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我只是用一束鲜花。和我的心意。我也只是站在那儿。只是鞠躬。当我弯下身去,我觉得仿佛有谁,正在定睛看我。
(一)
山风吹过,密枝和蒿草齐人高,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我心里忽然像起风一样起了悸怕,这是在给我父亲上坟时。弟弟比我镇静得多。其实我们小时候一样没有得到过父爱,但他没有我敏感,而我没有他忠厚。
我知道关于父亲的一些事情。比如他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比如他在建成兰州的刘家峡水库前还是个挺“大”的官,后来因为出了事故被贬。我知道他比我母亲大十几岁。我知道我们家几乎一直是两地分居。我知道我在1974年六岁时有了一辆崭新的儿童自行车,在1975年我家有了一个“双喜”牌高压锅和一台上海“凯歌”牌电视。我知道1976年我八岁时有了第一双红皮鞋,十岁时大舅带我去上海看当时最高的二十四层的上海国际饭店。我记得1977年的夏天,我家人不知为什么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院子里放上一排排的凳子椅子,好些人都来了,像看露天电影,那天播的是“大风歌”----是关于刘帮吕后的一个话剧。
我在完全不知物质为何物的年纪,其实是享受了物质的不欠缺,这一切应该是得益于我父亲----我们家常年少一个人,多了很多东西。但我也在明白了情感是什么的时候,全然的感到我一无所靠。情感这东西说它玄也玄,说它简单也简单。付出的时间精力心情,有时宛若水倒在了海绵里,毫无反应,叫做父母的甚至沮丧。但哪一天海绵拿来派用场时,水就挤出来了。可惜的是,我是一块干海绵,该我往外挤的时候,勉为其难。
我父亲去世的那天,刚好恰巧我一个人在场,医生说完就走开了,我下意识的跟着她走到门口,恨不能尾随而去---我害怕。但是,也许真就是上天定下的规则,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留下来,想了一想,该做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想起生孩子前因为害怕,到处去问。可是真正的“害怕”是----其实是发生了以后才知道的。我给他洗了脸和手,他的神情安静平和。那是1995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北京郊外的一个地方,据说离十三陵尤其是定陵很近。那个地方我只去过一次,也许这辈子只是那一次。但是那家医院那间房那个窗口晒进来的太阳,我很想忘记,但,不一定能。
我在料理父亲后事过程中,曾给我在上海的大舅打过电话。我大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他几乎和我父亲同龄。对我母亲,他这个婚姻不幸福的妹妹特别的忍让。对我们---一大堆外甥中的两个,也特别的关心。我两次回国必定要在上海停留,其实也觉得挺麻烦他的。已经七十几岁的人了,跟着我们到东到西。今年这次,在南京路上,我不知怎么问起了国际饭店,高楼阙起的上海,哪里还看得到?午饭的时候,毛毛说要吃水饺,我们一行人便去了“大娘水饺”。坐定后我说我儿子就是一个北方侉子,整天的喜欢面食,要追根究底,还是因为爷爷是河南的,虽然几辈前跑到了浙江,根上还是没变、、、、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大舅眼圈红了。这些年,随着大舅越来越老,我们也越来越不能提起爷爷。
其实,我回国,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爷爷上坟。
(二)
所谓爷爷其实是外公,我们从小都这么叫,所有的孙子和外孙。
我记事起,他就退休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他有多大,直到他去世的那年,1996年6月,他九十岁。爷爷的坟在二舅家附近,在一片山坡的腹地,往上走可以看到不远处一片湖水泛着银光。爷爷有八个子女,四男四女。二舅是他最偏爱的一个,我问过我妈为什么?答案每每不同,这次我妈说是可怜他,因为他境遇最不好。我个人比较可以接受这个答案,因为我也是妈妈了。爷爷和奶奶的名字一个是“德熙”一个是“德华”,都姓田。也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爷爷是入赘的。他原先叫什么,无从可知。田家早年间还是有一些产业的,就一个女儿,也让她读书识字,招了一个从浙江丽水跑到南京的小伙子,生了这么多孩子,送走了两位老人。我妈说其实老人去后,爷爷有心改变局面,不敢动儿子,只问女儿们谁愿意跟他姓蔡?结果没人愿意,后来就再也不提了。
丽水在浙南的大山里,漫山遍野的竹林。爷爷的坟边四周也都是竹林。我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家屋后也是一片竹林。竹子越来越多,四月间有新笋冒出,挖出来炒鸡蛋。后来我妈说竹子难活,爷爷种几趟死几趟,再种再死,直到七十年代初才真正成活。我在坟地四周走了一圈,脚下有半尺高的笋尖细细撑着,来年一定又是挺拔秀雅的身量。竹子难活,而一旦落地生根,便又是一片天地,子子孙孙,繁衍生息。爷爷在南京生活了一辈子,只回去过有限的几次,垂暮之年更想,但已力不从心了。二舅肯在坟地旁栽种竹子,合了爷爷的心意。我在这片竹林里看我爷爷的坟,好像在爷爷的另一个家里,并无隔世之感,也不悲伤。
爷爷是个爱花草之人,我家院子里有花台,80年爷爷种成了墨菊,开花时居委会主任都跑来看,因为成分不好,他这样的人物是从不登我家门的。月季玫瑰娇贵些呆在花台上,芍药贱长贱活,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有。爷爷一辈子让人侍候,唯一例外的是他侍候花花草草。爷爷爱书,也看重爱书之人。他和医院刘医生是忘年之交,两个人一谈好几个钟头,把好些旧书旧报纸搬进搬出。我八九岁时被要求看姚雪垠的三卷本《李自成》,大冬天要立起笔杆写毛笔子。爷爷是我们家的权威,他错了,也没人敢说。我们即使饿扁了肚子,他不上桌,没人敢动筷子。我们家的孩子不能出门和街上的孩子们一起疯,我们是圈养的,想不孤僻都不行。
爷爷是重男轻女的。我们家第三代的孙辈们,男孩都叫“大”什么,女孩都叫“小”什么。据说生我时打电报给我爸是四个字“大小平安”,我弟弟时也是四个字“母子平安”。我大舅五十年代初考上大学,是爷爷引以为荣的骄傲。二舅聪明过人成绩优异,在高中的最后一年被当做“5,16”分子抓起来,三舅没逃脱“上山下乡”的命运,老舅勉强进了工厂。爷爷的失意,是看到儿子们像他一样,不可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好歹可以逃出大山,难免虎落平阳被犬欺,最终也竹节一样挽住生根。儿子们,却只有浪潮一样起伏在人海里----时也,命也。
爷爷又是个极其讲究的人。抽了一辈子的烟,晚年说戒就戒了---立时三刻的,从未反复。也喝一点酒,每天定量。他喜欢在初夏,新鲜玉米上市时,一粒粒剥下来,放上油盐炒了下酒。爷爷喝酒时不会问“茴香豆”有那四种写法,他是爱讲笑的,书里的故事,有趣的传说,他喜欢掐头去尾的“显摆”---让我们猜。我们家最著名的传说是“一个鸡蛋分九份”,八个孩子个个都有。这是爷爷卸下威严,唯一表露他儿女心肠的“典故”。爷爷如果有一天,穿戴整齐,皮鞋擦得锃亮,出门去,那就是他要去理发了。他穿过整条街,身杆立的笔直。街边上有老街坊老人蹲在路边看人下棋,见了他打招呼,他会稍稍顿足回礼。但是说停下来,或者干脆一起蹲下拉呱,那也没什么不好,但那不是我爷爷。
我结婚晚,爷爷也看到了。他老年时一直在院子里种花种菜,弄土培竹,每日忙碌,身体很好。到我怀孕时,他就不好了且情形急转而下。六月初回去看他时,我刚刚知道孩子的性别,便告诉了他。他真的好高兴。我妈妈为爷爷如此的看中儿子,一辈子都是“怨气冲天”。我也不明白,其实和爷爷最亲密无论远近都挂念的人是我这个“外孙女”,但他出殡的那天我被远远地排在几乎最后面。爷爷这一生从私塾开始,他难免给这个家庭带来很多古旧又不合事宜的东西。但我仍然感谢他也同时让我知道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即便不幸只成为一个市井的小人物,依然可以活得清静不世俗。我爷爷去世后,他的书是大舅拿去了,照片是我带到了加拿大。其他的儿女,他偏爱的二儿子,都把他的过世仅仅当做“老喜丧”。怀恋,是极其的寡而又淡的。
我妈妈和大舅在爷爷去世几年后,结伴去了一趟爷爷在浙南的老家。他们看到爷爷的弟弟,和爷爷一模一样,禁不住眼泪长流。他们还看到另外一个令他们吃惊的人---一个老妇人,比我爷爷还老,还活着,这才明白了当年我爷爷为啥逃离老家,那是为了逃婚,逃避和这个家里定下来的女人结婚。爷爷的难处,从逃婚开始引发的种种困境,他们有些明白了,爷爷的短处,也就不再被挂足齿间了。一世为人,到了,才被儿女们懂得在心,八个中有俩,也不枉了我爷爷。
大舅老了,每年清明从上海回南京上坟,是雷打不动的事儿。我这次回去也劝他不用这么亲历亲为了,他说父母的坟,但凡走得动,怎么能不上呢?
我有时也很恍惚,不知爷爷是真的去了,还是在南京那么呆着。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感受中的爷爷是从记忆里来的。记忆是生动的。就像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