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
——路漫漫,夜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
小苏回到学校时,已经8点多钟了。北京城里万家灯火,高一(四)班第一批守夜人员早已上岗。夜间守卫是从晚6点到早6点,12个小时。全班同学分四批轮流值班,第一班从晚6点到9点,第二班从晚9点到午夜12点,第三班从午夜12点到凌晨3点,第四班从凌晨3点到早6点。不当班的同学,下岗的可以回家休息;未上岗的,住校生在宿舍休息,其他人在教室休息。
此时,同学们大多已到校。小苏刚一跨进教室,程湘滨就告诉他,乔请他来校后到西小院去一趟。
在赶往西小院的途中,小苏迎面碰上了正从中院往回走的穆秉义。
“小苏,我找你半天了。”穆行色匆匆,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
“什么事?”小苏停下脚步。
“今天下午,我们学《十六条》,有个问题不明白,想和你探讨一下儿。晚上值班时,咱们一块聊聊如何?”穆试探着问小苏。
“行啊,没问题。”小苏对探讨政策理论性问题一向很感兴趣,而且他也正想借机与穆谈谈心。
“你晚上几点的班?”
“9点到12点。我想和黄虎生调一下,跟你一块值班。”穆顺势提出建议。
“行,你去通知黄虎生,就说我让你们俩人调一调班。”小苏欣然表示赞同。“不过,我现在还有点事儿,回头见。”
当小苏来到西小院时,西小院里静悄悄的,今晚师大女附中召开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大会,总部绝大多数人都去参加大会了,只有东边政宣组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偌大的办公室中只有乔一个人坐在办公桌旁,正在灯下读着什么。乔读得那么专心,直到小苏走近桌旁乔才发现。他抬起头,宽宽的面庞上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噢,是小苏来了,请坐。”
借助于案头的灯光,小苏发现,乔所阅读的材料正是班上座谈会的纪录。
“小苏,你觉得今天早晨咱们班这个座谈会开得如何?”乔推开纪录本,邀请小苏坐下,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
“我认为座谈会开得很成功。这个座谈会调动了全班同学,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紧跟毛主席,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积极性。是一个成功的座谈会,团结战斗的座谈会……”
小苏把座谈会上,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踊跃发言,谈感想,表决心的情况向乔作了详尽的介绍。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听得出来,小苏是想说服他,说服他改变对出身问题的看法,乔深知小苏一直并不赞成对联的理论。小苏总认为对于一个年轻人的成长来说,社会影响要远大于家庭的影响。同学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基本上都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愿意紧跟伟大领袖干革命的。小苏认为,我们不应以家庭出身作为判定一个年轻人基本政治态度的依据。今天座谈会上同学们,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们所表示的决心似乎恰恰证实了小苏的这种观点。
“小苏,你还记得吗?1962年,主席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向全党同志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你说说,在我们共产党人夺取政权十三年后,主席为什么要重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
乔话题的突然转变使小苏感到有几分茫然。他一时猜不透乔的用意。
“那是因为被推翻的敌对阶级,人还在心不死,因为剥削阶级的思想影响还将长期存在,因为在我们每天的经济生活中还不断滋生着新的资产阶级分子。”
对这些党的基本理论问题,小苏耳熟能详,回答得很流畅。这段话是当年列宁对新生苏维埃国家基本政治形势的论述,也是当前大抓阶级斗争的理论根据。
“对,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主席指出,在我们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在我们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阶段中,都将存在着阶级与阶级斗争,都将存在着剥削阶级复僻的可能性,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
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宽大的办公室中踱来踱去,那神态,那气势,那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老资格无产阶级革命家味道。
“……林彪同志最近在军委扩大会议上也提出,我们必须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小苏,你说我们怎样做才算得上是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了呢?”乔停下脚步,反问小苏。
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正是目前报纸上,广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但具体该怎样去做,小苏一时也回答不出来。他颇为困惑地望着乔。期待着乔来解答这个问题。
乔微微一笑:“这就需要我们时时处处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分析一切问题。这也是林副主席在军委扩大会议上所谈到的内容。小苏,上次我给你的那份材料,你看过了吗?”
乔的提示使小苏顿时回忆起来,上次在乔拿给他的那批文件中,确实有林彪的这段讲话。
“对于今天早晨这个座谈会,”乔绕了一圈之后,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如果我们不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那么它可以说是一个成功的座谈会,团结战斗的座谈会。不过,如果我们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那么在今天早晨的座谈会上我们就可以嗅到火药味,就可以看到向无产阶级专政进攻的刀光剑影。”
“火药味”?“刀光剑影”?乔的话使小苏大为震惊。难道……难道乔要在班上抓阶级斗争?那么谁又是磨刀霍霍,欲置我们共产党人于死地的阶级敌人呢?班上同学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小苏眼前掠过。小苏不敢再想下去了。
乔在桌子边停下脚步。他翻开会议记录,把纪录本推到小苏面前。
“小苏,你来分析分析这段发言,谈谈你的看法。你觉得这段发言有什么特点,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乔用红铅笔所勾出的一段文字正是李佳玉的发言:“……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见使我深受鼓舞,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主席的接见表明了党中央,毛主席对广大青年学生是信赖的,是寄予了厚望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破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开创一个更美好的新中国。这场革命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前途与未来,关系到我们国家今后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我决心从今以后,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情绪,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上午李佳玉发言时,小苏也在场。他不仅记得李佳玉的发言内容,而且还准备将其作为基本素材列入自己的总结报告中呢。不过既然乔把李佳玉的发言单独勾画了出来,小苏也就认真地重新阅读了一遍。记录虽简要,但与李佳玉的发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出入。
“……我觉得这段发言反映出,主席的接见使李佳玉克服了自卑的心理,感受到了党中央、毛主席对所有年轻人,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年轻人的信任与期望。他决心紧跟伟大领袖,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如果说这段发言有什么特色,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想其特色,其与众不同之处也正在于此。”
小苏坦率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直觉地感到,乔把李佳玉的发言单独勾画出来,肯定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他下意识地在为李佳玉辩护。
“错了。”乔宽厚地笑了,那神态活象一位睿智的兄长。“小苏,主席曾多次指出,我们共产党人是辩证唯物主义者,看问题要善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你刚才所谈到的仅仅是李佳玉发言的表面现象。他发言的本质是什么?又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这就需要我们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了。李佳玉是什么人?他是一个国民党反动官僚的儿子。解放前,他父亲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的要员。家里在天桥、东单、西单开有几家绸布店、成衣店和当铺,高利盘剥劳动人民,过着花天酒地的奢华生活。解放后,李佳玉的父亲因勾结国民党特务,从事反革命活动而被捕,被我们人民政府没收了全部财产,判处了二十年徒刑。我们共产党人所领导的革命击碎了他们李家的天堂,使李佳玉的母亲从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人变为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使李佳玉本人及他的兄弟姐妹们也失去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小姐生活。因此说李家老小绝不可能与我们共产党人一条心,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建设社会主义。从这个角度来观察来分析,我们就能通过外在的现象,看到李佳玉发言的实质与内涵。实际上,李佳玉是看到我们共产党人天下大乱了。在动乱中,他决心利用党中央、毛主席对青年学生的信赖,跳出来大干一场。他李佳玉所要打破的‘一切不合理的旧制度’就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制度。在他们李家老小的心目中,泥腿子坐天下,本身就是一种极度的不合理。李佳玉所向往所要建立的‘一个更美好的新中国’,其实是一个地主资本家发大财,工人农民受剥削、受欺压的‘新中国’,是一个可以恢复他们李家所失去的天堂的‘新中国’。这才是李佳玉发言的独特之处,这也正是李佳玉发言中的真正内涵与实质。”
从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乔的分析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完全符合毛泽东思想。但从感情上,从理智上来说,小苏却难以接受乔的结论。小苏难以把一位自己所熟知的,腼腆,勤奋,年仅17岁的青年学生想象为一个阴险狡诈,蓄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
“这样说,难道我们应该把李佳玉当作阶级敌人?难道我们应该对李佳玉采取专政措施吗?”小苏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不!”乔对小苏所提出的假设予以断然的否定。“如果这样做,我们就会犯机械论的错误。我们说李佳玉从思想深处讲,从其本性来讲,是反对我们共产党人,是仇恨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那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是因为‘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但这种思想会不会外化为行动,就看外部的条件而定了。如果我们没有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对李佳玉的思想本质没有清醒的认识,对其反动思想的恶性膨胀不闻不问,那么他内心的想法就可能外化为行动,成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敌人。相反,如果我们念念不忘阶级与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时时处处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分析问题,把握住李佳玉的思想动态,及时为他敲响警钟,有的放矢地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使他明白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使他感到反抗是没有出路的,反抗只会导致他自身的毁灭,那么我们就能够改造他,团结他,使他与家庭划清界限,为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所用。以斗争求团结,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这就是党中央所制定的对待青年学生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含义。”
乔深入浅出,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分析阐述了党对出身敌对家庭的年轻人的政策,使小苏从心底感到钦佩,同时亦把小苏引入了一个新的思想境界。
乔再一次走到桌子前,他翻过几页,指着纪录本上另一段用红铅笔所勾画出的文字对小苏说:“咱们现在再来看看这段发言。”
这是穆秉义的一段发言。“……这次运动的主要目的是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八届十一中全会上的人事变动,八·一八毛主席的接见使我们认识到了这场革命的深刻性、尖锐性与复杂性。这是一场决定我们国家前途命运的大革命,党中央、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年轻一代,特别是广大青年学生身上,我们绝不能辜负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期望,一定要紧跟伟大领袖,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你看看,这是多么恶毒的一段发言。”乔用手指敲击着记录本对小苏道:“十六条中明明说,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而穆秉义却断章取义地大谈什么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完全是别有用心的。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仅仅是穆秉义之流所借用的一面幌子,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打倒‘党内一小撮当权派’,也就是我们党的各级领导人。
”穆秉义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呢?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原因不难找到。穆秉义是什么人?他的父亲是九三学社的负责人,是一位高级民主人士。所谓民主人士,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群资产阶级政客而已。在过去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在抗击日本侵略者,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他们曾经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同路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与我们共产党人虽然是盟友,是同路人,但他们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共产党人所要建立的是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而这些所谓爱国民主人士所追求、所响往的则是一个‘每一个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权利’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共和国。随着我们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转化,这种分歧与矛盾也日益尖锐。1957年以罗隆基、章伯钧为首的右派分子向我们党,向社会主义制度所发起的进攻,就是明显的例证。穆秉义生长在这样一个资产阶级政客的家庭中,从小耳濡目染,受资产阶级所谓自由民主思想的熏陶,自然不可能与我们共产党人一条心。只要有机会,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想推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建立起他们心目中自由、民主的新中国。
“穆秉义把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单独提出来,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对象,而不提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这正是他内心活动的真实写照。”
乔使用阶级与阶级斗争的理论,层层剖析穆秉义的思想活动,立论严谨,推理细密。小苏不觉听出了神。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一段发言。”乔翻过几页,纪录本上红笔勾画出的是程湘滨的发言:“……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这场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在上层建筑领域内进一步肃清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进一步巩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这场大革命关系到我们国家,我们无产阶级政权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我们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都应积极投身这场大革命,誓死捍卫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们的胜利果实……”
“如果我们仅从字面上看,程湘滨的发言似乎和穆秉义、李佳玉的发言没有什么重大的不同,似乎都在表述着同一个积极投身这场大革命的心愿。但如果我们以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来分析,就可以发现这三个人的发言所表述的意愿南辕北辙,有着本质的不同。
“程湘滨是什么人?他是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当年是苏北贫苦的放牛娃,自幼家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靠给地主家扛长活度日,终日衣不敝体,食不果腹。是我们党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几年间,程湘滨的父亲追随我们党,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转战南北,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放牛娃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事指挥员。解放后,程湘滨的父亲脱下军装,先后在外语学院、外贸学院工作,出任党委书记,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而呕心沥血。没有我们党,没有我们今天的红色政权,程家父子至今仍然只能在苏北,世世代代为地主当牛作马。程湘滨一家与我们党,与我们红色政权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因此说程湘滨对我们党,对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有着一份深厚而真挚的感情,程湘滨在风雨中能够正确地认识到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肃请上层建筑领域内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不是要打倒一批党内的革命老干部。”
乔的一席话说得小苏心悦诚服。小苏原来并不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他主持召开这次座谈会的目的,是要利用这个座谈会来证明对联理论的谬误,证明所有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共和国同龄人都是愿意紧跟伟大领袖干革命的。小苏原想以此说服乔,说服乔改变观点。没想到最后自己反而却被乔的雄辩所折服。小苏在心中不得不承认,乔的说法更符合党的政策,更符合毛泽东思想。乔的分析与演说彻底动摇了小苏自己原有的观念,使小苏陷入了深思中。
从小苏沉思的神态中,乔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他那宽宽的面庞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在学校里,小苏可以说是乔最亲密的朋友了。朋友之间在看法上有分歧,虽然说是正常的,不可避免的,但终究令人感到有几分遗憾。今天能说服小苏,能与小苏在重大原则问题上取得共识,这不能不说是乔的一个巨大胜利。乔深知小苏生性好强,慎于言而敏于行,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从不肯盲从别人的观点。今天自己能说服小苏,确实是一个令人欣慰的事情。
“小苏,今天请你来,除了谈谈班上的座谈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重要消息?小苏心中一动。什么重要消息?乔没有立刻接着说下去,他走到门边,确认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之后,小心地锁上了房门。乔郑重其事的神态引起了小苏极大的兴趣。
“什么消息?老乔?”小苏有几分急不可耐地问道。
“一个绝密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除了陈景贻和我之外,学校里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告诉你之后,希望你严守秘密,不再转告任何人……”
原来,八·一八当天北大附中的彭小蒙代表“红旗小组”在大会上发言之后,毛泽东很欣赏彭的口才与胆识,特邀彭到休息室一谈。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休息室中,毛动情地说,看到老一辈革命者有这样的后人,他从心底感到欣慰,看来可以放心地交班了。毛告诉彭小蒙,在目前的运动中,我们首先要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因此需要依靠、利用一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利用他们对我们党、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来发动群众。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相信这批造反派学生,并不表示我们将来会向这批造反派学生交班。要说交班,还是要交给你们的。你们革命干部子弟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不向你们交班,难道还会交给其他什么人吗、不过在运动初期,你们不要干预其他学生造反,你们可以站在一旁,看他们表演嘛。经风雨,见世面,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将来才能接好班,掌好权。
任何伟人都有其软弱的一面,都有其天性流露的时刻。毛泽东发起文化革命的初步设想已经实现,兴奋之余,多少有点儿情不自禁,特别是面对一位娇美而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毛泽东不禁讲了几句心里话。接见时,在座陪同的有林彪。林彪当即意识到毛泽东此语泄露了天机。但作为“副统帅”,作为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林彪不便打断毛的谈兴。直到毛泽东把这一段话说完,林彪才插话,委婉地告诫彭小蒙,这是主席对自己人在内部所作的讲话,回去以后不要外传。林彪的提示使毛顿有所悟,没有再就这一话题深谈下去。但这几句话对彭小蒙来说也就足够了。
位于西郊大学区的北大附中,与位于城区的四中、八中等学校不同。城区没有什么高等院校,在国务院方面的支持下,各中学是干部子弟们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一统天下。而西郊大学区里的形势则截然不同,两个多月来,一直受刘邓工作组压制的造反派学生,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前夕终获平反,现正高举造反派的大旗,风起云涌炮打司令部。各校的干部子弟,如清华大学的刘涛、贺鹏飞之流,已经成为臭不可闻的过街老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大学附中的干部子弟们日子也不好过。主席的一番话给彭小蒙,给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干部子弟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中央办公厅和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人员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主席讲话的内容保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席的这番讲话几天后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在北京市各中学的高级干部子弟中流传开来。乔就是其中知情者之一。
“……小苏,你懂吗?主席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作为老一辈革命者的后代,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接替我们的父兄,为无产阶级出掌大权了!”
乔眼睛中闪动着亮丽的光彩,黑红的面庞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发亮。辉煌的前景,神圣的责任使乔感到自豪,感到骄傲,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政权!小苏,你知道什么是政权吗?……”
什么叫政权?小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近几年来,虽然各种报刊杂志都在连篇累牍地论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但到底什么叫政权,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人给它下过一个准确的定义。不过小苏依稀记得
“错了!”乔对
杀人?乔的话使小苏瞠目结舌。掌政权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杀人!这种说法小苏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虽然出自林彪之口,但小苏依然感到困惑,感到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乔从小苏的眼晴里读出了小苏心里的困惑。
“……林彪同志的说法揭示了政权最基本的属性。过去政权在国民党手中,我们共产党人的鲜血洒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今天政权在我们手中,我们对一切敢于反抗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阶级敌人也绝不能手软!毛主席曾指出,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而阶级斗争就其本质来讲,是残酷无情、血腥而充满了暴力的,是一种你死我活,没有丝毫调和余地的斗争。小苏,也许你的父亲是一位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干部,你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对阶级斗争的残酷性缺乏切身的体验。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把我的家史讲给你听听。你听完之后,也许就能理解我的说法,就能理解今天我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李小桃母女。”
乔重新把话题拉回到现实中,拉回到如何对待李小桃母女这一问题上,小苏心中一震,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来。
“小苏,作为战友,今天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坦率的回答,”乔那深邃的目光彷佛洞穿了小苏心底的秘密。“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同情李小桃?是不是觉得我们对李小桃母女的作法有点儿过份,有点残忍?”
在乔那犀利的目光下,小苏发现自己无所遁形。只能默默地点头,表示承认。
“我早就看出这一点了。”乔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不过,小苏,我不会怪你,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今天我特地把你请来,就是为了给你讲一讲我的家史。我相信,你听完我的家史之后,你就会明白,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仅丝毫不过分,而且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作法相比,我们已经是很仁慈,很宽厚的了。”
乔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来,在宽大的办公室中踱来踱去,回忆往事的声音缓慢而深沉。
“……我的老家在江西宁岗。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家世世代代租种地主家的土地,世世代代受剥削、受压迫,世世代代在贫困、饥饿中挣扎……”
随着乔深沉的声音,小苏彷佛也被带回到了那遥远的年代中。
……1927年, 毛泽东同志率领中国工农红军登上了井岗山,树起了武装斗争的旗帜,为天下的劳苦大众揭示了一条翻身求解放的道路。乔的祖父很快就在家乡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1928年,在红军主力的配合下,乔的祖父在家乡组织了暴动,杀掉了当地的土豪劣绅,建立了穷苦人当家作主的苏维埃政权。乔的祖父成为了党的区委书记,乔的大伯也做了区赤卫队队长。打土豪,分田地。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以井岗山为中心的中央苏区一天天在扩展。为了扑灭革命的火焰,国民党反动派先后动用上百万军队对中央苏区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围剿。1934年底,在错误路线的指导下,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被迫撤离井岗山,被迫开始了转战万里,艰苦卓绝的长征。乔的祖父率领全家老小含泪送走了红军主力,送走了自己不满16岁的小儿子——乔的父亲——红军主力部队中的一名新战士。
红军主力撤走之后,国民党军队进驻了宁岗。乔的祖父与乔的大伯率领区赤卫队上山坚持敌后游击战。当年革命时被杀掉的老地主的儿子也组织起还乡团,与国民党军队一起回到了宁岗。疯狂的报复,残酷的清乡,鲜血染红了宁岗的山川。乔的一家老小,祖母,17岁的姑姑,乔大伯的妻子,六岁的女儿,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抓进了老地主家的地牢中。还乡团以此要挟,要乔的祖父和大伯率队下山投降。但乔的祖父不为敌人所动。驻宁岗的国民党正规军在还乡团的配合下几次进山清剿,都未能消灭掉乔祖父所率领的游击队。最后,老地主的儿子订下毒计,扬言
当乔的大伯率队赶到江边时,还乡团押解着乔的一家老小正好赶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枪立刻就打响了。枪声一响,预先埋伏好的国民党军队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机关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在混战中,老地主的儿子怕游击队乘乱抢走家属,下令开刀。在那凄风苦雨的大江边,只见刀光闪闪,鲜血飞溅,乔的祖母,乔的姑姑,乔大伯的妻子先后倒在了血泊中,六岁的小女孩哭着扑向血泊中的母亲,被一刀劈去了半边脑袋。在死人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被倒提双脚掼在江边的大青石上,脑浆溅满了沙滩……
激战直到天亮方熄,乔的大伯与全体赤卫队员在江边壮烈牺牲。消息传到山上,乔的祖父口吐鲜血,一下子就昏厥过去。在还乡团的配合下,国民党正规军乘胜进山清剿,残存的赤卫队员们背着乔的祖父四处躲藏。三个月后,在一次遭遇战中,乔的祖父终于被敌人捕获。第二天,他的人头就被摆到了老地主家的祠堂上……
讲到这里,乔的声音哽咽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双手扶住窗框,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那宽阔的面庞流淌下来,晶莹的泪水滴湿了窗台。滴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苏走到窗前,紧紧握住了乔的双手。他心如潮涌,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的红旗下,从小就被告之,我们今天革命的胜利是用千百万烈士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但对于小苏来说,多年来这种说法仅仅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已。直到今天,小苏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正是千百万象乔的祖父,乔的大伯,乔的亲人们这样的烈士前赴后继,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小苏此时此刻才明白,下午当李小桃说在战场上打死的人不能算血债时,乔的脸色为什么一下子变得惨白,乔为什么会失去自制,狠狠地给了李小桃一个耳光,想起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想起自己对李小桃母女的同情,小苏羞愧难当。
“……老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死难的烈士……”
一时间,小苏找不出适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乔紧握住了小苏的手,从那紧紧相握的手掌中,小苏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力量,感到了战友之间毋须用语言所表达的谅解与友谊。
当小苏走出西小院时,夜已经很深了。学校后门早已上了锁,工友老韩的小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只有西墙下厕所门前还有一盏孤灯闪烁着昏黄的灯光。西边的天际布满了乌云,凉爽的夜风中带有一股浓重的雨腥味,看来就要变天了。远处什么单位的大喇叭还在播放着歌曲,那熟悉的旋律随着夜风飘荡过来: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
地主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涟涟。
共产党领导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
小苏深深吸了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他那澎湃的心潮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苏深深感到今晚乔的一席话确实使他成熟了许多。使他开始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阶级,什么叫阶级斗争,使他开始理解了政权的真正内涵。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心灵深处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象。
小苏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离自己上岗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决定先到楼上宿舍找个床位,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小苏跨进西楼走廊。长长的走廊里,空寂无人,只有几盏孤灯闪射出昏黄的光芒。忽然,在一片静寂之中,小苏听到一种异常的声响,一种与这夜的寂静极不协调的声响。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是皮带的抽击声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小苏心中一惊,半夜三更,谁还在打人?蓦然间,李小桃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李小桃就关走廊西口的小藏书室内。想到李小桃,小苏的心猛然缩紧了。他几步就跨到小藏书室门口。藏书室门上的挂锁已不知被什么人撬开,门虚掩着,门缝中传出清晰的皮带抽击声与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小苏猛然推开了房门。这是一间十四、五平方米的小房间。房间四周堆放着大大小小的书箱。两个多月没人打扫,屋子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连屋顶的灯泡都被一层厚厚的灰尘所笼罩,灯光显得格外昏暗。在昏暗的灯光下,小苏看到李小桃被打倒在屋子中间的水泥地上。三个高大的人影围在她的身旁,手中的皮带上下翻飞。李小桃在皮带抽击下翻滚着,挣扎着。她咬紧牙关,不肯作无谓的哀求与哭喊。从牙缝间所逸出的,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使人心碎,使人不忍卒听。小苏胸中热血冲涌,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乔刚才所讲述的一切。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小苏的怒吼有如晴空的霹雳。手舞皮带的人影一时被惊呆了。借着昏黄的灯光,小苏认出左右两边的人影,一个是自己班上的程湘滨,一个是保卫组的李志军。见到小苏,见到小苏那盛怒的神态,程李二人脸色大变,表情很不自然。背对着小苏的那个大个子迅速转过身来,小苏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保卫组的杨晋中。乍见到小苏,杨晋中的眼中也闪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神色,但那不自然的神色很快就被一种鄙夷的神色所取代了。
“怎么,阶级敌人打不得吗?”
杨语带嘲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杨的父亲是装甲兵副司令员,一位拥有中将军阶的高级军官。杨平常根本不把小苏之类父亲官阶不如自己的同学放在眼里。他认为小苏完全是因人成事,仗着乔的势力才在学校中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自己的父亲是中将,副兵团级的高级干部,自己在各方面条件也不差,但地位反而不如小苏,只能在保卫组扮演一个小角色。对此,杨晋中一直愤愤不平。但他对乔颇为畏惧,平常不敢公开表露自己的不满。今天,小苏居然越界管到了自己头上,杨心中的不满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小苏听出了杨话中的讽刺意味。杨晋中那鄙夷的语气,杨晋中那满不在乎的神态激怒了小苏。
“我是高一(四)班红卫兵分队的负责人。人是我们抓的,案子归我们审。现在我命令你,给我出去!”
小苏神色冷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
“你……”。
一时间杨晋中被小苏气糊涂了,想反唇相讥,又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出去!有什么话你找乔勇讲去!我现在命令你出去!”
小苏沉下脸来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提到乔,杨晋中不由得一楞,他脸色骤变,原本高昂着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彷佛一只充满了气的皮球,猛然间被什么人用锥子扎了个眼儿似的。满腔的傲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去就出去,你那么横干什么?”
杨晋中低垂着头,象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边嘟囔着,一边灰溜溜地从小苏身旁走出门去。程湘滨、李志军早已被小苏声色俱厉的神态吓坏了。两个人低着头,象见了猫的老鼠似地紧跟在杨晋中的身后溜出了小储藏室。遍体鳞伤的李小桃伏在水泥地面上喘息着,小苏不忍再多看一眼。他转身走出小储藏室,重新关好了房门。
走廊里凉风习习,风中的雨腥味更加浓烈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窗子没有关好,在夜风的摇撼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处处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小苏顺着走廊,来到了武器库门前。这里是夜间守卫的哨位之一。武器库中封存着学校民兵营的全部枪支弹药。1966年正是越南形势最紧张的时候,美国不断在越南南方增兵,中美之间因越南问题而爆发直接冲突的可能性剧增。为了应付一场全面战争,中共在各大城市推行民防战略,各基层单位都建立了民兵组织,武器弹药直接发到了各个中学。文革爆发后,社会秩序动荡。为安全起见,新市委下令将各单位的武器弹药封存上缴。八中民兵营的武器已封存,尚未上缴。因此存放武器的仓库就成为了夜间守卫的重点。武器库门前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两支教练用的木枪,但哨位上却空无一人。
小苏没好气儿地转过身来,向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的程湘滨问道:“是你值班儿吗?”
“是的。”程湘滨怯生生地答道。
“另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是吴明,我讨厌他,不想跟他一块儿值班,把他打发走了。”
吴明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也算是个“黄崽子”,平常学习不错,人也很聪明,就是在生活方面不拘小节,有几分邋遢。程湘滨不愿和他坐在一起,也是可以理解的。
程湘滨恭顺的神态使小苏心中的火气消散了许多。心情渐趋平静之后,小苏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小苏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杨晋中的态度有点过火了。不管怎么说,杨晋中毕竟是一名红卫兵战士,自己的战友,而李小桃却是一个有待审查的“最阴险,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自己大动肝火,当众训斥杨晋中,不准他继续打李小桃,这不是袒护阶级敌人吗?但听任杨晋中他们殴打李小桃,听任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李小桃折磨得死去活来,小苏又有点儿于心不忍。思想上的困惑,感情上的矛盾使小苏心情烦乱。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程湘滨,小苏心中的无名火又一次升腾了起来,都是程湘滨这家伙不好好值班,给自己出了这么一个难题。
“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值班儿,为什么放他们进去打人?”
小苏没好气儿地质问程湘滨。
“我……我……”。
平常口齿伶俐的程湘滨在小苏的质问下竟然有点口吃,他目光闪烁不定,不敢正视小苏的眼晴:“不……不是我放他们进去的。是……是他们上厕所回……回来,听到她在哼歌儿。他们让她安静点儿,不准出声。她不……听,他们这才进去打……打她的……”
程湘滨的谎言编得很拙劣。然而心情烦乱,正困扰于思想矛盾之中的小苏一时间也未听出程湘滨话中的破绽,也没有去细想,一个迭遭不幸的少女,半夜三更怎么会有心情哼歌儿。小苏的思路完全是在顺着程湘滨所提供的信息而游走着。……半夜三更,李小桃哼歌儿,明显是一种抗争的表示。杨晋中去制止,本无可非议,自己却为此大动肝火,明天别人会怎么评论这件事呢?……小苏越想越懊恼。这个李小桃也是,半夜三更的不会安静一点吗?不能少给自己找点麻烦,少给自己出点难题吗?一念至此,小苏猛然转过身向走廊西口走去。他要去告诉李小桃,半夜里不要再弄出什么响动,不要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看到小苏猛然转身向走廊西口走去,程湘滨脸色陡然巨变,他犹豫了片刻,也勿勿地跟在小苏身后来到了走廊西口。
来到藏书室门口,小苏抓住门把手一下子就拧开了房门。借助于昏暗的灯光,小苏看到李小桃正斜靠着一堆书箱坐在墙角独自饮泣。听到门响,李小桃彷佛吃了一惊似的,她双手扶着书箱挣扎着站起身来。望着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时那吃力的样子,小苏心中黯然。看来她已经被打伤了,而且伤得不轻。李小桃吃力地站起身,一手护胸,一手扶着书箱,凛然不可侵犯地转过身来,尚含着泪光的眼晴中充满了仇恨与鄙视的神色。接触到这生疏而冷漠的目光,小苏不觉一怔。这时李小桃也认出站在门口的是小苏。她的目光暗淡下来,眼晴中翻涌起泪花,翻涌起无限的委屈与悲伤。面对那无助而凄苦的目光,小苏不觉垂下头去。……
当小苏鼓足勇气,重新抬起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李小桃的目光又变了,变得那样冷漠,充满了仇恨与鄙视。不过这次不是望着他,而是望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小苏转过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程湘滨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使小苏万分惊诧的是,程湘滨,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竟然在一个“阶级敌人”目光的逼视下,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似乎有点儿心虚,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小苏困惑了,想在李小桃的目光中寻找答案。他再次转过头来,猛然间墙角有堆白哗哗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东西白得耀眼,白得与周围的环境那样不协调。小苏上前两步,借助昏暗的灯光,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条撕破了的短裤与乳罩,看到那撕破的短裤与乳罩,小苏心中一震,脑海中轰得一声巨响,彷佛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在那耀眼的白炽光芒下,杨晋中脸上那不自然的神色,程湘滨那闪烁不定的目光,那拙劣的谎言“……她在哼歌儿……”象闪电般在小苏脑海中掠过。小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刚才在这小小的藏书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间小苏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代表着党,代表着人民,代表着真理与正义,而自己的同志和战友,竟然干出了这种伤天害理,连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屑为之的丑恶行径。极度的羞愧使小苏在李小桃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猛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象逃跑似地冲出了小藏书室,用一道房门把自己与李小桃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事情败露,程湘滨吓得脸色惨白,两腿发抖。望着程湘滨的那副窝囊样儿,小苏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我来!”
小苏恨恨地瞪了程湘滨一眼,转身径自向走廊中部走去。极度的羞愧与震惊使他一分钟都不愿在关押李小桃的门前多停留。
被吓坏了的程湘滨象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乖乖地跟在小苏身后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
站在哨位上的桌子傍,小苏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你们这么干还算是人吗?纯粹是一群地痞流氓……”
小苏厉声斥责着程湘滨,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文雅与谦谦君子的风度。在狂怒中,小苏的目光扫过了程湘滨所佩带的袖章。那血红的袖章使小苏心中一震。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胜利的五星红旗下,他从小就被告之,我们共产党人的旗帜是用千百万烈
士的鲜血染红的。作为首都红卫兵的一员,小苏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誓言,记得这袖章是红旗的一角,是自己愿用整个身心捍卫无产阶级政权的标志。
在灯光下,那袖章红得象燃烧着的火焰,红得象正在流淌的鲜血。望着那血红的袖章,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又浮现在小苏眼前。小苏心中凛然,此时此刻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发火?到底是在为谁鸣不平?为李小桃?为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女儿?为一个有藏枪嫌疑,欲置我们共产党人于死地的阶级敌人鸣不平?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感情问题,站在哪一边的问题!”
乔的话如暮鼓晨钟在小苏耳畔回响。满腔的义愤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苏双手抱头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里。
小苏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李小桃手扶书箱挣扎着站起来的身影,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脑海中交相映现。小苏头痛欲裂,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情感正在撕扯着小苏的心。
走廊中重新静寂下来,只有被夜风所摇撼的窗子还在发出嘎嘎的声响。寂静使程湘滨愈发忐忑不安。他偷偷抬起头望了小苏一眼,结结巴巴地开始为自己辩护:
“小苏,不……不是我,……是……是他们干的。我……我不让他们进去……他们非要进去。……是……是他们干的,……没……没我的事。……”
程湘滨絮絮叨叨的辩解使小苏心情愈加烦乱。他头痛欲裂,渴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稳定自己的情绪。程湘滨的唠叨都构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刺耳的噪音。小苏猛地站起身来,冲着程湘滨吼道: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怒吼使程湘滨吓得面无人色。他呆了片刻,哇得一声,突然象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般哭了起来。
“……小苏,求求你,看在多年同学的份上,原谅我们一回吧!……”
一时间程湘滨涕泗横流,声泪俱下。那副大孩子般的可怜样不觉使小苏的心软了下来。乔的声音又在小苏耳畔响了起来:“……程湘滨是什么人?。他是一位老共产党人的后代。他的父亲早年是苏北的放牛娃……。是我们党把他引上了革命的道路。十几年间,程湘滨的父亲追随我们党,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转战南北。……程湘滨一家人与我们党,与我们红色政权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想到这些,小苏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苏的叹息使程湘滨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光明。他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向小苏乞求道:“小苏,求求你,原谅我们一回吧。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乔……。”
小苏明白,程湘滨虽然尊重自己,但并不怕自己。程湘滨、杨晋中等人真正怕的是乔。以乔那火爆的脾气,以乔那嫉恶如仇的性情来看,这件丑事如果让他知道了,程湘滨“不死也得脱层皮”。程湘滨的名声,程湘滨今后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前途恐怕也都会被彻底葬送掉。从程湘滨的眼晴中,小苏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对明天,对未来的绝望与恐惧。同窗四载,小苏与程湘滨的私交一直很不错。程湘滨是小苏的崇拜者,追随者。小苏对程湘滨也有一种兄弟般的情谊。此时此刻程湘滨眼中那绝望的神色,那对未来的恐惧,确实使小苏进退两难。
“求求你,小苏,原谅我们一回吧!求求你,千万别告诉乔。……”
程湘滨还在苦苦地哀求着。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苏还记得,毛主席曾经讲过:“在阶级社会中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从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今天小苏别无选择,只能站在程湘滨一边,而不能为李小桃鸣不平,不能超然地充当一个惩恶扬善,铁面无私的法官。但从感情上,从良心、良知的角度来讲,小苏确实难以站在程湘滨一边。经过一番的激烈的思想斗争,小苏终于作出了困难的抉择。
“好吧,今天我可以不把这事告诉乔。但请你也别再唠叨了,让我清静一会好吗?”
小苏无可奈何地向程湘滨,同时也是向自己的理智作出了让步。他希望以让步来换取心灵上和肉体上的片刻安宁。他需要这安宁来稳定自己的情绪,理顺自己的思路。
听到小苏的口气松动,程湘滨大喜过望。“那太谢谢你了,我去告诉他们一声。”说完程湘滨转身向走廊东口跑去。小苏抬眼望去,走廊东口有两人影一隐一现的。看来杨晋中、李志军他们也放心不下,一直没敢去睡觉,一直躲在走廊东口等待消息。
真是些没出息的家伙,小苏在心里叹了口气。小苏见过杨晋中的父亲。杨的父亲身材魁伟,仪表堂堂,是一位身经百战,功绩卓著的大将军。看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理论也不完全正确,虎父有时也会生犬子。象杨晋中这种东西真是给共产党,给解放军丢脸。
走廊中再一次静寂下来。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看来一场暴风雨已迫在眉睫。凉爽的夜风吹走了夏夜的炎热,却未能吹走小苏心中的烦恼与困扰。一个人的理智与良知本应互为表里,是一个统一体的两面。但此时此刻,小苏的良知却不得不臣服于理智。这真使小苏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与困惑。但搜遍自己记忆的海洋,小苏始终找不出一种能调合二者之间矛盾的理论武器。
不知什么时候程湘滨又回到了小苏身傍。
“小苏,他们说他们很感谢你。过去对你有不够尊重的地方,请你原谅。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程湘滨很真诚地代表杨晋中、李志军二人向小苏表示感谢:“……他们说,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只要你开口,他们一定照办,绝不含糊。”
“行了,行了,请闭上嘴安静一会儿好吗?”小苏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了程湘滨的话。他现在需要安静,需要摆脱心灵上的困扰。
“不过,……”
程湘滨欲言又止,他弯下腰去,压低声音在小苏耳畔说道:
“还有件事,他们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小苏警觉地抬起眼晴望着程湘滨问道。
程湘滨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
“他们说……明天反正也要打死她。他们怕明天再出问题。想……想请你现在就开门,让他们进去打死她算了!……”
什么!程湘滨的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小苏目瞪口呆。这……这不是要杀人灭口吗!一时间,小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敢相信这可怕的提议竟是出自程湘滨,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之口。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丽的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灯光昏暗的走廊。轰隆隆隆,突如其来的惊雷彷佛就在楼上,就在小苏头顶炸响。在闪电那耀眼的光芒中,小苏发现,浮动在自己眼前的,程湘滨那张还带有几分孩子气的脸居然泛起了青光,显得那样狰狞,那样诡异,那样可怕,那样陌生!
轰隆隆,轰隆隆,一串串的惊雷震撼着大地,一道道闪电摄人心魄。随着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云层中郁集已久的大雨终于象决了口的河水从天上倾泻下来。风声、雨声、电闪,雷鸣交汇成了一曲大自然所独有的“交响乐”。楼外雷雨的喧嚣反衬出了走廊中夜的静寂。在这夜的静寂之中,哨位对面的语文教研室中突然传出一个老年妇女凄厉的哭喊声:“同学们饶了我吧!同学们,饶了我吧!”哭喊声还伴随着用头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风雨交加,夜深人静,这哭喊声和撞头声显得格外清晰、凄厉。小苏惊异地抬起头来。虽然他知道对面的语文教研室是今天新设的,关押“政治犯”的拘留室,但他并不知道半夜三更屋子里为什么会突然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撞头声。
程湘滨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这里值班已经三个钟头了。他知道对面的“拘留室”中有一位老年妇女今天下午已被初二年级的小家伙们打疯了。四周一有什么响动,她就会歇斯底里地磕头、哭喊,如无人制止,她就会一直不停地哭喊下去。在值班期间,程湘滨已经三次出面制止了那老年妇人的哭喊。不过此时此刻程湘滨正急于获得小苏最后的答复,无暇去制止那妇人的哭喊。
没有人制止,那妇人的哭喊声,磕头声一声高似一声。在这夜深人静之际,伴随着风声雨声,那哭喊声、磕头声显得那样凄惨,苍凉,使人不寒而栗。小苏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望了望程湘滨,又望了望语文教研室那紧闭着的房门,眼晴中充满了疑问与惊异。
程湘滨心中有说不出的恼火,赔了多少小心,费了多少口舌,眼看大功告成,就差小苏最后一句话了,这疯婆子的哭喊却把一切事情都搅乱了。程湘滨愤怒地转过身去,一脚踢开语文教研室的大门,冲了进去。
小苏随后也来到了语文教研室门前。语文教研室中灯火通明,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约有
小苏刚走到房间门口,就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刺鼻的异味。这异味象是厕所中所特有的气味,又象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气味。这浓烈的异味来自会议桌的南侧,也就是靠近走廊的那一边。小苏把目光转过来,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遍体鳞伤的刘玉琴仰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血水混合着失禁的大小便在身下积成了水潭。她那已被打烂的背部就浸泡在这由血水和尿液所组成的具有腐蚀性的液体中。小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手上不小心被刀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沾上一点盐水还痛得钻心。今天刘玉琴整个背部都被打烂了,这样大面积的创伤,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浸泡在浊臭的血水中,其痛苦可想而知。但刘玉琴现在已经没有翻身之力了。她一动不动地仰卧在血水中,只有胸部微微的起伏,和那时断时续细若游丝的呻吟声表明她还活着,还没有断气。不过人虽然还没有死,但那被打烂的肌肤却已发散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面对这血淋淋的场景,小苏如遭雷击,如遭电殛。小苏生在大军南下的行进途中,长在共产党胜利的五星红旗下,从记事的那天起,幼儿园的阿姨们就告诉过他,共产主义事业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壮丽的事业。多少年来,家庭和社会的教育使这一信念在他心目中逐步成长为一座巍峨雄伟的金色殿堂。然而今天,这巍峨雄伟的金色殿堂第一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难道……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世界上最崇高、最壮丽之事业的组成部分吗?
程湘滨快步绕过会议桌,来到那疯老太婆面前,他抬起腿,一脚就把那疯老太婆踢翻在地上。
“住口!再喊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程湘滨抡圆了皮带披头盖脸地向疯老太婆抽了下去,抽得疯老太婆抱着头在地下乱滚。再也不敢喊叫了。
程湘滨制止了疯老太婆的哭喊之后,收起皮带转身就往外走,但还未走到门口就发现小苏站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会议桌南侧,仿佛是中了邪。直到程湘滨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小苏似乎才恢复知觉,他转过身去象个梦游神似地离开了语文的教研室。程湘滨随手关上了屋门,那腥臭的气味确实令人难以忍受。
小苏步履蹒跚地回到值班哨位上。他脸色苍白,脑海中,雷在轰鸣,电在闪烁,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睛,刘玉琴仰卧在血水中,人还未死创口已发出腐烂气息的场景,那疯老太婆的磕头声、哭喊声,在小苏脑海中激荡着、汹涌着。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
“怎么样,小苏?让他们进去吧。”
程湘滨的声音把小苏拉回到现实中。
进去?去哪里?干什么?小苏的思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他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程湘滨,没有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让他们进去,现在就打死她算了,省得夜长梦多。”
程湘滨再一次提出建议。
小苏心中一震,思绪这时才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现实中。不行!到目前为止,自己已作出了良心所允许作出的最大让步。他不能再退让了,不能再允许杨晋中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打死李小桃。这已经是良心与良知在他内心深处所占据的最后一块阵地了。但要阻止杨晋中他们下毒手,就必须想出一个适当的借口。小苏迅速排除了心中所有的烦忧与困扰,沉吟片刻之后,对程湘滨说道:
“不行,我不能允许他们现在就进去。”
听到小苏的坚拒,程湘滨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小苏根本无暇顾及程湘滨的情绪,他沉下脸来说道:
“程湘滨,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难道就没想过?今天乔亲自审的李小桃,知道她伤得并不重。明天一早,发现她突然死了,身上伤痕累累,岂能不疑心?万一叫人来验尸,一切不全都暴露了?今夜在这里值班的是你和我。别人干坏事,我们背黑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小苏的一席话说得程湘滨慌了神。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留着她,恐怕也是个祸根。”
程湘滨六神无主,反过来向小苏求教。
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杨晋中、程湘滨他们为了自保,对李小桃是志在必杀,只有弄死了李小桃他们才会心安。但另一方面,小苏心中也很清楚,就算今晚自己能想办法阻止杨、程等人对李小桃下毒手,明天白天,李小桃交不出藏枪,乔也不会放过她。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看来李小桃是在劫难逃。自己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可能地保障她的安全,保障她今晚不受进一步的伤害。至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至于明天李小桃的命运如何,那就是他苏小农所管不了的事情了。小苏在心中迅速对形势,对自己下一步所能采取的行动作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与匡算之后,对程湘滨说道:
“这样吧,今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们进去打人。明天早晨6点我们撤岗,撤岗后,至于他们保卫组的人想干什么就与我们无关了。”
小苏的话使程湘滨紧锁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深深感到小苏的话有道理。高一(四)班明早六点撤岗,而乔一般要到八点钟才开始工作。从六点到八点有足足两个钟头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保卫组负全责的时间,杨晋中他们随便找个借口,半个钟头之内便可以要了李小桃的命。这样就不会牵连到夜间守卫人员了,而且整个事件也就会显得很正常、很自然了。
“对!小苏,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程湘滨喜上眉梢,转身向走廊东头跑去。
望着程湘滨远去的背影,小苏心中沉甸甸的。自己虽然制止了杨晋中等人今夜行凶,但自己刚才那番话无异是同意他们明天一早杀人。隐隐的负罪感压得小苏透不过气来。为了摆脱这沉重的负罪感,小苏的理智奋起抗争了。
…“阶级斗争就其本质来讲是残酷的、无情的、你死我活的斗争。”
…“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掌政权就是掌刀把子,就是要杀人!”
乔的话再一次回响在小苏的脑海中。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那被倒提双脚掼在大青石上的婴儿又一次浮现在小苏的眼前。良心与理智的冲突使小苏深深陷入了困惑与烦恼之中。
几分钟后,程湘滨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值班的哨位上:“小苏,他们说很感谢你,说你考虑问题确实比他们周到。他们请你放心,明天一早他们一定会把所有的事办得干净利索,绝对不会给咱们高一(四)班添麻烦……”
程湘滨的绕舌加剧了小苏心中的烦恼。小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程湘滨的话头:“好了,别罗嗦了。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你上楼去把宿舍和教室里下一班的人叫醒,准备换岗。”
“是。”
程湘滨走后,走廊里再一次静寂下来,外面的雷声已住,雨势也小了许多。然而在小苏的内心世界中,风正狂,雨正烈。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刘玉琴仰卧在血水中的身影,疯老太婆那凄厉的哭喊;乔悲愤的面容,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在小苏脑海中交织着,重叠着,互相撞击着。小苏内心深处那金色的圣殿第一次受到了挑战,第一次经历着疾风暴雨的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脚步声。小苏抬起头来,穆秉义已来到了他的身边:看来第三班儿的人员已经上岗了。小苏强打精神向穆秉义点了点头。穆在小苏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午夜十二点,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反衬出走廊中的静寂。穆秉义发现小苏浓眉深锁,心事重重,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小苏,今天下午学习《十六条》,有个问题弄不明白,想和你讨论讨论行吗?”
听说要探讨政策性问题,小苏的精神为之一振:“好啊!什么问题?”文革前,小苏是班上团支部的宣传委员,经常组织同学们学习讨论时事政治,而且探讨《十六条》中的政策性问题正好有助于自己暂时忘却摆脱心中的烦恼。
“《十六条》中的第五条是‘坚决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文件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首要问题。党的领导要善于发现左派,发展和壮大左派队伍,坚决依靠革命的左派。争取中间派,团结大多数,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这一条中并没有具体规定什么样的人是左派。小苏,依你看,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文件中所说的左派呢?”穆秉义打开《十六条》的单行本,提出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穆秉义的话触动了小苏的心弦,江西清乡之夜那闪闪的刀光,那飞溅的鲜血在小苏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来,渐渐遮去了李小桃、刘玉琴和那疯老太婆的身影。
“…过去对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总觉得一切拥护党,拥护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人都是左派,都是革命的主力军。最近,通过和一些同志谈话,我才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并不正确。真正从心底拥护我们党,拥护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是那些父兄为了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出了热血和生命的人。他们对我们党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他们与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他们才是真正的左派,他们才是我们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
“从这个角度来讲,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人立场、观点的形成,家庭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小苏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这正是他听乔痛说家史之后,内心深处一直未曾宣泄出来的强烈感受与激情。
然而小苏的这番话对于穆秉义来说却无异是一瓢从头上直泼下来的冷水,使他的心一下子就凉到了底。穆秉义、古昆曲与李小桃原来都是市少年宫科技小组的成员。穆、古二人对李小桃的聪颖,对李小桃的清纯与秀美都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封闭古板的教育体制之下,对于17岁的男孩子来说,感情世界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世界,然而在这懵懂之中每个年轻人心里常会珍藏着一个美好的倩影,那个倩影便是他们心目中最完美最圣洁的女神。如今女神蒙难,一个清纯、灵秀的少女被欺凌,被侮辱,面临死亡的威胁。穆、古二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决定要救出李小桃。由于年轻,由于涉世不深,穆、古二人并不真正理解他们所要采取之行动的严重性,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一行动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们所凭借的仅仅是一时的血气之勇,仅仅是男孩子们所特有的那种不成熟的男子汉气概。在商讨采用什么方式救人时,穆、古二人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穆出身于高级民主人士的家庭。受家庭的影响,他主张采用一种稳健的方式。他认为小苏从本质上讲与乔等人不同。他们可以利用晚上值班之便设法说动小苏,唤起小苏的同情心与正义感。有了小苏的支持与配合,营救活动就有了更大的把握,同时亦可将风险降到最低程度。古昆曲出身于一个右派分子的家庭,家庭的坎坷使他对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以及所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认识与穆秉义大不相同。他认为,尽管小苏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上与乔的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毕竟都是来自所谓革命干部的家庭,他们的立场、感情以及看问题的角度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动员小苏参与营救活动无异是与虎谋皮,不但救不出人来,相反在这运动的风口浪尖上弄不好还会把穆、古二人的性命赔进去。
经过反复商讨,穆、古二人最后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由穆出面设法和小苏调到一起值夜班。在值班时,以讨论《十六条》为名拖住小苏,分散其注意力,掩护古昆曲在暗中溜进西走廊,撬开小藏书室的房门,偷偷放走李小桃。至于李小桃的母亲,一则她受伤很重行动困难,二则到目前为止,穆、古二人还弄不清楚关押她的地方,只能先将她放弃。
制定好营救计划的每一项具体步骤,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之后,穆、古二人便分头开始行动。方案基本上是按古昆曲的意见制定的。穆秉义的主要任务是拖住小苏,掩护古昆曲。但也许是由于年轻人都有一种争强好胜的心理,穆秉义来上岗时,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套打算。他总觉得自己能够说动小苏。他想借执行掩护任务之机,乘便实施自己原来所提出的方案。如果一切顺利,不仅可以救走李小桃,也许还能同时救走她的母亲。但没想到的是,小苏不知受了什么人的影响,突然之间对对联的看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起来,小苏现在的论调不仅与乔的论调如出一辙,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话不投机半句多。情况的突变打乱了穆秉义的全盘计划。穆秉义思想上对此缺少准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走廊里重新静寂下来,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这无边的夜色,敲打着穆秉义与小苏的心。在这夜的静寂之中,走廊西口突然传来咔嗒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尽管这声响很细小,夹杂在风雨声中,一般不容易被人们所察觉,但由于小苏一直放心不下李小桃,内心深处一直还保留有一个警戒点。因而这细小的声响一下子就触动了小苏。
“谁?”
小苏跳起身来,大声喝问。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问答。在黑暗之中,小苏看到走廊西口仿佛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小苏心中一惊,难道杨晋中他们在背着自己搞什么名堂?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小苏心中升起。他伸手抓起靠在墙边的木枪就向走廊西口冲去。
小苏跳起身来大声喝问,对穆秉义来说无异是睛空的霹雳。在那一霎那间,他脸色大变,他意识到自己失职了。自己只顾盘算自己的计划如何实施,而忘记了自己所承担的掩护任务。如果古昆曲的行动暴露,后果不堪设想。看到小苏手持木枪向走廊西口冲去,穆秉义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里,他来不及多想,匆匆跟在小苏身后也向走廊西口跑去。
古昆曲大约在十二点十五分左右潜进西走廊。按预定计划,走廊西口的电灯已被穆秉义在上岗时关掉了。在黑暗中,古昆曲小心翼翼地溜到了小藏书室门前。也许是由于心情紧张,也许是由于光线暗淡,古昆曲并未发现门上的锁已被撬坏,只是虚挂在锁鼻上。他伸出手去,原想一手按住门锁,一手将螺丝刀插到锁扣与门框之间,然后用力将锁扣撬开。没想到他的手刚碰到门锁,锁鼻与锁扣就发出咔嗒一声碰撞的轻响。这咔嗒一声轻响对古昆曲来说无异是惊雷,无异是霹雳,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值班的哨位上已传来了小苏的喝问:“谁?”匆忙之间,古昆曲来不及退出走廊,只好闪身躲进了小藏书室对面,走廊南侧楼梯下的死角中。
小苏手持木枪径直冲到走廊西口。他手扶门框伸出头去向院子里张望。当时小苏心中想到的只是杨晋中。而按杨晋中的一惯作风来说,在这种场合下,他首先采用的办法就是溜,万一溜不掉,就硬着头皮等着挨训。他绝不会缩头缩脑地躲在什么地方。因此小苏冲到走廊西口后,并没有四处搜索,而是直接来到大门旁,向门外四处张望。
院子里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小苏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疑惑。
穆秉义跟在小苏身后也来到了走廊西口。借助于从走廊中部散射过来的微弱的光线,穆秉义一眼就看到了蜷缩着身子躲在楼梯下死角中的古昆曲。古昆曲的藏身之处与小苏的站立之处相距不到两公尺。只要小苏侧过头来,立刻就会发现古昆曲,而古昆曲手中正握着一把闪亮的螺丝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穆秉义急中生智,装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走上前去紧靠在小苏身旁,用身体遮住了小苏的视线。
小苏转过头来,有几分疑惑地向穆秉义问道:
“我刚才好象看到了一个人影,你看到了吗?”
“人影?什……什么人影?我……我怎么没看到。”
穆秉义紧张得脸色苍白,上下牙齿直打颤。活脱脱的一副午夜惊魂,六神无主的样子。
小苏环顾左右,这时才发现走廊西口光线出奇地暗,不知什么人把走廊西口所有灯都关掉了。小苏转过身到北侧墙边去开灯。
小苏刚刚转身离去,穆秉义就连忙侧身让出一条通道,同时用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古昆曲乘此机会快溜。古昆曲会意地从穆秉义身后溜出走廊,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苏开亮了走廊西口所有的电灯。一时间走廊西口灯火通明。小苏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他转身向小藏书室走去,走到门口却又犹豫了起来。他怕开那道房门,更怕面对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目光。小苏手持木枪站在门口侧耳细听,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只有李小桃轻轻的抽泣声。还好,小苏松了一口气。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刚才大概是自己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吧。但愿今夜能平安无事,小苏在心中为自己,同时也是为李小桃祷告着。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索性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走廊西口而坐。走廊西口灯火通明,现在就是连一只老鼠也很难从小苏眼皮底下溜过去。看到这种情况,穆秉义知道,今天晚上要按原计划营救李小桃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营救行动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自己的失职。坐在小苏身边的椅子上,穆秉义的心情很沉重。现在要挽救自己的过失,只有实施第二方案,那就是说服小苏。但小苏今夜的行动颇为反常。穆秉义一点儿也摸不透小苏思想突变和行动反常的脉络与原因。是否能说动小苏,穆秉义现在并没有把握。以目前的情况看,实施第二方案风险也不小。不过事到如今穆秉义也没有别的选择。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理上讲,他都必须去冒这个险。这样才能弥补他失职所造成的过失。
一阵凉爽的夜风带着浓重的雨腥味从走廊中吹过。院子里的雨点声又大了起来。闪电伴随着天边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更大风雨就要到来。
“小苏,看来也没什么事。咱们接着讨论刚才那个问题如何?”
穆秉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出了问题。
“行啊。”
小苏点了点头。
“小苏,你刚才所讲的,对我很有启发。不过,我还有一点儿疑问。我记得马克思、恩格斯都说过,我们所要建立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没有阶级,没有剥削与压迫的理想社会。但如果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话,家庭影响对一个人的成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那么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消灭阶级?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呢?”穆秉义以逻辑推理的方式步步深入,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穆秉义的话猛然触动了小苏的心弦。是啊,大混蛋生小混蛋,小混蛋生小小混蛋,子子孙孙永无穷尽,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消灭阶级与阶级对立,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呢?
小苏的沉吟不语,对穆秉义来说是一个好的兆头。穆秉义信心倍增,决定进一步冒险。 “小苏,我认为,根据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固然不容忽视,但人们的社会存在不仅仅是家庭,更主要的是社会这个大舞台、大环境。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社会大环境对一个人,特别是对年轻人的思想意识的影响要远大于家庭的影响。因此说,在同一社会环境中,在大致相同的生活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其立场、观点、价值取向也基本上是相同的。他们大多数都有一颗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心,他们大多数渴望为祖国,为人民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穆秉义侃侃而谈。他那严谨的立论,新颖的观点使小苏不觉听出了神儿。其实,严格地说起来,穆秉义的这套理论也并非他自己的创见,而是从他表哥林放那里“批发”来的。穆秉义的表哥林放是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的高材生。林放学的虽然是当年最尖端的科学技术,但他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林放和他的朋友们是一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热血青年,颇有明末东林党人的遗风。穆秉义最喜欢参加他们的聚会,最欣赏他们“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的胆略与气魄。穆秉义刚才所讲的一番话正是林放他们对对联理论的批驳,林放他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驳斥了干部子弟们奉为阶级斗争金科玉律的对联理论。林放他们还曾尖锐地指出过,对联理论说到底,只不过是中国封建社会与欧洲封建社会中门第观念的翻版。但此时此刻,穆秉义还不敢把问题点得那么透。
穆秉义的话在小苏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使他陷入了沉思中。从小苏的神态中,穆秉义看出小苏思想上已有所松动。穆秉义知道现在正是最微妙的时刻,自己必须谨言慎行。自己下一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成为今晚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
凉风习习,夜雨瑟瑟。走廊里又一次沉寂下来。就在这万赖俱寂之际,突然间一道耀眼的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空寂的走廊。紧接着,轰隆轰隆,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小苏与穆秉义的头上炸响。在这夜深人静,空无人迹的走廊里,这突如其来的雷鸣电闪确有几分惊心动魄。还未等小苏与穆秉义从惊悸之中恢复过来,对面语文教研室中又传出了那疯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与磕头声。
“同学们,饶了我吧!同学们,饶了我吧!”
轰隆隆,轰隆隆隆,一阵阵雷鸣电闪,伴随着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与磕头声使穆秉义脸色大变。作为一名“黄崽子”,他不知道语文教研室今天已被改建为关押“政治嫌疑犯”的拘留室。作为一名“黄崽子”,他更弄不清楚,昔日满腹经纶的老夫子们进进出出的语文教研室,半夜三更怎么会传出一个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
小苏坐在椅子上,头垂得低低的。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磕头声,又一次勾起了他心中的回忆,那一帧帧血淋淋的图景象钢刀象利剑刺戳着小苏的心。小苏实在不愿再见到那血淋淋的场景。他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那疯老太婆能自行停止她那折磨人的哭喊声。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雷声不断,闪电不止,那瑟瑟的夜雨伴随着老太婆凄厉的哭喊声磕头声使整个走廊充满了一种诡异与恐怖的气氛。穆秉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小苏,又望了望语文教研室那紧闭着的屋门。
没有人制止,那疯老太婆的哭喊声一声高似一声。那凄厉的哭喊声与磕头声撕扯着,折磨着小苏本来就已很脆弱的神经。小苏再也坐不住了。他猛然跳起身冲上前去,一脚就踢开了语文教研室的房门。
语文教研室中的窗子大多没有关上。窗外仅隔一条不到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厉声喝斥把那疯老太婆吓坏了。她仰起那涕泪横流,布满血迹与青伤的脸呆呆地望着小苏,再也不敢出声了。望着那苍老憔悴布满了血迹与青伤的脸,小苏不忍再多说些什么。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刚刚绕过会议桌,小苏就发现穆秉义呆呆地站在门口,象一尊石雕,象一座木刻,脸上布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小苏心里明白穆秉义看到了什么,也完全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小苏轻轻地把穆秉义推转身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望着穆秉义梦游似地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心中默然无语。多少年来的正面宣传与教育把社会主义中国描绘成了一个充满了鲜花与歌声的人间天堂。然而一旦政治风暴吹开了美丽的幕布,将“人民民主专政”的现实赤裸裸地袒呈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善良的,对祖国充满憧景的年轻人都会在良心上受到一种巨大的冲击与震撼。小苏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那就是李小桃的母亲吗?”
穆秉义的声音轻飘飘的,眼晴中浮动着泪光。他象是在呓语,又象是在向小苏询问。
小苏知道穆秉义是一个沉醉于《红楼梦》,沉醉于《安那·卡列尼娜》中的年轻人,他的心灵与情感都难以承受这血淋淋的现实。小苏无言地点了点头。
“苏小农!……”蓦然间穆秉义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那满腔的悲愤与怒火如火山般迸发出来。“……你……你们简直是丧尽了天良!”
“丧尽了天良!”小苏心中一震!在这种时候穆秉义居然敢直斥自己丧尽天良!难道他不想活了吗?难道他不知道,就凭这一句话,校红卫兵总部就可以给他定一个反革命的罪名;难道他不明白,就凭这句话,校红卫兵总部就可以送他下十八层地狱!小苏抬起头来惊讶地望了穆秉义一眼。不知为什么,穆秉义那悲愤的面容却使小苏想起了当年
“苏小农!”穆秉义的声音悲愤而苍凉。“你们口口声声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们有本领,有勇气,你们上越南去!你们跟全副武装的美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算是个英雄,也算是条好汉。今天你们躲在远离前线千里万里之外的北京城里,用木枪、皮带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这种毒手,你们算什么英雄,你们称什么好汉!你们不觉得自己卑鄙,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可耻吗!……”
穆秉义一连串愤怒的质问如泰山压顶,压得小苏抬不起头来。17岁的男孩子谁不渴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的父兄用大刀长矛,用小米加步枪抗击了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打败了八百万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们顶天立地,他们无愧为英雄,无愧为好汉。自己今天在歌舞升平的北京城里用木枪,用皮带毒打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这又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哪一门子好汉呢?穆秉义的质问击中了小苏的要害。一时间,小苏羞愧难当,在穆秉义面前抬不起头来。
走廊里再一次静寂下来。小苏脸上羞愧的神色使穆秉义心中的怒火平熄了几分。隆隆的雷声,淅淅沥沥的雨声反衬出走廊里的静寂。冲动的激情逐渐平复下来之后,穆秉义不禁有几分后怕。他这时才感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是过于激烈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小苏对自己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并未作出任何特殊的反应。穆秉义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思想上的突破口。自己应抓住战机,继续扩大战果。
“……小苏,”穆秉义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作为一名理想社会的缔造者,我认为,你们应该有海一般的胸怀,应该有一颗充满了爱的心。一个真正的理想社会是用爱与宽容建立起来的。只有用爱与宽容建立起来的社会,才是一个充满了鲜花与歌声的社会。相反,用仇恨与鲜血只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充满血腥与暴力的社会。那样的社会绝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只能是国家社会主义的翻版。”
“国家社会主义”穆秉义的话使小苏大吃一惊。小苏虽然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生长在闭关锁国的新中国,但由于家庭的特殊地位,他对历史,对外面的社会多少还有一些基本的了解。他敏锐地捕捉到穆秉义话中一个很特别的字眼。“国家社会主义!”这不就是法西斯主义的学名吗?穆秉义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把希特勒的法西斯德国与今天的社会主义中国相提并论。小苏不禁抬起头来瞟了穆秉义一眼。
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穆秉义却错误地理解了小苏的眼色与小苏的沉默。不反驳并不一定代表着赞同,而穆秉义却把小苏的沉默当作了小苏对自己观点的认同。
穆秉义这种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方式与其所受教育程度不无关系。中学教育是基础教育,其教育方式与大学不同。高等教育侧重于归纳,侧重于培养学生多元化的思维方式,培养学生如何对错综复杂的现象加以全面分析,找出解决问题的所有可行方案,然后选择其中最佳方案。中学基础教育侧重于演绎,侧重于培养学生逻辑推理能力,培养学生从一些基本原理出发,在错综复杂的现象中,排除干扰,直趋主题,找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线性思维方式对于解决简单的数学、物理、化学问题是行之有效的,但如用来分析人,分析复杂多变的社会现象,就常常会出现偏颇,出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局面。
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反对自己的意见就是自己观点的赞同者。这种简单的线性思维方式使穆秉义对小苏的思想状况作出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判断。他觉得自己已经从根本上说服了小苏。打铁要乘热,现在已经到了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穆秉义站起身来,向走廊两端望一望。整个走廊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外面的风声、雨声与天际隐隐的雷声伴随着这午夜的静寂。穆秉义来到小苏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小苏,我也知道目前运动的背景很复杂,仅凭咱们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不过现在夜深人静,只有咱们俩在这儿,咱们也可以凭自己的良心作一点儿有益的事情。”
有益的事情?小苏困惑地抬起头来。虽然他已听出穆秉义话中有话,但一时还弄不明白,他倒底要干些什么。
穆秉义把手伸到小苏面前,他摊开手掌,手掌中有一枚亮晶晶的铜钥匙。“喏,这是学校后门的钥匙,现在夜深人静。咱们可以打开学校后门,放走李小桃母女。”
什么?小苏震惊了。放走李小桃母女?穆秉义的话使小苏震惊。在他内心深处,虽然也曾有过对李小桃的同情与爱怜,但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放走李小桃。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还是首都中学红卫兵的一员,而抄查阶级敌人隐藏的枪支弹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正是国务院领导同志交付给首都中学红卫兵的战斗任务。穆秉义要自己放走李小桃母女,这不是要自己背叛党、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吗?刹那间,顾顺章、甫志高、阿毛、阿狗……那些电影中,小说里形形色色的叛徒们的丑恶嘴脸与悲惨下场一齐涌现在小苏面前。叛徒!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在那一刹那间,穆秉义手中的铜钥匙仿佛涨大了起来,涨大成了一把手枪的模样。那黑洞洞的枪口正指向小苏的心房。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小苏耳畔回响:“叛变吧,苏小农同志!……叛变吧,
不!小苏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奋力驱走眼前的阴影,跳起身来,伸手抓起靠在墙边的木枪。
“住口!你给我住口!”
小苏的怒吼一下子就使穆秉义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情况却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小苏那冷若冰霜的面容,小苏那手持木枪如临大敌的姿态,都无言地表明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继承与捍卫自己父兄事业的决心与意志。穆秉义的心一下子沉进了万丈深渊。他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完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完全错误地判断了小苏的心理活动。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不仅彻底葬送了李小桃母女获救的希望,同时也无意间葬送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与虎谋皮!”穆秉义心中不禁打一个寒噤。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古昆曲所说的这句话中的含义。然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如果说前几天,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们连一个白发苍苍,私藏了地契与“变天账”的老太太都不肯放过,今天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放过自己——一个公然跳出来对抗共产党,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
夜风瑟瑟,雷声隐隐,小苏那右臂上的袖章红得象燃烧着的火焰,红得象流淌着的鲜血。在那鲜血与火焰中,穆秉义看到了挥舞的皮带,看到了死神的阴影。面对死神,面对生命的终结,穆秉义不禁感到个人的渺小与悲哀。他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悲哀,他为自己鬓发斑白的父母即将失去独子而悲哀,然而更为深切的是,他为我们苦难深重的国家与人民而悲哀。作为一名高级民主人士的子弟,受父辈的熏陶,穆秉义对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着一种深沉的爱。
1965年春天,16岁的穆秉义曾随父亲重返故乡。对父亲来讲,那是他农村考察的第一站。对于穆秉义本人来讲,那是秉承祖父的遗训,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开始。在短短的十天的时间里,穆秉义随父亲,走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在随父亲所走访的那些农民家中,穆秉义没有见到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没有见到一床象样的棉被。在每户人家那黑糊糊的饭锅里,穆秉义看到的只有野菜与米糠。吃碗白米饭,吃顿白面馒头已成为当地家民过春节时最大的奢望。在穆家昔日的一位老仆人家里,六十岁的老人病卧床头,全家老小竟然凑不出两角钱来给病人抓一付药。面对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面对那“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茅草棚,穆秉义的父亲不禁淆然泪下。他默默地掏出二十元钱来放在了病人的床头。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老爷……”那老人的儿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一位穆家当年的佃户私下里对穆秉义悲叹道,旧社会咱农民过年还能杀口猪;而如今,过年连割二斤肉的钱都是跟生产队上借的。那老农民的悲叹给穆秉义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然而使穆秉义更难忘却的是家乡那些大队党支书与生产队长们的脑满肠肥,当地农民的生老病死无一不在他们的掌管之下,他们就是地方上说一不二的“土皇上”。对于一切敢于表达不满与反抗的人,他们比电影中的黄世仁、南霸天还要凶残十分。谁敢反对我,谁就是“人民的敌人”。一顶漏网地主,一顶坏分子,或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能把一位善良的农民打入十八层地狱,能让他的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许多当地农民谈到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都噤若寒蝉。
如果说解放前家乡的农民再穷再苦,毕竟还有几分做人的尊严,还有几分做人的权利,还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的机遇与可能,那么在六十年代社会主义的中国,农民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他们已经沦为社会主义大厦最底层的一块砖,一片瓦,“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一群任人驱使,任人奴役,却不准反抗,甚至不准大声呻吟的牛与马!
回到北京之后,穆秉义和表哥林放谈起了故乡行的观感,谈起了对我们国家、人民命运的忧虑。林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只要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能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我们的国家与人民就一定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表哥意味深长的话语深深震撼了穆秉义的心灵。从那一时刻起,穆秉义就下定了决心,要为祖国与人民的未来而奋斗终生。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事隔不到十五个月,自己还未来得及为苦难深重的祖国,为故乡的父老乡亲,为自己鬓发斑白的父母作些什么,却要先他们而去,先他们而告别这苦难深重的祖国了。
“小苏,”在一片沉寂之中,穆秉义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沉重而苍凉。“我知道,我今天晚上的言行在你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言行。你可以现在就把我带走,带到你们的保卫组办公室,带到你们的刑讯室中去。不过在这最后的时刻,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在瑟瑟的风雨声中,穆秉义终于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同学多年,我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你,了解了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我不是你们的同志,甚至也不是你们的同路人。你们所热爱的是你们的党,是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所热爱的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生活在这土地上的善良的人们。你们所追求的,是如何用专政的手段,如何用无辜者的鲜血,去巩固你们党的统治,去建造你们共产主义的天堂;而我所向往的是自由,是民主,是每一个人都生而平等,有生存、自由、谋求幸福权利的新中国。”
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穆秉义的声音苍凉而悲壮。“……只要一息尚存,我都绝不会支持、拥护你们那血腥的事业。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善良的人们世世代代被欺凌、被奴役;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任你们横行,任你们肆意屠杀老弱妇孺;我宁愿今天就死在你们的木枪皮带下,也不愿看到在我们祖国广阔的土地上,任你们用无辜者的鲜血去建造你们共产主义的天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穆秉义悲壮而苍凉的声音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1965年春天,小苏随全班同学到京西大台公社参加劳动锻炼。清晨,大家与村民们一起在村口集合,等候生产队长来分配工作。在离嬉笑打闹人群不远处,有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孤零零地站在春寒料峭的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们那穷愁潦倒的模样颇令小苏同情。不多时,生产队长赶到,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首先被分配到山上,从事最艰苦的开荒工作。原来他们是村里的地主、富农分子。望着他们在民兵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走向远方的身影,小苏惊讶地发现,在今天社会主义的农村中,地主、富农分子原来就是村里最贫困、最可怜、最没有社会地位的人们。
随着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小苏仿佛看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千万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地主、富农,被武装民兵押解着,瑟瑟发抖地走向那无边的黑暗。随着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小苏仿佛听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有千千万万个李小桃,刘玉琴在皮带下哀号,在木枪下挣扎……一石激起千重浪,穆秉义那悲壮而苍凉的声音在小苏心灵深处掀起了万丈波澜。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了,苏小农,现在你可以把我带走了,带到你们的保卫组办公室,带到你们的刑讯室中去了!”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穆秉义抛开了所有的顾虑与禁忌。他直言不讳,尽吐胸中郁闷,昂首挺立在小苏面前,而小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的心灵深处,波涛汹涌,雨骤风狂。他的良心与良知正在风雨中挣扎,正波浪中搏击。
小苏与穆秉义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随着时间的流逝,淅淅沥沥的雨声把夜的萧瑟与凄冷重新带回到了走廊中,重新带回到了小苏与穆秉义之间。沸腾的热血逐渐平复下来,在一片静寂之中,穆秉义感到死神的阴影,心底的寒意渐渐地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向自己逼了过来。
记得戊戌变法失败后,一位革新志士曾说过,慷慨赴难易,从容就死难。人在感情冲动热血沸腾之际,往往没有时间细细地品味生死,因而常常面对死亡而无所畏惧。不过一旦平静下来,有充裕的时间品评生死,一般人对生都会有一种本能的留恋,对死都会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穆秉义毕竟还是一个只有17岁的大孩子。冷静下来,细细品味生的美好与死的阴冷,他内心深处不禁对死,对那永恒的黑暗与寒冷渐渐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面对那血红的袖章,面对那在灯光下泛着青光的木枪,穆秉义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了,两条腿也有些微微发抖。
望着穆秉义那逐渐变得苍白的面庞,望着穆秉义那瘦弱而正在颤抖的身躯,小苏的心灵震颤了,他猛然摔掉了手中的木枪。
“你走吧!穆秉义!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小苏双手抱头,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里。他头痛欲裂,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矛盾与痛苦。
穆秉义一下子楞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象一个已经被套上了绞索的死囚突然听到了大赦的命令。他心中一阵狂喜,拔脚就向东走。快!离开这死神徘徊的地方,快!离开这充满血腥味的共产主义天堂。
刚刚走出两步,穆秉义不觉又站住了。不,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心与使命感使穆秉义又重新折回到小苏身旁。小苏正双手抱头,痛苦万状地伏在值班哨位的桌子上。
“喏,给你,这是学校后门的钥匙。”
穆秉义迟疑着伸出手去,手掌中托着那枚黄澄澄的钥匙。
小苏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穆秉义手掌中托着的钥匙。他猛然向后仰身,躲开了穆秉义伸过来的手掌,仿佛那手掌中托着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不,我不需要这东西。”
小苏的话使穆秉义心中一怔。这话具有双重含义。既可以理解为,不,我不需要,我不能背叛父兄为之献身的事业;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不,我不需要。身为高一(四)班负责人,我救人无需这把钥匙。
捉摸不透小苏的心事,穆秉义不敢久留。他收起手中的钥匙,迟疑片刻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值班的哨位。
穆秉义走后,四周重新静寂下来。但小苏却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一趟又一趟地在走廊中来回地走着。在他心灵深处,风在怒吼,海在呼啸。穆秉义那慷慨激昂的神态,那气壮山河的言语;刘玉琴仰卧在血泊中的身影;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睛;那一排排、一队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地主、富农的身影在小苏心中掀起了滔滔的巨浪,无情地冲击着,摇撼着小苏内心深处那金色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