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五 星 红 旗 下 成 长
紫竹
目 录
第一部
峥 嵘 岁 月
-------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
风华正茂--------
第一章 同 桌
第二章 家 长 会
第三章 情 窦 初 开
第四章 豪 门 千 金
第五章 初 历 风 雨
第六章 清 水 涧
第七章 弦 歌
第二部 风 雷 -----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撒向 人间都是怨------- 第一章 两 个 阵 营 第二章 春 节 招 待 会 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四章 革 命 的 洗 礼 第五章 军 委 来 人 了 第六章 柔 情 似 水 第三部 在 人 间 第一章 失 学 第二章 生 而 为 奴 的 人 第三章 老 地 主 第四章 红 色 恐 怖 第五章 家 第六章 小 混 蛋 第四部 不 周 山 下 红 旗乱 第一章 批 判 会 第二章 军 训 第三章 巧 遇 第四章 侯 门 深 似 海 第五章 武 汉 事 件 第六章 群 神 会 第五部 残 阳 如 血 第一章 小 混 蛋 之 死 第二章 在 天 安 门 广 场 上 第三章 桃 源 望 断 无 寻 处 第四章 西 单 商 场 的 惊 雷 第五章 清 理 阶 级 队 伍 第六章 残 照 西 风 第一部 峥 嵘 岁 月 -----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 -------------------------------------------------- 第一章 同 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 北京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简称师院附中,位于北京西郊的八里庄。和城里的学校相比,师院附中占地宽广,环境优美。整个校园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丁字型的教学楼与学生宿舍楼,教工楼组成了一个工字形的楼群。楼群两翼,也就是工字型东西两面的凹进处,为两处小操场。楼群北侧是一个绿荫环绕的大操场。环操场的跑道足有四百多米长。操场上除足球场外,还有两个篮球场,及跳高、跳远和体操训练场地。 此时此刻在绿阴丛中,楼群内外,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三五成群嘻笑打闹着的年轻人。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同学们久别重逢,显得格外亲切。人的需求,特别是年轻人不同时期的需求,往往是互相矛盾的。上学时,繁重的作业,没完没了的考试,常常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年轻人渴望放假,渴望轻松与闲暇。而一但真的放了假,离开了热闹的学校,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和同学们,家中的冷清很快又会使人感到无聊,感到空虚。年轻人又开始盼望开学,盼望返校。特别是在六十年代物资生活极度匮乏的中国,普通平民百姓家往往连一台象样的收音机都购置不起。家中的冷清与萧条很快就会使漫长的暑假变为一连串儿难以打发的寂寞时光。今天终于盼到了开学,盼到了与同学们重新相聚的日子,年轻人的那份欣喜,那份欢乐,是用笔墨所无法形容的。 在这欢乐的人群中,不时也可看到一些孤单的身影。他们一边怯生生地绕过欢笑的人群,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他们是初次踏入师院附中校园的高一年级和初一年级的新生。林佳玉也是其中的一员。林出生于1949年,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今年刚从马神庙小学毕业,考入师院附中。作为一个男孩子,13岁的林佳玉个头并不高,大约只有 新学校的第二个显著特色是,这里的自行车多。学校的存车棚中,教学楼前,停放着一排排、一列列五颜六色的轻便自行车。1962年夏,国产轻便自行车才刚刚批量上市,还属于一种高档奢品。每辆售价高达300元,超过一个普通工人半年的收入,平常人家根本不敢问津。在当年的北京城里,也只有部队中享有军龄津贴的高级军官才会有足够的积蓄,为自己未成年的子女购买一辆奢华的轻便型自行车。 望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小女孩穿着崭新的军便服,穿着色泽艳丽的衣裙,推着一辆辆小巧的自行车走进校园,林佳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从马神庙小学考入师院附中,上学的路远了,每天单程就要走二十五分钟。母亲力主给他买一辆代步的自行车,但父亲却不肯答应。说起来,家里的经济状况确实并不宽裕。父母的工资每月合计还不到200元,除抚养一双儿女之外,还需要定时接济远在河南老家的爷爷、奶奶。不过经济状况并不是主要原因,林佳玉深知,父亲不肯答应买车,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对自己的失望。父亲原期望自己小学毕业后能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城去,考进四中、八中那样的名牌学校。没想到自己在升学考试中马失前蹄,不仅未能考进城去,相反因分数过低只能进入师院附中这种郊区的三类学校。开学前父亲专门进城为林佳玉买了一本布面精装的日记本,要求儿子上中学后养成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在日记本的扉页上父亲特地题写了一段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父亲把日记本交给林佳玉时,并没有解释这段话的含义。但林佳玉从小受家庭的熏陶,对文言文已有一定的理解能力。他明白父亲抄录这段话给自己,是要自己到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练。因而他默默地接受了父亲不买车的决定。望着那些衣着考究的同学,望着那些漂亮的自行车,林佳玉心中除苦涩之外,还涌动着一股争强好胜的豪情。如果说自己在生活条件方面无法和这些同学相比的话,自己在学习上一定要超越他们。林佳玉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凭着自己的刻苦与勤奋,这个目标一定能实现。 信步来到后操场,林佳玉发现篮球场那边围满了人。初三一班和初三四班的男生们正在进行对抗赛。今年春天,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初二一班以两分之差输给了初二四班的老对手们,痛失了初中组冠军的桂冠。经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大家都升入了初三年级,应该重新较量一番了。 “加油!加油!” 场上男生腾虎跃,身手矫捷。场下女生拍红了手掌,喊哑了嗓子。 “嘟!” 裁判的哨音响了。一个满头汗水,身材高大的小男孩儿被换了下来。一群女孩子立刻唧唧喳喳地围了上去。一个女孩儿为他端来了晾好的凉开水,另一个女孩儿心疼地用毛巾为他揩干了头上的汗水,………。 这亲密无间的场景使林佳玉看得脸红心跳。小学生的世界还是一个封闭而保守的世界。男女生之间壁垒分明。任何一个男生如果对女生过分亲近,就会遭到所有男生的排斥和鄙视;同样如果一个女生对某一男生表现出特别的友好,也会遭到全体女生,甚至所有男生的轻蔑。因此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只能把对异性的好感,对异性友谊那种朦朦胧胧的渴求深藏在自己的心底。没想到在中学生的世界里则有着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景致。望着这男女生之间亲密无间的场景,林佳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与不安。 “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校园内的高音喇叭中传出一位女教师亲切的呼唤。“还没有交学生登记表的初一、高一年级的新生,请立即到各班教室,向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交纳学生登记表。……” 女教师亲切的声音把林佳玉从迷惘中唤醒。他匆匆转身向教学楼跑去。 初一、一班教室在教学楼一楼的东南角,教室里人声鼎沸,绝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到了。在教室中央,那些身着各色军便服的男孩子们和衣裙艳丽的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或倚在课桌旁,或骑在椅子上,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着。看来他们之中许多人不是住在同一大院,就是来自同一所部队小学,原来就是熟人或朋友。他们那种谈笑风生,旁若无人的神态仿佛具有一种无形的气势和压力,把其他同学都压挤到了教室的边沿和角落里。在教室的东北角最后一排桌椅旁坐着四、五个身穿补丁衣衫,粗布鞋袜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他们那黑红的脸膛,拘谨的神态以及他们那破旧的衣衫都无言地表明,他们是来自附近的四季青公社各生产队的农家子弟。在教室前面的讲台前,七、八个衣着朴素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正排成一排,等候向坐在窗子边一张课桌旁的女教师交纳学生登记表。林佳玉很自然地走向了队尾。他一边排着队,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教室中那些气宇轩昂的同学们。一阵阵带有炫耀性的话语不时地传到他耳边。 “……你知道吗,王丽娟的爸爸是我们海军后勤部的部长。……” “……梁曼云的爸爸是我们海军航空兵的政委。……” “……小何的爸爸是我们总参军训部的副部长。……” “……丁芷兰的爸爸是我们炮兵的副司令……” “………………” 作为一个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男孩子,也许是受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是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林佳玉对那一串串响亮的官衔,对那一阵阵炫耀性的话语非但没有仰慕之情,相反在心理上还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抵触,或者说,排斥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开,转到了排在他前面的男孩子身上。那男孩子身材瘦高,几乎比林佳玉高出半个脑袋。相对于那瘦高的身材来说,他的脑袋似乎小了一点儿。他的眼睛很细,细得似乎只剩下了一条缝,不过那缝中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他的脸瘦长,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那浓密的眉毛,宽阔的嘴巴,突出的下颚,给人一种粗犷,豪爽,外带有几分野性的感觉。他也穿着一身军便服,但那是一身洗得已经有些发了白的旧军装。他和教室中那些神采飞扬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似乎都不认识。他孤独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学生登记表,好象很希望有什么人能来看一看他的登记表。登记表从林佳玉鼻尖下飞过,几个显赫的大字“……军械部部长……” 跳入林佳玉的眼帘。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林佳玉不觉把头探了过去,那小男孩立刻迫不急待地把登记表塞到了他的手中。 登记表上字迹娟秀,显然出自一位母亲之手。表格中所填写的文字表明,那男孩儿名叫刘南江,今年也是13岁,毕业于阜城门外小学。刘南江的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械部部长,军衔为中将。母亲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军医,军衔为中校。对于13岁的林佳玉来说,他虽然不知道军械部是一个什么样的部门,但他知道,“中将”就是人们所说的“将军”,是普通老百姓平常很难见到的高级军官。军医更是一种受人尊重的职业。如果说这张表格是由刘南江的母亲填写的话,那娟秀的字迹使林佳玉确信,她肯定是一位端庄而慈祥,具有相当文化修养的母亲。林佳玉带有几分敬意,用双手把登记表还给了那个叫刘南江的男孩子。男孩子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眼林佳玉,从那朴素的白衬衣蓝裤子中,他大概看出林佳玉不是来自军队大院,不是军队干部子弟。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把目光转到了别处。男孩脸上倨傲的神色使林佳玉的自尊心一下子就受到了伤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自己与刘南江之间的距离。林佳玉的目光扫过教室中那群身世不凡的同学们,原本兴奋愉悦的心中不觉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过小孩子心中的阴影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林佳玉排到队伍尽头时,他惊讶地发现,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裙的班主任老师居然年轻得象个大娃娃。她五官清秀,身材娇小玲珑,圆圆的脸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流动的眼波,那娇艳的红唇,还带有几分稚气,几分纯真。从外貌上看,她似乎比林佳玉他们大不了几岁,与其说象一位老师,不如说更象一位高年级的大姐姐。在小学的最后两年里,担任林佳玉他们班主任老师和课任老师的都是一些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一年到头,那些布满皱纹的脸总是拉得长长的,没有一丝笑意;黑色镜框后面闪射出的目光总是那样冰冷,让人望而生畏,使人心情压抑。受够了那些布满皱纹,暮气沉沉的脸,今天猛然见到一张笑容可掬,充满青春活力的面容,就好象在阴雨连绵的江南,突然遇到了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林佳玉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有几分欣慰,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小男孩特有的羞涩与腼腆。 林佳玉是最后一个来交登记表的学生。那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对这眉清目秀,在异性面前还有几分羞涩与腼腆的小男孩显然也有几分特殊的好感,她含笑接过登记表,一边作自我介绍,一边亲切地询问起林佳玉个人和家庭的情况。老师的微笑,老师那聊家常式的自我介绍使林佳玉倍感亲切,心中的拘谨,心中的阴霾很快就被一扫而空。他兴致勃勃地和老师聊了起来。老师的自我介绍使他了解到,班主任老师安小梅是他们的历史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安老师5岁上学,今年虽只有26岁,但教书已足足有五个年头了,当听到林佳玉介绍说,他的父亲也是商学院的历史教师,毕业于当年的燕京大学时,安老师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一股温馨的暖流从老师的眼波中直流到林佳玉的心田里。第一次和一位老师平等地,面对面地聊天,林佳玉的心不觉沉醉了,沉醉在温馨中,沉醉在春风里。 上课的铃声响了。全校同学在各操场分班列队,依次进入礼堂举行开学典礼。开学典礼虽然是一种例行公事。但今年的开学典礼似乎格外隆重,师范学院特地派了一位副院长前来参加典礼。在校长致辞,主任训话,各项传统仪式举行过后,初中一年级六个班的新生被单独留了下来。面对三百多名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校长艾友兰做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讲演。 艾校长坦率地承认,从全市范围来讲,师院附中只不过是一所未入流的三类学校,历年来的高考升学率只有40%左右。但师院附中并不甘于落后,决心用六年的时间,打一个彻底的翻身仗。也就是说,学校将派出最优秀的教师,从初中入学开始就重点抓好他们这个年级的教学工作。争取在六年之后,也就是他们高中毕业时,师院附中的高考升学率能从目前的40%跃升到80% 以上,师院附中本身能从一所三类学校跃升为一类学校。当然“教学,教学”,不仅讲究“教”,更重要的是要“学”。学校今年招收的这批新生素质不错,全体老师有决心有信心,在六年的时间里用自己的心血与汗水,把这批学生培育成学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生。现在所需要的是同学们的努力与配合。艾校长恳切地呼吁全体同学在这六年的时间里也能刻苦学习,奋力拼搏,和老师们共同努力,为学校,也是为自己,打好这个翻身仗! 艾校长动情的演讲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对于13、14岁的孩子们来说,他们也许不一定能全部理解艾校长话中的内涵。但他们毕竟明白,校长一席话的意思是,学校方面非常重视他们这个年级,学校方面将派出最好的老师,把他们培养成最优秀的学生。对于校长的期望,老师们的厚爱,全体新生报以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继艾校长之后,师范学院的李副院长也表了态,他说师院特地委托他来参加这个“誓师大会”。在人力,物力,财力各方面,师院保证将全力支持附中的翻身计划。他希望,六年之后,他能重新回到这里,为附中的全体师生祝捷。 毕业典礼过后,各班回自己的教室开班会。对于初一年级各班的新生来讲,班会的第一项内容就是排座位。刚从小学跨入中学校门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大多还保持着小学生分男女界线的心态。班上男女生之间的对立与矛盾,常常是令班主任老师最头疼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会随着学生们年龄的增长而逐步消失,异性之间的相互排斥会逐步转化为相互吸引,到初三,高一年级时,男女生之间过分亲密,男女生之间朦胧的早恋,就会成为令老师们头疼的新问题。不过在初一年级,打破男女界线,增进同学之间的团结仍是班主任老师的首要任务,而巧排座位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手段。中小学的课桌都是双人的,安排男女生同桌,一方面有助于打破男女界线,增进同学之间的团结;另一方面也可以减少同桌之间课堂上讲悄悄话,做小动作的现象,有助于维护课堂上的教学秩序。 初一年级的新生基本上互不相识,排座位相对来说也就比较简单。男女生按身高在走廊中各排成一列,老师先将男生队伍引入教室,由矮到高依次坐下,每桌一人,空出右边的位置;然后将女生引入,依次坐在每个男生旁边的空位上。那情景颇有几分“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味道。先进入教室的男生们还没等老师分配好座位就躁动了起来,个个都在猜测自己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同桌,个个都在期盼着自己的同桌能令人满意。当然在每个男孩内心深处,“令人满意”的标准各不相同,有人喜欢圆脸的女孩,有人喜欢长脸的女孩,有人喜欢文静的女孩,有人喜欢性格开朗的女孩……。林佳玉则希望自己的同桌最好能有一双象安老师那样温柔的大眼睛;人嘛,最好文静一点;身材嘛,最好苗条一点儿;脸型嘛,最好是长圆的,那种鸭蛋型……。不过希望终归是希望,自己到底能分到一个什么样的同桌目前谁也不知道。 女生的队伍在教室门口刚一露头,心情兴奋而紧张的男生们就乱成了一团。不少人纷纷从座位上探出身子,或伸长脖子,企图早一点儿看清自己的同桌到底是谁。坐在后排的男生干脆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张望。在异性火辣辣目光的包围下,女生们低垂着头,羞红了脸,一个接一个快步走到老师所指定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林佳玉的座位在第四排靠窗子的地方,离教室的大门很远。他虽也希望早点知道自己的同桌是哪一个女孩,但又不大好意思站起身,或伸长脖子张望。就在他胡思乱想,心神不定之际,人影晃动,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女孩子已来到了他的身旁。两人目光交会,林佳玉的脸顿时涨得飞红。他迅速把头转向前方,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已看清自己未来的同桌是一个瘦瘦高高,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的女孩子。她那圆圆的面庞,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孩子气,只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犀利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目光。那女孩子对眼前这个文静,清秀,略带腼腆的小男孩儿似乎还算满意,那凌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她落落大方地在林佳玉身边坐了下来。林佳玉利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同桌。那女孩的脚瘦长而纤细,脚上的皮凉鞋虽略显陈旧,式样却很别致。她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空军的兰色军裤,细布的白色短袖上衣。从衣着来看,她似乎也是来自军队大院,父母的地位大概并不高。林佳玉对这一点还算满意。他实在不愿和那些趾高气昂的“大小姐”们打交道。 开学的第一天,对于初一的新生来说,并没有太多的事。老师训话,发课本,全体动手大扫除之后也就放学了。老师请所有在小学担任过少先队中队委员以上干部的同学先不要走。结果全班五十四位同学中,留下来的有近二十人,林佳玉也在其中。同学们围着老师坐定之后,老师首先请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林佳玉惊异地发现,一位看起来身材矮小,衣衫上补丁摞补丁的农家子弟居然是田村小学的大队长。另一位穿着蓝布衣衫,个子瘦高的女孩子是化工附小的大队长。在小学,但任少先队中队,乃至大队委员一级的职务并不希奇,不过但任大队长的职务可就不一般了。在每所小学,大队长的职位只有一个。能够担任大队长职务的都是学校里最出色,最优秀的学生。林佳玉在小学担任过的最高职务只不过是一名中队委员而已,望着身边这些刚刚作完自我介绍,脸上还带有几分羞涩,几分腼腆的同学们,林佳玉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显然师院附中在全市范围内虽属三类学校,但在西郊八里庄一带还算是所不错的学校,因而附近各小学的优秀学生都被吸引了过来。 初一年级的新生彼此之间不熟悉,班干部无法通过“普选”产生,老师把这些曾在小学担任过队干部的同学留下来,目的就是要推选临时班委会。经过一番酝酿和谦让,最后老师决定由四位在小学担任过大队干部的同学组成临时班委会,原化工附小大队长冯秀秀任班主席,原田村小学大队长王涌泉任学习委员,原田村小学副大队长刘喜贵任劳动委员,原罗道庄小学大队委员孙玉玲任文娱委员。其他同学分别担任各学习小组组长和各门课程的课代表。林佳玉被指定为数学课代表,代表初一、一班和数学课任老师联系。严格地讲课代表并不算班干部,只是一个带有几分安慰性的荣誉职务。不过好几位在小学担任过大队委员一级职务的同学现在也只不过当了一名学习小组长或课代表,因而林佳玉心中并没有太大的不平衡。 正式开学之后,林佳玉和其他同学们很快就体验到了中学生活节奏的紧张。1962年秋,整个中国大陆刚刚从“大跃进”那场可怕的人造劫难中挣扎出来,经济正在缓慢地复苏。“大跃进”的惨痛教训终于使中共领导层有所醒悟,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革命的热情,更重要的是科学文化知识以及掌握了科学文化知识的人才。办好教育,培育出自己的一代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中学的基础教育正是整个教育环节中最重要的一环,北京市的高考升学率连续两年落后于福建,上海,位居全国第三。这使得以彭真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十分恼火。北京是首都,作为首善之区,在各方面都应成为全国的表率。高考升学率屈居于全国第三位,也是一种耻辱。为此彭真下达了死命令,三年之内北京市的高考升学率必须超过上海,赶上福建。为了激励士气,市委下令重奖高考升学率有突出进步的女十中。女十中1960年高考升学率仅为40%,经过两年的努力,1962年的高考升学率跃升至80%。市委通令嘉奖女十中全体教职员工,不仅分别为其晋级加薪。同时拨专款为女十中选址盖新的教学大楼,进一步改善其教学环境。这一举措在全市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各中学抓教学质量,搞学习评比蔚然成风。 对于林佳玉和初一年级的全体新生来讲,文化课骤然从小学时的三门增加到目前的七门,学业负担本来就加重了许多,各科的课任老师为了强化基础训练,强化学生们的学习的积极性,还增加了课堂小测验和现场提问的次数。学校方面规定,对于初一年级的新生,所有课堂提问、测验及家庭作业都记分,各班每星期要进行学习成绩的综合评比。四个星期过后,同学之间拉开了距离。学习成绩遥遥领先的大多是来自附近各高等院校的知识分子子弟。而农民子弟,特别是田村小学来的那几位同学,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班委会里的另外两位工人子弟的学习成绩也不尽理想。班委会在班上应起带头作用,既然几位班委会成员连自己的学习都顾不过来,也就不适于再负担其他社会性工作了。为此,班主任安老师断然宣布改组班委会。在新组建的班委会中,林佳玉以连续四周综合评比总分第二的成绩被老师任命为学习委员。荣获“综合评比总分第一”,排名在林佳玉之前的,是一个生得很清秀,名叫李文媛的女孩子。李文媛理所当然地担任了班主席的职务。出任文娱委员的是一个叫曹云秀的女生。据说曹家是书香世家,父亲为轻工业学院的教授。曹云秀不仅学习成绩出色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劳动委员是由一个男生,来自师范学院的周志强担任。周长得五大三粗,性格豪爽,乐于助人,对公益事业颇为热心。 新班委会的组建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十一月初,在提前举行的期中考试,也就是学校对初一各班所进行的摸底测验中,各班一门或一门以上考试成绩不及格的学生竟然高达五分之一以上,其中初一·一班居然有23人。学校方面对此大为震惊,没想到六年翻身计划刚刚开始就遭受到了如此重大的挫折。不过学校方面所付出的努力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同样在初一·一班,强化训练,严格要求的结果使得20名学生七门功课平均成绩在90分以上,其中6人平均成绩在95分以上。在同一个班中,成绩优秀的学生与一门或一门以上不及格的学生各占40%,这也是很少有的情况。经过分析与研究,学校方面决定在初一年级开展“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也就是说,动员成绩好的同学,每人帮助一个不及格的同学补课,以期达到共同提高的目的。 就初一·一班而言,成绩优秀的大多是来自附近各高校的知识分子子弟,而考试成绩不及格的则主要是来自附近各军队总部大院的干部子弟以及来自四季青公社的农民子弟,其中包括那位原田村小学的大队长王涌泉。安老师在研究如何开展“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的班委会上指出,干部子弟其实并不苯,他们学习成绩不好,除家中缺乏文化氛围之外,主要原因在于不肯用功。生活条件的优越使不少来自军队大院的同学沾染上了一种纨绔子弟的习气,平时讲究吃,讲究穿,讲究玩,讲究父母地位的高低,看不起出身贫寒的同学,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帮助他们放下架子,丢掉“娇”、“骄”二气,刻苦用功,认真向学习好的同学学习。 老师的话在林佳玉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林佳玉平常也很看不惯那些飞扬跋扈的干部子弟。他们不仅自己讲究吃穿,互相攀比,还欺辱来自农村的,家庭贫寒的同学,公然说他们土气,说他们又脏又臭,嫌他们衣衫破旧。弄得那些家庭贫寒的农家子弟一下课就往外跑,连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都不愿呆在教室里。 同学中不少人家住得比较远,中午需要在学校吃饭。其他学校中午在学校就餐,一个月伙食费大约在八块五角钱左右。据安老师说,师院附中考虑到本校干部子弟多,伙食标准太低,怕他们不习惯,特地将伙食标准提高到十二块五角。但没想到多数干部子弟还嫌伙食差,饭菜没法入口,不愿在学校搭伙。而一般工人,特别是农民家庭则负担不起这每月十二块五角的伙食费,也不肯在学校入伙。结果各班,特别是初一各班,只有少数家庭收入在中上水平,家里孩子不多的知识分子子弟在学校入伙,大多数同学依然从家里带饭。学校为了方便同学们,特地购置了大蒸笼,每天早晨由各班的值日生将全班同学所带的饭盒收集到一起,装入学校统一配发的大网兜内,送到伙房。中午再将蒸热了的饭盒取回,分给大家。干部子弟的家长们大多享有军内的特供,孩子们自然也跟着沾光,打开饭盒,里面不是是蛋炒饭,香肠,就是红烧肉,白斩鸡……。然而对于普通平民百姓而言,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不过28—30斤,其中细粮只占20%,油和肉每人每月只有半斤的定量。郊区农民一人一年的口粮才不过三百斤,油和肉根本不配给。因此当工人,特别是农民子弟打开饭盒时。里面有的只是窝头,菜团,外加几根少得可怜的腌咸菜。十三、四岁的孩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懂事了,有一定的自尊。面对那些端着丰盛的饭盒,故意跑到自己旁边的桌子上,带有几分炫耀性地大吃大嚼的干部子弟,那些衣衫褴褛,家境贫寒的工人,特别是农家子弟只好跑出教室,躲在树阴背后,躲在篮球架下,就着寒风,眼泪和屈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自己的窝头与菜团。林佳玉从食堂吃饭回来,常可以见到这种情况,心中颇为不平。林佳玉在内心深处虽然也有几分嫌弃农家子弟的“土气”,嫌弃他们不卫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来往,但在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对他们的歧视。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不管任何同学遇到学习上的困难,向他求教时,他都能予以耐心的帮助。 林佳玉发现,安老师在内心深处是很同情,关心那些农民子弟的。林佳玉不只一次地看到,每逢食堂改善伙食安老师总会多买一份菜,然后以胃口不好为名,悄悄把饭菜分给那些躲在树阴后面吃饭的同学。安老师曾在私下里告诉过林佳玉,王涌泉,刘喜贵等几个从田村小学考来的同学之所以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不用功,不是不聪明,而是家里太穷,生活条件太苦。田村距师院附中有十多里路,虽有公共汽车,但这些农民子弟家中实在贫寒,根本买不起那三块五角钱一张的月票,只能顶风冒雨每天徒步往返于学校与田村之间。除去路上所花费的两、三个小时之外,他们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帮助父母干家务,到自留地里干活,然后再点起煤油灯做作业,复习功课。他们毕竟年纪还小,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加上睡眠不足,使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用于学习,一时很难适应学校里的强化训练和严格要求。免去他们所担任的班干部职务,正是为尽量减轻他们的负担,使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去休息,去学习。安老师很感慨地说,这些农民子弟并不苯,学习比任何人都刻苦。我们不应因一时成绩不好而看不起他们,应体谅他们的困难,尽量帮助他们在学习方面赶上来。 老师的观点对班干部们影响很大,在安排“一帮一”的组合时,几个农家子弟首先就被班干部们抢着“瓜分”了。不太好安排的倒是那些军队干部子弟,他们学习成绩不好,但自恃出身高贵,瞧不起一般同学,令人很难接近。老师只好动员班干部们带头,每人除帮助一名农民子弟外,再负责帮助一名干部子弟。林佳玉被指派帮助他的同桌王晓燕。 说起自己的同桌,林佳玉对她还是很有几分好感的。沉默寡言的王晓燕其实也是一名来自军队大院——空军大院——的干部子弟。但她衣着俭朴,举止文静,言谈之中完全没有其他干部子弟那种高人一等,咄咄逼人的气势。同桌两个多月,林佳玉从未听她炫耀过自己父母的地位。其他同学偶尔问起来,她只是简单地说,父亲是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人员。王晓燕学习还算刻苦,但不知是天生抽象思维能力差,还是智力尚未充分开发,她对新开的代数课异常头痛,尤其是变化多端的因式分解。每天下午上自习课时,林佳玉常发现她坐在那里,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半天,也解不出一道题。当然在班上对代数课头疼的不止王晓燕一个人。不过其他人解决困难的办法都要比她简单得多,作业题不会做,只需把头歪一歪,看看同桌是怎么做的,或干脆把别人的作业本借过来抄一抄就行了;能去找林佳玉或其他学习好的同学,请他们给自己讲一讲的,就算学习态度比较认真的了。王晓燕和全班代数学得最好的男生同坐一张桌子,但她宁肯自己去苦苦思索,去反复演算,也不肯看一眼林佳玉故意摊开,摆在桌上的作业本。这里面除了自尊心在作怪之外,显然还有一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林佳玉对王晓燕的这份倔强从心底感到钦佩。久而久之对她也就有了几分好感。有时看到她面对代数题一筹莫展的样子,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但男女有别,林佳玉不便去主动帮助王晓燕。他怕其他男生讥笑自己。和女孩子过分亲近,在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们眼中是一种不道德的行径,会遭到其他同学们冷嘲热讽与排斥。为了避嫌,林佳玉只能采用一种间接的方式来帮助王晓燕。每次林佳玉发现王晓燕有什么问题不明白时,他就会去找一个与王晓燕有相同困难的同学,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给他做反复而耐心的讲解,直到坐在一旁的王晓燕听明白为止。 老师指定林佳玉负责帮助王晓燕,等于给了他一块遮风避雨的挡箭牌。有了这块挡箭牌,林佳玉就可以克服外在的及心理上的障碍,大大方方地和王晓燕坐在一起,为她答疑解难了。耳鬓厮磨,时间久了难免就会情愫暗生。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步入了心理上的青春期。对于来自异性的爱与呵护有一种朦胧而强劲的渴求。林佳玉那潇洒的风度,那清秀的面庞,那充满自信的眼神,那略带磁性的声音,在女孩子的心灵深处逐渐构成了一幅朦胧的白马王子的影象。然而对于男孩子来讲,心理与生理上成熟期的到来都要比女孩子晚得多,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还处于那种懵懵懂懂,“未解风流”的发育阶段,呵护、关心女孩子,大多只不过是一种萌动在内心深处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和英雄主义情结的表现形式而已。如果一定说林佳玉对王晓燕有什么特殊一些的情感的话,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对她性格顽强的欣赏,一种大哥哥对小妹妹的亲切感而已。 “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开展不久就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在学校方面为不及格的同学举行的补考中,所有同学都顺利地过了关。当然,这里面除了同学之间互相帮助的成果之外,也有学校领导及老师们的一片苦心。为避免在六年翻身计划的初始阶段就挫伤同学们学习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学校领导要求各课任老师适当降低试题的难度及评分的标准。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 考试通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林佳玉一走进教室,就发现王晓燕已经端坐在座位上了。今天并不该她们小组做值日,她怎么来得这么早,林佳玉心中暗暗纳闷。他对王晓燕点了点头,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送你的。” 林佳玉还未坐稳,王晓燕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袋色泽艳丽的软糖,大大方方地递了过来。那精美的包装袋,那龙飞凤舞的外文商标,无言地表明那是一袋进口的高级软糖,是普通平民百姓家见都见不到的贵重物品。林佳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心里明白,这是王晓燕为感谢他的帮助,特地从家里给他带来的礼物。作为一个13岁的小男孩他还没有接受别人礼物的习惯,更没想到王晓燕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就把礼物递到了他的面前。男女生之间私相授受,互赠礼品,这要让其他同学看见,立刻就会成为轰动全班的特大新闻。 “不,不,我不要。” 林佳玉一边手忙脚乱地推开王晓燕递过来的糖果,一边象做贼似地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动静,幸好上课前教室里乱哄哄的,四周的同学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林佳玉的羞涩与慌乱,林佳玉手忙脚乱的狼狈像把王晓燕逗笑了。她大大方方地把糖果收了回去,放进自己的抽屉里。 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讲了有十分钟之久,林佳玉还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心里乱哄哄的。多少年来,女孩子向他表示友谊,向他赠送礼品。这还是第一次。林佳玉也弄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有慌乱也有兴奋,有忐忑不安的惶恐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当然更多的还是担心,担心其他同学会发现这一秘密,担心其他同学会因此而嘲笑自己。 下课的铃声响了,林佳玉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溜出了教室,活象他和王晓燕在一起多呆一分钟,别人就会窥破他们之间的秘密似的。操场上的冷风使林佳玉清醒了几分。他扪心自问,其实自己也没做什么,又何必心虚呢?不错,王晓燕是要把一包糖果送给自己,但自己并没有接受,而且这幕场景似乎也没有被其他人所看到。 林佳玉再次回到教室里时,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第二节课是英语,就在他把课本从书包里抽出来时,一袋什么东西也随之掉出来。就在那物品“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的瞬间,林佳玉发现掉下去的正是刚才那袋软糖。这鬼丫头真难缠。林佳玉心里雪亮,糖果肯定是刚才自己出去时,王晓燕悄悄塞进自己书包里的。他太了解她那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性格了。林佳玉向左右瞥了一眼。还好,老师正在提问,没人注意他这边的动静。林佳玉弯下腰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把糖果拣了起来。在此期间,坐在林佳玉身边的王晓燕连头都没有侧一下,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听课,似乎与此事根本无关。林佳玉直起腰来,也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但同时却悄悄地把手从课桌下伸了过去,想趁王晓燕不备,把糖偷偷塞回她的抽屉里。没想到林佳玉的手还未越过“国境”,一只白嫩的小手就闪电般地伸了过来,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国境线”上。林佳玉碰了“壁”,无可奈何地把手收了回来。几分钟之后林佳玉做了第二次尝试,依然被那只白皙的小手坚定不移地挡了回来。林佳玉怕被其他同学发觉,不敢与王晓燕作过多的纠缠,只好把糖果先塞进自己的抽屉,等下课后再想办法。 就在林佳玉把糖果塞回抽屉里时,糖果的塑料包装袋不知是刚才掉在地下时摔破的,还是在推挡时被揉破的,几块色泽艳丽的软糖掉了出来,散落在抽屉边缘。出生在一个普通教师的家庭中,林佳玉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品尝过这种高级的外国糖果。那精美的包装,那五彩的糖果对林佳玉来说无异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他偷偷望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王晓燕,王晓燕正目不斜视地坐在那里,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警惕地守卫着自己的“边疆”,似乎并没有闲暇注意自己这边的动态。林佳玉决定偷一块糖吃吃,尝尝味道。反正糖果的外包装已经破裂,等会儿还回去,少那么一块两块王晓燕也未必能看出来。林佳玉乘从书包中拿笔记本之机,悄悄把掉在抽屉边的一块糖捏在手心里,剥去糖纸,然后趴在桌上装作记笔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糖塞进了嘴里。他轻轻地咀嚼,细细地品味。那浓郁的芳香与醇厚的甘甜是林佳玉从来都没有尝到过的。小小的糖果很快就化成了浆,化成了水,消失在了林佳玉的肠胃深处,但嘴里的香甜还回味不已。那浓烈的香甜勾起了林佳玉更为强烈的食欲。他心中很想再吃一块。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别人的东西,偷吃很不光彩。但理智与欲望反复较量多次,最后还是欲望占了上风。反正吃一块也是吃,吃两块也是吃,林佳玉索性横下了一条心。他趁四周无人注意,敏捷地把第二块软糖又丢进了嘴里。 无止境的欲望需要用顽强的自制力来克制,而未成年的孩子所缺乏的正是这种自制能力。当林佳玉把第四块软糖丢进嘴里时,他下意识地向左右瞥了一眼,蓦然发现原本正襟危坐的王晓燕正在抿着嘴偷偷地笑。林佳玉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原来自己偷吃的行径早就被王晓燕发现了。羞愧之余林佳玉反而想开了。既然已被发现,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糖果是王晓燕送给自己的,干脆就大大方方地吃吧。林佳玉一边听课,一边左一颗右一颗悄悄地往嘴里塞糖果。到下课时,一袋糖果已被吃去了一大半。 自从“糖果事件”之后,王晓燕与林佳玉之间那种无形的友谊又进了一层。对于王晓燕来讲,林佳玉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她少女情怀的寄托。每次父母给她留下什么好吃的东西,她首先就会想到林佳玉,那怕自己不吃,也要带给林佳玉一份。而在林佳玉心目中,王晓燕则只不过是一个还需要别人关心与照顾的小妹妹,她性格倔强,但却善解人意。林佳玉很快也就适应了她那特殊的表示友谊的方式,每当他发现自己书包里出现好吃的东西,他也就会很自然地悄悄把它拿出来吃掉。 第 二 章 家 长 会 “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的开展,使学校方面意识到,目前进一步提高教学水平的关键在于提高学生——特别是干部子弟们——学习的自觉性和积极性。这不仅需要学校方面做工作,还需要家长方面的有效配合,也就是说,需要家长们对自己子女的学习状况进行必要的监督,施加必要的压力。为此,学校方面决定,在十二月初的第一个星期日,初一年级各班举行学生家长座谈会,一方面向家长们汇报学校方面近期来所做的工作,另一方面吁请家长们配合学校方面的工作。 为了使这次家长会举办得更完满,各班都进行了积极的准备工作。绘制各类评比图表;制作壁报;开辟五彩园地,展览优秀作业,作文;全面介绍本班同学们各方面的情况。在开会的当天,各班的班干部和部分热心公益的同学也应邀来到学校,协助老师接待客人。对学生们来讲,能应邀来学校协助老师举办家长会,是一种荣誉,一件很体面的任务。初一·一班获此殊荣的共有七人,除四位班干部外,还有三名干部子弟。 星期天早晨八点钟,距离预定开会时间还有一小时,家长们就开始陆续出现在校园里。最早赶到学校的是附近四季青公社各生产队的农民。六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农民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不享有国家所提供的任何生活保障,却承担着全社会最沉重,最艰苦的劳动。人民公社的三级管理体制象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农民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使他们变为了几乎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现代农奴。对于农民而言,社会主义的“学堂”——特别是那些大学、中学——都是些了不起的地方。那里一个最普通的老师都是国家正式的干部,下放到村里都是比大队党支部书记还要大的“官”。大队党支部书记在人民公社的三级管理体制中只不过是一名中层管理人员。但在他所管辖的地区内,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治下数以千计子民的生死荣辱完全取决于“他老人家”一念之间。然而,这样一位在农民眼中拥有无尚权威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政府体系中却仅仅只不过是一个最低级,未入流的干部,没有级别,没有工资,只拥有一份微薄的生活补贴。地位还不如“学堂”中的一位普通教师。因而农民们对“学堂”的确有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畏”。除了这种诚惶诚恐的“畏”,农民们对“学堂”及“学堂”里的老师们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因为“学堂”里的老师们可以把他们的孩子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土娃儿培养成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培养成一个比大队党支部书记还要大的官儿。接到学校开会的通知,农民们当然不敢怠慢。他们穿起自己最干净最整齐,过节时都舍不得常穿的衣服,早早就赶到了学校。走进布置一新的教室,见到年轻漂亮,笑容可鞠的班主任老师和衣衫笔挺,气宇轩昂负责接待的学生们,他们顿觉手足无措,连站都不知该往那里站。他们那种诚惶诚恐,见人就点头哈腰的神态使老师和负责接待的同学们都感到很不习惯,很不自在。 稍后一些到来的是附近各高等院校的知识分子们。知识分子们大多比较重视子女的教育。许多人都是夫妻一起来参加家长会的。这些知识分子们与老师略事寒暄,在来宾登记簿上签过名之后,便纷纷来到墙边,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壁报,优秀作业作文展览,及各类评比图表。他们或指指点点,悄声评议;或默默观赏,仔细品味,显然都在认真地研究比较着自己孩子与其他同学之间的差距。 随知识分子们之后而来的是各军队总部大院的军官们。首先到来的是一批校级军官。这些拥有上校,大校军衔的军官都是一些师级,副军级的干部,各总部机关具体业务部门的骨干,平常工作繁忙,连星期日都很少有时间休息。今天学校开家长会,正好趁机“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们之中许多人过去在同一个部队,是枪林弹雨中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解放后分配在北京的首脑机关工作,只因为单位不同,日常事务繁忙,多少年都没见过面了。今天想不到在孩子们的学校里碰了面,那种喜出望外的亲热劲儿使他们自己也变成了孩子。拥抱,握手,相互打闹,人还在走廊里,笑声、喧闹声就已经传进了教室。那笔挺的将校呢军装,那金光闪耀的领章、肩章,晃得老师、同学们眼睛都花了。沉浸在意外的欣喜与欢乐中,他们三五成群地涌进教室,畅谈别后的经历,全然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无可奈何的班主任老师只好让同学们分头拿起签名簿,一处一处地去请各位家长签名。林佳玉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军装笔挺的家长们,一位和林佳玉关系不错的干部子弟后勤学院的方一宁主动为林佳玉介绍各种肩章,领章的识别方式。肩章标志军衔,肩章上有两条横杠的是校级军官,两杠三星的是上校,两杠四星的是大校……。领章标志军兵种,领章上有坦克图形的是装甲兵,有交叉铁锹图形的是工程兵……。就在方一宁介绍得津津有味时,门外又来了几位家长。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身着银灰色中山装,身材高大,气度非凡。他刚一跨进教室,靠大门最近的几位校级军官们就不约而同地立正,向他敬礼。那中年人含笑点头,一一回礼。见此情景,老师意识到来者身份不凡,示意林佳玉拿签到簿请其签名。那中年人从衣袋中掏出一支镶金边的派克笔,在签到簿刘南江一栏的后面很潇洒地签上了刘厚林三个大字。原来他就是刘南江的父亲,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那位军械部部长,一位拥有中将军衔的高级军官。林佳玉刚刚听方一宁介绍过,按规定将军们参加非公务性活动是不能穿军装的,看来方一宁说的果然不错。在刘部长之后,又有两位将军光临。一位是丁芷兰的父亲,炮兵的副司令;一位是王丽娟的父亲,海军后勤部的部长,都是拥有少将军衔的高级军官。几位将军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些校级军官们纷纷赶过来向将军们敬礼或握手寒暄。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就在这时方一宁又趁乱跑过来,有几分神秘地要林佳玉跟他到学校门口看看。 来到校门口,眼前的景象不禁使林佳玉吃了一惊。校门口原本萧瑟冷清的土路两侧现在停满了各式各样豪华的小轿车,长长的车队一直排到了北洼路上,最少有一百多辆。初一年级六个班不过才有三百多名学生,家长有资格乘坐小轿车的居然就有一百多位,同学之中干部子弟之多真是大大超出了林佳玉的想象。方一宁不无炫耀地向林佳玉介绍起有关车的知识。“华沙”,“胜利 当林佳玉他们被老师派人叫回教室时,家长们已经就座,会议即将开始。教室里的课桌除了沿墙摆放外,还在教室中央仿照一般会议室的模式摆放成了一个中空的长方形。会议本来没有安排座次,家长们可以随意就座。但实际坐下来时,家长们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堆儿。在长方形的南侧就座的是那些肩章领章金碧辉煌,海陆空三军的高级军官们。高级军官们坐在了一起,知识分子们就颇有自知之明地“退避三舍”,坐到了长方形的北侧,高级军官们的对面。自觉低人一等的农民们则无声无息地溜到知识分子们背后,散坐在了那些靠墙边的椅子上。在长方形东端,也就是长方形的窄边,就座的是那三位身穿便服的将军。那里虽然还有富裕的座位,但无论是那些军装笔挺的校级军官们,还是那些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们都不好意思和将军们挤坐在一起。那里无形中就变成了类似于宴会的首席,会议的主席台之类的地方。班主任老师敬陪末座,带领学生们坐到了将军们的对面,长方形的西端。林佳玉的任务是协助老师做会议记录,因此老师特地在自己身旁给林佳玉留了一个座位。 会议开始,主持会议的班主任老师首先向各位家长介绍了学校的翻身计划和近几个月来学校方面所做的各项努力。班主任老师表示,召开这次家长会的目的就是要向家长们汇报情况,听取家长们的意见,希望家长们能与学校方面配合,共同作好孩子们的教育工作。班主任老师诚恳的话语使得许多家长,特别是那些知识分子们,深受感动。因而当班主任老师邀请各位家长们提意见时,首先发言的就是那些来自附近各高校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表示,感谢学校方面为孩子们所作的一切。严师出高徒,学校方面对孩子们的严格要求是非常必要的。作为家长,他们愿尽全力配合学校的工作,对自己孩子的学习加强督促与检查。部分家长还提出了一些与学校方面加强联系互相协作的具体建议。这些知识分子也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深知当老师的甘苦。他们由衷的感谢及对学校工作的高度评价使班主任老师心里暖洋洋的。她一边仔细地倾听着家长们的发言,一边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位家长所提出的意见与建议。 沉浸在一种辛勤耕作终获肯定的喜悦中,班主任老师并没有觉察到会场中的气氛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首先注意到这变化的是林佳玉。他本来的任务是协助老师做会议记录。但十三岁的男孩子还有着浓重的小娃娃心态,好奇,爱动,喜欢凑热闹。林佳玉一边记录,一边偷偷地打量着那些高级军官们各式各样金碧辉煌的领章与帽徽。无意间他注意到,随着一位接一位家长对学校工作的肯定与赞扬,那些高级军官们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他们交头接耳,似乎在小声议论着什么,然后公推坐在校官方阵东南角,和将军们距离最近的一位空军大校,代表大家和将军们小声说了些什么。得到将军们首肯之后,那些校级军官们便迅速安静了下来。他们个个正襟危坐,神态严肃,仿佛是一些即将出征的战士,正在等待着去厮杀,去战斗。林佳玉敏锐地觉察到在这些高级军官们之中似乎正弥散着一股可怕的火药味,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似乎就要发生了。 知识分子们的发言告一段落,热烈的会议场面暂时冷清了下来。班主任老师抬起头,含笑扫视全场,询问还有哪一位家长要发言。一位肩章上两杠三星,身穿陆军绿色军装的上校军官应声举起手来。 “请,”班主任老师做了一个肃客的手势。“您是…………?” “我是李飞的家长,总政治部的李林义。”上校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刚才听了老师的介绍和各位家长的发言,很有些感想。教育好我们的下一代不仅是教育工作者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各位家长的热切希望。在这方面师院附中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这一点应该予以充分的肯定。不过在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也不应忽视工作中所存在的缺点与问题。……”上校讲到这里时有意顿了一下儿,犀利的目光依次扫过坐在对面的每一位知识分子。他那严肃的神态与冷峻的目光与刚才各位知识分子家长发言时那亲切的笑容与感激的神情截然不同。一丝隐隐的不安在班主任老师心中掠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钢笔。“……在这里我先谈谈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所谓教育工作说到底就是要教书育人,而教书的最终目的是要育人。在前一阶段工作中,师院附中的老师们却忽视了这一点。他们在教书的过程中,对学生不问家庭出身,不讲阶级路线,大搞智育第一,分数至上,把学习成绩的优劣作为衡量学生的唯一标准。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我们党的教育方针。什么是我们党的教育方针呢?那就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也就是说,办教育首先要解决向什么人开门,为什么人服务,培养什么人的问题。在旧社会,学校的大门是向有钱人家子弟开放的,培养的是地主,资本家的继承人。而我们社会主义的学校,共产党领导下的学校则应向工人,贫下中农子弟开门,向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子弟开门,我们所要培养的是又红又专,具有高度政治思想觉悟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大搞智育第一,分数至上,表面上看起来是不偏不倚,是任人唯贤,但实质上是背离了我们党‘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根本方针,背离了我们党办教育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向工人,贫下中农子弟,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子弟倾斜的基本宗旨……” 李上校语含风雷,侃侃而谈。主持会议的班老师和所有在场的知识分子们脸上都变了颜色。在1957年那场可怕的反右斗争中,“反对党的教育方针”,或者说,“背离党的教育方针”这一类莫须有的罪名曾使成千上万善良的知识分子们被打成“右派”,跌入了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今天有人旧话重提,这些知识分子,特别是从事教育工作的知识分子们,焉能不闻声而色变。林佳玉一边做记录一边注意到,安老师的额头上转眼间就渗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她手中的钢笔颤抖得厉害,半天都未记下一个字来。十三岁的小孩子虽然还弄不太清楚李上校所讲的那些大道理,但从他所记录下来的那些字句中,林佳玉也看得出来李上校是在指责老师和学校方面没把工作做好。作为班上的优等生,林佳玉平时备受老师与学校领导的呵护。今天有人无端指责老师和学校领导,说得老师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林佳玉自然愤愤不平。但除了紧握手中的钢笔,狠狠地瞪上李上校几眼之外,十三岁的小男孩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可以助老师一臂之力。 “……据我个人所知,由于奉行了智育第一,分数至上的错误方针,在师院附中读书的工人,贫下中农子弟,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子弟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与照顾,相反却常因学习成绩不好而受到老师们的歧视与嘲讽。这种歧视与嘲讽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学习的积极性与自信心,使他们之中不少人产生了浓重的自暴自弃的情绪和自卑自贱的心理。例如…………” 李上校仍在侃侃而谈。班主任老师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坐在身边的林佳玉,压低声音说道:“快,去请校长来!”极度的震惊之余,年轻的女老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意识到了她个人根本应付不了目前的局势。 林佳玉放下手中的钢笔,悄悄溜出教室,撒腿就向二楼的校长室跑去。在小孩子们的心目中,请校长就是为老师搬救兵。校长的权威当然远胜于老师。别看李上校在安老师面前指手画脚,神气十足。校长一来,他肯定就蔫儿了。 校长和学校党支部的的赵书记正在校长室里研究工作。赵书记是原来教高中政治课的一位中年女教师,人生得很文静,很秀气,平常无论是待老师还是对学生都十分亲切,没有一点儿所谓书记的架子。赵书记的在场使林佳玉对校长的畏惧减轻了许多。他气喘吁吁地刚把李上校的原话向校长学说了两三句,赵书记脸上就变了颜色。她二话没说,拉起林佳玉的手,和校长一路小跑,匆匆赶到了初一、一班家长会的现场。 “…………教育工作千头万绪,最根本的一点是要把握住政治上的大方向。只有把握住了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这一根本方向,我们所作的一切才会有利于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反之,所作的工作越多,对我们事业的危害也就越大。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师院附中的同志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当校长和赵书记来到会场时,李上校的发言已近尾声。他肩章领章上那金碧辉煌的标识使校长和书记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位比海淀区教育局局长地位还要高出许多的官员。这样一位高级军官很严肃地指出,师院附中的工作背离了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根本方向!校长头上的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他脸色苍白,不声不响地和赵书记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了下来。林佳玉兴冲冲地把校长请了来,满以为可以为老师解围,为学校出口恶气,没想到校长刚进会场就蔫儿了,一句话都没敢说。林佳玉有几分困惑,几分迷惘,颇为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校长和书记的到来却使班主任老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班主任老师用目光示意,请校长和赵书记到前排就座。赵书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安老师继续主持会议。 继李上校之后,一位大校站了起来。这位高级军官显然是工农出身的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起话来完全不象李上校那样咬文嚼字含而不露。他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指责师院附中歧视干部子弟。他历数了自己的孩子如何因迟到而被老师罚站,如何因上课不注意听讲而被老师用粉笔头打,如何因回答不出问题被老师在课堂上当众挖苦嘲弄……。那位大校不无伤感地回忆说,有一次孩子就因没有按时完成家庭作业而被老师处罚,放学后不能回家,被留在教室里补作业、抄课文,直到天完全黑了,才顶着风雪回家。十三岁的孩子一个人摸黑回到家时,人已经滚成了泥球。……老师的歧视,同学们们的嘲讽,加上考试总不及格,孩子一提起上学就畏缩,每天早晨都磨蹭着不想起床,不愿到学校去,说起学校的事总是眼泪汪汪的。…………那位大校说着说着不觉动了感情,他愤怒地拍着桌子质问道:“………老子当年提着脑袋在枪林弹雨里干革命,不就是为了孩子们今天能过上幸福生活吗!旧社会咱人穷上不起学;今天革命胜利了,咱的孩子上个学为什么还这么难?今天我倒要问一问,这师院附中到底是不是咱共产党办的学校?这些老师到底是不是咱共产党的人?…………” 那位大校慷慨激昂的质问在高级军官之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控诉”师院附中对干部子弟的歧视与“迫害”,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师院附中的老师总是和干部子弟们过不去?为什么每次考试总是干部子弟们不及格?为什么共产党办的学校就不能照顾一下儿共产党人的后代?暴风骤雨般的控诉与质问压得校长、书记抬不起头来,压得班主任老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高级军官们剑拔弩张,整个教室中弥散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知识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四季青公社的农民们听得目瞪口呆。………… 一阵猛烈的“排炮”过后,会场上暂时沉寂下来。丁芷兰的父亲,那位炮兵的副司令与其他两位将军小声地交换了意见之后,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代表所有在场的军官们作了一个简短的总结性的发言。在发言中,他承认部分同志由于感情冲动,话说得是有些过头了,不少意见也带有一定的片面性。不过他希望师院附中的同志们能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来对待这些意见与批评,不要过分计较枝节问题。因为这些同志们直言不讳地提出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办教育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以及如何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的问题。这一点希望能引起师院附中同志们的高度重视。 将军的讲话等于为师院附中前一阶段工作中的失误定了性。将军的措辞虽然委婉,语气亦十分平和,,但那冷冰冰的结论却使老师和校长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将军作了总结性发言之后,其他军官们便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在场的知识分子们心里都很明白,这是一个敏感的带有政治性的话题。他们不敢随便插嘴,也不能随便插嘴。而那些来自四季青公社的农民们根本就没弄懂什么“方针”“方向”,什么“无产阶级政治”之类高深莫测的政治术语,就是想发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会场再次沉寂下来,沉寂得使人窒息,沉寂得使人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坐在“知识分子方阵”东北角,最靠近的 “将军席位”的一位中年妇女举起手来。 “请……”安老师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她正在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面临着巨大的精神上与心理上的压力,她并未忘记自己主持会议的职责。“您是……?” “我是王晓燕的母亲,国防工业部办公厅的赵微。” 林佳玉闻声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位中年妇女,自己同桌的母亲。那圆圆的脸盘,那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神韵,确实很有几分象王晓燕。那中年妇女衣着简朴,气度雍容。她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向老师及各位家长点头致意,犀利的目光扫过了整个教室,扫过了每一位家长的面庞。 “……刚才各位同志的发言我都听了。同志们的发言指出了师院附中前一阶段在具体教学方法中的缺点和不足。这确实应该引起师院附中同志们的重视,并在工作中加以改进。不过我们不能仅仅依据这些缺点和不足就认为师院附中的同志们没有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就认为师院附中的同志们排斥打击干部子弟。这种说法不仅言过其实,而且很不公平,很不负责任。师院附中是我们党办的学校。师院附中的老师们勤勤恳恳地想把学校办好,想进一步提高教学质量,就是在培养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接班人,就是在执行党的教育方针。任何人在工作中都会有失误,都会有不足之处。攻击一点不及其余,随意将别人工作中的缺点与不足上纲上线,这不是对待自己同志应有的态度。……” 王晓燕母亲的一席话在整个教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于顶风逆浪,为学校为老师们说句公道话,校长和老师的眼圈一下子都红了。在座的知识分子们则纷纷向王晓燕的母亲投来钦佩的目光,钦佩她在这种场合下居然敢捋将军们的虎须,居然敢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几位将军皱起了眉头。那些校级军官们更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总政治部的李林义上校正要愤怒地拍案而起,一位眼明手快的空军上校探起身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臂。那位空军上校在李上校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李上校不觉吃了一惊。刹那间,原本气鼓鼓的李上校一下子就象泻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坐在了椅子上。几位穿空军制服的高级军官急急忙忙与坐在自己周围的军官们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了一些什么之后,所有的军官们,包括那几位将军,便都安静了下来,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听任王晓燕母亲继续发言。 “……过去我的孩子学习也不太好,期中考试数学不及格。不过据我所知学校方面并没有排斥或歧视学习不好的学生。学校方面在同学之间开展“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组织学习好的学生一对一地帮助学习不好的同学补习功课。老师和同学们的热诚帮助不仅使我的孩子通过了补考,而且对学习的兴趣有了明显的增加。尤其在数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在这里,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学校里的老师们和所有热心帮助过我女儿的同学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王晓燕的母亲说到这里,转过身来对老师和所有在场的同学们真诚地鞠了个躬。王晓燕母亲的举动使所有在场的同学们深受感动。 安老师忙站起身来还礼;“这----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安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学校的领导和各位老师为教育好我们的孩子是尽了心尽了力的。如果我们自己孩子的学习成绩依然不理想的话,我们作家长就应该作一点儿自我反省,看我们是不是对自己孩子要求不严,过于娇纵,不能一味地把责任推给老师和学校,不能一味地责怪别人对孩子们关心照顾不够,更不能一味地上纲上线,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把工作方法上的不足政治化。…………” 王晓燕的母亲义正词严,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将军们和那些校级军官们默然无语。在场的知识分子们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还……还有哪位家长要发言吗?”安老师的声音依然有几分颤抖。她用她那柔和的目光扫视全场,征询家长们的意见。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饱经风霜的知识分子们都有自知之明,没有人敢在这种场合下,就这种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而那些高级军官们则好象被王晓燕母亲身上所特有的某种气质所震慑,个个神情颇为沮丧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会场上的气氛显得有几分尴尬。 “还有哪位家长要发言吗?”安老师再次征询家长们的意见。 安老师清澈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家长的面庞。那些来自四季青公社的农民们坐不住了。学校方面郑重其事地邀请自己来开会,其他家长们发言都很踊跃,自己似乎也应该说上两句。但要发言的话又该讲些什么呢?这些来自四季青公社的农民们从刚才激烈的争论中也已经听出来,有些家长是在说学校好,有些家长是在说学校不好。自己的孩子就在这里读书,自己当然不能说学校不好。但要说学校好老师好又该从哪儿说起呢?王晓燕母亲的发言启发了他们。师院附中是共产党办的学校!这些来自田间地头的农民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1949年以来的风风雨雨却他们却深深懂得,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凡是与共产党沾边的事儿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否则就要倒大霉。于是乎这些农民便一个个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颂扬起学校好,老师好,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今年生产队里获得了大丰收,心里美萝卜个个足有二斤多重。这都是毛主席领导得好,总路线好,大跃进好,人民公社好。……老实巴交的农民们一个接一个,一本正经地背诵着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标准“颂歌”,弄得将军们和那些高级军官们哭笑不得。但他们又不便打断别人对共产党的“颂扬”,只好皱着眉头坐在那里静听。知识分子们暗中笑破了肚子,但脸上又不敢显露出来。个个绷着脸坐在那里洗耳恭听。一场风雷滚滚,剑拔弩张的家长会便以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方式结束了。 对于林佳玉和他的同学们,十二月初的这次家长会只不过是一幕轻喜剧,一阵过眼的烟云。然而对于老师,对于校长,对于北京市有关当局来讲,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第二天, 也就是星期一,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班主 林佳玉叫到了校长室。在校长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陌生人,身体躬得象一只大虾米。校长和赵书记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那陌生人一边听汇报,一边翻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会议记录。他眉峰紧锁,脸色阴沉得可怕。见到 “……李林义是什么东西,居然跑到我们北京市里大喊大叫。----”校长的话还未落音,“大虾米”已气得跳了起来。“------你们给我顶住!老子是为党办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的!不是给他们当奴才,伺候他们那些少爷小姐的!老子就是要因材施教,就是要认人唯分。他们要是不满意,让他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滚蛋!……”“大虾米”拍着桌子大发雷霆。校长尴尬地连忙叫安老师带林佳玉离开校长室,然后小心地关紧了房门。 在二楼的走廊里,林佳玉好奇地问老师,那“大虾米”是谁?他来学校干什么?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林佳玉年纪虽小,但察言观色也能明白,“大虾米”是站在校长和老师们一边的,他骂的是昨天来开家长会的那些高级军官们。“大虾米”的语言虽然粗俗,但为人似乎还很爽直,敢说敢讲,敢怒敢骂。林佳玉心想昨天要是“大虾米”在场就好了。他好奇地向老师打听“大虾米”的来历。心事重重的安老师只是简单地告诉林佳玉那“大虾米”是市委文教部部长,是来学校检查工作的。 市委文教部部长亲自到学校来核实情况使安老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明白这是一场带有政治性的风波。自己作为一名家庭出身也有问题的青年教师,一但被卷入其间后果肯定不堪设想。自己要想避免被卷入风波,从现在起就必须谨言慎行,步步留心。因而当林佳玉好奇地向她打听情况时,安老师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其实 根据市委的指示,各个学校迅速采取了相应措施,积极吸收干部子弟入团,增加各级团干部中干部子弟的人数,在高年级适量吸收一些高级干部子弟入党。依据学校领导的布置,师院附中初一年级各班也进行了班委会的改组,吸收了一些干部子弟担任班干部。初一(一)班班委会改组,王晓燕出任了文娱委员,来自海军大院的梁曼云出任了劳动委员。各科总成绩位列全班第一的李文媛仍为班主席,总成绩第二的林佳玉仍为学习委员。同时学校方面大力倡导“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加强了对干部子弟在学习方面的帮助,缓和了矛盾,暂时稳定了学校的局面。 第 三 章 情 窦 初 开 年近岁末,学校里各班的同学们都开始筹备除夕之夜的联欢晚会。这是学校方面为了增进同学之间的友谊与班集体的团结而采取的措施之一。对于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初一年级的同学们来说,除夕之夜在学校开晚会,这是一项从未参加过的活动,一项新奇鲜,刺激,富有神秘色彩的活动。离新年还有一个星期,同学们就已经兴奋得坐不住了。为举办晚会而筹集班费的过程特别顺利,老师倡议家庭生活富裕的同学发扬互助精神,代家庭生活困难的同学缴一次特别班费。干部子弟们争先恐后地涌到文娱委员王晓燕那里交钱。许多人扔下钱就走,连姓名都不肯登记。按老师的原定计划,全班五十二人,每人三角,筹集十五元钱左右,买点儿花生瓜子就可以了。没想到最后王晓燕所收到特别班费的总数竟多达五十一元六角。这从另一个侧面也看出了同学们对这次晚会的期待与盼望。 除夕的下午,王晓燕和几个空军大院的女孩子也不知从那里弄来了许多彩带和灯笼。她们指挥着十多位热心的男同学在教室中张灯结彩,并用二十张课桌在教室中央拼成了一个大“会议桌”。“会议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上面摆放着一盘盘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五十三个红得可爱的大苹果。隆冬时节,真不知王晓燕她们是从那里弄到的这些苹果。 夜幕降临,在灯光的照耀下,初一(一)班教室里流光溢彩,整个会场美仑美焕。王晓燕她们新颖的设计吸引了许多其他班级的同学 晚上七点,晚会正式开始。全班同学围坐在“会议桌”旁,王晓燕打开了她们不知从那里借来了一台小巧的收音机,轻柔优美的旋律回荡在五光十色的教室中。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晚会,每个同学心中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老师讲完话,王晓燕和其他几位女同学熄灭了电灯,点燃了灯笼,把苹果和糖果分给老师和每一位同学。悠扬的乐曲在色泽艳丽的彩带中飘荡,红通通的苹果和各式各样的糖果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变幻的色彩。同学们不觉都沉醉了,沉醉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沉醉在欢乐与兴奋中。晚会的高潮是王晓燕她们所设计的游戏“击鼓传花”。王晓燕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腰鼓和一朵用红绸结成的绢花,宣布了游戏的规则。她请安老师出任第一任鼓手,请同学们围着“会议桌”坐成一圈,传递绢花。鼓声停止时,绢花落在谁手中,谁就站起来表演一个小节目。节目内容不限,或唱一支歌,或讲一个笑话,或给大家出一个谜语,或背诵一首诗都行。表演完节目的人接任鼓手,击鼓将游戏继续下去。 清脆的鼓点声把晚会推向高潮。同学们围坐在“大桌”旁笑着,叫着,飞速地把别人传到自己手中的绢花扔到下一个人手中,就好象在传递着一个烫手的火球。火红的绢花犹如一个小小的精灵在同学们手中跳跃。………… 当激越的鼓点声嘎然而止时,绢花被抛进了班主席李文媛手中。在同学们的哄闹和掌声中,李文媛有几分羞涩地站起身来,在摇曳的烛光下,女孩子双颊绯红地为大家唱了一首湖南民歌《茉莉花》。那优美的曲调,如银铃般的歌声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呆了。全班同学谁都没有想到班主席有如此出色的歌喉与天赋。一曲既终,全场鸦雀无声,过了足足十秒钟,教室里才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同学们一致要求李文媛再为大家唱一支歌。盛情难却,羞得双颊通红的李文媛只好又为大家演唱了一曲具有青海民歌风味的歌曲《二郎山》。………… 在迷离的烛光下,少女那流动的眼波,那酡红的面颊,那如银铃般的歌声震撼了林佳玉的心灵,拨动了他心底最隐秘的琴弦。十三、四岁男孩子还没有进入青春期,无论从心理上来讲,还是从生理上来讲,还都处于一种尚未成熟的发育阶段。然而心理的成长与生理的成长并不完全同步。生理的发育是渐进的,与年龄的增长成正比;而心理的发育,感情的成长却往往呈飞跃或突变的形式。在那令人难忘的除夕之夜,在那摇曳迷离的烛光下,少女那甜美的歌声犹如一剂神奇的催化剂,使得林佳玉的情感世界发生了质的突变。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班主席那窈窕的身段,那明如秋水的眼睛,那鸭蛋形白里透红的面庞,无不令林佳玉感到一种强烈的难以抵御的美的诱惑。那美的诱惑使人心动,使人难以自己。………… 一连几天林佳玉心情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心中那难以名状的燥动使他的眼睛一刻都不愿意离开班主席那窈窕的身影。然而人言可畏,在同学们的眼皮底下林佳玉丝毫也不敢流露出自己对班主席的迷恋。他只能把自己这份炙热情感深藏在心底。在课堂上他常常趁别人不注意时转过头去飞快地瞥上班主席一眼。这惊鸿一瞥虽然很短暂,也许还不足一秒钟。然而这短暂的一瞥就足以使林佳玉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感到一阵惬意的清凉和甜美。课下林佳玉和班主席都是班上的学生干部,常在一起开会,出壁报,举办各种活动。少女的纯真,少女的甜美,少女那银铃般的笑声常使林佳玉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儿对异性的迷恋也许还不能称之为爱,那只不过是一种对友谊的渴求,对美的向往,对女性温柔的依恋。当然在这其中也隐含几分处于萌芽状态中的对异性懵懂的的爱恋。正是这懵懂的爱使林佳玉对身边一些事物的看法不知不觉间有了巨大的转变。例如。班主席一贯待人热诚大方,和每位同学打交道时态度都很亲切。过去,在林佳玉看来,这正是班主席的优点,正是使他心折之处。然而今天,班主席对男生的微笑,班主席和男生的亲切交谈都会使林佳玉心中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有一种隐隐的忐忑不安。尤其使林佳玉感到不安的是班主席与她的同桌王涌泉之间的亲密关系。作为原田村小学少先队的大队长,王涌泉曾是田村小学最优秀的学生。升入中学后,由于家庭贫困,上学路途遥远等客观原因的影响,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一度几乎丧失了继续求学的信心。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儿红”活动,班主席主动承担了帮助王涌泉的任务。班主席以一个女孩子特有的细心与耐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课余时间,不厌其烦地给王涌泉一点一点地讲解课本中他所不明白的地方,终于使王涌泉在学习方面慢慢赶了上来。班主席不仅在学习方面关心自己的同桌,在生活方面也常给予他各种帮助。六十年代初,京郊的农民被人民公社三级所有制束缚得死死,绝大多数家庭都穷得一贫如洗,连日常生活所需的盐和火柴都要拿家里母鸡当天所下的蛋去供销社换。穷到连糊口都很艰难的地步,农民们当然也无力为自己的子女添置必要的学习用品。王涌泉平常用的是家里自制的“墨水”,自制的“蘸水钢笔”,连做作业的练习本都是用不知从那里捡来的废纸自己装订制作的。班主席常把自己的学习用具无偿地借给王涌泉使用。在王涌泉参加补考前夕,她把自己最心爱的钢笔送给了他,以免他那根破旧的“蘸水笔”在关键时刻“罢工”。当班主席硬把钢笔塞到王涌泉手中时,王涌泉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他冲出教室,躲在树阴背后大哭了一场。 班主席对王涌泉的真诚帮助曾得到过老师和同学们的普遍好评。也曾深深感动过林佳玉的心。然而今天林佳玉对班主席的做法却有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观感。每逢看到班主席给王涌泉讲解疑难问题时那耳鬓厮磨的亲近神态,每逢看到班主席把削好的铅笔递到王涌泉手中时那关切的眼神,林佳玉心中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楚。异性之间的爱,无论是火热的爱,还是懵懂的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容不下第三者的排他性。林佳玉自认为自己是全班最优秀的男生。他接受不了他所崇拜的女孩和别人“亲近”的现实。 在“痛苦”煎熬下的林佳玉终于忍不住给班主席写了一张便条。便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希望你能真诚地告诉我,你最喜欢谁?”这是一个令林佳玉寝食难安的问题,也是林佳玉最渴望得到明确答案的问题。但林佳玉却不敢在便条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他在便条下面列了一道复杂的因式分解题,把自己的学号嵌在了答案中。 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全体同学都到操场上去作课间操时,林佳玉借口肚子不舒服悄悄溜了回来,偷偷把自己准备好的便条夹在了班主席的英文课本中。第三节课就是英语课。当老师走进教室时,林佳玉的心跳得乒乒乱响。他不知道班主席看到条子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由于“做贼心虚”,他不敢也没有勇气偷窥班主席的举动。班主席从书包中拿出课本,刚一打开就发现了那张便条。便条上那简短的词语使班主席的面颊上飞起了一片红晕。虽然班主席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但她是那种身体发育比较早的女孩。她那窈窕的身段,秀美的面容早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开始吸引那些年龄大些的男孩子们的目光了。各种幼稚的带有挑逗性的字条常出现在她的书包里,课桌上。上中学之后,由于师院附中是这一带比较正规的中学,学生素质整齐,学校纪律严明,加之功课繁忙,学习压力骤增,所以近一年来班主席没有再受到过类似的骚扰。今天猛然又见到了字条,尽管条上没有那些肉麻的挑逗性的字句,但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还是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男孩子那咄咄逼人的气息和火辣辣的目光。班主席羞得双颊绯红。她迅速把字条压到了书的最底部。心跳得乒乓乱响,一时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根本就无暇去注意那道复杂的数学题,更没有勇气去猜那写条的人到底是谁。 下了课以后,班主席低垂着头,拿着英语课本,一路小跑地来到了 女孩子离去之后, 第二天是星期天,林佳玉的父亲把儿子叫到书房里。在祖父的遗像前,父亲拿出“字条”把林佳玉臭骂了一顿。父亲的斥责使林佳玉羞愧得无地自容。除了羞愧之外,林佳玉还有一种被人出卖,被人羞辱了的感觉。林佳玉不能理解的是,即便班主席不愿接受他的情感,也不该 出于对林佳玉和班主席的爱护, 林佳玉反常的举止使班主席敏锐地意识到,原来给自己写条子的人就是林佳玉。回想起过去男孩子悄悄地注视着自己时的那专注眼神,回想起两人目光无意间交会时那羞涩的令人心动的瞬间,班主席心中颇有几分懊悔。她懊悔自己拿到那条子后不该那样慌乱。她懊悔自己不该匆匆忙忙把条子交给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三。上午第三节课又是英语课。老师上节课曾留有作业,要求大家背诵一段由男女生对话的课文。上课伊始。老师检查作业完成情况,但一连点了五对儿同学,却没有一组能把对话完整地顺畅地背诵下来。最后一组干脆声明,对话难度太大,他们根本就背不下来。那种自暴自弃的无所谓的态度把老师气得脸色铁青。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到林佳玉面前,挥手把他叫了起来。林佳玉是英语老师平常最喜欢学生,老师确信他这个“得意门生”一定能把对话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老师把林佳玉叫起来之后,继续用目光在整个教室中搜索。显然他是想给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选一个最佳“伙伴”,使他们所表演的对话尽可能的完美,给全班所有那些背不出对话的同学作出个榜样。林佳玉当然 女孩子应声站了起来。俏丽的面庞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严格地说,在班上的女生中,英文学得最好的是曹云秀,班主席只能排在第二或第三位。老师越过曹云秀而选中了班主席,大家心中都不免有几分诧异。老师点到班主席的名字,也完全出乎了林佳玉的预料。望着班主席那窈窕的背影,林佳玉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最心仪的女孩,也是他最“痛恨”的女孩。这是曾使他心神皆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女孩,也是曾“冷酷地践踏他的情感”,使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的女孩。今天老师居然要他们两人合作表演男女生对话。---------- “好。现在由林佳玉和李文媛给我们大家背诵对话,请所有的同学注意听。”老师面向全班同学宣布道。 “对不起,老师,我不会背。”老师的话音刚落,林佳玉就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男孩子特有的那种强烈的自尊使他不愿在全班同学面前,与一个曾“羞辱”过他的女孩子共同背诵这段对话。 整个教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老师慢慢转过头来,用他那深遽的目光盯着林佳玉问道:“你是说你不会背吗?” “是的。”林佳玉的回答很简洁,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 “那我只能给你记一个2分了?”老师的话语意味深长。课堂提问得2分,对一个三好学生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耻辱。 “我确实不会背。”林佳玉的态度很坚决。 “那好,你可以坐下了。”老师的脸上平淡得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班主席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坐下吧。” 老师大步回到讲台前,打开了课本:“现在开始讲第18课。-------------” 林佳玉背着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着同学们那诧异的目光,他心中有一种“复仇”后的快感。然而,这种“快意恩仇”的英雄感并没有持续很久,林佳玉很快就发现同学们的目光转移了方向,不少人还在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着什么。顺着同学们的目光望去,林佳玉震惊地发现班主席哭了。她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无声地抽泣着。从那耸动的肩头看,她哭得很伤心。班主席无声的抽泣使林佳玉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那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伤心欲绝的班主席,心中仿佛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英语课上的“对话风波”在班上同学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本来某一男生不愿与女生一起背诵对话,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班主席这一哭却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离奇的谣言不胫而走。有人说班主席和林佳玉一直在偷偷地要好着,甚至绘声绘色地传说,有人见到过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走进电影院,只是最近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事闹翻了,林佳玉才公开给班主席一个难堪。---------有人说,是班主席一直在死乞白赖地追着林佳玉,林佳玉烦透了她,宁肯不及格,也不愿与她一起表演对话。------------ 也有人仗义执言,说林佳玉和班主席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只不过那对话的内容太“亲切”,林佳玉只愿意一个人背诵,不愿和一个女孩一起背,怕男同学们事后拿他打趣。-------------对于班上的男孩子们来说,“对话风波”只不过是紧张的学习生活中的一段有趣的小插曲,议论一阵之后也就渐渐被淡忘了。然而对于班上的女孩子们来说,这风波却在许多人心中激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涟漪。英俊潇洒学习优秀的林佳玉是许多女孩子心中那朦胧的“白马王子” 。今天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居然和别的女孩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许多女孩心中都有一股浓浓的醋意。在班主席与林佳玉谁是谁非的问题上,她们更愿意相信林佳玉是清白的,班主席是在死乞白赖地追求着林佳玉。班主席的声望很快在女生们的小圈子中一落千丈,班主席遭到了全班女生无形的排斥和鄙视。有人甚至公开在林佳玉面前把班主席称之为“假古兰丹姆”,影射班主席就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那个冒充纯真少女古兰丹姆追求我们边防战士阿米尔的女特务。 在那谣言漫天的岁月里,能始终保持头脑冷静的只有王晓燕一个人。作为同桌,作为一个“有心人”,王晓燕早就注意到了林佳玉对班主席的痴迷。那痴迷曾使王晓燕心中有一份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伤心与失望。但王晓燕是一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孩子,“失败”只能激起她更顽强的拼搏精神。她强忍住心头的失望与痛苦,悄悄地“强化”了她对林佳玉的“关心与照顾”,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变化,等待着采取行动“扭转乾坤”的最佳时机。当林佳玉对班主席的态度一夜之间发生了180 度的大转弯时,王晓燕也曾和全班同学一样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王晓燕发现“突变”的原因似乎是班主席在什么地方无意间严重挫伤了林佳玉的自尊心,激起了林佳玉的强烈反应。班主席似乎很想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林佳玉高傲地一直不肯给她这个机会。在“对话风波”中,林佳玉又一次以自己的“傲慢”深深挫伤了班主席的心,使班主席在全班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王晓燕在一旁冷眼观察着事件的发展。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班主席的“清白”,但她却听任各种谣言漫天飞舞而不置一词,直到各种谣言,痛苦和耻辱彻底粉碎了班主席对林佳玉的最后一丝好感,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 又切切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第 四 章 豪 门 千 金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一年。对于林佳玉来说,这一年是和班主席进行冷战的一年,是沉闷而索然无味的一年。经过一年多“无声的战争”,在学习方面,林佳玉已经取得与班主席并驾齐驱的地位,数学,英语等科目还略占上风。但“胜利”所带给林佳玉的并不是欣喜,不是什么成就感,相反而是一种失去了竞争对手,失去了奋斗目标的落寞。 下午第二节课后,班主席带着一群女生在教室里制作新的一期墙报。林佳玉不愿和班主席一起呆在教室里,就和七,八个男生来到了后操场上。适值春暖花开之季,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即将召开,许多同学们放学后不愿早早回家,都在操场上积极地进行“备战”。操场上热闹非凡。篮球场,足球场,田径训练场地里到处都是 “人满为患”。林佳玉和其他几个男生在操场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可玩的地方。最后还是方一宁发现,田径场上沙坑那没人。不知高中哪个班刚上完体育课,人都匆匆忙忙地走了,练习撑杆跳的各种器械还没有收起来。方一宁提议去那边看看。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响应。初中的小孩子无论从身体发育程度上来讲,还是从掌握高难的空中平衡的能力上讲都还不适于练撑杆跳,所以初中各班的体育课中没有撑杆跳这一科目。但撑杆跳这一项目对初中的同学们,特别是男孩子们,一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特别是当他们看到,高中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手持长长的跳杆轻盈地起跑,加速,然后用跳杆在沙坑边轻轻一点,整个身体借助于跳杆的弹力腾空而起,仿佛在空中飞翔似的,轻轻巧巧地就跃过了足有一人多高的横杆。那姿态之优美,动作之轻灵使这些还不到练撑杆跳年纪的男孩子们羡慕得眼睛都发直了。今天想不到自己居然也能有一个尝试撑杆跳的机会,真是太棒了!。大家兴高采烈地跑到沙坑旁,七手八脚地支好标杆,就模仿着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姿势,尝试着跳了起来。开始他们只敢把标杆放在 听说林佳玉受了伤,班上的十多个女生们飞也似地和班主任老师一起赶到了出事的现场。林佳玉被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生扶持着坐在垫子边上,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看到林佳玉手臂那奇特的扭曲的样子,素来比男生镇静的女生们也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班主任老师顾不得追究事故的责任,当即吩咐道:“快,赶快用自行车先送他去医院。”老师的话提醒了大家。方一宁飞快地推来自己的自行车,几个男生七手八脚就把林佳玉抬到了自行车上。方一宁推着自行车,几个男生左右扶持着林佳玉,一行人在老师的带领下出了学校大门。王晓燕,班主席和一群女生紧紧地跟在自行车后面。虽然老师再三劝女生们回去,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受伤,吉凶未卜,没有一个女生肯回去。 离师院附中最近的医院是空军总医院。空军总医院就在北洼路南口,距离师院附中不到一里路。在空军总医院大门口,他们被警卫拦住了去路。老师和几位同学跑到传达室,向一位带班的上士解释说:“我们是师院附中的,有位同学手臂骨折,想请你们给看看,行吗?” 那位上士很客气地问道:“这位小同学的家长是我们空军的吗?” 老师摇了摇头。 “是部队上的人吗?” 老师再次摇了摇头。 “那就不太好办了。”上士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是部队的医院,不对外门诊,你们还是去地方医院吧。” “地方医院太远了。同志,您看你们能不能帮个忙,先给处理一下。”老师恳求道:“复兴医院离这儿最近,恐怕没有半个小时我们也到不了。孩子才十四,五岁,我怕他疼得受不了。” “这位是老师吧?”上士很有礼貌地解释道:“不是我们不肯帮忙。部队医院没有对外门诊,收费问题不好解决。如果这位小同学的家长是部队上的,我们还可以转账。他父母是地方上的,就没办法了。你们还是赶快去地方医院吧,别耽误了孩子的伤。” 上士的话虽然说得很客气,但态度十分坚定,一点儿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老师真是左右为难。走吧?路这么远,林佳玉怎么受得了?不走吧?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继续恳求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老师身后响起:“解放军不是人民子弟兵吗?人民子弟兵今天怎么就不能为人民服务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虽然很幼稚,但话语中却有一股霸气,有一股浓浓的挑衅的味道,斥责的味道。老师闻声转过头来,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王晓燕。 那上士看上去是从农村出来的兵,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个农村兵二十岁出头就能升为上士班长,人肯定是比较能干的。不过在首脑机关呆得时间长了,谁身上都难免带有几分官气和傲气。今天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当众申斥,这口气那上士当然忍不下去。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有几分鄙夷地瞥了王晓燕一眼,冷冷地说道:“哼,我们为不为人民服务,你管得着吗!” 上士那轻蔑的神态,那蛮横的语气,把王晓燕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等着。”王晓燕恨恨地说道:“我管不着你,总有管得着你的人。你们的电话呢?我要打个电话。” 上士仰起头,摆出一副根本不屑于理睬王晓燕的神态。王晓燕打量了一眼传达室内的布局,发现电话就在外屋的桌子上。她不再理睬那上士,从他身边绕过去,径自向那放着电话机的桌子走去。王晓燕目中无人的举动使那上士勃然大怒,他抢上前两步,伸手就拦住了王晓燕的去路。“你不能随便用我们的电话,这是军用电话。” “你给我让开!”王晓燕指着上士的鼻尖怒喝道: “我爸爸就是空军的副司令,我凭什么不能用这个电话!” 王晓燕的话犹如晴空霹雳,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震得呆住了。学校填写学生登记表,王晓燕每次在父亲职业那一栏中都只是简单地填写“空军司令部工作人员”。所以除了几位家住空军大院的女生之外,班上所有的人, 对 那上士顿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王晓燕拿起话筒,拨通了空军司令部的总机。 “请转503。” 作为空军总医院传达室带班的警卫班长,那上士一听这个号码就明白,王晓燕的父亲不仅真是空军的副司令,而且是排位在前,握有实权的副司令。那上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作为一个来自农村的士兵,他苦熬了几年,才熬到了一个上士班长的头衔,眼看还差一步就能晋升为军官,就能永远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了。然而今天他却无缘无故地开罪了空军副司令的女儿。上士真恨不得能自己抽自己两个嘴巴。传达室里屋的两名士兵也明白他们的班长今天是闯了大祸。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竖起耳朵聆听着外屋的动静。 “喂,陈秘书吗?”一片静寂之中,只有王晓燕的声音脆生生地在传达室内回响: “我是晓燕。我爸爸呢?我有急事,请他接个电话。” 秘书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他听出王晓燕的语气十分严肃,因而丝毫不敢怠慢:“好的,晓燕,我马上请首长接电话。” 王晓燕手握话筒,冷冷地瞥了那上士一眼。那上士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传达室内外一片静寂,静寂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喂,爸爸嘛。”听到父亲的声音,王晓燕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好象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爸,我是晓燕。我现在就在你们空军总医院大门口。我们有个同学摔断了胳膊,疼得快要晕死过去了。门口的警卫楞是不准我们进大门,说部队医院不能给老百姓看病。----”王晓燕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唧唧呱呱地对父亲诉说着。她越说越有气,声音不觉高了起来:“------爸,你们的人见死不救也就罢了,他们还说风凉话,说总医院就是不为人民服务,看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 “不会吧,”王副司令被女儿刁蛮的话语逗乐了。“总医院的人再没水平,也不会说这种荒唐话吧?” “真的,爸爸,我不骗你。”王晓燕听父亲不肯相信,不觉急了起来:“他们不让我们进大门,也不给我们看病。爸,你瞧你的这些兵,哪儿还象什么人民子弟兵,那不蛮讲理的劲儿就跟电影里的国民党兵一模一样。-----” “别胡说!”王副司令笑着打断了女儿的话。“知女莫如父”。王副司令膝下只有三个女儿。他平常最喜欢这个聪明而刁蛮的二女儿,知道她处处好强,从不肯吃一点儿亏。今天肯定是人家不让他们进门,双方争执起来,她争不过人家,就打电话来告刁状:“好,好,我的大小姐,你就少说两句吧。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们政委,让他尽快给你们这些 ‘人民’看病。” 得到了父亲的允诺,王晓燕这才放下了电话,得意地转过身来。这时那上士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身为一个老兵,那上士深知部队里的规矩。对这件事,副司令本人无须置评,只要把女儿的话“客观”地向总医院方面转述一下,他一个小小的上士就吃罪不起。“否认军队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破坏军民关系”,“损害空军声誉”,随便那一项罪名都能导致一名上士被空军方面所开革。事关副司令的女儿,总医院方面肯定没有人愿意为他一个小小的上士说话。眼看着自己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那上士脸色苍白,全身都在发抖。传达室里屋上士的那两个部下吓得直吐舌头。小丫头这一状可告得够刁的,看来不仅他们班长要倒霉,恐怕连他们也会受到牵连。 果然不到两分钟,一名上尉军官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气急败坏地从警卫连驻地那边冲了过来。见到老师和同学们,那上尉忙刹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说道:“是师院附中的同志们吧?真对不起,军医马上就到。----”话还没说完,那上尉转头见到上士。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好个 上士垂头丧气地带着他的两个部下走后,满头大汗的上尉一边忙着请老师和同学们进医院大门,一边不停地 上尉的话还没有落音。一位年轻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尉军医和两名卫生兵就抬着一副担架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他们小心地把林佳玉扶上担架,簇拥着老师和同学们来到了医院的主楼前。 迎候在主楼前的是一位领章上有两杠四星的空军大校,他的脸胖乎乎的,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在那位大校身旁是一名头发已经花白,军装外套着白大褂的中校军医和一名年轻的中尉军官。见到老师和同学们,那大校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象碰到了老朋友似的,紧紧握住了老师的双手:“这位是师院附中的老师吧?欢迎,欢迎。我是咱们医院的政委王清,你们叫我小王----,噢,不。------”说到这里,那大校顿了顿,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年轻得还有几分娃娃象的女教师和她那些十四,五岁的学生们,然后自我解嘲似的说道:“----你们还是叫我老王吧,要不然我可就吃亏了。”胖政委那诙谐的语言一下子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胖政委指着那位头发花白,正在俯身查看林佳玉伤势的中校军医向大家介绍道:“这是咱们骨科的张主任,咱们医院最优秀的骨科专家。有张主任在,大家只管放心好了。治摔伤对咱们张主任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政委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那中校军医:“是吧,张主任?” 查看过林佳玉的伤势,那中校军医对胖政委点了点头:“看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政委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好,让咱们张主任先把受伤的小同学带到骨科去。老师和同学们请随我到办公室休息。保证过一会儿就能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同学。”那胖政委言语风趣,态度和蔼,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化解了大家心中的紧张与不安。 按政委的建议,在场的全体人员兵分两路。中尉军医和两名卫生兵抬着林佳玉随张主任前往骨科急诊室。政委和那位年轻的中尉军官则殷勤地引导大家前往二楼的政委办公室。 眼巴巴地望着林佳玉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走远了,王晓燕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很想也跟着过去看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有几分羞却,有几分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走出人群,对那政委说道:“政委,我能跟着去骨科看看吗?” 政委闻声转过头来。小姑娘亭亭玉立,气度不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政委心中一动,他深深地望了王晓燕一眼,转而向身边的 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几年不见,咱们晓燕都长成大姑娘了。”政委脸上绽开一片亲切的笑容:“五八年我去你家时,你才这么高。-------”政委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晓燕,你爸可是我的老首长了,在江西苏区时我还给他当过警卫员呢。不信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政委笑眯眯地摆出一副老熟人的架势,王晓燕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王叔叔。”政委望了望远去的担架,又望了望王晓燕,眉梢眼角浮现出几许柔情。他弯下腰,压低声音在王晓燕耳边说道: “----晓燕,你跟叔叔说实话,你要去骨科,是放心不下他?还是放心不下我们张主任的技术?”政委旁敲侧击,话中有话,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女孩眼中那羞涩与腼腆的神色。 王晓燕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噢,我明白了。”政委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在那一瞬间,他那童心未泯的神态,真一点儿都不象一位年逾不惑的,副军级的高级干部。“同学之间互相关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对那年轻的军官下达了命令:“小李,送这位小同学去骨科张主任那儿。一定要照顾好她。有事随时向我报告。” 政委办公室在二楼,外间大得象一个小会议室,沿墙是一溜沙发。沙发前还摆放着一些精致的小茶几。政委请老师和同学们就座后,很认真很诚恳地表示,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拥政爱民是解放军的传统,为人民排忧解难,为受伤的同学看病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今天之所以发生误会,完全是由于我们对年轻同志所进行的传统教育不够,今后我们一定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做好这方面的工作。政委诚挚的检讨和歉意使 经过一番解释与谦让,屋里的气氛顿时亲切了许多。根据政委的示意,秘书和服务员端来了一盘又一盘的苹果,橘子和糖果,分别摆在了各个茶几上。1964年早春,国家虽然已经度过了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但市场供应还不充裕。特别是在这早春时节,北京城里的大小商店中根本就见不到什么象样的水果,更不用说这么大个头,这么鲜亮的苹果,橘子了。至于那些五颜六色的高级糖果,许多同学更是连见都没有见到过。 面对五颜六色的糖果和鲜亮诱人的苹果橘子,年轻的 同学们说到底还只是些孩子,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他们对政委 “超规格的款待”,并没有什么疑惑与不安。相反,面对这五光十色的糖和水果,不少人喜形于色,抓耳挠腮,很有几分坐立不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先伸手去拿那些糖和水果。 还是政委率先打破了这尴尬局面。他剥开一个橘子,递到老师手中。“难得你们到这里来做客,军民本是一家人嘛,来尝尝,别客气。”说着他又剥了一颗糖果丢进自己嘴里,转过身来对其他同学们说道:“喂,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要是不肯吃的话,我可不客气了。谁要是在这儿跟我假客气,待会儿没吃着,自己可别后悔。”政委亦庄亦谐的神态把大家全都逗笑了。政委站起身一边给同学们分糖和水果,一边亲切地和孩子们聊了起来。一会儿问问这个学习怎么样,爸爸是做什么的;一会问问那个家里兄弟姐妹有几个,淘不淘气,是不是被妈妈打过屁股。几分钟之后,政委就成了所有孩子们的知心人。孩子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争先恐后地向政委讲述着自己和自己家里的情况。 那充满欢声笑语的热闹场 把孩子们都哄得高兴了之后,乘他们正在说笑打闹,互相比较着手中的糖果时,政委悄然来到老师身边:“ 老师微微一怔。她这时才发现,政委那总是笑咪咪的圆脸上有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 里屋布置得颇为考究,宽大的办公桌后是一个舒适的大皮椅。办公桌对面有两组小沙发。看来这才是政委平常办公的地方。政委请老师在办公桌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政委,有什么事吗?” “噢,不,没什么,---”政委似乎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老师探询的目光,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刚才那位受伤的小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佳玉。” “噢,----林佳玉?”政委显然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他学习还不错吧?” “他是我那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不仅自己学习好,而且还能热心帮助其他同学----”说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老师的话不觉多了起来。她以为人家部队里讲究“突出政治”,连看个病也要了解病人平常的工作表现,所以竭尽全力地想为林佳玉“评功摆好”。 “他---他平常和晓燕-----啊-----” 政委吞吞吐吐,字斟句酌地探问道。“啊,---那个 ---那个关系怎么样?” “关系?----”老师的思路一时间还没有转过弯来。“----他们关系挺好的。他们两人是同桌,又都是班上的学生干部,经常在一起工作,互相配合的还不错。------” “噢, ---”政委好奇地进一步探问道:“----那他们, ----啊,他俩----有没有那种,----啊,----超出一般同学的友谊?” 政委“啊”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当的词语,委婉地表达出了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 “-----什么?超出一般同学的关系?------” 猛然间, “噢,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政委极力淡化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相信这年轻的女教师不会说谎。但女孩子望着男孩子时那脉脉含情的眼神,那羞涩腼腆的神态,又表明了什么呢?-----多年在医院这种女孩子成堆的地方从事人的思想工作,政委对女孩子心理的观察确有独到之处。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王晓燕与林佳玉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一般。然而这位老师说得也有道理,他们毕竟还只是些孩子。难道--------? 正在这时,年轻的中尉军官进来报告,张主任已为林佳玉照了x光片,并接好了断骨打上了石膏,张主任请示下一步如何处置?政委沉吟了片刻:“这样吧,把他送到A区病房,住院做进一步治疗。” “A区病房?----”那中尉脸上闪过诧异的神色。 “对,A区病房。”政委沉下脸来,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是!”那中尉立正敬礼,转身而去。 回到外屋,政委脸上又恢复了那自信的微笑。他很快就融入了同学们的谈笑中。谈笑间,政委巧妙地把话题不断地往林佳玉和王晓燕身上引。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向政委介绍着林佳玉与王晓燕。通过简短的提问与插话,政委从各个角度不动声色地了解着林佳玉与王晓燕的关系。 政委和孩子们正说得兴高采烈,那中尉再次进来报告,一切安置就绪。政委点了点头,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对老师和同学们说道:“走,咱们去看看林佳玉。” 大家跟政委来到后楼。A区病房入口处的玻璃门上有两个大大的红字“肃静”,病区内长长的走廊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守卫在病区入口处的值班护士迎上前来告诉政委,伤员在8号病房。政委率大家沿走廊向病区深处走去。 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的,那柔软的地毯,那雪白的墙壁,那一扇扇紧闭着的带有磨砂玻璃窗的房门,处处透着一种神秘,一种无言的华贵。被那种神秘与华贵的气氛所感染,老师和同学们不觉也都放轻了脚步。走廊尽头,8号病房的房门虚掩着.屋子里的亮光从敞开的门缝中投射出来,在猩红的地毯上形成了一道光斑。 就在前脚踏上光斑的那一瞬间,政委骤然停止了前进。走在他身后的刘南江一时收不住脚步,险些撞在了政委身上。老师和同学们惊异地发现,在那一瞬间,政委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士兵,一个正在敌占区潜伏夜行的侦察小分队的尖兵。他上身微微前倾,全身肌肉紧绷,整个人就好象是一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美洲豹。显然政委是从那未关严的门缝中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的本能,他警觉地收住了前进的步伐,同时举起右手,向跟后面的战友做了个无声的“停止前进”的手势。政委那奇特的举止,紧张的神态把跟在他身后的同学 “出什么事了,政委?”老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女性温柔的声音把政委拉回到现实中,他回过头来,这才意识到跟在身后的不是自己当年的战友,而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面对那一张张充满疑问与困惑的脸,政委不禁哑然失笑。他尴尬地摇了摇头,连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政委重新转过身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推开了8号病房虚掩着的房门。 后来,刘南江悄悄告诉其他同学们,当时他在政委身后,透过那未关严的门缝,看到林佳玉躺在病床上,王晓燕就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当政委走到门口时,王晓燕正俯身向前,好象是在亲吻林佳玉的面颊。这种说法虽然有几分匪夷所思。不过当同学们随政委走进病房时,确实看到林佳玉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王晓燕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两个人的脸都涨得绯红,神色有几分不太自然。 8号病房是宽敞的单人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配有墨绿的丝绒窗帘。屋里只有一张病床,病床两侧是两个精致的乳白色的床头柜。左侧床头柜上有一盏墨绿色的台灯和一个盛有暖瓶和几只玻璃茶杯的白色托盘。右侧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瓶娇艳的鲜花和一部红色的电话机。病床对面是一组沙发,阳台的窗下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大门的右侧还有一个小门,显然是通往卫生间的。 王晓燕在慌乱中站起身来,为政委 政委脸上那莫测高深的微笑,老师和同学们那诧异的目光使王晓燕感到有几分局促不安,她小声对政委说道:“政委,我能去你们小卖部买点东西吗?” “没问题,”政委敏锐地觉察到了王晓燕的局促与不安。他转身向站在门口的护士吩咐道:“小梁,带晓燕去服务部买东西,钱先记在我账上。” “谢谢,王叔叔,”王晓燕感激地笑了笑。“我会还你的。” 王晓燕走后,病房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同学们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林佳玉的情况。张主任的技术果然高明,打上石膏后,林佳玉的手臂基本上已没有什么疼痛感了。他不顾政委的劝阻,坚持坐了起来,一一回答着同学们的问题,同时还穿着病号服下床在屋里走了几圈,表示他的伤势确实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林佳玉告诉老师和同学们,张主任说,石膏最多两个星期后就可以拆除,只要他在三个月内不作剧烈运动,手臂就会完全恢复,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听到这些,老师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再次向政委表示了感谢,同时要林佳玉收拾东西,准备带他离开空军医院。她觉得以林佳玉目前的状况看,似乎没有什么住院治疗的必要。而且空军总医院毕竟是部队的医院,总麻烦人家似乎也不太合适。 没想到接人待物态度一直很随和的政委在这个问题上却一点也不肯让步。他坚决不准林佳玉出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为人民服务就要完全彻底,这是毛主席的教导。在林佳玉的手臂完全康复之前,决不能离开空军医院半步。如果说孩子的家长不放心,医院方面可以负责与家长联系,必要时可以派车接孩子家长到医院来探望孩子。政委的挚着和热诚使老师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王晓燕抱着一大堆从小卖部买的东西兴冲冲地跑进了病房。一进门,王晓燕不觉楞了一下,刚才她完全沉浸在那偷偷一吻的甜蜜中,那是她与林佳玉关系中突破性的发展。在小买部里,她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尽可能地给林佳玉买些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此时面对一屋子的同学,她才醒悟到屋子里并非只有林佳玉一个人,自己有点太冒失了。不少同学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抱着一大堆罐头点心的王晓燕。王晓燕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但她仅沉吟了片刻,便快步穿过人群,大大方方地把罐头点心放在了窗下的写字台上。“来,大家尝尝吧。” 王晓燕的豪爽使同学们茫然不知所措。这里是空军总医院,又不是王晓燕的家,政委作为东道主,买东西招待大家还说得过去,王晓燕演的是那一出戏,请的又是什么客呢?同学们诧异的神色,好奇的目光把王晓燕逼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呵,晓燕真不愧是我们空军的子弟,还知道替我们招待客人。”善解人意的政委立刻插进来为王晓燕解围。他拿起一盒火腿罐头仔细地端详着: “啊,我们晓燕还挺会买东西的嘛。” 政委话里有话地瞥了王晓燕一眼。王晓燕秀丽的面庞顿时涨得通红。那罐头六块钱一听,当年普通士兵一个月的津贴也不过才六块钱。政委一眼就看出来,桌子上的那一堆东西是他们小卖部里所能买到的最好的食品了,买这么一大堆东西最少也得四,五十块钱。女孩子敢一下子花这么多钱,不可能瞒过家长,看来两个人的关系真有点儿不一般。然而政委什么也没有说。他微微一笑,迅速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幸亏我这个做政委的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已经用我们最好的水果和糖果招待过大家了。晓燕买的这些就留给我们的小伤员吧。” 政委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化解了王晓燕的难题,并顺理成章地将她所买的东西都留给了林佳玉。 告别的时候,王晓燕悄悄对政委说道:“谢谢你,王叔叔。” 政委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欢迎随时来探视我们的伤病员。” 林佳玉的父亲接到电话,乘政委派来的小轿车赶到空军总医院时,林佳玉已经吃过晚饭,正坐在床上看解放军画报。见到儿子气色还好,林佳玉父亲那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心中的焦虑解除,林佳玉的父亲很快就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敏锐地注意到,儿子所住的病房显然不是一间普通的病房。从陈设上看,这里比地方医院的所谓“高干病房”还要奢华,这恐怕是给空军最高领导层干部所准备的病房。林佳玉的父亲知道,在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是最讲究等级的,什么级别的干部享受什么样的待遇都有着严格规定。论级别,高等院校的讲师最多相当于行政系统中的科长,军队系统中的营职干部,远远没有享受高干待遇的资格,自己的儿子怎么会住进这样豪华的病房?而且还要劳动空军总医院用小轿车接自己来看儿子,劳动一位两杠四星的大校军官亲自陪同。这一切似乎都太反常了,反常得使人忐忑不安。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面对儿子所享受着的飞来横“福”,林佳玉父亲不仅深感忐忑不安,而且还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在社会主义中国, “知识分子”一向都被共产党视为是具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属性的群体,一向都属于“团结,限制,利用,改造”的对象,从不曾为共产党所信赖,所敬重。1957年春天,毛泽东突然“礼贤下士”,把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待若上宾,请这些知识分子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不少人被这突然的礼遇弄得忘乎所以,指手画脚地给共产党提了一大堆相当尖锐的意见。结果在“引蛇出洞”之后,毛泽东突然翻脸,一棍子就把二十二万名天真的知识分子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数以十万计倒霉的知识分子被开除公职,被押送边远地区劳改,劳教,一夜之间从“座上客”沦为阶下囚,跌入了万劫不复的人间炼狱。前车之覆当为后车之鉴,面对空军总医院这突如其来的超规格的“礼遇”,林佳玉的父亲无功受禄,当然有几分心惊,有几分惶恐与不安。然而作为一名被团结,利用,改造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又不敢“不识抬举”。林佳玉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向政委表示了感谢,提出了把儿子带走,转到人民医院继续治疗的问题。人民医院是商学院的合同医院,林佳玉父亲的要求从表面上看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然而这合情合理的要求却遭到了断然的否决。政委表示,人民解放军最根本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而为人民服务就应该完全彻底。不把林佳玉的伤彻底治愈,空军总医院是绝对不会让他出院的。政委坚定的态度越发使林佳玉的父亲忐忑不安。不过人家既然不让带走儿子,林佳玉的父亲作为一个小小的老百姓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肚子的狐疑和不安,被政委“礼送”回了商学院。 当晚同一时刻,在空军大院的将军楼里,王晓燕一家人正围坐在桌边吃晚饭,王副司令想起白天的“医院风波”,笑着向女儿问起事情的原委。王晓燕添油加醋地又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她绘声绘色地地描述着那上士傲慢的神态。那夸张的语气,那惟妙惟肖的表演,把在场的人全都逗乐了。王副司令身为军人,在枪林弹雨中闯荡了半生,情感方面当然比较粗疏,听过女儿的叙述之后,他仅仅是开心地笑了一场,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问题。然而王晓燕的母亲却从女儿的语气,特别是在讲述到那受伤男孩时的语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心底那异样的情感。 王晓燕的母亲出身豪门,年轻时也曾有过织梦的岁月,当然很能理解少女的情怀。晚饭后,母亲到女儿房中“闲坐”,聊起白天所发生的事情。母亲旁敲侧击,女儿有问必答。从女儿那神采飞扬的神态中,从女儿谈到男孩子时眉梢眼角所流露出的那款款深情中,母亲吃惊地发现,十四岁的女儿居然已经陷入了情网。 当晚,王晓燕的母亲向丈夫讲起自己的发现,并表示明天要亲自到医院去看看男孩子。 “现在就选女婿是不是早了点儿?我的好太太。”王副司令笑咪咪向夫人打趣道。“当年我的岳母大人如果也这么早就给你选定了小女婿,我王向荣今天不就得打光棍了嘛!” “又胡说,都不看看自己多大了。”王晓燕的母亲含笑用手指点着王副司令的额头嗔怪道。她耐心地向丈夫解释了自己的看法。在社会动荡时或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人与人的姻缘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偶然性。邂逅相逢,一见钟情的情况比较多,作父母的是不必过早为儿女的婚事而操心。但在和平的年代里,社会秩序和人们的生活相对稳定,孩子们今天上同一所中学,明天就可能读同一所大学,青梅竹马的友谊很可能就会演变为生死不渝的爱情。如果今天我们对女儿情感的发展不闻不问,将来一旦发现男孩子不适合于我们这个家,不适合于女儿时,要拆散他们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我们晓燕是个性情刚烈的孩子,万一处置不当,很容易酿成悲剧,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夫人的一席话说得王副司令心中凛然。多年来王副司令一直非常敬重自己的夫人。夫人当年也曾是北京城里名门望族的千 第二天上午,班上的同学们都在议论着昨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从刘南江那里传出的“小道消息”更是被渲染得神乎其神。不少同学故意向王晓燕查证探询,王晓燕开始还有几分羞涩,有几分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发现,多数女生在探询,议论这件事时,语气中都有一种羡慕的或酸酸的味道。她还注意到班主席,自己心目中的“情敌”,今天的情绪似乎格外消沉。每当同学们在她身旁议论起林佳玉和王晓燕的事情,她脸上总会有一种异样的神色。这异样的神色外人也许不会注意,但作为有心人的王晓燕知道,那是内心异常痛苦,感觉没着没落的外在表现。对自己的这一发现,王晓燕既喜且忧。她喜的是,同学们的谣传无形中神化了她与林佳玉之间的关系,从心理上打击了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然而使她深感忧虑的另一方面是,从班主席的反应看来,林佳玉在她心目中显然还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藕断丝连,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午饭后,王晓燕主动跑到 得到了老师的许可,王晓燕下午早早就请假赶到了医院。她支走了病房里的服务员,亲自动手为林佳玉削苹果,打开水,洗衣服,收拾房间。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王晓燕充分展示出了她女性的贤惠与温柔,展示出了她性格中和平日泼辣果敢截然不同的另一侧面,使林佳玉深深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馨。 当王晓燕的母亲在政委陪同下走进病房时,王晓燕正坐在床边给林佳玉讲课。两人耳鬓厮磨,王晓燕那柔软的身躯就倚偎在林佳玉的肩头上。突然见到母亲进来,王晓燕顿时慌了神,她羞得双颊通红,急忙站起身,拉开了和林佳玉之间的距离。王晓燕突然起身虽然使林佳玉感到诧异,但同时也使他觉察到屋子里来了外人。林佳玉也随着王晓燕站起身来。他一眼就认出,和政委一道进来的这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就是那天在家长会上“舌战群雄”,为学校 看到男孩子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王晓燕母亲心中首先就对林佳玉有了三分好感。她把带来的水果和食品放在写字台上,亲切地揽住林佳玉的肩头,和他并肩在床边坐了下来。王晓燕的母亲表示,早就听女儿谈起过林佳玉,她们全家都很感谢林佳玉对晓燕的帮助。昨天听说他手臂受伤,特地代表全家来看看他。林佳玉有几分羞涩地表示了感谢,并一一回答了王晓燕母亲所询问的,有关他个人及家庭的情况。男孩子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男孩子言谈举止中所表现出的家庭教养,男孩子在养伤期间还不忘学习的刻苦精神都使王晓燕的母亲十分满意。她转过头来吩咐王晓燕,今后不论刮风下雨,每天放学后一定要来看看林佳玉,除了给他补课之外,还要看看他在生活上缺什么。王晓燕的母亲同时嘱咐林佳玉,住院期间想吃什么,需要什么,只管跟晓燕讲,阿姨一定会尽力满足他的需要,阿姨家就跟他自己的家一样,千万别客气,别见外。 政委在一旁冷眼观察,益发相信这小男孩和王家的关系不一般, 得到母亲认可之后,王晓燕越发有恃无恐,每天下了课就往医院跑,一直要耗到天黑才回家。一个星期过后,在医院方面和王晓燕的精心护理下,林佳玉伤口愈合得十分良好,手臂上的疼痛感已基本消失。 又是一个星期二的中午,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大约一点钟左右,一辆黑色的吉姆车从阜成路向空军总医院方向急驰而来。车拐进医院大门时,连停都没停,只是在转弯时略为降低了一点儿速度。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大门口的警卫已认出,这是一辆挂有空军司令部牌照的轿车。警卫人员机警地按响了直通政委办公室的电铃。当轿车在医院主楼的入口处停稳时,政委已率领院部的高级官员们恭候在大门两侧了。 年轻的中尉军官上前打开车门,一位身材高大,制服笔挺的高级军官弯腰从车中钻了出来。他领章上那两颗硕大的金星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立正——敬礼!”随着政委的口令,所有的军官都向这位拥有中将军阶的高级军官肃立敬礼。来人正是空军副司令,兼国防工业部部长的王向荣。 这隆重的场面使王向荣颇感意外,他站直了身子,一边还礼,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政委说道:“小王,你这是闹得那一出?我今天又不是来视察工作,你兴师动众地把大家都找来干什么?” “大家也都想见见首长嘛。”政委见王副司令心情不错,大着胆子开了句玩笑。 “同志们辛苦了。”王向荣径自转身向所有军官再次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现在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目标,各自的工作岗位,开步走!” 遣散了恭候在大楼前军官们,王向荣在政委的陪同下走进了医院的主楼。 王副司令过去也常来医院探视病人。不过作为空军副司令这样的高级官员,他所探望的病人大多是住在高干病房里的大人物。所以他进了主楼之后,自然而然地就向后楼而去,一边走一边向政委解释道,今天他来医院纯粹是为了点私人的事。师院附中那个摔伤了手臂的孩子是晓燕的同学,平常对晓燕很不错,在学习上帮了她不少忙。他这个当父亲的早就说要来看看那男孩子,一直没有空,今天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特地拐过来看看男孩子。王副司令的话使政委心中凛然,看来林佳玉这孩子在王副司令心中的分量不轻。政委暗自庆幸,庆幸自己那天果断地把林佳玉安排进了A区病房,否则今天请王副司令,堂堂空军中将,前往七八个人一间,乱哄哄的普通病房,探望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那将是一种多么尴尬的场景。 其实王副司令本人倒不一定会计较什么病房问题。正如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并不觉得大米白面有什么特别好吃之处,偶而吃个窝头反倒会觉得味道还不错。只有天天吃窝头咸菜的人,才会对窝头的苦涩,大米白面的香甜有一种特别的敏感。王副司令今天来,主要是想见见林佳玉,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近一个星期以来,夫人和女儿在饭桌上天天谈论的话题都是林佳玉。男孩子人还未露面,名字就已经在王副司令家里占据了显要的位置。 王副司令私下里曾就男孩子的家庭出身问题对夫人表示过疑虑。作为党的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联姻也许并没什么错误。但知识分子在目前阶段毕竟还是团结,限制,利用,改造的对象。作为知识分子子弟,男孩子将来在学习、工作等方面肯定会受到一定的限制,不会有很大的发展。为女儿的未来着想,似乎不应鼓励她和林佳玉的交往。 王晓燕的母亲却不这样看。她认为讲究“门当户对”,是一种陈腐的,带有封建色彩的观点。在今天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我们国家需要的是知识,是人才。男孩子只要肯读书,学习好,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再说,将来男孩子一旦成了王家的乘龙快婿,凭他王向荣在党内、军内的地位,难道还有什么人会歧视林佳玉吗?夫人的一席话说得王副司令心服口服。于是他也决定去医院看看男孩子,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的小女婿,免得夫人女儿聊天时,自己连嘴都插不上。 决定作出之后,王副司令却一直抽不出时间。当年王向荣以空军副司令的身份兼任国务院国防工业部部长,负责中国的导弹研制工作。1964年春,中国在原子弹研制方面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第一次试爆。而王向荣负责的导弹研究却几乎还没有什么眉目。王向荣忙得连礼拜天都在组织会议,听取汇报,布置工作。今天上午军委在三座门召集国防科工委各部门负责人开例会,会议一直开到中午12点。下午2点,空军党委还有一个会等着他参加。从三座门出来,王向荣发现自己还有大约半小时的富裕时间。他便吩咐司机从阜城门出城,拐道空军总医院,抽空看看林佳玉。 政委和几位医生护士陪王副司令走进病房时,林佳玉正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做作业。看到政委和一群医生护士簇拥着一位陌生的军人走进病房,林佳玉连忙站起身来。陌生人那笔挺的天兰色空军呢制服,陌生人领章上那闪闪发亮的金星,以及政委和医护人员那毕恭毕敬的神态都使林佳玉直觉地感到,这陌生的军人恐怕是个大人物。不过林佳玉从来没有见到过穿制服的将军,所以他也辨认不出那领章上的两颗硕大的金星是什么军衔的标志,更想不到来人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林佳玉以为是什么领导干部来空军医院视察工作,临时路过这里。他也象其他医护人员一样肃立在写字台前。 王向荣笑咪咪地望着林佳玉,政委上前一步向王向荣介绍道:“这就是师院附中受伤的学生林佳玉。” 然后他转过身来向林佳玉介绍道:“这是我们空军的副司令,国务院国防工业部部长-----” “空军副司令,国防工业部部长。”这些显赫的官衔使林佳玉瞪大了眼睛。“空军副司令”,到底意味着什么,林佳玉也许并不太清楚;但“国务院的部长”就是报纸上所说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了。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位 “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林佳玉心中不觉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个立正的姿态。 王向荣和政委都注意到了男孩子神色的变化。王向荣笑着对政委说道:“这个小王,真是闹得慌。什么部长不部长的,又不是会见外宾,别吓唬人家小孩子。----” “是,”政委双腿一并,做了一个夸张的立正的姿势。 “别紧张,林佳玉同志,我还没说完呢,----”政委对林佳玉笑了笑:“----我们王副司令的另一个职务就是王晓燕同志的爸爸。今天特地抽空来探望你。” “王晓燕的爸爸”!林佳玉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什么“部长”,什么“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会跑到他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来,原来他就是王晓燕的爸爸。林佳玉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王伯伯。” 男孩子清秀的外貌,男孩子文质彬彬的气质给王向荣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他亲切地拍了拍林佳玉的肩膀:“坐,坐。” 和林佳玉并肩坐在沙发上,王向荣满意地打量着男孩子,深感夫人还是很有眼光的。这孩子不仅人生得清秀,举止文雅,看来读书也很勤奋。 “这小家伙不简单。”王向荣笑呵呵地拍着林佳玉的肩膀对政委说道:“我那丫头是个小犟种,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连我这个当爹的说话都不管用。但她就服这个小家伙。他们学校搞一帮一,一对红,我们晓燕是他的‘部下’。好家伙,这孩子的话对我们晓燕真跟‘圣旨’一样。他说东我们晓燕就不敢往西去。有一天他罚我们晓燕回家做三十道习题,我们晓燕楞是熬到十二点,作完了习题才敢去睡觉。天下的事真是说不清,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王副司令诙谐的俏皮话说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林佳玉虽然羞得满脸通红,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王晓燕在他面前特别温顺,特别听话,林佳玉早有察觉。但在学校之外自己在女孩子心中的地位依然如此重要,他还是第一次从王副司令口中得知。 王向荣亲切地告诉林佳玉,早就说要来看看他,一直很忙,脱不开身。今天上午国防工委系统的会议结束得还算早,这才挤出一点时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本该带点儿东西来,犒赏犒赏你这个‘一帮一,一对红’的小班长。不过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时间准备。明天我让晓燕的妈妈代我来‘犒赏三军’吧。”王副司令心情特别好。临走时,他再三叮嘱政委一定要照顾好林佳玉。 王副司令的嘱托使林佳玉在空军总医院享尽了各种特殊待遇,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石膏拆除,伤口基本愈合后,林佳玉急于回学校上课,几次向政委要求出院,政委却一直不肯答应。林佳玉是王副司令亲口交代要好好照顾的病人,没有副司令的“口谕”,政委当然不敢让林佳玉出院。虽说林佳玉已经具备了出院的条件,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象林佳玉这种手臂骨折要彻底康复确实也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林佳玉的父母提出让孩子回家疗养,同样也被空军医院方面婉言拒绝。时间临近期中考试,林佳玉在医院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连王晓燕为他求情也被政委拒绝了。最后还是王晓燕搬出母亲,请母亲找政委说情,夫人的意见当然可以代表副司令,政委这才批准让林佳玉出了院。 回到学校,王晓燕依然象在医院里一样,整天伴在林佳玉的左右,与林佳玉形影不离。同学们对此议论纷纷,但王晓燕却置若罔闻,一直是我行我素。老师几次找王晓燕谈话,都收效甚微。为了防止林佳玉与王晓燕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演变为实质性的“早恋”,老师决定把两个人的座位调开。老师知道林佳玉听话,她便直接通知林佳玉和李飞调换座位。但第二天早晨林佳玉还没在新的位置上坐稳,王晓燕就也跟着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请林佳玉的新同桌让位。调了几次座位都没有成功,老师对王晓燕的挚着简直一筹莫展,只好私下里找林佳玉做工作,希望他能注意一点影响,在公开场合下与王晓燕保持一定距离。 老师的劝导,加上同学们的各种议论使林佳玉心里承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只好尽力有意识地疏远与王晓燕的关系。正在“热恋”中的女孩子,突然遇到对方“降温”,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但王晓燕也明白林佳玉的苦衷,不好过分苛求他。无奈之际,王晓燕求助于母亲。提出想请林佳玉星期日到家里来玩。老师管得再宽,也不能管到家里来吧。王晓燕的想法得到了母亲的大力支持。自从那次在空军医院和林佳玉会面之后,王晓燕母亲早已把林佳玉当成了自己家中的一员了。在家里招待男孩子。是增进自己和孩子之间感情的最佳途径。王晓燕的母亲当即就叫来秘书与厨师,布置了星期天招待客人的任务。王晓燕没想到母亲比她还热心,第二天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林佳玉。王晓燕和她母亲的正式邀请使林佳玉异常兴奋。据来自军队大院的同学们说,部队里中将以上,也就是兵团级以上的干部,和地方上部级干部一样,都拥有独门独户的住宅。家中除配有专车外,还配有厨师、司机、警卫、公务员、秘书等一系列服务人员。兵团级官员家里的宽敞与气派是一般人连想都想象不到的。班上还没有一个同学获得过到王家正式做客的殊荣。但林佳玉不敢向父亲透露实情,他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他星期天到一位女同学家,特别是一位家世显赫的女同学家去玩。他只含糊其辞地对父亲说,星期天要去一个同学家给人家补课。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使林佳玉顺利获得了外出的许可。 在王晓燕家,林佳玉受到了王子般的款待。本来王晓燕在家中就是最得宠的孩子,姐姐妹妹都得让着她三分,而且王晓燕邀林佳玉来做客又是得到了母亲批准的,所以家里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这尊贵的小客人。王家本是“女儿国”,今天突然来了个男孩子,顿时热闹了许多。最初王晓燕的姐姐与妹妹,是出于礼貌而“参加接待工作”的。不过她们很快就被林佳玉清秀的外貌,风趣的谈吐所吸引。也许异性相吸,愿意和男孩子——特别是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男孩——亲近,是所有女孩的天性,王家三姐妹围在林佳玉身边,以各种方式展示着自己的才华,展示着自己珍藏着的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看到女儿们与林佳玉谈笑风生,一起玩得很热闹,看到家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乐气氛,王晓燕的母亲十分欣慰。同时她也深深感到自己家里确实太需要一个男孩子了。 对于林佳玉来说,王家真可谓是天堂。平常在自己家里,父亲对林佳玉的管束很严。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后,林佳玉还要按父亲的吩咐临帖,背英文,读古文,从事父亲所指定的家务劳动。父亲对林佳玉从不苟言笑,一天到晚老是板着一张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弄得林佳玉每次见到父亲都跟老鼠见到了猫似的,连咳嗽都不敢高声咳嗽。今天在王家,所有人都围着他一个人转,没有任何约束和禁忌。王家姐妹陪他下跳棋,打扑克,听音乐,看电视,日子过得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舒心,这么畅快。沉醉在欢乐与温情中,林佳玉完全忘掉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六点钟,王家的厨师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晚饭,林佳玉才慌了神,他匆匆忙忙地向王晓燕的母亲告辞。王晓燕的母亲再三留他吃饭,但由于时间太晚,林佳玉怕父亲责罚而执意要走,最后王晓燕的母亲只好让他匆匆吃了几口东西,然后派车将他直接送回商学院。车离商学院大门口还有几百米,林佳玉就坚持要下车步行。在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小轿车,尤其是象“吉姆”这类的小轿车,街头还是并不多见的。林佳玉担心,如果什么人见到他一个小孩子乘坐这样高级的轿车回家,那肯定会成为商学院里的头号新闻。 星期天虽然过去了,但林佳玉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在王家度过的一天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回忆。王家物质上的丰盈也许对林佳玉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使他最为难忘的还是王家的那份温馨,那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氛围。 从五月初到六月底,林佳玉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往王晓燕家跑,他已成为王家最受欢迎的小客人。王家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文质彬彬,接人待物十分有礼貌的男孩子。然而使王副司令深感遗憾的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却始终和林佳玉缘吝一面。每次当林佳玉来的时候,王副司令早已匆匆忙忙地走了,而每当王副司令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时,家里早已人去楼空。听着夫人和孩子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地议论着林佳玉的种种逸闻趣事,王副司令心里很不是滋味。 六月下旬,王副司令把手头所有不十分紧要的工作都先放到了一边,他痛下决心要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在暑假期间陪孩子们出去好好玩一趟。六十年代初,当中国普通的老百姓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带薪休假”这样一个名词时,他们的高级“公仆”们早就在悄悄地享受这一资本主义的特产了。按规定,将军们每年可以休假一个月,可以带家属到全国任何一个风景区度假。王副司令今年准备在暑期休假就是为了要把林佳玉带上。虽然林佳玉目前还不能算王副司令的子女,但堂堂空军中将多带一个孩子去休假,谁又会说些什么呢。 当然象王副司令这样负责一个方面或一个地区工作的高级官员要休假的话,必须报请中央军委批准,以确保国家机器不致在某一时刻因休假的高级官员太多而停摆。所幸暑期炎热,打算休假的高级将领不多,王副司令的休假报告顺利得到了军委的批准。在获得批准的当晚,王副司令就把消息告诉了王晓燕。因为这次休假主要是为林佳玉而安排的,所以王副司令告诉女儿,去哪里可以由林佳玉来选。 第二天当王晓燕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林佳玉时,林佳玉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男孩子生性好动。这么多年来,父亲带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十三陵,连北京的地界都没出过。这一次,他可以坐飞机前往全国任何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玩个痛快。简直太棒了!下课后,王晓燕和林佳玉头对头地凑在一起把刚学完的地理课本翻了个遍,最后选定了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嘛。地理课本上那几幅桂林的风景照片也确实很诱人。 暑假要跟王家去桂林,林佳玉当然首先要得到家里的许可。回家后,林佳玉乘父亲心情还不错时,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不过他不敢说明是跟一个女同学的家人去度假。他只是含糊地说,由于他经常帮助同学补课,暑假有个同学家长要去桂林休假,可以带孩子,人家愿意免费带他一起去玩玩。 乘飞机去桂林休假,不仅可以带家属,而且还可以免费带别人的孩子一起去。这在六十年代初的社会主义中国,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简直就跟天方夜谈一样。林佳玉的父亲心中顿起疑云。他沉下脸来把儿子叫到了自己那间小小的书房里,要儿子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父亲脸上那严肃的神态把林佳玉吓坏了。他只好把事情的详情,王家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父亲。林佳玉的父亲听后心中又惊又怒。他今天才明白,为什么他———林明毅,一个小小高校讲师———的儿子手臂受伤会住进那么高级的病房,会有那么多高级军官跑出跑进地为其治伤,原来儿子高攀上大人物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攀龙附凤,利用裙带关系谋私利一向都被视为是人品低下的表现,历来都为正直的知识分子所不耻。今天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不仅“好色”,而且还学会了“攀龙附凤”,真是没出息到家了。盛怒之下,林佳玉的父亲指着儿子的鼻尖大骂:“好男儿当自强”!你有本事好好读书,“金榜题名”而后“洞房花烛”,这是我们林家的荣耀!今天你书不好好读,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攀龙附凤”,自己还恬不知耻!我们林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代,我林明毅不要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出去!父亲的怒吼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母亲急忙赶来劝解。最后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父亲总算答应了给林佳玉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父亲的痛斥深深震撼了林佳玉。林佳玉毕竟是一个成长在旧知识分子家庭中的男孩子,十多年来的潜移默化使得许多中国封建士大夫阶层的传统观念早已深植在了他的心底。“好男儿当自强”! “金榜题名”而后“洞房花烛”。父亲的雷霆之怒在林佳玉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也唤醒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建功立业为先”等狭隘的大男子主义的潜意识。 第二天一到学校,林佳玉便闷声告诉王晓燕,他不去桂林了。王晓燕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林佳玉死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王晓燕穷追不舍,林佳玉被追得走投无路才简单地告诉她是家里不准去。然后不管王晓燕再怎么问。林佳玉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 回到家里,王晓燕把情况告诉了父母。王副司令颇为不解的是,自己的一番好意为什么会遭到别人的拒绝。但 第二天旁晚,当王家的“吉姆”车停在林佳玉家所在的教工宿舍楼下时,林佳玉的父亲正在自家窗前整理旧书报。看到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和一位“贵夫人”,林佳玉的父亲还没有意识到这车、这贵夫人、这小女孩和他会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在心中有点儿奇怪,奇怪这么高级的轿车怎么会停到了普通教工宿舍楼的前面。 当林佳玉的父亲听到有人轻敲自家的大门而走过去打开房门时,他才发现门外站着的居然就是刚才从那辆吉姆车上下来的 “贵夫人”和小女孩。林佳玉的父亲不觉微微一怔,但他心中立刻就猜到了来者是何人。 “您就是林佳玉的父亲吧。”那“贵夫人”笑吟吟地自我介绍道:“这是我女儿王晓燕,和您的孩子是同班同学。我叫赵微,在国防工业部工作,我想我们见过面。” “请进。”林佳玉的父亲做了一个肃客的手势,脸上的表情却很冷漠。 林佳玉的母亲迎出来,忙着给客人倒茶,请客人就座。正在读英文的林佳玉也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了半个脑袋。看到林佳玉,父亲顿时火冒三丈。他沉下脸来,压低了声音喝斥道:“这儿没你的事儿!关上门好好读你的书!” 林佳玉父亲对儿子的喝斥使得王晓燕母亲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照常理,客人带孩子来拜访,主人也会叫出自己的孩子陪同。林佳玉的父亲把自己的儿子呵斥回去,使王晓燕母亲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意识到事情显然并不象她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茶端上来之后,王晓燕的母亲开门见山地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她诚挚地代表全家对林佳玉表示了感谢,感谢他对王晓燕的热心帮助,同时表示了邀请林佳玉暑期跟自己家的孩子们一同去桂林休假的意愿。林佳玉的父亲不动声色地听王晓燕的母亲讲完之后,才淡淡地表示,很感谢王晓燕母亲对林佳玉的一片好意;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完全没有必要讲什么谢与不谢的问题。此外孩子年纪还小,暑假在家读书也许更为合适;家里如果不富裕的话,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单调一些,也许更有益于孩子的成长。 “响鼓不用重锤”。王晓燕的母亲也是一个聪明人,她从林佳玉父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孤高与自傲,听出了他不愿儿子攀龙附凤的话外音。从林佳玉父亲那冷淡的神态与言辞中,王晓燕的母亲还发觉了一种对高官显贵,对“有钱人家”隐隐的鄙视与敌意。王晓燕的母亲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略略客气了几句之后,她就带着王晓燕告辞离开了林家。 在王家豪华的小楼里,王副 王晓燕的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他们能管孩子一辈子。孩子大了要跟谁过还不一定呢!” “有其女必有其母”。王副司令知道夫人和女儿都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性格中都有倔强的不肯向困难低头的一面。夫人这是下决心要和林佳玉的父母把这场“争夺战”打到底了。孩子大了,感情问题确实也是父母所操纵不了的。只要晓 “好,一切行动听指挥。”王副司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了对夫人和女儿的支持:“来日方长嘛,俗话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王副司令很欣赏夫人这种百折不回的顽强的战斗精神。这也是他特别宠爱二女儿的原因。 第五章 初 历 风 雨 暑假一转眼就过去了。由于父亲的“粗暴干预”,林佳玉痛失了一次去桂林旅游的机会。整个暑假过得索然无味。 林佳玉不去,王副司令也就没有必要大夏天带全家去桂林烤太阳了。他改携全家到青岛避暑,顺便探望在青岛任职的一位老战友。王副司令的这位老战友是新上任的北海舰队司令。这位老战友调任北海舰队司令之后曾多次邀请王副司令带全家到青岛来玩。王副司令全家在青岛受到了海军方面的热情接待。赵司令亲自陪同王副司令全家参观了我国制造的第一艘万吨巨轮。为满足王晓燕的好奇心,赵司令还下令海军最新研制的潜水艇增加一次试验航行,邀请王副司令和他的女儿随艇遨游了神奇的海底世界。 开学之后,王晓燕绘声绘色地向林佳玉讲述了她的青岛之行。那蔚蓝的大海,那雄伟的万吨巨轮,那神奇的潜水艇,那五彩缤纷的海底世界使林佳玉羡慕得眼睛都发蓝了。他低垂着头,懊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晓燕安慰他说,没关系,等过两年上了高中,他爸爸不再管他那么严时,暑假她可以自己带他去青岛找赵叔叔乘军舰,坐潜艇。 新学年开始,王晓燕和林佳玉就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他们初中生活中的最后一年,也是最关键的一年。每年北京市都要举办全市统一的高级中等学校入学考试,以决定那些应届毕业生可以升入高中或中等专业学校继续深造。明年,也就是1965年夏季,北京市的应届初中毕业生共有八万人,而全市高中和中等专业技术学校仅能招收三万人。因此说,明年的中考不仅是检验师院附中六年翻身计划执行情况的试金石,也是决定师院附中每位初中应届毕业生命运的关键时刻。为了迎接明年的中考,学校强化了对初三年级的教学与管理,每一名初三年级的学生都感到了学习上压力的巨增。除了学习压力的增加,学校内外的政治气氛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大跃进”那场人为的灾难使得中国的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始作俑者毛泽东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他的亲信刘少奇以国家主席的名义出面收拾残局。刘少奇兢兢业业,团结全党上下,经过三年多的苦心经营,终于使得被“大跃进”折腾得百孔千疮的中国经济走上了复苏之路。在三年所谓“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经济恢复期内,刘少奇的务实精神得到了党内高级干部的普遍敬重。与此同时,荒唐的“大跃进”也使党内不少有识之士看到,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完全听不进不同意见的毛泽东不仅对现代国家的经济建设一窍不通,而且把国家民族的命运视同儿戏,他在经济建设方面随心所欲的胡作非为险些葬送了千百万共产党人为之献身的“新中国”。从维护中共政权稳定发展的角度来看,现在也许到了该换舵手的时候了。高级干部中的这种共识使党内高层出现了一股“拥刘”的暗潮。毛泽东是一个在旧中国浓郁封建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小知识分子。虽然他对现代国家的经济建设一窍不通,但对政治斗争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气息却异常敏感。面对汹涌的“拥刘”暗潮,毛深知自己再不有所作为,将来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中国毕竟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封建传统的古老国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刘一但掌了大权,就算刘念旧恩可以给毛一个太上皇的位置;刘的左右为了自身的安全也会想方设法除掉毛,除掉毛这个太上皇及其旧班子复辟的可能性。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父子争位,兄弟相残都是以千百颗人头落地而告终的。毛泽东熟读经史当然深知其中的利害。 毛复出的第一步,就是在1962年9月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以炮制、庇护反党小说“刘志丹”为罪名,利用党内主流派“长征帮”的力量,打倒了以副总理习仲勋为首的一批陕甘宁边区出身的高级干部,用杀鸡吓猴的方法,给所有企图“拥刘倒毛”者来了一个下马威。与此同时,毛泽东以反对苏联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为由,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向全党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毛提出,我们共产党人虽已夺得政权多年,但那些形形色色被打倒的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特别是近几年来,中央为度过大跃进后的经济困境,在农村采取了一系列让步政策,默许“包产到户”,赞同“三自一包”,开放农村“自由市场”。这些政策虽然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复苏,但却削弱了人民公社集体经济体制,导致了农村资本主义势力的膨胀,现在必须严加整肃。农村基层干部对毛本身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毛整肃农村基层干部,表面上是为了维护中共政权的稳固,实际上包藏着深远的祸心。 刘是毛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刘对毛一向忠心耿耿。当毛磨刀霍霍,提出要整肃农村基层干部时,刘对毛的动议不仅没有丝毫怀疑,还举双手赞成。刘支持毛的动议,一则是出于对毛的敬重及习惯性的服从;二是刘本身在工作实践中发现农村基层党组织也确实存在着严重的问题。特别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基层干部多吃多占,鱼肉乡里的恶性事件屡见不鲜。除暴安良,在农村发起一场整肃运动,也是巩固中共农村基层政权的需要。 两个主席意见一致。一场先称“五反”,后正式定名为“四清”的整肃运动便在全国农村推展开来。客观地来说,四清运动确实整肃了一批农村基层政权中的贪官污吏,为广大贫苦农民出了一口恶气;但运动同时也强化了人民公社所谓“一大二公”的管理体制,扼杀了广大农民劳动生产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使中国农业生产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停滞甚至倒退的漫长的历史时期。 随着农村四清运动的顺利推展,毛泽东进一步提出,为“防修反修”,在全国城镇也要开展所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打击近几年来新生的资本主义势力和资产阶级思想。 自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通过 “运动”来肃清异己巩固政权,就已成为共产党的拿手好戏。每次发起一个运动,按惯例共产党都会先在一些地方搞试点,取得经验后再制订细则全面推广。当中共中央决定在全国城镇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各地也照例在各行各业选了一些单位进行所谓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师院附中就被选为北京市教育口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试点单位。师院附中在北京教育界名不见经传,之所以能和四中、八中等重点学校一起被选为运动试点单位当然是有其特殊原因的。这原因就是,在1962年前后这几所学校都曾出现过学生或学生家长抨击学校或学校领导的事件。这些事件在以彭真为首的北京市委看来就是一些具有反党苗头的非组织活动。在这些学校开展运动试点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微杜渐。这也正是北京市委,彭真集团做事一贯小心谨慎的传统。 新学年伊始,市委工作组便进驻了师院附中。工作组开展工作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分别组织学生和教师中的党团员开座谈会,给学校领导提意见。然而工作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座谈会刚一开始,学生党团员中对学校当局的不满就公开地象火山爆发般地喷涌出来。 由于学校方面从1963 年初就开始执行市委“在政治上安抚干部子弟”的指示,大力发展学生中的干部子弟,特别是高级干部子弟入团、入党。因而到1964年9月,在师院附中学生党团组织中,干部子弟已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然而这些干部子弟对学校当局用政治上的空头荣誉来安抚他们,同时继续加大教学压力的做法一直孕育有强烈的不满,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来宣泄这种强烈的不满情绪。工作组所召开的座谈会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发泄不满情绪的突破口。 干部子弟们公开指责学校当局大搞“智育第一”, “认人唯分”,是推行了一条“反革命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干部子弟们的激烈言辞虽然使工作组感到震惊,但并未打乱工作组的阵脚。他们毕竟是有备而来的。在干部子弟们的“猛烈炮火”的攻击下,工作组一边向市委有关部门飞报情况,一边组织教师、学生中倾向学校当局的积极分子进行反击,为学校领导评功摆好,维护基层党组织的威信。 由于在学校党团组织中干部子弟占绝对优势,工作组和学校当局不得不借助于党团组织之外的力量来与干部子弟们相抗衡。工作组以扩大群众的参与面为由,要求各班选派学习优秀的班干部或学生作为代表参加运动试点工作。在工作组看来,学习优秀的学生们听话,大多得宠 在工作组组织防守反击的过程中,林佳玉、王晓燕和其他几位班上学习优秀的同学也被 星期六下午在工作组精心组织的 “座谈会”上,老师代表和高年级的学生代表从理论角度,从实践层面,以“人海战术”的方式痛斥了干部子弟们对学校当局的指责,将跳得最凶的几个军队高级干部子弟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工作组与学校方面扬眉吐气,取得了运动开展以来的首次大捷。 大捷之后,工作组和学校当局都松了一口气,认为干部子弟们的“嚣张气焰”已被打垮,运动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星期一早晨,正当工作组和学校当局坐下来总结经验准备向市委报喜时,干部子弟们已在学校小会议室中,以小字报的形式,重新向学校领导和工作组发起了一轮“武器更为先进、火力更为凶猛的”新的进攻。他们指责工作组违背了运动的大方向,包庇学校领导的错误,支持纵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教育界的泛滥。干部子弟们的这一闷棍把工作组打得晕头转向。面对干部子弟们杀气腾腾的进攻,工作组不得不背水一战。他们一边仔细研究干部子弟们的新论点,一 经过几反几复的较量,工作组发现,这些军内的高级干部子弟虽然年轻,虽然理论水平不高,常在“座谈会”上被工作组的理论专家们批驳得哑口无言。但他们就好象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只要回家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会精神百倍地重新出现在辩论会上,以更犀利的语言发起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双方争论不断升级,两个月后工作组的理论专家们终于顶不住了。他们不得不向市委有关部门告急。市委宣传部紧急抽调精兵良将奔赴“前线”,但也未能遏止住干部子弟们日益凌厉的进攻势头。 1964年12月底,在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试点的几所中学里,干部子弟们对学校当局、对北京市教育系统的声讨已经形成了星火燎原之势。干部子弟联合起来共同指责北京市教育系统推行着一条“认人唯分、智育第一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完全背离了党的教育方针,助长了教育界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严重削弱了党在教育事业中的领导地位。干部子弟的措辞与 “九评”中的基调一致,干部子弟们的雄辩在非党团员的学生代表中引起了巨大的思想混乱,各学校力量的对比迅速向着不利于工作组的方向发展。局势的失控引起了北京市委领导层的警觉。彭真亲自下令各学校提前放假,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遏止了干部子弟们的猛烈进攻,为市委有关部门摸清事态发展的背景,研究相应的对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寒假期间,北京市委宣传部的专家小组调阅了各个学校干部子弟们所有的发言稿和小字报。经研究专家们发现,这些发言和小字报中所使用的言辞、所引用的理论术语绝不是一般学生所能写出来的,其中文笔精彩之处连市委宣传部的理论专家都自愧不如。进一步的调查表明,这些发言与小字报的“作者”,正是那些在各学校中打头阵的,跳得最厉害的高级干部子弟。他们的父母大多都是各军兵种司令、副司令、政委、副政委之类的高级将领,其中也有少数是近年来为加强政治思想工作而从部队调往国务院各部委出任副职的高级干部。这些发言和小字报显然是出于军方高级将领的秘书之手。海军、空军、装甲兵、工程兵、炮兵这些军兵种司令部和国务院各部委秘书班子里“秀才们”的理论水平自然不会比北京市委宣传部的专家们差太多。这些发言和小字报正反映了军队高级将领们对自己子女在北京市中学界享受不到优待,享受不到良好教育机会的不满, 严格地讲,近几年来以彭真为首的北京市委在狠抓教育的同时,并非一点儿也不照顾高级干部子弟。但要保持重点中学的教学水平,每个学校破格录取的干部子弟就必须控制在一定比例之内。象四中那样的市级重点学校,高中每年大约招收新生六个班,250余人,其中依据市委特批而被破格录取的高级干部子弟一般不会超过三十人。象八中那样次一级的重点学校每年破格录取的高干子弟也不过仅十余名而已,不会超过学生总数的10% 。总的来说,每年子女受照顾,得以进入北京市各重点中学的,除北京市委系统的高级干部之外,仅限于中共中央最高层的领导干部,也就是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国务院主要部委的负责人。这些都是被新闻界称之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级干部。在此级别之下的人员一般享受不到北京市委和彭真集团的特殊照顾。连国务院二等部委的一把手有时都要和北京市委的高级官员拉关系,走后门才能使自己的子女受到特殊照顾而进入市一级的重点中学。至于那些不会拉关系、走后门的国务院各部委的高级官员们也只能让自己的子女凭自身的本领在竞争激烈的考场上和平民百姓的子女一争长短,考上哪个学校就读哪个学校了。 如果说北京市委彭真麾下的官员们连国务院一般部级、副部级干部的账都不买,军内的那些高级将领们就更排不上队了。而且在和平年代里,重文轻武,文官鄙视武官是中国官场的特色,在同一级别的官员中,武官的权力、武官的地位、武官的显赫程度都远不如文官。中共夺取政权之后,随着和平建设的发展,这种重文轻武的趋势也愈演愈烈。 在过去革命战争的年代里,需要的是勇气,需要的是敢拼、敢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勇士。“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目不识丁的将军们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是猛士,是叱咤风云,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人物。而那些读过几天书,被称之为“秀才”的政委们则往往处于一种辅助的次要的地位。他们的书卷气,他们的谨慎常被大老粗出身的将军们讥笑为迂腐,讥笑为是胆小怕死的表现。 中共建政之后,经济建设和国家的治理需要文化与知识。于是乎军队中受过正规教育的“秀才”们便一批又一批地被抽调出来充实各级政府机关的领导岗位。在国家建政急需用人的情况下,许多识字不多但经过培训尚可以胜任地方管理工作的干部们也都被从军队中抽调一空。到六十年代初期,依然留在部队中任职的各级官员大多都是些文化程度低下,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干不了的“粗人”。彭真集团的“秀才们”本来就看不起这些 “粗人”。更要命的是,这些“粗人”的儿女们不知是由于遗传的缘故,还是家中没有读书的氛围,学习成绩大多比较差。因此他们不仅进不了北京市的一流学校,就是在二、三流学校中读书还常因学习不好而遭受同学 许多高级干部,尤其是部队中的高级军官,对此十分不满。但当年中共党内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官大一级压死人。彭真在党内名列第九,位高而权重,教育口和北京市正是彭真集团的“势力范围”。将军们空有满腹牢骚,却申诉无门。这次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之机,借孩子们之口,将军们终于也算是痛快淋漓地发泄了一通他们对北京市和北京市中学教育工作的不满。 春节前夕,调查报告送到彭真案头,彭真阅后大怒。按中国的传统习惯,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些将军们肆无忌惮地攻击北京市的教育工作,显然根本就没把他彭真放在眼里。彭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向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作了简要汇报之后,便按市委宣传部所开列的“黑名单”,以中共中央书记处的名义,通知那些将军们和国务院系统的几位副部长们正月初三上午十点钟到人大会堂西花厅开“座谈会”。 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全国上下都在放假。假日期间,书记处召开 “座谈会”,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将军们心中虽都有几分狐疑,谁也不知道会议要座谈些什么,但书记处点名“邀请”,没有一位将军敢托故不到。 正月初三上午,被点名邀请的将军们和国务院系统的高级官员们都提前赶到了人大会堂西花厅。人到齐之后,将军们惊异地发现,来参加会议的人各军兵种都有,官阶也参差不等,甚至还有几位穿便衣的地方官员。将军们心中更加纳闷,不知道书记处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十点正,彭真在秘书随员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会场。将军们纷纷起立,向党内的 “老九”表示敬意。彭真随便点了点头便当仁不让地在主持会议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四位秘书一字排开坐在了他的身后。这四位秘书个个身穿浅灰色的呢制服,地位显然不低。一个小小的座谈会居然要四个高级秘书同时做记录,将军们心中都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座谈会。 彭真等大家坐定之后便开门见山地向各位将军表示:“听市委宣传部的同志汇报,诸位对我们北京市和北京市的教育工作有不少意见,我和少奇同志、小平同志商量后,今天特地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当面听取大家对我们北京市的意见和批评,以便改进今后的工作。今天我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放开谈,放开讲。--------”彭真冷峻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军的面庞。几位秘书同时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看到这种阵势,将军们心中都怯了场。在座的将军们虽然当年在战场上都是叱咤风云的猛士,但在官场上,在这种斗心眼的场合下,他们远远不是彭真的对手。“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每一位将军心里都很明白,谁也不想先跳出来给对方当靶子。 “-------大家不必有什么顾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彭真还是有这个雅量的,听得进不同意见的嘛。-------”会议冷场,彭真再次敦促大家发言。 但不少将军已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们从彭真阴沉的脸色,调侃的语气中品味出了几分凶险,品味出了几分“鸿门宴”的味道。会场上一片沉寂。 “---------看市委宣传部的汇报材料,大家在下面意见都提得很尖锐,很有水平嘛。----”彭真面带冷笑,语含讥讽地说道:“-----怎么?能在下面讲,能让秘书代笔,能让孩子们打头阵,就不能自己当面跟我彭真说吗?---------” 彭真轻描淡写的话语犹如霹雳,犹如惊雷,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将军们猛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彭真所设下的圈套。在中共党内,对其他部门或高级干部的工作有意见不通过组织系统提,自己背后议论,私下乱说,本身就属于“非组织活动”,罪名类似于“反党”。彭真话语中隐含的杀机,使将军们不寒而栗。刹那间,不少将军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看着那些脸色煞白,噤若寒蝉的将军们,彭真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家伙们现在知道害怕了。平常干事儿没能耐,背后捣乱都是些好手,今天要是不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以后这些家伙在背后还不定能胡说些什么呢。 “------既然大家都不肯说,那我就来说几句好了。”彭真示意秘书们停止记录。将军们个个都警惕地瞪大了眼睛。多年宦海浮沉的阅历使他们明白,当某位大人物在会议上讲话而不准秘书做记录时,其所讲的内容往往就是一个会议最核心最机密的内容。“------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诉大家,中央分配工作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而定的。诸位之所以至今还在部队中带兵,那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有限,只会带兵打仗,处理不了复杂的地方政务。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既然能力有限,那么你管好自己那一摊儿工作就行了,别到处伸手,到处煽阴风点鬼火地播弄是非。----” 彭真口气一转,脸色阴沉下来:“------我彭真是在为党办教育,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是为诸位伺候少爷小姐的。如果诸位嫌我彭真对你们的少爷小姐照顾不周,你可以把他们带走,带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去抖威风,去当大王,别在我们北京市丢人现眼。------” 彭真的冷嘲热讽使将军们个个如坐针毡,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今天我在这里代表中央正告大家,如果诸位对我彭真,对我们北京市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可以通过组织系统提,也可以跟我彭真当面提:有必要的话,还可以直接向少奇、小平同志反映。今后如果谁有意见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甚至指使秘书和无知的孩子到处煽阴风点鬼火,进行非组织活动,哼---------”彭真顿了一下,面罩寒霜杀气腾腾地说道“--------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就不要怪我彭真不讲情面了!” 彭真说完,起身拂袖而去。将军们个个呆若木鸡,坐在那里仿佛傻了一般。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为逞一时之快,自己已为自己招来了“无妄之灾”。将军们心中都很清楚,目前朝中代“圣主”处理日常政务的是“ 回到家中之后,心有余悸的将军们立即吩咐自己的孩子,从今天开始在学校里再也不准参加任何非组织活动,再也不准就任何政治问题多说一句话,多写一个字。对于将军而言,孩子们的学业问题显然远远没有自己的乌纱帽重要。 新学期开始,工作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群龙无首的干部子弟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接到工作组的捷报,彭真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将军们年前还在气势汹汹地声讨北京市文教当局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一个比一个跳得欢,一个比一个调门高。自己一棍子打下去,他们连嘴都不敢回,立刻全蔫了。想当年,这些将军们也都是些打起仗来不要命的铁汉子,十六年的太平生活居然把他们的血性都磨光了,把他们变成了一群胆小怕事,只敢躲在背后乱吵吵的窝囊废。看来对于这帮家伙不能手软,不能过于客气。彭真决定 “痛打落水狗”,给他们和他们的少爷小姐们一个永久性的教训。为此,彭真下令严肃查处参与此次事件的活跃分子。一大批在 “运动”中跳得比较欢的干部子弟一下子全都遭了殃,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是预备党员的取消预备党员资格,还有不少人受到了共青团团内警告、严重警告的处分。政治上的“污点”使许多干部子弟后来在1965年的高考中丧失了读大学的资格。将军们有把柄捏在彭真手里,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地通过走后门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弄到部队院校读书,躲开彭真的势力范围。这次“战役”,彭真及学校方面虽然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但也为自己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王晓燕身为军队高级干部子弟此次没有和其他干部子弟搅在一起,始终站在学校一边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出于对林佳玉的情感。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旦有了心上人常常会完全丧失自我,在一切问题上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努力与对方保持一致。二是班主 就林佳玉而言,虽然他年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运动中种种现象的内涵,但他毕竟也算是初次经历了政治风雨的洗礼。对于干部子弟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对于教育路线之争,对于“阶级与阶级斗争”以及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等政治概念,林佳玉耳熟能详也算有了几分初步的了解。 第 六 章 清 水 涧 每年春季都是学生下乡参加义务劳动的时节。过去,应届毕业班在最后一学期,即升学考试前夕,是无须下乡参加劳动的,但今年情况特殊,刚刚击退军方一些人别有用心的进攻,北京市委不愿在政治问题上授人以柄,特地要求所有的中学生,包括毕业班都要下乡参加劳动锻炼。市委强调,这次下乡劳动不能象以往那样走过场,要到边远贫困山区,和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要切切实实地通过艰苦的体力劳动而达到改造学生们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目的。 根据市委的指示精神,师院附中选择了门头沟区大台公社作为学生们下乡劳动的地点。大台位于京西山区,距市区约有 六十年代初,中国大陆还是一个封闭而贫困的社会,政府对人口流动的控制极为严格。师院附中绝大多数学生都未曾出过远门,甚至未曾坐过火车。到京西山区劳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类似于一次春游,一次难得的远足。但对于那些家在四季青公社的农民子弟来说,自备铺盖,自备旅费和伙食费却成了一大难题。六十年代初,中国农民的收入低得惊人。在京郊四季青公社,一个壮劳力出工一整天才能挣10个工分。10个工分在以种植蔬菜为主的生产队,价值可能会高达1块钱;在以种植粮食为主的生产队,10个工分不过才合5—8角钱。妇女劳力出工一天一般只能挣到6—8个工分。这就是说,夫妻二人出工一天所得收入不过才1块多钱,甚至不足一块钱。一个家庭如果有三个孩子外加一个老人需要供养,那么人均日生活费不过才2角钱左右。对于这种收入极低的农民家庭来说,要单独为孩子准备一套铺盖,要为孩子10天的出行交纳4元2角钱,的确不堪负荷。学校方面经请示后决定,农民子弟可以回家参加劳动,无须随学校去大台。 大台公社座落在群山之中,由一个个独立的小山村所组成。那陡峭的山崖,那曲折的小路,那茂密的灌木丛,那弯弯的溪水无一不使年轻的学生们感到新鲜,感到兴奋,感到大自然的神奇与秀美。初三(1)班被分配到清水涧大队。清水涧大队所辖地区就是一个名叫清水涧的自然村。村内有近二百户人家。在京西山区,清水涧这样的自然村就算是很大的村子了。全村分为东西两个生产队。村中贫下中农约占百分之八十。所谓贫下中农人家,住房自然不太宽裕。不过山里人朴实,有好客的传统,经公社和大队党支部动员,各家早就腾出了足以容纳初三(1)班的四十一位同学外加 清水涧依山傍水,景色清秀。一座座用山石垒砌而成的土坯房掩映在绿荫丛中。一条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从南到北将全村一分为二。清可见底的小溪从村前蜿蜒流过。“清水涧”这个村名即由此而来。由于交通闭塞,清水涧这地方平日很少有外人来。师院附中学生们的到来在山村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首先引起老乡们好奇的是,学生们身材的高大与健壮。本地的孩子们由于生活条件艰苦,长期营养不良,大多长得又黑又瘦。十五六岁的男孩矮小得活象才有十三四岁。姑娘们个个骨瘦伶仃,黑黑的皮肤上没有丝毫青春的亮丽与光彩。相比之下,师院附中的学生们不过也才十五、六岁,但个头却高大得象十八、九岁的壮小伙、大姑娘。特别是那些来自军队大院的干部子弟,男生个个壮得象牛犊,身材往往高出当地同龄孩子一个头。女生那白嫩细腻的肌肤、那高挑的身材使得山村的少女羡慕不已。 除身材的高大与健美之外,学生们的服饰也给当地的老乡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京西山区,早春还是很寒冷的,尤其是清晨与夜晚。不少来自军队大院的干部子弟为御寒而穿来了父母的呢制军装。看到这一群群身穿笔挺呢制军装的姑娘小伙,不少当地老百姓还以为他们都是来自军官学校的学生呢。经过介绍,老乡们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北京城里的大官。将军的孩子、部长的孩子带着背包到这穷山僻壤来劳动,和最贫苦的农民同吃同住,这在旧社会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老乡们感慨地说,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 初三(1)班的同学和老师在清水涧受到了最热情的接待。老乡们纷纷把家里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学生们住。在吃晚饭的时候,所有人家都端出了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饭菜招待孩子们。不少老乡表示,孩子们能到咱家来,这是共产党、毛主席看得起咱穷山沟里的老百姓!林佳玉和方一宁被分配在一个叫胡春生的贫农家住。胡是一个哑巴。他年近三十,父母早逝,孤身一人住在父母所遗留下来的一间土坯房中。胡并非天生聋哑,他小时得伤寒,因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而变成了哑巴。胡为人忠厚,干活肯吃苦,在村里人缘很不错。队里说要安排两个学生到他家居住。他当即就把自己的炕腾出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并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帮着林佳玉他们安置好自己的东西后,胡还热心地为他们烧了一大壶热水,以备他们洗脸洗手。林佳玉和方一宁对此都十分感动。 不过当地老乡对这批学生的好印象并没有维持多久。首先出麻烦的就是吃饭问题。虽然各家各户竭尽所能地为学生们准备出了最好的、过节时才有的饭菜。但那棒渣粥、黄金卷和那不知名的山野菜、腌干菜对于干部子弟们来说依然粗砺苦涩得难以下咽。学校临行前曾宣布过纪律,除行李外,任何人不准从家里带食品;除伙食费外,任何人不准带零花钱,不准在当地小卖部买东西吃。但大多数干部子弟的父母怕孩子吃不了那个苦,都偷偷给孩子带了一些多余的粮票与钱。在农民家的餐桌上吃不下那粗茶淡饭。晚上饿得受不了时,干部子弟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偷偷溜进了村中的小卖部。小卖部中所有的蛋糕、饼干一夜之间便被抢购一空。由于学校方面有严格的纪律,任何人偷带、偷买食品吃都将被视为是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因此干部子弟们在小买部买了食品也不敢公开吃,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吃,或上厕所时偷偷地吃。有几位干部子弟在厕所偷吃东西时,由于过分慌乱吃得太快,被蛋糕噎得直打嗝。这事很快就被当地老乡传为笑谈。 除在吃饭问题上出尽了洋相外,干部子弟们在劳动方面的表现也使当地农民对他们的看法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最初安排劳动时,两个生产队的干部还考虑到学生们虽然身高体壮,但毕竟还是些未成年的孩子,特地安排他们与妇女劳力一起出工,参加些平整土地,播种施肥的轻体力劳动。但没想到第一天出工时,许多学生还没走到劳动地点就累得走不动了。 大台公社位于山区,可耕种的土地都散布在山上。出村下地往往要爬山走几里的山路。没想到这几里的山路就拖垮了一半以上娇生惯养的干部子弟。许多女生还没走到地头就累得动不了,不少男生挣扎着走到地头就已累得气喘吁吁,疲惫地几乎瘫倒在田间。队长只好宣布休息半小时,等掉队的同学们到齐之后再开始劳动。 第一天的劳动是往田间送肥,也就是用背篓把马车运到山下的绿肥分送到山上不同的田地中去。考虑到学生们缺乏锻炼,空手爬山还有一定困难,背东西就更不行了,队长在给每个学生的背篓中装绿肥时大多只装半篓或大半篓,并嘱咐他们走不动时就在路边休息,别逞强累坏了身体。看到比自己矮一头的当地妇女的背篓中都装得满满的,队长却只给自己装半篓,不少男生觉得太丢面子,坚持要队长也给自己的背篓装满。他们觉得自己完全背得动那不过三十来斤重的背篓。 但常年生活在城市里,平日多以自行车代步的干部子弟们却没有料到,走山路背东西是越走越沉。小小的背篓初上肩时似乎不算太重,但背着它走上二里山路之后,小小的背篓似乎就变成了沉重的磨盘,能把一个身材高大看似很健壮的年轻学生压得喘不过气儿来。背篓虽然越背越沉,但所有的人,包括干部子弟在内,都在咬紧了牙关坚持着往山上爬。因为劳动锻炼不仅是考核每个学生政治表现的重要标准,而且同学之间,尤其是男同学之间,还有个互相攀比,不甘落于他人之后的面子问题。 好心的当地妇女看到有些学生累得歪倒在路边,实在走不动了,就主动上前把他们背篓中的绿肥卸到自己筐中一些。没想到当地妇女这种热心助人的举动却触发了一些男生投机取巧的心理。他们当面不肯示弱,不肯接受队长的照顾和当地妇女的帮助,背后却乘四周无人时,把背篓中的绿肥悄悄倒进路边的山沟里以减轻自己的负重。男生们这种不老实的行径很快就被当地老乡觉察到了。虽然他们们不知到底是哪个学生在偷懒,但被倾撒在路边山沟里的一堆堆绿肥无言地表明这样干的学生绝不止一两个人。大山里民风淳朴,人们敬重的是诚实、是勤劳,最看不惯的就是偷懒、行骗、耍滑头一类的行径。 然而就在学生们的总体形象一落千丈时,林佳玉个人却异军突起赢得了当地老百姓的普遍赞誉。林佳玉与方一宁同住胡春生家。胡春生不仅家贫而且本身又是个哑巴,所以年过三十仍未能成家。大台地方贫困,本地女孩长大后都希望能嫁出去,嫁到平原地区,嫁到富裕一些的地区去,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外面的女孩除非走投无路,大多不愿嫁到大台这穷山僻壤来。所以大台地区年轻人娶亲是个大难题。年轻人娶个媳妇,家里往往要花费几千、甚至上万块钱。这巨额款项中主要部分是付给女方父母的聘礼。嫁女儿收受巨额聘礼是农村贫困地区的一项陋习,但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穷人家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养儿子还可以支撑门户,挣工分供养父母。养女儿一旦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劳动力。收取一定数额的聘礼作为补偿,也是合乎情理的。一般来说,聘礼的数额随女孩身体健康程度和漂亮程度而定,那情景就有几分象“卖猪仔”。在大台这样的贫困地区,几千元、上万元几乎就是一户农民一辈子的积蓄了。所以无论是什么人家,只要生了男孩,孩子一落地,作父母的,作爷爷奶奶的就要开始为他攒钱。全家人十几、二十年所积攒的血汗钱不一定够为孩子娶个象样的媳妇。 胡春生父母早逝,家里没有什么积蓄,娶媳妇本来就很困难,再加上他是个哑巴,更没有人家愿把姑娘嫁给他。村里好心的人们都劝他设法多攒点钱,将来娶一个二婚的女人,晚年也有个依靠。胡春生为了攒钱,为了能多挣几个工分,起早贪黑,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肯干。队里为成全他的心愿,特地把村里两个公共厕所掏粪的工作都包给了他。胡为了不耽误白天出工挣工分,每天凌晨四点多钟就起身,先把两个公共厕所的粪池掏干净,把掏出的粪便用粪桶挑到村里积肥的大坑中,然后再回家洗脸吃饭。、 林佳玉发现这一秘密之后,便认为也应跟胡一同去掏粪,但方一宁不同意。他认为胡春生掏大粪是为多挣工分,是他个人额外承担的工作,他俩没必要参与,这跟学校要求的“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什么关系。林佳玉说不服方一宁,只好一个人每天凌晨悄悄随胡春生去挑大粪。胡开始不肯让林佳玉去。但林佳玉执意要跟着他,最后胡终于被林佳玉的挚着所感动。每天天刚蒙蒙亮,林佳玉就随胡春生挑着粪桶扛着长长的粪舀子到村里的公共厕所去掏粪。林佳玉虽然年弱力单,干不了什么太多的活,但两个人协作毕竟要比一个人单干效率高。更重要的是,林佳玉的同行给胡春生心理上带来了巨大的慰籍。尽管农村人常年面向黄土背朝天,和庄稼、土地、肥料打交道,但掏公共厕所的大粪毕竟不同于田间施肥。胡春生掏粪时,心中始终有一种潜在的低人一等的自卑感。而如今城里来的洋学生都肯来和他一起掏粪,胡春生的腰杆不觉也挺了起来,干活时春风满面,健步如飞。 村里早起挑水做饭的妇女们最先发现这一秘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城里学生跟胡春声一起挑大粪的事。大家都竖起大拇指夸赞林佳玉。老师也在晚上所举行的总结会上表扬了林佳玉,指出林佳玉不怕脏不怕累,与农民一起去挑大粪的的行动具体体现了他在思想改造方面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作为学生, 转眼间下乡劳动就已经近一个星期了。艰苦的劳动,粗砺的饮食使同学们受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劳动锻炼。虽然说不少同学家庭生活并不富裕。但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城乡之间的生活水平有着天壤之别,城里一个有固定收入的国有企业工人,生活再差也比一个农民,特别是一个贫困山区农民,日子过得强。至于那些平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干部子弟更是难以适应清水涧的艰苦生活。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大多数干部子弟都是度日如年,天天都在掐着指头算日子,希望回家的日子能快点儿到来。 清晨上工的钟声响过,村里的男女老少和师院附中的学生们都聚集在村西口听候各生产队的队长分配工作。两个生产队的队长首先率领壮劳力上了山。壮劳力刚走,清水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被全村人尊称为“老队长”的秦光明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村口。“人呢?壮劳力都上哪儿去了?”他劈头就向正准备带剩余的老弱妇孺和学生们上山的两位副队长问道。“刚走,都上东山卧虎坡了。”二队副队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妇女。 “糟糕。”老队长向两位副队长解释说,公社刚才来通知,下午区环卫局将从门头沟矿给他们大队送四车粪。现在急需清空化粪池。大队现只有老队长、妇女主任和一个会计在家,清理化粪池最少还需要两个壮劳力。女队长为难地望了望自己手下的老弱妇孺,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班主 老师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些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学生们平日见到清洁队的粪车都要捂住鼻子绕道而行,今天你要他们跳进化粪池掏大粪,不是强人所难吗。老师的目光扫过男生的队伍,看到的只是一双双躲闪的眼睛和低垂着的头。 “老师,我去吧。”就在老师为难之际,林佳玉挺身站了出来。 “好样的!”老队长一眼就认出来,挺身而出的小伙子是每天凌晨跟胡春生一起挑大粪的学生。他赞许地拍了拍林佳玉的肩头。“谁还愿跟我们一起去?”老队长的炯炯目光投向了男生队伍。 男生队伍里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老队长那期盼的目光。 “队长,我去行吗?”突然间,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班主席李文媛勇敢地上前一步,跨出了女生的行列。 班主席出人意料的行动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老队长望着那漂亮的女孩子,一时间感慨地说不出话来。掏化粪池在农村也算是个又累又脏的活儿,这么多人高马大的小伙子都不肯出头。而这么文静、这么漂亮、这么柔弱的一个姑娘居然肯跟自己一起去吃这个苦。老队长心中热浪翻滚。他挺起了胸膛,鄙夷地扫视了一眼男生队伍。那些身材高大的男生瞬间在他面前似乎都变成了一群侏儒。 “好样的,姑娘!”老队长一手拉起林佳玉,一手拉起李文媛: “咱们走!” 老队长他们走后,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认为班主席是在冒傻气。跳到化粪池里去干活,身上的臭味恐怕三天都洗不掉。林佳玉是个男生,身上有点儿味倒也罢了。班主席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弄得全身臭哄哄的,象个什么样子?林佳玉和班主席真是一对儿傻冒。 “------一对儿傻冒------”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使王晓燕心中一震。“不好!”她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如果说刚才王晓燕还对班主席和林佳玉的行为不以为然,现在她猛然意识到: “-----大粪再臭,也不能让‘她’和他一起去啊!------”王晓燕懊恼得直跺脚。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老队长和林佳玉他们已经走远了。无可奈何的王晓燕只好懊恼地随大队人马上了山。和同学们一起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王晓燕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老队长带林佳玉和班主席来到村西头的化粪池旁,大队会计和妇女主任也挑着粪桶,扛着长把粪舀子和铁锹赶到了。班主席的到来使会计和妇女主任都很惊讶。在当地,一般没有出阁的姑娘是不干掏粪这种脏活的。今天城里来的“洋学生”,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肯和大家一起干这种最脏的活,大家心里都颇为感动。年逾半百,头发都已班白了的老队长二话没说,率先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跳进了化粪池。会计、妇女主任紧随其后。当班主席也要脱鞋袜时,却被大家死死地拦住了。老队长让班主席和林佳玉站在化粪池边上,把大家从池中提上来的已经装好的粪桶挑到旁边堆满干草树叶等垃圾的沤肥坑中。 清理化粪池本是一项又脏又累又沉闷的工作,但班主席的参与使整个劳动现场充满了欢声笑语。班主席那少女的腼腆,班主席那明媚的笑容,班主席倒粪桶时那笨拙的举止无一不给大家带来无穷的欢乐。大家争先恐后地教她干活,帮她干活,就象在精心呵护着自己的小妹妹。 林佳玉默默地帮班主席干着活。他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早晨当没有人响应老队长的召唤时,林佳玉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与失望,心中只有几许慷慨赴难,孤身取义的落寞与苍凉。班主席挺身而出,表示愿与他共赴“时艰”使林佳玉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多少天来,林佳玉一直认为,班主席拒绝他的情感是对他的鄙视,是不屑与他为伍。男孩子的自尊与自傲在他内心深处筑起了一道自我保护的长城,将班主席后来“所施舍的一切感情和友谊”都拒之千里之外。今天班主席不嫌脏、不怕臭,当着那么多同学和老乡的面表示愿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林佳玉心中的热浪一下子就冲开了那封闭的城池。林佳玉抢着帮班主席挑粪桶,抢着替她把桶里的粪肥往沤肥坑中倒,默默地帮她干着一切他所能帮她干的活儿。--------- 由于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原计划一天干完的活儿,大家还不到中午就干完了。到村前的小河中清洗过手脚后,会计和留在村里作饭的两个妇女挑担上山,给在大田里干活的人们送饭去了。妇女主任把老队长、林佳玉和班主席带回家,亲手给他们做了顿可口的午饭。 饭后老队长让林佳玉和班主席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上山了。这也算是对他俩的一种奖励。但班主席却不肯休息,坚持要上山和同学们一起劳动。林佳玉当然一切都唯班主席的马首是瞻。老队长是个淳朴的山里汉子,喜欢的就是老实肯干,不怕吃苦年轻人。看到这倔强的小姑娘不肯休息,老队长一时兴起,干脆把手头的工作托付给妇女主任,亲自带林佳玉和班主席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老队长兴致勃勃地给班主席和林佳玉讲起了清水涧大队的山区改造规划。他指着郁郁葱葱的群山,一一告诉两个年轻人,哪里要建核桃园,哪里要建苹果园,哪里要栽药材-----------。老队长充满信心地对两个年轻人说,再有十年,我们这穷山沟一定会大变样,到时候欢迎你们再来做客。走在青山绿水之间,与两个金童玉女般俊俏的姑娘小伙为伴,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时间老队长感到自己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转过一个山梁,就快要到劳动的地点了。老队长带着林佳玉、班主席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往下走,迎面碰上了三个正背着绿肥上山的女生。山间的小路狭窄,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一条半人多深的干涸的水沟。老队长和林佳玉他们侧身给上山的女生让路。三个女生都是总后勤部的干部子弟。她们背着背篓,步履蹒跚地沿着山路向上攀登。每个人的头都低垂在胸前,似乎累得连抬起头来看看迎面过来的是什么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她们每个人背篓中的绿肥都装得不满,但她们额头上那晶莹的汗珠,那蹒跚的步履无言地表明她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一切都发生的那样突然,没有任何事前的征兆。班主席刚刚让过了最后一个女生,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那女生沉重的脚步就踩上了一截干枯树枝,树枝的颤动使得一条着弛卧在路边灌木丛中的黑蛇受惊而窜了出来。那黑蛇昂首吐芯凶像毕露的样子把那女生吓得尖叫一声,向后连退了两步。背上那硕大的背篓一下子就把毫无防备的班主席撞下了干涸的水沟。听到尖叫声,老队长和林佳玉回过头来时,黑亮的蛇身在阳光下一闪即逝,没入了小路另一边的灌木丛中。那被吓坏了的女生面无人色,呆立在路边。班主席已摔进了半人深的水沟里。老队长和林佳玉跳进水沟扶起了班主席。班主席的脚踝已经扭伤,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老队长和林佳玉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沟里架了出来。 那个闯了祸的女生呆呆地站在路边,仿佛已经被吓傻似的,好心的老队长对她吼了起来:“还不快走!背着筐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这里有我们呢。”那女生如获大赦,三步并做两步匆匆离开了肇事的现场。 老队长和林佳玉扶着班主席在一块儿大青石上坐了下来。老队长为班主席做了简易检查,还好只是脚踝扭伤,没什么太大问题。不过活是没法干了。队里有个老中医,下山让老中医给揉揉,敷上点儿草药,大概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老队长一边安慰着班主席,一边弓下身子说道:“来,姑娘,我背你下山吧。”老队长是个实诚的人,他知道扭伤了脚踝的人走路困难,自然而然地就做好了背班主席下山的准备。老队长身上那浓烈的烟草味,那彪悍的男人气息,使班主席羞红了脸。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我自己走。”姑娘的断然拒绝,姑娘那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使老队长楞住了,不过姑娘的窘态,姑娘那涨红的面颊使他立刻就明白了,女孩子是害羞,是不好意思,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不敢或者说不愿,趴在一个陌生男人背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老队长宽厚地摇了摇头。眼前的姑娘嫩得仿佛一碰就会出水,眉眼清秀得就象那年画上的仙女,自己一个瘦精干巴的老头子,要贴身背着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确实有点儿不太合适,不能怪人家姑娘不愿意、不好意思。 “那好,咱们走,我俩扶着你吧。”老队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以商量的口气说到。 老队长伸出手和林佳玉一左一右地扶住了班主席。班主席的脚踝此时已经肿了起来。她站起身来刚走了两步就不行了。脚一沾地,脚踝处就疼得钻心。老队长和林佳玉只好扶她重新在大青石上坐了下来。老队长望着班主席受伤的脚踝直发愁。这姑娘不肯让人背,自己又走不了路,可怎么办呢? 面对此情此景,林佳玉心中突然萌发出了一种冲动,一种男孩子在这种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的冲动,特别是当受难者是一个娇美而孤立无援的女孩子的时候:“队长,让我来背她吧。” “你?”老队长疑惑地望了望林佳玉。他难以相信这些“娇生惯养”的城里孩子会背得动一个比背篓要重得多的“伤员”。 疑惑之余,老队长却诧异地发现,班主席这次没有拒绝林佳玉的提议。她只是羞涩地低下头去,白皙的面颊上再次飞起了两片红晕。姑娘那异样的神情使老队长回忆起了早晨的种种情景,他心中顿时恍然大悟,看来姑娘是喜欢这男孩子的,是愿意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出这一点来呢,刚才白白出了一回洋相!老队长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嗨,我真是有点儿老糊涂喽。” 老队长话里有话,林佳玉和班主席不觉都有几分尴尬。望着这一对儿忸怩不安的“金童玉女”,老队长乐了。“行,小伙子,”他拍了拍林佳玉的肩膀: “你来背,咱们慢慢走,累了就多歇几次。” 班主席顺从地伏在林佳玉的背上,男孩子身上那异性的气息,那汗水的味道使她感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搂住了男孩子的脖子,用双腿夹住了男孩子的腰。当男孩子的手也搂住了她的双腿时,班主席浑身瘫软得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从山上到山下,班主席和林佳玉虽然在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两颗年轻的心却一下子贴近了许多许多。 班主席和另外两个海军大院的女孩子住在一位姓梁的老太太家。老太太的老伴已经过世了,两女儿都已出嫁。儿子、媳妇在矿上干活,家里平常只有一个小孙子。学生们的到来给小院里平添了几许热闹的生气。两个海军的干部子弟平日在家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来到这小山村劳动锻炼,整天爬山就累得够呛,回到住的地方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只有班主席每天劳动回来还帮老太太挑水做饭,打扫卫生,陪老太太聊聊家常。所以老太太特别喜欢班主席,觉得这城里来的小姑娘比自己的亲闺女还贴心。老队长和林佳玉他们把班主席背回来之后,老太太忙里忙外,又是帮班主席铺床,又是忙着烧热水。妇女主任和老中医闻讯赶来,经过检查,发现班主席的确只是扭伤了脚踝,没有什么其他问题。妇女主任和梁大妈用热水给班主席烫了烫脚,老中医推拿了一番之后,用涂有一层草药的纱布把扭伤的脚踝包了起来。老中医告诉班主席只要卧床静养两天,扭伤的脚踝就会痊愈。 林佳玉也很想为班主席干点儿什么,但一直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看。他发现女孩子们所住的屋子里一点儿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干净整洁。换下来脏衣服脏袜子甩得到处都是。不过林佳玉注意到那些衣服和袜子大多都是那两个干部子弟的。这一点从衣服和袜子的质料上就可以看的出来。林佳玉早就注意到班主席家的景况似乎一年不如一年,特别是自从去年年底以来,经常可以看到她衣服上有细巧的补丁。炕上三个人的铺盖就有明显的不同。两个干部子弟都是厚厚的褥子,色彩鲜明的毛毯和鸭绒被。而班主席只有一床薄薄的褥子和一床打着补丁的被子,那被面洗得已经看不出本色了。 那薄薄的被褥触动了林佳玉的心事,他跟老队长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跑回了自己的住处。临来时母亲怕山里冷,除给林佳玉带了一套被褥之外,还把自己的一条毛毯也给他带了来。林佳玉细心地把母亲给自己的毛毯掸干净,卷成了一个小包。十六岁的小男孩儿没有太多的医学知识,只知道扭伤脚踝要卧床休息,卧床休息就是病人。病人一定要吃好盖暖,这是每一个做父母的给孩子们所留下的有关护理病人的第一印象。 林佳玉夹着毛毯绕小路悄悄来到梁大妈家时,老队长他们都已经离去了。屋子里只有班主席一个人靠坐在床上。 “给你,盖这个吧,晚上凉。”林佳玉垂着头鼓足勇气把毛毯递给班主席时,脸羞得通红,声音细得就好象是蚊子在哼哼。班主席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去,拼命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双手接过了林佳玉递来的毛毯。在手与手接触的那一刹那间,林佳玉感觉到了女孩子手的颤抖。他不敢再多看女孩子一眼,心慌意乱地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梁大妈从厨房端出一小碗剩饭来喂鸡。望着院子里那一群咕咕叫的大母鸡,林佳玉怯生生地问道:“ 大妈,您这鸡卖吗?” “你要买鸡?”梁大妈认识林佳玉就是天天跟胡春生挑粪的那个好小伙儿。“大妈送一只给你带回家去吧。”梁大妈笑咪咪地望着林佳玉。她心里也挺喜欢这个眉清目秀,说话还有几分腼腆的小伙子。 “不----不是我要,”林佳玉脸更红了:“是她---她----病了,我想买一只鸡,请您给她煮汤喝。”林佳玉说着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母亲给他带在身边应急用的五块钱。 男孩子的细腻体贴,男孩子对班主席的一片真情,深深感动了梁大妈:“小伙子,你放心吧。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炖只鸡给她吃的。” 林佳玉把五块钱递给梁大妈。老太太死活不肯收。林佳玉把钱放在窗台上就跑了。 下午收工回来之后,班主席扭伤脚踝的消息迅速就在同学们之间传开了。听同学们说,是林佳玉把班主席背下山来的,王晓燕心里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有一种火辣辣的灼痛感。随大家一起来看班主席时,王晓燕敏锐地注意到,班主席身上盖着的那条毛毯与被褥有着巨大的反差。她私下里向与班主席同住的一位干部子弟询问。那小丫头大大咧咧地说,毛毯好象不是班主席自己带来的,也许是那位好心的同学怕她晚上冷,借给她盖的吧。 吃过晚饭,王晓燕借故跑到林佳玉他们住的地方去找人。林佳玉正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书,神情似乎有几分沮丧。完全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王晓燕心中这才有了几分慰籍。 晚上,班里的同学们都去开会了。班主席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正在品味着白天的种种情景,梁大妈悄悄地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了进来:“姑娘,趁热喝了吧。”老太太偏心眼,鸡汤早就炖好了,直到那两个干部子弟开会去了,才给班主席端了过来。 班主席挣扎着坐起身来:“大妈,我不喝。您还是留着给柱子喝吧。”柱子是老太太的小孙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梁大妈笑了:“姑娘,你真是个好心人。不过这鸡汤是别人托我给你做的,你快喝了吧。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人家------?”班主席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大妈,是谁托您做的?”班主席心中虽已朦朦胧胧地猜到了几分,但她还不敢肯定,渴望从梁大妈嘴里得到证实。 “就是那个住在胡春生家,今天背你下山来的小伙子。”老太太满脸都是慈爱的神色:“姑娘你好福气噢。” 班主席接过碗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直落进了热气腾腾的鸡汤里。 十天的劳动锻炼终于结束了。晚上老师召集班干部开会,指定由林佳玉执笔写总结。散会后,老师又单独把林佳玉留了下来口授总结的要点。林佳玉回到住宿的小屋时,已经将近半夜十一点钟了。胡春生和方一宁早已进入了梦乡。林佳玉端着脸盆,拿着洗漱用具出来,像往常一样,准备到河边去洗漱。 走在空寂无人的石板路上,林佳玉深深吸了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明天就要回家了。回想起这令人难忘的十天,林佳玉心中感触良多。十天来有痛苦,也有欢乐;有汗水,也有收获。这青山、这绿水、这质朴的山村和山村里的人们固然使林佳玉难忘,不过更令人难忘的则是和班主席一起随老队长清理化粪池的情景,是背班主席下山的那一时刻。林佳玉从来没有和异性的身体如此接近过。女孩的温顺,女孩的柔美,女孩身上那淡淡的清香,曾使林佳玉心醉神迷。然而就是这位他心底最崇拜的女孩子两年前却无情地拒绝过他的情感,冷漠地践踏过他心底最圣洁的梦幻。每逢想到这一点林佳玉心中都有一份难言的苦涩。几天来林佳玉的情绪一直很消沉,无论干什么事都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林佳玉端着脸盆信步来到小溪旁。沉浸在纷乱的情感和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林佳玉并没有注意到,溪边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俏丽的人影。直到那人影站起身来。林佳玉才惊异地发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班主席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班主席看来是在专门等候他,而且好象是已经等了很久了。林佳玉注意到女孩子似乎精心梳洗打扮过的,那鲜艳的红毛衣,那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裤,勾勒出了少女身材的窈窕与柔美。那一头黑亮的短发,那用红头绳扎成的“马尾巴”,展现出了少女青春的活力与妩媚。月光下,班主席一步步向林佳玉走了过来,---------------。 这宁静的夜,这银色的月光,这朦胧的远山,涓涓的溪水,外加上那飘然而至,美若天仙的少女,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图景,如诗如画如梦如烟。林佳玉的身心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这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梦境”使他不知所措。班主席走到林佳玉面前,两个人在月光下默然相对。班主席那俏丽的面庞上有几分羞涩的红晕,那明亮的大眼睛里流动着无限的柔情,那羞涩的红晕,那明眸中的柔情融化了林佳玉心中所有的冰雪与阴霾。 过了许久,还是班主席先打破了这梦幻般的宁静:“对不起,----------”班主席低着头,面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两年来,班主席一直为自己当年的“莽撞”而懊悔,却一直没有机会向林佳玉表示自己的歉意和心中的感受。在她脚踝扭伤的这几天里,女孩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孩子对自己的那份深情的、无言的爱。今天她特地选择了这河边,选择了这夜静更深的时刻向男孩子道歉,向男孩子诉说心曲。女孩子真诚的道歉,女孩子对当年事情的解释抚平了林佳玉心底的创伤,解开了他心中两年多来一直打不开的那个结。 “-------如果你还想知道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的话,-----” 女孩子说完事情的经过,抬起头来, 温柔的眼波直泻入林佳玉的心底:“------那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我-----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女孩子的话还没有落音,一股巨大的暖流就淹没了林佳玉的心。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轻柔地把女孩子揽入了怀中。 月光下,女孩子双手搂住林佳玉的腰,火烫的面颊直贴在林佳玉胸前。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十六岁还是一个很纯洁、完全不识“人间烟火”的年纪,林佳玉紧紧拥抱着女孩子那柔软的身体,心里涌动着无限的柔情,涌动着一种不成熟的男子汉的豪情,他要用自己的手臂,用自己的胸膛永远呵护这柔弱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林佳玉失眠了。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自己与班主席和王晓燕之间的关系。班主席的道歉,班主席勇敢的表白打破了林佳玉心中的藩篱。林佳玉今天才深深意识到,两年多来,自己心底真正“崇拜”和“爱”着的人还是班主席。对于一个刚满十六岁的男孩子而言,“爱”是一个很神圣的字眼。在生命的历程中,一个人只能“爱”一个女孩,“脚踩两只船”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回忆近三年来自己与王晓燕之间的种种往事,林佳玉觉得自己对王晓燕的情感,更多带有一份大哥哥对小妹妹,对一个敢爱敢恨,个性鲜明小妹妹的欣赏与喜爱,这种情感与自己对班主席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是不尽相同的。相比之下,后者带有更多“爱”的成分。过去自己误以为班主席看不起自己,失意之下转而把感情的寄托投注到了王晓燕身上。今天误会消除,自己似乎就应该在班主席和王晓燕之间做一个明确的抉择。不过要与王晓燕“断交”。林佳玉心中确实还有几分不忍。在几年来的交往中,林佳玉已经深深体会到了王晓燕对自己的一片真情,以及王晓燕母亲对自己的那份慈母般关爱与期盼。断绝往来,对王晓燕,和王晓燕的妈妈来说,都将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但如果自己不作出决断而继续维持现状,将来也许就会给王晓燕母女带来更大的伤害。就在林佳玉感情的天平摇摆不定,难以取舍,难以决断之际,父亲那清瘦而傲岸的身影,父亲那睿智而严峻的目光浮现在林佳玉的面前。------ --------“好男儿当自强”!-------“金榜题名”而后“洞房花烛”,这是我们林家的荣耀!今天你书不好好读,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攀龙附凤”,--------我们林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代,我林明毅不要你这样的儿子!-------- “攀龙附凤”!父亲激愤的话语唤醒了林佳玉内心深处的平民意识和对权贵的逆反心理,倾覆了林佳玉那犹豫不定的感情天平,促使林佳玉最后下决心割断与王晓燕的情感。不过断绝往来,应慢慢地以和缓的方式来进行,也给王晓燕和她的家人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这样也许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对王晓燕及其家人的伤害。 第七章 弦 歌 从清水涧回到学校,初三年级就开始了总复习,进入了备战升学考试的最后冲刺阶段。1965年北京市的应届初中毕业生有8万人之多,而高中录取名额只有1万5千人,外加中等专业技术学校、技工学校的招收名额亦不过只有3万人。这就是说在1965年的8万名初中毕业生中,只有3万人能够继续升学,其余5 万人将被抛向社会。1965年中国大陆的城市里已经显露出了人满为患的迹象,年轻人,特别是没有受到过大学或中等专业教育的年轻人,就业前景暗淡。政府正在大力提倡年轻人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从事农业劳动。所以说,对于北京8万名初中毕业生而言,考不上高中或中专,就意味着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就得离开北京到边远的农村去,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了。 中等教育升学考试不仅决定着每个初中毕业生今后的命运,也是北京市教育系统评价各学校优劣的依据。每个学校对中考都不敢掉以轻心。就师院附中初三年级的情况而言,经过三年的努力,学生的总体水平已经有了很大提高,形成了一种两头小中间大的态势,学习成绩特别出色的学生是少数,像林佳玉、李文媛这类的学生,似乎根本不用复习就可以轻松通过升学考试,甚至很有希望考入城里的一类学校。学习成绩特别差的学生也是少数,这些学生即便经过强化训练也没有什么升学的希望,多数学生处于一种中间状态,只要认真复习备考,都有继续升学的希望。 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尽管学习压力剧增,老师要求严格,但学生中并没有什么人叫苦。每个人都明白这是决定自己今后命运的关键时刻。为了帮助那些学习成绩较差的的学生追上来,学校方面动员学习好的学生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一对一地深入到同学家中去帮助他们复习。林佳玉被指定负责帮助家住总后勤部的一个名叫李同飞的男生。林佳玉在李同飞家,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李同飞的母亲拿出家中最好的糕点水果待客。她告诉林佳玉说,李同飞的父亲1925年就参加了革命,但直到如今才是一名上校,同期参加革命的许多人,现在都是中将上将了。李同飞的父亲主要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今天读书的条件这么好,孩子不肯用功。家里人都快急死了。林佳玉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坐公共汽车从商学院赶来帮李同飞复习功课。他们全家都特别感激林佳玉。李同飞母亲发自肺腑的一番话给林佳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从那以后,每个星期天林佳玉都会风雨无阻地赶到李同飞家帮他复习功课。在这种情况下,林佳玉自然也就没时间再去王家做客了。不过王晓燕和她的母亲都很支持林佳玉的行动。特别是王晓燕的母亲,她觉得乐于助人是好男儿应有的本色,是人品高尚的表现。但王晓燕和她的母亲都没有意识到这也是林佳玉有意疏远与王晓燕关系的开始。 为了避免刺激王晓燕,尽量减少对她的伤害,林佳玉在公开场合下和班主席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与“冷漠”的关系。从清水涧回来之后,林佳玉与班主席只在离学校不远的紫竹院公园中有过一次秘密的约会。当年的紫竹院是一个新开辟不久的公园,游人很少。林佳玉和班主席在湖畔的绿荫丛中约定,为了使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致影响到高中阶段的学习,不致影响到他们考大学,高中他们将分头报考不同的学校。一个报考四中或八中,一个报考师大女附中或女三中,高中毕业后,争取在北大或清华见面。紫竹院湖畔环境虽然很幽静,但偶尔还是会有游人走过。所以在那次约会中,林佳玉没有敢再次拥抱班主席。六十年代的中国毕竟还是一个很保守很封闭的社会,各种有形或无形的革命清规戒律把所有的中国人束缚成了比清教徒还要清教徒的“马克思教徒”。林佳玉只是在最后分手时,才鼓足勇气握了一下班主席那“柔若无骨”纤细而修长的手。 每年五月,学校都要在礼堂举办文艺汇演。为了缓和应届毕业班复习备考的紧张气氛,学校要求初三、高三年级各班也要出节目参加汇演。初三(一)班排出了两个节目,一个是全班同学都参加的大合唱,一个是新疆舞。大合唱倒没有什么。新疆舞却在全校引起了轰动。演出新疆舞的点子是王晓燕出的。舞蹈是在空政文工团专业舞蹈演员的指导下排练的。参加演出的是班主席、王晓燕等班上最漂亮的六个女生。汇演那天,空政文工团派出了整整一支乐队前来助阵。钢琴、黑管、萨克斯、大提琴、小提琴----样样俱全。 当幕布徐徐拉开,报幕员报出初三(一)班新疆舞的名称时,那雄浑的带有异域风情的前奏就震撼了全场,专业乐队的器乐合奏果然不同凡响,幕布完全拉开后,人们仿佛来到了天山脚下,舞台的背景是用幕布拼成的一幅巨画,画中那蓝天白云,那雄伟的天山,那碧绿的草原是那样的逼真,那样传神。六个身着不同颜色纱衣的少女在“天山脚下”,伴着充满异域风情的舞曲翩翩起舞,整个场景如梦如幻---------。全场近千名师生鸦雀无声,一时间全都看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高处不胜寒”,所有的一切都被高度革命化了。人们的思想革命化,语言革命化,行动革命化, ------音乐、舞蹈、美术作品、甚至连人们的服装都因革命化而变得纯洁而统一了。街上行人的衣着非灰即蓝,有时连男女都难以区别。今天舞台上突然展现出了一个五彩的世界,那迤俪的风光,那充满异域风情的舞曲,那色彩艳丽的纱衣,纱衣下少女那婀娜的身姿,那晶莹剔透的肌肤,那轻盈妙曼的舞姿不仅使所有在场的人耳目一新,而且就如一股和煦的春风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温柔的情感。所有在场的人都沉醉了,沉醉于优美的旋律,沉醉于绚丽的色彩,沉醉于律动的青春,沉醉于少女的娇美----------。舞蹈结束后,经久不息的掌声足足持续了有十分钟之久,有不少高中的男生把自己的手掌都拍肿了。 文艺汇演结束了。但汇演在人们心中所引起的震撼却久久难以平复。初三(一)班参加舞蹈表演的六个女生成为了全校男生注目的焦点。特别是班主席那婀娜的身材,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征服了许多男孩子的心,被许多男生私下誉为“师院附中第一美人”。课间休息时,许多高年级的男生都会有意或无意地绕路从初三(1)班门口经过,为的是能多看一眼学校里的“第一美人”。 蛰伏在许多男孩子内心深处的那种对异性、对“爱”的渴求被班主席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美所激活。刘南江也是其中的一员。刘南江是班主席及林佳玉的同班同学,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初中三年学业平平。不过三年的时光却使刘南江从一个身材瘦高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无论打篮球、踢足球都是班上的主力队员。家庭生活的优裕不仅使刘南江长得膀阔腰圆,而且使得他在生理方面的成熟也早于一般同龄人。但在心理方面刘南江还一直是个孩子,整天混混噩噩,只知道通过体育锻炼来宣泄过剩的精力。文艺汇演中那令人难忘的场景,像霹雳像惊雷激活了蛰伏在刘南江内心深处的雄性激素,使他的心理年龄在瞬间就实现了跨越性突破,从一个大男孩蜕变为了一个男子汉。文艺汇演已经过去几天了,但班主席那妙曼的舞姿,那晶莹剔透的肌肤,仍时时在刘南江眼前浮现,令刘南江血脉贲张,难以自己。激情冲动的刘南江,特地从总政为高级军官所开办的军人俱乐部中借来了一批外国的爱情小说。躲在家中自己的房间内,刘南江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东拼西凑地写下了整整三页“文辞华丽”的求爱信。他急不可待地在信中邀请班主席星期六晚上和他一起去军人俱乐部看电影,吃晚饭。 第二天,刘南江利用课间操的时间,把自己精心杜撰的“情书”悄悄塞进了班主席的几何课本里。上午第三节课就是几何。班主席一打开课本,就发现了那封用彩色信笺所撰写的求爱信。信中那华丽的辞藻不伦不类,肉麻的语言令人作呕,班主席气得满脸通红,觉得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下课后她直截了当地把 “信”交给了 刘南江“送”出自己的情书之后,就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中,期盼能早日得到班主席的答复,希望能早点儿握住班主席那柔弱无骨的手,相依相偎地坐在一起看电影。处在“热恋”之中的年轻人,智商一般都会急剧下降,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往往会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常会产生一些“一相情愿”的幻觉,会有一种“不碰南墙不回头”的执着。虽然班主席在收到信后一直躲着刘南江,明显地表示出了一种拒绝的态度和厌恶的神色。但被“热恋”烧昏了头的刘南江却把这一切看作是女孩子的羞涩与矜持。他一相情愿地认为,论家庭,他父亲是解放军军械部部长,林佳玉的父亲不过是商学院一个小小的讲师;论外貌,他比林佳玉高出半个头,身材魁梧,更富有男子汉的气味;无论从那方面来看他都比林佳玉强多了,班主席没有理由拒绝他。他完全不理解,还没有踏入社会,还没有任何生活阅历的女孩子更喜欢的是文弱书生型的男孩,而不是那种带有几分剽悍之气的“男子汉”。 第二天就是星期六,刘南江早早就做好了赴约的一切准备,但整整一上午他都没能从班主席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刘南江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几次主动上前想和班主席说些什么,都被班主席巧妙地躲开了。中午时分,刘南江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刘南江知道班主席有个习惯,每天中午吃完饭都会独自一人,沿着教学楼四周的林荫小径走上几圈,一则是饭后散步,二则背诵复习英语单词。他决定利用这一时机,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与班主席单独会面的机会。吃完午饭,刘南江一个人悄悄来到教学楼东侧,这是校园内相对比较幽静的地方。刘南江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班主席的到来。大约十二点四十分左右,班主席终于独自一人,手拿英语单词本出现在林荫小路的拐角处。看看四周无人,刘南江迅速从灌木丛后冲出来,拦住了班主席的去路。猛然见到刘南江出现在面前,班主席脸色突变,她转身就往回走。刘南江急了,伸手就抓住了班主席的手臂:“别走,李文媛,我有话跟你说。”班主席羞得满脸通红,使劲想甩开刘南江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小路拐角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脚步声。刘南江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班主席仍在奋力挣扎,想在外人到来之前挣脱刘南江的“魔爪”。刘南江舍不得放弃这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慌乱之中,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住班主席的手臂使劲把她往灌木丛后拖,似乎把班主席拖到灌木丛后就可以避开别人的耳目似的。不想由于刘南江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把正在挣扎之中的班主席拽倒在地下。班主席衬衣被扯破,扣子崩飞,大半个乳房都露了出来。一时间班主席被刘南江的“粗暴”吓坏了,她不由自主地高声喊起“救命”来。几个高年级的男生闻声从小路拐角处冲了过来。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师院附中的第一美人”,“衣衫破碎,酥胸半裸”,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拽着往灌木丛后面拖,几个男生顿时气炸了肺。大家一涌而上三拳两脚就把刘南江打翻在灌木丛中。班主席用破碎的衣衫掩住裸露的胸部,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那几个义愤填膺的高年级男生把刘南江痛揍一顿之后,直接扭送到了教导处。衣衫破碎的班主席则被几个闻声赶到现场的女生护送到了校医室。这是师院附中有史以来所发生过的性质最恶劣的“流氓事件”。事件轰动了整个学校。校长、书记、教导主任所有学校方面的领导都闻讯赶到了教导处。而校医室里则挤满了前来了解情况和安慰班主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半天了,初三(一)班的教室里依然是乱哄哄的。直到 刘南江一直没露面。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同学们才见到军械部一位年轻的军官在教导主任的陪同下,取走了刘南江的书包。原来学校当天下午就将事情的经过上报到了海淀区教育局。教育局长闻讯大怒。军队高级干部子弟上学期肆无忌惮地攻击北京市教育当局,一度曾弄得当局哀哀诸公手忙脚乱溃不成军,后来还是彭真以中央书记处书记的名义出面干预,才稳住了局面。如今事隔不到六个月,干部子弟又在惹是生非了。海淀区教育局局长亲自指示,一定要从重从快处理此事,坚决开除刘南江的学籍,并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整顿学校教学秩序,打击军队干部子弟在学校里的嚣张气焰。刘南江这种时候撞在枪口上,自然就成为了党内斗争的活靶子。 放学后,班主席在几个女生的陪同下离开了学校。林佳玉一下午都没有得到单独接近班主席的机会,民间流传的那些不堪闻问的“传说”和“演绎”都快把林佳玉折磨疯了。眼看着班主席就要离去,林佳玉再也坐不住了,他悄悄跟在班主席后面,在北洼路的拐角处拦住了她的去路。看到林佳玉拦住去路,班主席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其他几位女生都是和班主席比较要好的同学,见到这种情景都知趣地溜走了。 时值下班高峰,北洼路上人来人往,林佳玉也不好问些什么。他转身沿路向北而去,班主席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越过铁路,拐上田间小路,林佳玉在一处幽静的小树林边站了下来。在树林的掩映下,班主席含着眼泪向林佳玉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林佳玉轻轻握住了班主席的双手,心中似乎轻松了一些,看来事情远远没有“民间”传说的那么严重。刘南江并不是真要欺负班主席,他只不过是想讨好班主席,想请班主席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吃顿饭。但他人太笨,选择的时间、地点和表达方式都不对,阴错阳差才引起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 林佳玉要送班主席回家,但班主席死活都不肯答应,说是怕被邻居或熟人看到不好。林佳玉陪班主席穿过曲曲弯弯的田间小径,两人在花园村路口就分手。站在路边的小树旁林佳玉一直目送班主席消失在马路尽头。在苍茫的暮色中,林佳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似乎就要失去班主席了。 心事重重的林佳玉转身刚拐上通往商学院的小路,蓦然发现王晓燕站在面前,拦住了自己的去路。王晓燕那俏丽的面庞冷若冰霜,犀利的目光中闪动着愤怒的火焰。 “刚才你干什么去了?”王晓燕直视着林佳玉的眼睛。 “没----没干什么-------”林佳玉有几分心虚地避开了王晓燕的目光。 “我刚才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你说,你到底和她在说些什么,你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晓燕咄咄逼人的神态激起了林佳玉强烈的逆反心理。再之当时心情不好,所以林佳玉连想都没想就把王晓燕顶了回去:“我跟她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林佳玉绝情的话语、林佳玉冷漠的神态使王晓燕怔住了。在那短暂的瞬间,林佳玉看到晶莹的泪水涌进了王晓燕的眼眶。“好-----好-----,”王晓燕的声音有几分哽咽:“林佳玉,你----你可别后悔!” 王晓燕说完,一跺脚一转身就跑开了。林佳玉知道自己的话伤了王晓燕的心。她这是在赌气,她这是在等他追上她去赔礼道歉。林佳玉本能地追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他知道他和王晓燕之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长痛不如短痛,以这种方式结束与王晓燕的关系,也许对双方都好。 星期一早晨,学校方面将开除刘南江学籍的决定用电话通知了刘南江的父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社会还是封闭的,组织结构异常严密。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着自己固定的位置。开除学籍就意味着被社会所抛弃,就意味着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弃儿,类似印度种姓制度下的贱民。刘南江的父亲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他当即放下手头的所有公务,乘专车赶到了师院附中。刘南江的父亲以一个普通家长的身份求见校长,请求学校方面高抬贵手,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面对一位贵为军械部部长、具有中将军阶的高级官员,校长丝毫不敢托大。他连忙让座,亲自给客人沏茶,并很委婉地告诉刘南江的父亲:不是学校方面不肯通融。开除学籍是海淀区教育局作的决定,他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不能也不敢,不执行上级的决定。 刘南江的父亲恳请校长再想想办法帮个忙,作为回报,他将会设法划拨一批生活物资给师院附中的老师们改善生活。将军的诚意和许诺打动了校长。他亲自陪同刘南江的父亲赶到海淀区教育局,面见局长。一位堂堂的中将,一位部长级的高级干部,屈尊降纡求到自己门下,并允诺设法划拨给海淀区教育系统一批紧俏物资,海淀区教育局长最后同意网开一面,保留刘南江的学籍。 学校方面秉承上级旨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也只给了刘南江一个不记档案的口头警告处分。 进入紧张的复习考试阶段之后,王晓燕本以为自己不理林佳玉,林佳玉会主动找她赔礼,向她解释自己与班主席之间的关系。但王晓燕没想到,林佳玉不仅没有道歉,没有就那天的事做任何解释,反而借机疏远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王晓燕痛在心里,外表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唯一使王晓燕多少感到一点儿安慰的是,林佳玉与班主席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往来。林佳玉心无旁骛,似乎完全埋头于学习中。此外王晓燕注意到,每次两个人的目光交会,林佳玉总有几分心虚,总有几分愧疚的神色。王晓燕觉得这一点说明,林佳玉还念旧,不是一个 “陈世美”式的人物。男孩子嘛,总归还是有点脾气的,也许过了这阵就好了。 6月底,决定命运的升学考试终于结束了。虽说考试成绩一个月之后才能知晓,但个人努力毕竟已经告一段落,下面的一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总的来看,师院附中本届学生的总体水平要高于以往各届。多数学生继续升学似乎都没有太大问题,剩下的只是上什么学校,以及学校好坏的问题了。艾校长曾经向大家表示过,只要报考本校,即使中考发挥得不好,成绩偏低,学校方面也会优先录取予以照顾,所以多数家庭经济条件还好,想上高中考大学的学生,第一志愿都是报考的本校,只有林佳玉、李文媛等少数尖子学生第一志愿报考的是四中、八中、师大女附中等城里的名牌学校。许多工人、农民子弟学习虽然也很出色,但由于家庭收入低,兄弟姐妹多,父母供不起自己再读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大多选择报考中等专业学校、或技工学校。 同窗三载,分别在即,同学之间有着一种淡淡的带有几分怅然的惜别之情。特别是在成绩尚未公布,命运还未知晓的时刻。安老师连续三年担任林佳玉他们班的班主任,眼看着这批学生从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小伙,其间也融会了安老师的无数心血与汗水。现在自己带出来的这批学生即将各自东西,老师心中也有种惜别之情。安老师邀请全班同学最后一次同游颐和园。安老师不仅自己出钱为全班同学买了门票,还为大家准备了面包香肠作午餐。从教以来,连续三年带同一班学生,对于安老师来说,也还是第一次。三年的朝夕相处,安老师对自己班上的学生也有了份对待自己亲生子女般的情感。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沉浸在一种浓郁的亲情友谊之中。 对于林佳玉和班主席来说,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聚会,他们早已私下约好, 最后分手的时刻到了。王晓燕特地从林佳玉身边走过,高声对同行的一个女友说:“你知道吗,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改了。新号码是6699325。”林佳玉知道这是王晓燕故意说给他听的,生怕他不知道王家新的电话号码,生怕他一但回心转意时,找不到与王晓燕联系的方法。听到王晓燕那颤抖的声音,泪水涌上了林佳玉的眼眶。他连忙转过身去,用手背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