,我能下去玩吗?”
“妈妈,我想回家。”
这时,我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他,说,“牧覃要乖乖配合治疗,那么,很快就能玩耍,就能回家了。”
发病初期,因了我的病渐有好转,以为这并非不治之症,所以莫纳夫人并不知晓,直待牧覃的病越发严重,戴蒙这才慌了神,赶紧通知了莫纳夫人,公婆第二天就赶到了卢塞恩的家里。见到莫纳夫人,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得到释放,我趴在她肩头哭地昏了过去,她并不知晓我跟她第二层的关系,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莫纳先生呆了三天就回洛桑了,婆婆留下陪伴着我。听到牧覃要吃巧克力,她下午便做好了一大篮各式各样的。牧覃先是兴奋激动了好大一会儿,却没吃下几片,又是困顿,只好休息。
又过了半个月,医生暗示说,这个孩子,如果治愈成功,智商恐怕再也不能提高,只能停留在三岁。至于不成功,他没有挑明,然而,我联想得到。哭了一夜,照旧给孩子送去粥汤喝,观察了一天病情,晚上又是整夜地哭泣。
这天,喂牧覃吃完粥后,给他擦拭身子,我探探他的口信儿,说:“覃覃,你想家了吗?”
他立马点头。
“妈妈的意思是……你想回从前那个家吗?”
他思索了片刻,接着认真地冲我点头。
我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手环抱着他的头,轻轻地说:“覃覃,妈妈爱你,你要记住,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妈妈,我也爱你呀。”
我做出了决定,带牧覃回国去。
立马遭到了医生的反对,这个时候做长途旅行对重病中的孩子是致命的,一个不小心怕会永久不能醒来。莫纳夫人极力反对,缘由也是上述。唯独戴蒙没有说话,院方和婆婆极力阻挠,最后将决定权抛给了丈夫。他坐在牧覃身旁,揉着他细碎的短发,说:“你一定想回中国的家里,是不是?”
牧覃死死地睡着,一声不吭,戴蒙继续说:“我的牧覃一定是想回家去的。”他站起来,对我说,“你陪着覃覃,我去买机票,”又问医生,“请您诊断一下,我的孩子今天的状态如何。”
“算是最近一段时间中,最好的一次。”
一锤定音。两天后,我,我先生,带着牧覃,踏上了回国之路。浮屠不三宿桑下,而戴蒙,若不是深深爱上了这赤县神州,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怀恋那方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