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冷明
公社书记的小子国青来北京看病,在肿瘤医院折腾了一溜够,最后诊断不是癌症。两口子喜出望外,连忙告诉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星期,如同蹲大狱,明天一早就返回西乌。国青一个大活人不足百斤,难怪担心得了不治之症,我说都是喝酒造的,他笑说烟戒了酒戒不了,治病就是为了能喝酒。
老公社书记诺尔布老实巴交,他的几个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老大国青一生嗜酒如命,在白音花草原,卫生院恩将仇报的某医生与他称兄道弟,好酒好肉招待他,向他哭诉受我的欺负,要他报仇。得道多助,有人第一时间密报给了我,人们担心打架不要命的国青会对我下毒手。
我要回北京那一年,一向不喝酒的我竟意外与国青喝了几次酒。有一次,两人撅了一瓶烈性草原白,创了我喝酒的记录。
北京到草原来往方便,有了直通大巴,听说白音花修了铁路,插队时受够了没路没车的苦,每次回家都要扒层皮,我们直要高歌“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 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但国青带来的消息却是一些人提前进了天堂。
我在胡格吉勒图大队插队十一年,有个牧民小伙叫巧格及拉,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是个纯粹的乌珠穆沁蒙古人,除了一把蛮力气,缺少点智慧,他汉话不会说,买卖不会作,放牲畜也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听说前几年活活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也是快六十的人了。想不到,作梦也想不到。
想不到的还有大队部霍瘸子的小子。外来户中,他的大小子算是有能耐的,娶了公社干部的丫头,因为一点琐碎小事,小叔子用锋利的菜刀砍下了亲嫂嫂的头。我以为他疯了,但公安审讯时问,你的侄女挡住你,不让你砍她妈,你为什么不杀她?他说,嫂子对我不好,我只杀她一个,侄女对我好,我不想杀她。听来好似颇有理智。
当年大队革委会主任破丹僧有心计,有气派,可如今,他的大儿子打死了他的老婆后,留下一纸遗书,上吊身亡。多亏他老婆装死,躲过一劫。
小个子机灵鬼朵思,鬼心眼都让他一人长了,等他儿子长大了却一代不如一代。冻坏了四肢,截得只剩下四个秃棍棍,羞愧交加,悲壮地跳进了漂亮的人工湖,作了自我了结。
从坝前移民来的汉族拖拉机手王春,是我的邻居,多年的好友,小我几岁,前几年也因病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疙瘩也没了。
我的乡亲都怎么了?地下出乌金,地上跑火车,改革开放后日子应该一天比一天好才对。
打克杜老爹是东北蒙族,在我们队有三个儿子,老八、老九、老疙瘩,疙瘩是老小。老爷子一辈子没吃过药,白酒、烟袋就是他的食粮,天天喝酒,喝多了就骂街,大队干部、公社书记、儿子媳妇,谁惹他他就骂谁。他是全队最长寿的人,活了八十来岁。疙瘩自小不爱说话,虽然蒙话汉话样样通,可蔫不出溜的,汉话说不好,蒙话也说不利落。疙瘩唯一一次找我看病,他已经长成了一座黑铁塔,却被队里另一外来人打的头破血流。那人大他十来岁,论个头论力量绝不是他的对手,疙瘩吭哧瘪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倔强而懦弱的蒙古汉子,前额正中被锐利的铁器砸开了深深的一个三角口子,白花花的头骨都露了出来。幸亏我这个全科医生妙手回春,为他缝合好,住了几天院,消炎止痛,拆了线,愈合良好,只留下一道不显眼的细疤痕。
疙瘩为什么死,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娶了坝前的姑娘为妻,生养了五个孩子,却把一瓶剧毒农药当作草原白一口气喝了下去。据说是占地修铁路,我不敢妄下断言,等了解清来龙去脉,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疙瘩之死”。
201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