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戴蒙快步走进屋,屋内的装潢算是简单,古朴大方,陈列的装饰品却一不小心出卖了主人。一位先生正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着我俩,他旁边的是面无表情的莫纳夫人。戴蒙攥了攥我的手,接着冲父亲问好。
“
“您好,先生。”
“果然比照片中迷人;”
“谢谢您的褒扬,”我带着些调侃地味道说,“但愿他没有看错我噢。”
他小声笑了出来,做父亲的又问了戴蒙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他告别我们回到书房,去处理繁多的事务,又嘱咐夫人好好招待我。他走后,莫纳夫人才适时地将对我的不满表现出来,她很不真诚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呀,
“我也一样,莫纳夫人!”我恭敬地冲她行了礼,她只轻蔑地看了我跟戴蒙一眼,慢悠悠地接着说:“我虽然极想见到你们,但是
这个功课我早已做好,现在正好交卷,我微笑,说:“拂逆了您的意思我很抱歉,但我终究是要在婚前拜会公婆的,这样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该做的不是吗?”
“而且,如果她不回来的话,我是不会回来的。”戴蒙立即表示立场,我听完他的话丧气极了,这个时候他的保护反而更能引起做母亲的那位的反感,果然,莫纳夫人勃然大怒,大声说:“她不回来你也不回来?!好得很,好得很。”
戴蒙并没有为他母亲的大声屈服,他恭恭敬敬地向母亲道别,带我去参观他的房间;上楼的途中我们有一小段交谈:
“无论夫人怎么说,你都不能站在我这边,”我教训他,“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得到她的认可,你不用担心。”
“我并不是袒护你,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罢了;”他认真地说,“总不能让她一直这么排斥你,这对你不公平。”
“只要夫人她同意我们结婚就好了,还在乎什么公平不公平。”
他没有再说话,直到走到他房门前.我保持着高度的好奇心,不知道这位艺术家会把房间布置成什么模样,然而,结果却是:
简单的装潢,不,除了贴了层米黄色的墙纸外,我看不出设计者别的倾注心血的地方,整个房间被两面落地窗包围着,并在剩余的那面靠着墙壁放上一张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册,一张小小的折叠床靠着其中一面玻璃窗,那就是他休息之处。房顶上居然没有吊灯,只有四五盏小灯随意地贴在玻璃窗上。
“天哪——”我不由得赞叹。
“很不可思议?”戴蒙说,“希望没让你大失所望。”
“我也如此希望;不过,”我看了看他,说:“我不得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请原谅。”
“说来听听。”他耸耸肩。
我走到折叠床边,拍了拍说:“设计者工作起来黑白颠倒,保证睡眠质量十分重要;只有这么个简陋的小床,”我叹了口气,“你要怎样蜷缩身子才可以挤进去?!”
“所以说,”他显得有些欣喜,“这就是你的不中听的话——责备我的床不够舒适?”
他随即又说,“我应当换张床了。”当天下午我们就接收到了一张又长又宽的木质床,所幸戴蒙的房间足够大,塞下这么个大块头后,居然还有折叠床的空当,他原本打算撤掉它,省的我总是拿它唠唠叨叨;“它一定陪伴你很多年了,一定有很多灵感都是在那里出现的,我们要感谢它的任劳任怨。”我这么说。
莫纳夫人并没有因为戴蒙在旁而给我好脸色,她似乎是铁下心来阻挠这场婚事,第二天戴蒙去苏黎世,她挖空心思要制造小意外,于是决定找到一个盟友,戴蒙被第一个排除掉,而莫奈先生总有忙不完的事,再加上他对我的评价并不算差,巴蒂西亚完全不关心哥哥的婚事,她还不明白如何勾心斗角,自然帮不到妈妈,这样就只剩下莫纳夫人与我单打独斗了,我算是松了口气,而她并非没教养的人.
富足的瑞士人并不奢侈,一天下午我同戴蒙漫步时再次发出感慨,不只他一家,我还从别的瑞士居民那里得到了这个讯息——瑞士人真是简朴到让人结舌,他们从不在食物上多花费钱财,也不十分讲究穿衣,虽然此地濒临法国,但是那个国度奢华的气息始终未能越过日内瓦湖;我初来乍到便迫使戴蒙买了一张昂贵的木质床,这自然引起一向简朴的莫纳夫人的反感,而且,她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反感扩大了:
“听说你们婚后准备住在中国?”莫纳夫人问道。
“恩,”我回答,“原本是那样打算的;戴蒙先生已经有了稳定工作,如果我来瑞士,恐怕只能蹲在家里了,我不想靠他的薪水度日。”
“有了稳定工作?电梯师还是清洁工呀?!”
“夫人认为您儿子只有那些本领吗?”我反驳道,“他可是杰出的设计师。”
“
“您这是什么意思,夫人?”
“恐怕我要重申一遍:在瑞士,戴蒙是一名杰出的设计师;然而,在中国——”她咂咂嘴,看我没了下文,继续说道:“在中国,他做电梯师、事务所的小职员,他本是要接手巨大的家族产业,本是上流人士中的佼佼者,看看他为了你都做了什么,怎么不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揪心——强颜欢笑、察言观色、靠低级劳动赚取一丁点儿钱,甚至连他最喜爱的设计师都做不成,现在你又来告诉我他是位杰出的设计师!我想有些事情
“他在中国也一样可以做设计师,”我说,“美是没有国界的;更何况,他并没有放弃设计,我的咨询室以及未来的房子都由他设计,而且,得到了无数赞誉;也许他只是想换个工作,他兴趣那样广泛,充满了好奇心,再说他现在处理事务也得心应手。”
她闷哼了一声,表示我是个极其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不惜强制所爱的人舍弃所有而投我所好;“你们在瑞士呆多久?”最后她这样问,在撵人。
“不知道,这要看戴蒙先生,”我想扭转这对峙的局面,但也是实话实说:“他十分想念您,想念瑞士,所以可能要呆上一段时间。”
莫纳夫人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再讲话,她一定感动了,却拼命忍住不在目前的敌人面前表现出来,戴蒙不是个擅长用嘴巴表达感情的人,也许他从未跟这位夫人说过类似想念的话。我想这个时候,回避是我应该做的,让她静一静,回味儿子带来的感动;然而,我前脚刚迈动,就被她大声的叱呵声拽回,她已经从情绪中出来,她比先前高兴多了,却只是冷着脸,仿佛责备似的说:“不管怎么说,你们也住不到一年半载的。”
“是的。”
“那么,”她扬了扬眉头,好似一只斗胜的公鸡,“因为短暂的旅程而特意换张床就不是必须的了;我需要你知道,并不是我太过吝啬,我们不是穷酸人家;我想,苏小姐,你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奢侈浪费在瑞士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而你正好如此表现了,很不幸,已经无法挽回。”
“您的话很有道理,”我坦然以对,“我很欣赏瑞士人的俭朴,但我担心戴蒙,您一定知道设计师工作时往往殚精竭虑,没日没夜,戴蒙更会那样;所以更需要好的睡眠做保障,“我激动万分,几欲坠泪,“可是您看看他那张床——又小又窄,褥子瘪瘪的,我不知道它能够给戴蒙提供多少个不眠之夜!俭朴是在最基本的需要满足之后才有的美好品质呀!”
莫纳夫人有些错愕地瞧着我,好像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出似的,事实也是如此;她愣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收起严厉的眼光,默默地离开我到花园去了。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在买床这个事情上大概已经得到了她的谅解;这就是曼如不担心我的原因:她知道我是真心爱着那位先生,拿一颗如假包换的真心出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只要我有一颗爱着戴蒙的心,那位顽固的夫人终究会明白的。
隔天,莫纳夫人的敌意已经消弱了一些,她甚至要求巴蒂西亚带我四处转转,“参观参观美丽的洛桑,你会爱上这里。”我正有此意,从苏黎世一路走来我的惊叹就没有终止过,尤其被告知洛桑是“奥林匹克之乡”时,我对一个真实的洛桑更加憧憬了。
戴蒙的房间在二楼靠南,站在落地窗前就能看到阿尔卑斯雪白的山头,倘若踮起脚尖,湛蓝色的日内瓦湖的美景就将尽收眼底;青山绿水,白墙红瓦,一簇簇烟雾笼罩着的小村落在天尽头若隐若现,眼底不时飞来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清脆婉转地把喜悦叫得百转千回;我爱这天人合一的情景,迫不及待地要去湖边走走,或者去城市里溜达一圈,可惜下午让——巴蒂西亚的男友的一帮朋友要去聚会,她抽不出时间陪我,戴蒙因为许久没回国,自然事务缠身,而莫纳先生又不准许我一个人出门,所以,到了晚上,我仍旧缩在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美景,不能深入体验,只在傍晚斜阳下的葡萄园里看残阳一点一点地勾勒出绿藤的线条,最后一片橘黄渗透进郁郁的绿中。
时差的原因,我吃不下饭,收拾收拾房间,听听音乐——我能干的也只有这些。早早就爬上床,手头一本从中国带来的小说催我入眠;楼下乱哄哄的,巴蒂西亚高亢的笑声和莫纳先生有些低沉的嗓音,我仔细听了听,居然没有那位夫人的声音,兀自纳闷了一会儿。戴蒙还没回来,看样子晚饭不在家吃了。
我忽然思念起家乡来,思念中国,思念我租赁的小屋,思念我的朋友,思念我的生活。
离家不过两三天,我便如此想念,那么客留他乡的戴蒙呢?思家一定是家常便饭,我一阵心疼,心想,“他一定想呆在瑞士,不过是因为成全我才要留在中国。”于是,紧接着的,是感动与愧疚。(事实上,有些人是更爱异乡的)
我起身,披着一张毡子站到窗边,凝望着近如咫尺的那轮皓月。巴蒂西亚的笑声更大了,那美妙的嗓音里还掺杂着一些男孩子畅快的笑,外面的热闹更加显出我的孤独。我叹息一声,这时,有人叩响我的门,“我是巴蒂西亚,我可以进去吗?”
我给她开了门,她有些微醺,看得出,下午的聚会很开心,我回到窗前站着,她则坐到床边上,耷拉着两条腿一荡一荡的,荡了好一阵子,她说:“好舒服!这张床!”
我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她对我来说还是陌生人一个,尽管不久后将成为亲人;我面对陌生人时总有些僵硬,找不到话说,然而奇怪的是:面对巴蒂西亚,我虽然照旧找不到话题,但却没有丝毫地不适。这让我很是宽慰,想道:“这就是缘分,我们注定要成为一家人。”我是懂得随时安慰自己并自我鼓励的。
只要有一线阳光,哪怕只是一丝一缕,我的阴霾的天空也会被那一丝丝的阳光给驱散,于是我抖擞精神,暂时不打算思念故土。巴蒂西亚一边荡着腿一边极力思索着什么,她似乎也在找寻着可以聊的话题,看来她也是个有些腼腆的孩子,我关上窗子,有些冷,我裹紧了毡子靠着她坐下。她朝我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对稍稍大的门牙,可爱极了。
“夫人不在家吗?”
“妈妈在,她中午的时候跟戴蒙一起出去了,不过五点就回来了;戴蒙到现在还没回来。”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墙上的钟,莫名其妙地说:“他大概就要回来了吧!”
“噢。”
“不过,sue你现在不是要睡觉吧?”她有些试探地问道,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看了眼钟。
“我……睡意全无。”我耸耸肩,巴蒂西亚双眼紧盯着钟,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钟,我好奇地打量着那有些旧的钟面,它看起来很高雅,上面装饰着精致的花纹,然而,我相信对于巴蒂西亚来说,它并没什么特别的。
钟显示九点整的时候,巴蒂西亚忽然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sue。”我同意了,她要我跟她下楼去,我猜想这个忙大概跟让有关,她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看起来鼓鼓的包。我跟着她来到楼下,却没看到莫纳夫人,透过书房的门缝,我看到莫纳先生正讲着电话。巴蒂西亚蹑手蹑脚地绕过沙发,又示意我轻手轻脚,“妈妈下午有些不高兴,咱们不要惊动了她。”
“不高兴?要不要紧?”我显出忧色。
“已经习惯了;只要戴蒙在家,他俩总不免要小吵一架的,不过这次要激烈一些。”她一副见惯了的架势,并不以为意。
一瞬间,我有丝去安慰莫纳夫人的冲动,又怕她误以为我在献殷勤,再加上巴蒂西亚的事情似乎迫在眉睫,并没勇气敲响莫纳夫人的房门。穿过客厅时,我看到让正端坐在沙发上安然地看着电视,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转了转头,瞄了我跟巴蒂西亚一眼,一张脸攸地红起来,像是忽然看见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我并不深究,对于巴蒂西亚要我帮的忙,我的疑惑更加深了。
一出了门我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帮助你?”她让我拿好手里的包只管往房子后面走,我追问道:“这个包里装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去房子后面?”
她摆摆手,笑着道:“你果然很有好奇心噢;快去吧,需要你帮助的人就在那里!”
“好吧。”于是我照着她的话做了;手里的包沉甸甸的,我摸了摸,有些硬,又有些软,猜不出是什么东西。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巴蒂西亚,她冲我俏皮地挥着手,我实在看不出她是遇到了麻烦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往房子后面走去。
哈,在那里我看到了什么!
戴蒙接过包放到车上,说:“这算不算是惊喜呢?”我哭笑不得地扶着他的胳膊,他自言自语着:“白天的戴蒙应酬不断;那么晚上是不是该空出来给自己呢?”我点点头,沉浸在夜风中。
“我们去露营。”他说。
“你不是很喜欢日内瓦湖吗?那我们就去湖边宿营。”他又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湖?实际上,整个洛桑都极其惹人爱呢。”我调侃道,“原本我可以住在这里的,可惜戴蒙先生总不能明白我的心思——还以为我是为解他的乡情才要求回瑞士呢!”我说着钻进车里,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头也跟着上车,他说:“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我铁了心住在中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好吧,现在我的心死啦!”
“说什么傻话呢!”
原来那包里装的是零碎的食物,罐头、面包、调味品,还有酒。夜晚的日内瓦湖点点星光,显得更加宁静,更加深沉;停靠在岸边的一艘艘桅船像是艺术家拿着蘸满白颜色的笔在如镜的湛蓝画布上甩出来的墨迹,没了天鹅,少了些许喧嚣,缺了不少情趣;我们依偎着坐在岸边空地上,看头顶上的月亮,只是个小小的月牙,显得有些黯淡。月光在孤独的黑夜弥漫开来,我看见那光撒在戴蒙头上,白茫茫一片,趣味极了。其实,瑞士是个最容易孤独的地方,罕有人烟,于是,连月亮也显得孤独了。
仿佛同情这轮皓月似的,我们在这大月亮底下慢慢靠近,拥抱,亲吻,慢慢地,温柔地吻着,月有时候隐进云里,大多数时候看着我们,烦恼又尴尬地看着。
车里有帐篷,他是极其热爱运动的,春夏里经常露营。夜渐渐深了,我沉沉睡去,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找不见他人;我从帐篷里钻出来,天刚蒙蒙亮,湖面氤氲,依稀能看到些白色船身,我向面前的湖看去,视线的尽头升起一道霞光,太阳正缓缓升起。
有些冷,我拎起戴蒙的大衣披在身上,四处找寻着这位先生,却在不远处的一片沙地上看到了他佝偻的身影。在他旁边是一张旧毯子,平整地铺在地上,毯子上摆着一只篮子和一些瓶瓶罐罐,戴蒙正费力地撕扯着一只铁皮盒子的底座。我轻轻地走过去,往他背上一趴,大叫一声。他一惊,手一哆嗦,盒子掉到了毯子上,我拾起来看了看,原来是一罐自动加热的牛肉罐头。
“怎么回事?!下面的贴条就是撕不掉,也加热不了!”他又捣鼓了一会儿,终于放弃,我试了试也没成功;“这就是今天的早餐。”他说着倒了两杯牛奶,他们还冒着热气,还有些面包、黄油、蜂蜜跟果酱,当然不会少了他最爱的奶酪,一小瓶樱桃酒。
“很丰盛嘛。”我正好饿极,撒着葱头的牛肉只好冷着吃了,他自己则倒了一小杯酒,独自喝着。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一个好消息。”
我没有听清他的话,于是请他再说一遍。
“你不用烦心了;”他说,“母亲接受你了。”
“你说什么?”咯噔一声,一次心跳,咽下的面包吐了出来。
戴蒙握了握我冰冷的手腕,他一字一顿地说:“莫纳夫人她,接受,你,了。”他的话平静不起波澜,我也听得平静无比,然而,僵在牛奶杯上的手无论如何不听使唤。
我起初并不相信他的话,后来渐渐清醒了,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不过,我事后诸葛亮地想,“这真没挑战性,莫纳夫人对我的考验只是一个刁难而已。”虽这样想着,心里却充满了感激。
现在不过是早上五点钟,东方霞光满面,太阳只刚刚露出头而已。戴蒙本来打算带我看日出算是庆祝,然而我睡得太香就没敢叫醒我,这真是遗憾。我们在大约七点的时候赶到家里,跟婆婆斗嘴本已让那位夫人生气,可不能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