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无处
一片片枫叶,绿里透黄,黄里渗橘,橘色套红,鲜鲜活活,笠笠霎霎,拂打着舒张的枝干,一夜风雨卷起了秋色。这几棵先生栽种在房前的幼树,像翩翩少女,玉立在耸天的苍松大道旁。像在沉默中撒下了一片欢笑。在她们的对面,是嫩黄色的对生小叶槐树。这种不会长高的观赏树,也有两人高了。簇拥着背后的农家小楼,红佩绿,菊簪黄,洋洋好风光。
想当初,这里只是光秃秃的一座旧屋。旧主人是个油瓶倒了都懒得扶起来的人。起居室的地毯分不清是黄还是棕,到处都是油渍、咖啡迹,沙发的一个腿瘸了,用一块砖支撑着。地下室的旧衣物,垃圾堆了半墙高。先生买下了这个农庄后,光是垃圾就请走了三、四卡车。先生的儿子说,这房子没有什么保留价值,推倒了从新盖吧。先生自有他自己的主意。潮湿发霉的墙皮铲下去,再抹灰,油漆都多漆了几桶。楼上的四间睡房,改成了三间,加多了一个主睡房的洗澡间。所有的门窗都换过,糊上我精心选的墙纸,再看不出房子的原模样。
那时每天早饭后,他就和他单身的弟弟一起到这里的建筑材料供应站:Home Depot去,一钉一木都是自己买来。有时一天要去两三趟。甚至还要自己租个小卡车,把材料拉回来。若换了另外的人,都不会如此辛劳自己,把活儿包出去做就完了,等房子改装好了,散尽了味儿,再回来检查验工。先生年龄七十有加,还是没有忘记一砖一石来之不易。儿子开玩笑的说,Home Depot是先生上班的地方。
农舍外不啻为一年一个天地。先是在房前用大石砖垒起了围子,添上好土,造成了花坛。再用地砖铺砌车库前的地面。先生租来了一台切水泥砖的刀具,雇了三个印度工人,我负责排列地砖的花样,图样是十六块砖重复一次。从挖掘,铺碎石,到夯沙土,再铺砖。五个人从早忙到晚,干了整整三天。坑坑洼洼的旧柏油路全部打了补钉,平坦如新。公路道旁的白杨树死了三株,挖深坑,除旧根,栽植新树。草坪中央的大柳树,主干直径有十几英尺宽,砍掉死的树干,第二年就发了新枝。第三年新枝就拖到地面了。我们把它的枝条在高过人头处刷刷剪齐,像给女孩子剪头发。晓风掠过,蓬蓬摇摇,煞是喜人。
屋后三十多亩荒废的草莓地,全都从新耕过,栽了新苗。屋宅右侧的荒地种了一百多株嫁接的帝国红苹果。它的后面,十几亩荒草地则栽种了五百株黄香蕉苹果。环绕果园的汽车道加铺了碎石。我常常从南面的大松柏路走下去,到西头的水塘往北折,再顺着北面夹在草莓田和黄香蕉小果林的小路走回家。快走,绕一圈要二十七分钟。我动员先生和我一起走路,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察看果园各处有什么需要打理。果园开始变得名实相符了。
从六月中旬开始,就到了收获的季节。最早熟的是草莓。足足可以采摘三个星期。时兴的是开放果园,让人们自己采摘。进了草莓田,人们就可以放开肚皮吃。撩开三叶枝蔓,下面尽是红艳艳,圆溜溜,琼浆欲滴的莓子。我们在田旁搭了凉棚,在棚下过秤收费,也在那里接待过一批批不同的人群。比如加拿大汇丰银行的职员组织义务赈灾捐款,活动完毕,全体到我们果园免费摘草莓,作为活动的余兴,也借此表示我们对他们的支持。还有一个老朋友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介绍青少年管教所的少年犯集体来此郊游,我们当然是免费接待,给他们在管教所的生活添加点新鲜和快乐。 九月中,一种酸酸脆脆的保来红苹果就可以采摘了。大枝小枝缀满了鲜亮的红苹果。压弯了的枝条垂落在地上。整整齐齐的六排果树,分跨在碎石路的两边,像盛装的迎宾队列。先生和他的弟弟早早的把我画好的指路牌都插放了出去。从此引来造访的城里人络绎不绝。有加拿大老居民,华人新移民,印度人,伊朗人,拖家带小,吃够了,或买,或不买,我们一概给以热情接待。第二轮成熟的是兰紫的李子,黄绿的鸭梨,熟了,就要快摘快卖。不然放上十几天就要发软变烂,那就太可惜了。接着是紫红的蛇果,半金半红的黄香蕉苹果,硕大的日本玛卒,褐色的苹果梨,能叫出名字的苹果有十几种。最后熟的是一种硬果肉的斯佰,加拿大人最喜欢用它来做苹果批。它也是我先生的最爱。自己动手做好苹果批,放在烤箱里烤五十分钟,外面的壳金黄酥脆,里面的苹果肉还能保持着淳厚的口感,不会像其他苹果一样变得稀软。
一年忙下来,除掉三次打杀虫药的花费,买燕麦杆盖草莓的消耗,维修机械,修补灌溉水管的必要支出,再付了人工费,还要补贴进去一、两万元。先生尽量少雇人,争取收支平衡。我也联系到农贸市场去摆摊子卖水果,连探亲来的母亲都帮我去看摊子。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果园的出产太丰盛了,我常常看着树下一地的落果而心痛。有时捡起来带回家去,可放着半树的好果子不摘,倒先捡地下的吃,简直不成逻辑。送给养马的邻居喂马吧。他仅拾了一树的落果,就填满了两大筐。哪里有那么多的马要喂呢。
年年月月,修屋缮房,种花种菜,补栽新树,侍候果园。先生乐此不疲。不计收获多少,只怕工没做到。 这座农庄是先生给儿子买的。打理好了,就要交给儿子了。儿子夫妇俩人搬了进来。我们就算完成历史任务。一走,三年没有回来。
又是秋天,丰收的季节,回到家乡。停下车后,我信步走到屋宅右侧帝国红的小苹果林。我们离开时,正是它们的盛产期。常常是现摘苹果,现待客。它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奇怪的是,今年树上没有果子,我跨过一株,又一株,走过一行,又一行。偶然见到一个小果,也是歪歪咧咧,像长了蚜虫。见了先生的儿子,他说,春天打了一种药,让花不能授粉,结果。如此免去夏秋管理的麻烦。我惊讶的吐不出一个字来。趁他们父子闲聊之际,我找了个借口,到屋外走走,喘一口气。顺着苍天松树行道的碎石路,向果园深处走去。草莓田是早听说耕掉了。因为打理它最费时费工,不勤除草,野草就要压过草莓秧子,不天天浇灌,草莓果也不会灌浆。我不期待能见到喜人的草莓田,但也没料到竟是这种荒芜:一望无边的齐胸高的野草,连路旁堆放的灌溉用的水管都被覆盖住了。我有些焦躁的往路的深处走去,杂草竟长在路的中央,渐渐弥盖、阻挡了我的去路。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疯长的杂草,有一种大叶的长满毛刺的猪草,窜的像树一样高。仿佛进入了恐怖的童话。梨树呢?李子树呢?参天的斯佰大果树呢?那可是二十多年的老树了。它们不见了,全都不见了,连树根,树桩都没留下残迹。似乎它们从来就没有生长过、存在过。那一排排火红的迎宾果树,竟成了我脑中的幻像。那曾经是生命吗?有根有干,有枝有叶,有花有果,也矗立挺拔过,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它们被砍倒,根被拖拉机拖出来。从此,没有人每隔四个星期剪一次草,狰狞的荒草得以疯长,吃尽了肥沃的土地。窜过来,霸占了三米宽的汽车道。我没有勇气再往前走。生命不再,荒芜使时间像远古一样长。
听先生和儿子的对话,知道房地产发展商要买这块地了,给的价钱是先生付出原价的五倍。是啊,儿子就是不耕不作,也够享用一两辈子的了。
两年过后,庄园已经过户给买家。儿子的儿子,先生的孙子住在那里。等候发展商不知何时会把房子收过去。先生和先生的弟弟去看孙子。据说孙子夜夜开排对,早晨四点才入睡。厕所堵了一间,就换另一间来用。宠物狗的屎拉了满地。地下室的垃圾又堆得半墙高了。小楼的墙上都是涂鸦。
三代人,叹不是青出于蓝。
2005年
哎,我的花园只有一亩地,我每天为之忙得不可开交,看了你的30亩,我坐在这里摆开手指在算,那是我的花园30倍,天!你一生甭干别的了,算了,丢就丢了吧,人生还有很多要享受的,如,城里的剧院,郊外的高尔夫,,,,相信你还有更好的“戏”要唱。
喜欢您这娓娓道来的文笔,很温馨的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