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父亲
(2010-06-04 17:22:24)
下一个
一想起父亲,我的感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我觉得最难说清楚父亲,也很难给
他定位。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没有与之对话的机会,父女俩从没平等地坐下来谈点什
么。我对父亲没有一星半点的温暖的回忆,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个暴躁、缺乏温情的
人。
父亲对我是个陌生的存在吗?我总是这样不断地问自己。对于一个给过我生命
的人,我这样怀疑他存在的合理性,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尽人情或者说过份,但父亲
除了给过我生命以外,他还给过我什么呢?这个时候,我总是搜肠刮肚地去想父亲
的种种好处,可每一次,我的心灵都会一次比一次地失望。如果父亲九泉有知,不
知他会不会记恨我对他令常人看来无法接受的评价,也不知他会不会反省自己对我
们的粗暴对待,会不会悔恨在他有生之年,竟给女儿留下这样一个印象。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还是挺疼我们的。大哥小时候很怕猫。一天夜里,父亲为
了赶走外面喵喵叫的猫,急不择路竟一脚踩坏了家里刚买来的尿盆,让母亲心疼了
好几天。提起父亲,母亲就是这句话。然而,从我懂事时候起,我竟想不起父亲的
一点好处。他留给我的都是苦难的回忆,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消失的回忆。
儿时的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但由于老爱接大人话茬,总是被父亲大冬天地从
家里的热炕赶下来,由于怕挨打来不及穿鞋便赤脚站在外面,直到父亲气消了我才
敢进屋,那脚已冻得路都走不了路了,要母亲搀着才行。当我考上省重点高中时,
父亲非常不乐意供我上学。他认为女孩子读书没用,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另外,等
我毕业挣钱了,他就死了,花不着我的钱,也就不想供我读书了,所以,父亲拦着
母亲不让我读书。尽管母亲事事让着父亲,但在这一点上,母亲却是不屈不挠,她
说即使砸锅卖铁,拆房卖地也要供我上学。我不负母亲的期待,考上了大学。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上大学而高兴,他认为是考试官瞎了眼,我才考上大学的。
那时,父亲老是找茬跟母亲打架,把母亲卖的冰糕一根根免费发给路人,又在母亲
吃的饭里放上克尿塞,害得母亲卖不了冰糕,一趟趟地跑厕所。白天睡足觉的父亲
,晚上便敲家里那只比我年龄都大的铜盆,或放收音机不让母亲睡觉,气得母亲常
常一个人跑到山上哭泣。由于父母争执时,我总站在母亲这边,父亲就特别恨我,
想给我毁容,因此,我的大学四年寒暑假都是在我姨家度过的,万不得已我是不敢
轻易回家的。那时我真恨不能杀了父亲。大哥、二哥也由于父亲疯颠颠而娶不上媳
妇,三姐也由于父亲说话东扯西扯而不敢轻易相亲。邻居逮着空就问我是不是父亲
得了什么病。那时全家都是谈“父亲”色变,他使家庭的幸福浸泡在一片苦海里。
我一直都在琢磨父亲粗暴对待我们的原因。父亲体弱多病,再加上家里缺粮少
米,一家的担子全压在父亲的身上,母亲性格文弱,无法为父亲分担什么,这会不
会使父亲脾气变得暴躁?想想父亲这一辈子,大部份时间都是过着上顿接不上下顿
的生活,我突然觉得他这辈子活得很悲惨。虽然我在美国也没有过上花天酒地的生
活,但我毕竟不欠债,毕竟不愁吃穿啊。
每当我回忆起父亲的时候,除了恨,我的内心还被内疚噬咬着。从某种程度上
,我希望父亲能多活几年,好赎回我的罪过。
那是我刚刚大学毕业发生的事。周末单位发了好些罐头食品,我一股脑全拎回
了家。母亲说她要去八里地之外的大姐家办点事,我不愿意跟父亲待在家里,便跟
母亲一同前往。我们只去了一个下午,父亲便用什么工具把所有的罐头都砸碎了,
屋里到处都是玻璃渣和汤汁。我和母亲都问他这罐头是怎么回事,父亲坐在炕里头
,嘴绷得紧紧地,瞅着我们一个字都不说。此时,新仇与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我越
想越来气,抓起鸡毛掸子就去捅他的脚。他啊呀啊呀地喊疼,我便住了手。此刻,
母亲也冲上前来问我干什么。我立即觉得自己做得过份了,或是说我意识到自己打
了父亲。尽管我回忆不起当时我怎么那样做了,但事实是我真的用鸡毛掸子打了父
亲。
自从我“打”过父亲以后,我突然发现父亲变得衰老起来,动作迟缓多了。他
不再耀武扬威了,也不再叫喊给我毁容了。对于母亲,他也能安然相处。不知怎么
,父亲在我眼里已不那么可恨了。只要回家,我就给他洗头、洗脚、剪指甲。我那
时挣着七十多元的工资,舍不得给自己买任何化妆品,买任何首饰或时髦的衣服,
总是给父亲买些好吃的,我担心父亲的日子不多了。果如父亲自己所言,在我大学
毕业第二年,父亲驾鹤西去了。
尽管我老是跟母亲谈起这件事,我希望母亲狠狠地责怪我一番,可母亲却说,
她已记不起我曾打过父亲这事了。然而,我的心灵却无法忘却。小的时候,我打过
不少同龄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个比我高的,还是矮的,都在我手下哭着
跑回家。有一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孩还被我满脸抓开了花。至今我都无法把儿时的顽
皮与负疚之感联系起来。然而,恨不能把父亲杀了的我,为什么对掸子事件这样耿
耿于怀?一个给过你生命的人,真的那样举无轻重吗?
每次回老家,我总忘不了给父亲上坟烧纸,我怕父亲骚扰我的睡眠,也为自己
的唐突与鲁莽有一个忏悔般的表示。然而,父亲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当
一个已逝去的人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你梦里的时候,你醒后会恐惧地发现时空如此的
错乱使你真的不知是活在阴界还是阳界里?是梦里还是现实里?尽管每次睡觉前只
要我能想起的时候,我都会祈祷梦神,不要让我梦见我的父亲,但他还是出现了,
而他绝不像生活中那么令我恐惧。原来,我的心灵深处一直渴望父亲给我们一个和
善的形像。
我多希望生活能够重新开始,我多希望人能有来世。我的父亲会像别的父亲一
样和善的。他会让我骄傲,会让我做一个从不知忧愁的小女孩。如果一个王国和一
个慈爱的父亲放在我面前让我选择,我想对王国的拥有丝毫也不会打动我对亲情的
渴望和追求,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一个慈爱的父亲。然而,冷酷的现实告诉我,父
亲是无法选择的。上苍在我们出生的一瞬间就剥夺了我们选择的权利,我们拥有的
是一个永远的父亲。因此,尽管我们无法塑造父亲的形像,但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做
到:感谢父亲,感谢他赐予我们生命!
愿你的的父亲在天堂过得更好!
那个年代的男人,不容易。
十分佩服你妈妈, 一个支持你上学的伟大女性.
看到很多你纪念母亲文章下的跟贴,当然回报母爱是众所公认的,但解剖自己不愉快的回忆才更痛苦,也更值得赞赏。
毕竟生活多数时候是不圆满的,与我们生命中不完美的人和不愉快的事达成和解,才更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