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见到弟弟,可能是婆婆这大半辈子最最高兴的事了。她无法入眠。她着意把弟弟安排在她和公公的里屋大床上睡,自己和公公在堂屋搭了张竹床。几个孩子还是睡在堂屋和里屋后面的两个隔间里。
凌晨两点,婆婆轻手轻脚地起来去里屋看看。她怕弟弟蚊帐没掖好,怕有蚊子咬弟弟。
婆婆轻轻推开里屋的门,却见弟弟坐在床沿,沉思。
“豪子,怎么还没睡?”
见姐姐进来,弟弟起来拉着姐姐坐在了床沿:“姐,我睡不着啊。”
“我也睡不着,那你就陪姐说说话吧。告诉姐,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那时才15岁啊。”
“姐,”弟弟沉默了许久,“姐,看到你,我真的是只想哭,只想大声哭一场。”
婆婆把弟弟的大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似乎又回到了粮庄的小院。
“你找到你亲哥哥了吗?”
“哪来的哥哥呀。姐姐给我筹的钱很快就用完了,我只好流浪街头,到处找活干。 ”弟弟缓缓地说,“好几次,我想跳楼,可看着楼下街上的人来人往,我又不甘心。我不能这么没出息,我不能这么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姐姐啊。”弟弟的声音带着嘶哑。
“常常一整天没东西吃,饿着肚子睡楼洞里。”好几分钟, 姐弟俩就那么坐着。婆婆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弟弟的手。
“后来,我去给一个工厂做短工时,碰到了那个厂长,他看我干活努力,长得也机灵,就把我留下了。听说我是孤身一人,就让我去给机修工当学徒。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打工仔都很辛苦。每天工作至少12个小时,即使吃饭上厕所也是一路小跑。姐,你知道,吃苦受累我都不怕,我当时倒是每天都有信心,我觉着有望了。慢慢地我从徒工变成了师傅。慢慢地我了解了工厂的全部操作, 慢慢地我有了些朋友,存了些钱,我开始单干了。”弟弟转过头来,看着姐姐,眼里闪着光。
“姐,我失败过,但是我成功了。姐,你知道吗?如今在香港的厂商界,没人不知道我,没人不认识我。”
婆婆禁不住泪直流。从弟弟进入粮庄小院起,婆婆就感觉到这个弟弟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婆婆的泪不停地流,那是激动,是高兴,是骄傲,更是这么多年的心痛就在这时止住了。
“姐姐,我想大哭一场,不是为我自己,我是看着你过这样的日子我心痛。我没能早回来照顾你, 我心痛啊, 姐!”
婆婆抬起手,抚摸着弟弟的脸:“豪子啊,姐姐现在挺好的了。你看,你三个外甥女都已经工作了,大外甥也上大学了,小外甥在高中,成绩好着呢,考大学没有问题。你姐夫在小店里干活,我也在挂面厂有活干,真的挺好的了。 现在你又回来了,姐姐我足了,真的。”
弟弟再也无法控制,八尺汉子爬在姐姐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
那年的春节,弟弟又回来了,给婆婆盖了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两进院子。
此后,弟弟每年带着家人回来陪姐姐过年。
1983年11月,婆婆的弟弟应中国国务院外办邀请,率香港厂商代表团来到北京,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廖承志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这是大陆改革开放之后婆婆的弟弟第一次率港商回家乡。
那些年月,婆婆好舒心,好舒心。每天,太阳都是亮亮的,日子都是甜甜的,电视里的人们都在笑。
。。。
2013年2月13号, 上午11点多钟,我婆婆走了。她走的很平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2月15号清晨,空气中夹杂着雨滴,我张开口,接了几滴冬雨,刚入口中只觉着凉,慢慢的,倒有了几丝甜。
7点钟,婆婆的葬礼队出发了。 前面是礼炮车,砰砰地放着炮,一声声带着怀念。炮车后是锣鼓队,花圈队,紧跟着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披麻戴孝,再后面便是孙儿辈,还有亲戚朋友,街坊四邻。
遗体火化前, 婆婆安详地睡在花丛中,特别的安详,像是那丝冬雨,微微带着甜。我呆呆地看着婆婆身边无数的花,红的,白的,黄的,绿的。。。朦胧中好像那些花都在动,都在飘,都在笑,那些花好像都是开在田埂上。 田埂上, 婆婆捧着鲜花慢慢地, 慢慢地,走远了。
完。
写得细腻感人。 问好姐姐!
总觉得你婆婆的弟弟对父母不是很有感情,是不是父母当年对他没有对你婆婆好呢?不然为什么那么坚决要出去而且后来吃那么多苦也坚决不回家?
看完了,一定要冒个泡,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