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人公及故事纯属虚构)
2018年春季学期,我的班上来了一个中国男孩,名叫小山。他中等个头,体型偏胖,面相憨厚,性情温和,每次上课都坐在固定的前排位置,一看就是个好学生。上了几次课以后,我渐渐发现他跟其他中国留学生不大一样,因为他从来不跟其他中国留学生扎堆儿,但也很少跟其他族裔的学生交流。我在上课时常常会让学生分组练习,可是小山在他的搭档面前显得十分腼腆,英文似乎说得也不怎么流利。上了几星期课后,我渐渐跟学生们熟悉起来了,有的学生下课后会多呆几分钟跟我聊几句,小山就是其中一个。跟小山聊了几次以后,我才了解到,小山不是中国留学生,而是一个美国公民,一个Anchor baby。20年前,她的父母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生下了他,带着他和一本美国护照回到中国,一直在中国生活并接受教育,直到高中快毕业时才来到美国,在美国上完最后一年高中后进入了社区大学继续读书。
小山读书很用功,从来不迟到早退,作业也都是按时完成,可是在我看来,总觉得这孩子身上缺点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小山很信任我,常常给我讲述他生活中遇到的事情,例如他的房东很苛刻,趁他搬家时扣下了他的自行车,一直不肯还给他;妈妈来美国看他时,临走前给他包了一二百个饺子等等。他喜欢讲他的中国家人,例如爷爷对他寄予厚望,父母在事业上又有了大发展,姐姐笑话他读书读得太慢。看得出,小山是个淳朴善良的孩子,我对他印象不错。到学期末,他自然也顺利地拿到了A。
到了新的学期,我都快把小山忘了。有一天下课后,小山突然到我的教室来看我。我有些意外,跟他聊了一会儿,顺便开车送他回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独栋房子里,租了其中一间卧室。他的住处虽然不算远,可是步行的话,还是有一段路的。他有的课在晚上,下课以后得自己步行回去。我问他有没有学开车,他说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学开车,他说没有时间,也找不到教练。我说找教练很容易,你得下决心去学,他却说不急不急,以后再说吧。我又问他在社区大学几年了,攒了多少学分,打算什么时候转到四年制立大学去,他说快三年了,修了40多个学分,今年修的一门语言课实在太难了,已经退掉了。我说,那你得抓紧时间,赶紧好好规划一下,尽早修满学分,早日转到大学去。他又说不急不急,我再看看吧,我看别人都在为我着急,我就更不着急了。就这样,随着我对小山了解得越多,我就越替他着急。一转眼,小山已经满二十岁了,仍在社区大学上学,不会开车,成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圈子、没有娱乐,一段时间不见,好像又胖了一些,可看上去却是缺乏运动的样子。我每次见他都要催他赶紧修满学分,也给中国的家人减轻经济压力,可他总是一副不急不急的模样,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多嘴了。
这段时间,我没有机会见到小山,但我常想到他,也不知道疫情之下他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做好防护、照顾好自己。我接着又想,像小山这样的Anchor baby,在中国还有很多,将来都要回到美国生活。当他们在中国生活到十七、八岁,在中国接受了基础教育和一整套价值观念之后,父母会赶在孩子满十八岁前把他们送回美国,让他们开始做美国公民。可是,这对孩子来说,真是一个好的选择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中国一般都在高中备战高考,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经验,也没有为人处事的眼光和历练,就这样被父母冷不丁地扔到异国他乡,一切都要开始靠自己。他要租房子、找学校、学会买菜烧饭洗衣服、学会怎么应对美国的学业。反观一个美国孩子,他们很幸运地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例如一满十五周岁就开始考驾照学开车,接着开始在餐馆打工挣零花钱,跟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结交的几个死党出去看电影吃东西,他们用一套独特的网络语言交流,他们对最新科技时尚潮流有着特别的敏感,他们也有不为父母理解的生活设计与目标,总之他们每天都生活得充实又精彩,即使在疫情之下他们也会找到生活的乐趣,例如给自己跟家人做一杯网红的手打400次咖啡。我常常忧心的是,我们的Anchor Baby长大之后没有机会过美国年轻人的典型生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圈子、没有娱乐,即使将来拿到了美国某个大学的毕业文凭,可是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二、三岁,这段黄金时间却成了一片空白。想了这么多,我终于想明白了,像小山这样的Anchor baby,他们身上缺的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