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时的中国,冬至是个大节气。冬至一过,再数九九八十一天,就到了“满城飞絮混清尘”的阳春。 过去对这些节气的庆祝盛隆的时候,各地究竟有多少冬至习俗,已只能依赖考证。到如今,对冬酿酒的热爱也仅是在江南鲜少的地域保留了下来。这些年的我已经无从饮到冬酿酒。而这个名词,便成了我一年一度的对故乡亲友的思念和对年少既往的追忆。家中的父母也照旧该“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去国怀家,常常就让人忆及琐碎的过往。即使是其中连个小小的涟漪都没有的琐事,细细回想,也有一种让人眷恋的淡淡味道。就如我早知没有冬酿酒饮了,却因偶然途经公寓楼下有丝丝桂花香气沁入脾胃而欣喜不已。我素来不近酒,却不妨碍我对每年只喝一次的冬酿酒的喜好。用母亲的话来说,只是因为它一年一度,并且是香甜之味远盖过一般酒水的酸苦。这种香甜便来自桂花。江南的九十月是折桂的季节。上高中的时候,下了学,回家路上停下来买一束路边叫卖的桂花,一手骑车,一手擎着大绿中星星点点淡黄色的花枝,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的把它插在锭青色的花瓶里面。冬酿酒的配方,我不得而知。这是一种市场受时间和空间限制太大的酒,所以配方也就是传统的几家苏州酒厂保留,并不抢手。只有这其中一味桂花在酒中依旧成形,幽香淡淡,被辨别出来也是不足为怪的。冬酿酒含在口中是酸酸甜甜,香而不腻。酒色澄黄,清澈透明,底下略有浑浊。或许是酿自果品,也或许混有零落的桂花也未可知。虽则我爱极了这个味道,母亲却总是只肯给我倒小半玻璃杯。因为这毕竟是酒。其实酿酒人为了让冬酿酒老少咸宜,已经把度数调低很多。喝酒之人,一定都当是饮料而已。而对年少时滴酒不沾得我来说,便是上了度数了。令人失望的是,美酒下肚,我并非如古代书上的仕女般红粉菲菲,却有青紫在脸上。曾经一次喝了几口就迷迷糊糊了,醒了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不可置信,又转过身问母亲,难道我刚才醉了。后来便在家里落下个喝几口冬酿酒就会醉倒的名声。
苏州自古有句俗话,冬至不喝冬酿酒是要冻一夜的。也不知是否信了这个,就算冬至并非是法定的假日,长辈们排队买熟食和冬酿酒的雅兴丝毫不减。冬天的江南依旧阴雨连绵。我们那里还有一句预测天气的俗话,叫“邋遢冬至,干净年”。 也就是说冬至下雨,年三十就放晴。反之亦然。以我小时的记忆,往往是邋遢冬至,所以冒雨还要买酒菜是寻常的冬至。但这也是说,冬至在我的家乡到底是不寻常的节日。这一天买来的熟食往往包括了一种特殊的羊肉,就是苏州人常谓的“羊糕”。和冬酿酒一样,这也是一年一度的歆享。就是用羊肉煮了汤做冻,然后切成方方正正的一片一片。那时我总会想起小学里面学的琥珀那篇文章。因为“羊糕”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碎羊肉。当时的人,也真是把“羊糕”当作很稀奇的一样食物来食的。所以我每每因为羊膻味拒绝父亲夹入盘中的“羊糕”的时候,就要被笑说不识好歹。
近来,我甚至常常迫他在睡前讲故事。所谓故事,便是故去的人情物事。他持久的回忆是小时候在乡间的日子。不管养猪赶鸡,埋花生偷鸭梨,在发大水的时候,游泳去邻村上课,抑或在入夜后听完邻居的鬼故事,搀着母亲的手发抖地走在漆黑的山岗上。这些故事仿佛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朝我迎面扑来。他也说他们冬至的故事。说冬至的晚上,他父亲依旧喝几元钱一桶的白酒,和着他母亲亲手做的水饺。这是北方的习俗。只是北方的冬至并不如江南隆重,所以他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
今次冬至前一周,母亲便和我说在一家海鲜馆订了个包厢邀自家人聚餐。聊到近年物价飞涨,她不免抱怨一番餐馆的一桌菜,就是翻番旧年花样,却要多出数倍的酬劳。还不就是一样的冬至节么?可母亲竟也忘了,她再不用挤在小厨房里从煤炉和砂锅前面来来回回了。生活里少了种种烦劳,却也多了些许失落。所幸总还能在落笔中,保留下一点我们年少时吃穿用度的琐事和真切娟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