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三章
1
红光满天的曙色照到苍白的原野上,草原苏醒过来了。阳光照耀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气雾包裹着。挂在屋檐上的冰琉璃坠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融雪天气,白音塔拉大队部到处是冰洼和雪化后露出的秃地。没有脱毛的牛三三两两在土房前的空地上游荡,闻嗅着,在土房的棱角处蹭痒痒。孙满福正在屋前追赶一匹大车马,他咒骂着,大车马直挺挺地翘起尾巴,迎风摇晃着乱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蹄子上的融雪块踢出老远。它在一个大水洼前兜了几个圈子,在草圈的矮墙边慢慢停了下来,见主人走到近前,拿出牛皮笼头给它戴,它调皮地打了个响鼻,把脊背一伸,又狂奔起来。
三月末尽是温暖的阴天,大地回春,屋里没火也不至于结冰了,钟伟明终于可以住回自己阴冷的小土屋了。
小朝克长得瘦小枯干,一句汉话也不会,从外表谁也想不到他曾有过的汉族血统。小朝克不光蒙语流利与草原上的牧民毫无二至,他骑马的技术超群,更像是个马上民族的后代。只要骑在马上,不管多么暴烈的马,他就像粘在了上面一样,什么调皮捣蛋的家伙遇到他都会服服贴贴。只要骑在马上,他从来不知疲倦。你看,他又急驶百十里路,从公社邮局给钟伟明捎回了信。这个忠实的小弟,不管跑多远,只要是钟伟明的信,即使绕道,他也要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而钟伟明拿到信,误认为又是父母的家书,不外乎粮食又快没有了,急需几块钱买块肥猪肉好过年,或给体弱的妹妹看病买药诸如此类。
接过信,望着信封上娟秀整齐的一行行小字,看到信封上发信地竟来自遥远的南方城市厦门,令他大惑不解。
我可从来不认识厦门的朋友,也没听说有同学在那里,是不是搞错了?可信封上明明写着“钟伟明亲收”几个大字。
钟伟明惶惑不安地撕开信封,取出折迭在一起的两张横格信纸,当他看了信尾属名和信的开头,他真的惊呆了。
“天呀!怎么是她?怎么能是她?”
“明哥:你好吗?你还记得我吗?你让我找得好苦......”
一声亲切的明哥,一声亲切的呼唤,让钟伟明的心紧缩到一起。这甜甜的,来自遥远的南方,姗姗来迟的问候,如阵阵遥远而又低沉的春雷,撞击着钟伟明的心扉,使麻木不仁的钟伟明又恢复了记忆。这最普通不过无时不在的呼唤,这曾经想过梦过但如今快要遗忘了的声音,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地域,轻轻地,倏忽间又回到了钟伟明的身边......
秀琪的信唤起了钟伟明对她的回忆。虽然都是些短暂的小事,零星的回忆,可还是让他看到了她羞怯可爱的样子,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妩媚的情致。
一九六三年初夏,钟伟明所在的小学要在北海公园举行热爱祖国热爱北京主题队会。大队辅导员派大队长钟伟明和队员苏铁天一亮,早早赶到北海公园,埋藏枪支弹药,只等同学们一到,开始比赛。哪个小队捷足先登起获枪支弹药再经过几道智力竞赛关卡,最后一鼓作气抓到敌特,这个小队就获得这次队会的优胜奖。
初夏的早晨阳光明媚,少先队员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嘹亮悦耳的歌声,在空气新鲜的清晨,在寂静空旷的北海公园上空随风飘荡。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先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护旗员梁秀琪行走在队旗的一侧,她左顾右盼,旗手是一位不相识的小男孩,怎么不是大队长钟伟明了呢?旗手是高年级的一个男孩子,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圆圆的脸蛋,瘪瘪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虽然胳臂上也戴着大队长符号,一点看不出他的聪明智慧,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外表上看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其丑无比。
这次活动按照老师叮嘱,行动格外保密,钟伟明事先也没将他们的行动秘密透露给小秀琪。当各个小队各显神通,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起获了枪支弹药,抓到了特务钟伟明和苏铁,大家会聚在白塔顶端,小秀琪看到突然露面的钟伟明,高兴得跑过去,围着伟明团团转。
她恬怪地对伟明说:“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到处找你,我说旗手怎么换人了呢,原来你当特务去了。”
说着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秀琪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旁边的同学,大家围着钟伟明,兴致勃勃地说着笑着,站在高高的巍峨的白塔上,放眼四望,蓝天、白云、湖光山色连成一片;远处高楼林立雾气茫茫;近处昔日的皇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满目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一棵棵参天古树,挺直着身躯刺向万里无垠的天空;路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雍容华贵大朵大朵的红牡丹白牡丹;如血一般发紫的鸡冠花;洁白碧玉的马蹄莲;含苞欲放的玫瑰;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色彩斑斓竟相开放,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北海白塔、景山公园、故宫博物馆、中南海、天安门还有西单的钟楼,偌大的北京城尽收眼底。
钟伟明陶醉了,小秀琪陶醉了,所有来参加主题队会的孩子和老师都陶醉在首都北京这无限美好动人,风景如诗如画,让人留连忘返的仙境之中。
三年困难时期刚刚熬过,人们也许还没有忘记喝白菜粥、吃棒子面窝窝头半饥半饱的苦日子,钟伟明和所有即将小学毕业已经懂事的孩子们更加珍惜今天的大好时光,珍惜行将小学毕业前这最后一次队会。
大队辅导员看到大家兴致很高,就让同学们每人凑伍毛钱,五个人坐上一条船,这些欢快的无忧无愁的少先队员又荡舟在碧波浩渺,微风拂面,绿荫荫的湖光水色当中。
钟伟明长这么大从没划过船,大多数同学也没划过。家里没钱,谁家也舍不得拿出一顿饭钱让孩子上公园开心地划一次船。
同学们坐上船,小船晃晃悠悠,男生嘻嘻哈哈地笑着,胆小的女生颤颤微微胆战心惊不断尖叫着,胆大的同学当仁不让,无师自通地充当水手荡起了双浆。
在蓝滢滢的北海里,宽广的湖面波光鳞鳞,大家宁肯相信这就是海,小船在大海上如柳叶一般漂来荡去。小秀琪一边用手撩起湖水一边带头唱起了少先队员们最喜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各条船上,身穿白衬衣、花裙子,脖子上系着鲜红的红领巾的女少先队员们随着秀琪的歌声齐声唱了起来“小船悠悠,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六年级的同学在钟伟明的带领下低声吟唱起了《友谊之歌》,“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友谊的花朵四季常开,它把浓郁的芳香撒进了我们的胸怀......”
一首接一首,歌声此起彼伏,笑声连连不断。小秀琪开心地向远处的钟伟明连连挥手。大家玩得实在太兴奋太高兴,留连忘返。
一个小时就要到了,大家恋恋不舍地往回划,湖面上突然刮起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大队辅导员看看时间就要到了,急得在岸上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同学们!快回来!到时间啦!”
高年级男同学们的船顶着风,大家齐用力,不一会儿功夫纷纷划到了岸边,只有二三年级的女同学小秀琪所在的那条船,由于人小力薄,顶着风划不动,在湖中央团团打转。
船上的女同学急得不知所措,大家都上手,七手八脚用力划着浆,越着急越不得要领,小船在湖心打转划不回来。有的女同学望着已经上岸的同学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情急之中,小秀琪解下红领巾,高举过头,一边摆动,一边向快要靠岸的钟伟明高声呼救:“明哥!快来救我!明哥!快来救我!”
稚嫩焦急的呼喊一遍又一遍,随风飘荡,那样清晰,那样亲切,在钟伟明的耳边回响。
“明哥”这亲切朴实的呼唤,小秀琪还是第一次喊出口呢。
在钟伟明的记忆里,小秀琪对他从来都是不客气地直呼其名,或干脆叫一声“嗨!”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也是他们在一起的岁月里最后一次喊他明哥了。
伟明听到小秀琪的呼喊,望着湖中央团团打转的小船,当机立断,坚决地对几个男同学说:“快往回划,我们去救她们!”
苏铁和船上另外几个男生齐心协力掉转船头向湖心划去。他们划到女生的小船边,伟明坐在船尾用手揪住女生小船的头,顶着风,几个男生喊叫着齐用力,硬拖着小船回到了岸边。
同学们玩得都很疲惫,走在绿草如茵的岸边,谁也没有力气再唱歌了。望着售货亭里摆着的面包、糖果,没有人能掏出钱购买那些心爱的食品。虽然买不起面包,买不起汽水,买不起最廉价的水果糖,大家却玩得十分开心,毫无怨言。钟伟明从记事起,这是第一次划船,也是最后一次。那次队会多亏了母亲破例给他带了五毛钱。
许多年过去了,北海公园的主题队会,抓特务,划船,唱歌,充满童真的游园娱乐,难得与秀琪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尤其是救助小秀琪遇难的船只,还有小秀琪的呼唤,那一声亲切的、发自肺腑的、对他无限信任无限依赖的声音,如斧雕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刻在钟伟明的脑海里。
令钟伟明实在难以置信的是,杳无音信断隔了五六年之后,远隔千山万水,远在海防前线,住在四季常青的厦门,儿时的好朋友、如小妹妹一般的秀琪,竟不顾百般周折,辗转将信寄到了这里。
是的,钟伟明常常在梦中的爱情生活中体验到,他与一个人,与一个他最爱的人,一个在他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人在一起。他与这个人的爱不是兄妹之情,但又似乎不是情人之爱,也许是介于两者之间更美好、更高尚、更令人满足,更强烈的感受。凭了这感受,诱使他多少次追忆起童年时代的友情,沉溺在无尽的遐想之中。
今天,不是梦,钟伟明真的捧着秀琪的来信,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少年时活泼、热情、漂亮的小秀琪;十四、五岁已经长成大家闺秀,温柔、可爱,灵秀中又带些羞涩的秀琪。
2
“明哥:你好吗?你还记得我吗?你让我找的好苦。
你一定感到奇怪,相隔这么多年后我会突然给你去信。其实,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时一刻也不曾将你遗忘。
1969年我随父亲一同到了福建海防前线,又上了三年高中,毕业后没有什么好工作,凑热闹似的去农村插队。说真的,我刚高中毕业时,一心要去插队,那是想到内蒙,想到草原找你。说起来也真傻,69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竟忘了留下你的通讯地址。也许我那时还小,不懂得人世间情和爱为何物。经过这么多年,随着年龄一天天在增长,你在我心中非但没被遗忘,反而越来越清晰,我对你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强烈,想起我们美好的童年,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下决心一定找到你,一定给你写信。
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从北京一走官运亨通,连升三级,已经从海防前线调到了厦门城里,不过因为林彪事件受了点牵连,还好,现在总算官复原职。
伟明,多年没有通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你还愿意认你这个妹妹吗?你还愿意与我通信吗?我也不太了解你的情况,你能否把草原上的事给我说说,草原一定特别美吧?你在那里干什么?生活怎样?总之,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都迫切需要了解。另外,请把你的像片寄给我一张,我还认识你吗?
希望你接到信后赶快回信,地址请写:厦门市东方红中学高三一班王圆圆(转) ......”
当钟伟明提起笔,他真庆幸自己没有白读九年书,今天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搜肠刮肚,用尽世间一切温柔动听的词汇,他描述草原的蓝天、白云、牧场、羊群;碧草如茵,民风纯朴,富饶美丽;他说自己早当了大队赤脚医生,收入还可以,生活的很好,很惬意;他还一个人生活,并且常常想念秀琪,怀念逝去了的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翻箱倒柜, 将自己1970年刚来草原不久照的唯一一张黑白像片:他身穿一套崭新的、兰花绸缎作面儿、镶满了库锦花边的漂亮蒙古袍(照像时借用莫日根的),头带绿军帽,背后斜挎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也是借用民兵连长莫日根的),身边紧靠着他的是那匹高大雄壮的大白马,白马高昂着头,通体洁白。背后的蓝天、绿草,无边的原野,身边的高头大马,背上的现代化步枪,所有这一切,把他这个草原一代新牧民包装得十分完美,衬托得更加英俊雄武。照片上的他面带微笑,目光炯炯,眺望远方,仿佛在憧憬美好的未来,在向世人展示草原新牧民的飒爽英姿。
钟伟明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将信发出,从这一天起,一种期待,伴随着苦闷和胆怯,时刻撩拨着他一颗孤独的心。他开始默默地计算时间,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没有回音。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秀琪一时心血来潮,或者烦闷无聊时突然想起他这个儿时伙伴,写封信,聊聊天,解解闷而已。
第三十一天,第三十二天......第五十八天,钟伟明度过的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度日如年,身心没有片刻安宁。想起秀琪也许再也不会来信,他心中对女性,对爱的企盼又将成为虚无缥缈的梦幻,使他心痛欲裂。他按捺不住焦急等待的烦燥,浑身血液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他骑上小青马,马不停蹄,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向公社邮局。
钟伟明颠簸在马背上一路默默祈祷,只求上苍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秀琪来信。天呀!只是来信而已。
不知为什么,一个好几年前儿时的伙伴、少年时的朋友,竟让他生发出如此强烈的震撼,让他整日坐卧不安,激动不已。难道秀琪的信竟有如此大的魔力,点燃了钟伟明心中早已熄灭了的爱情火花,使他激情充溢,无隙认真思索。
公社邮局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土房子, 唯一的工作人员是局长兼邮递员沙各达。这一天沙各达刚刚从大汗淋漓的马背上取下鼓鼓囊囊装满两个捎马子的信件。那是他骑马奔波了四五天,从相隔二百多里远的旗邮电局取回的邮件。
钟伟明心如火焚,不等分发完毕,一头扎进信堆,飞快地一封封挑拣,只想赶快见到那熟悉秀丽的字体。当来自厦门市钟伟明收那几个熟悉的笔体出现在眼前时,他激动的心情达到了高潮。他不再理睬邮电局长的问话,简直与平时安静斯文的钟伟明判若两人,他撕开信,只看了信的开头,他相信,一个令他欢欣鼓舞的、难以寻求的幸福突然降临了,一个也许要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亲爱的明哥:你好!
终于盼来了你的回信。说句心里话,我真担心你早把我忘了,或者因为有了一个‘她’而不给我回信,不再想着曾经与你何等亲热的妹妹。我从内心中感谢你,多少年来你不但没有将我忘记,而且很快就给我写了回信,只是因为草原交通不便迟至今日才收到你的回音。
看了你的信、你的照片,我的双眼,我的感觉告诉我,你还是你,你没有变,只是更加英俊、魁梧,是我心目中的你,是我寻找了多少年的梦。
明哥,你可知道,多少年来,我终日在思念你,每时每刻都想让你在我身边。无论家庭环境多么好,生活多么优越,当然在困苦艰难的时候更不用说,甚至有时多少英俊的男子在我身边转,我都不屑一顾,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的是谁?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是在寻找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心上人。
两年前,我在农村炎热的庄稼地里一刻也不想多呆,恨不能找个不下庄稼地的聋子、瞎子嫁了算了;我在农场阴暗潮湿如魔窟般黑暗的大仓库里,恨不得随随便便找个城里人嫁了算了;那时我只求能找个收我、养我的婆家。
后来,我父亲突然戏剧般地没事了,又回到了部队,又当上了官,我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变了:我在一个围着我转的小圈子里有时会突然感到寂寞,我在不缺吃不缺穿父母百般宠爱的家庭中也会烦燥不安。慢慢地,我静下心苦思冥想,才知道我是在想一个人。
明哥,你体谅一个姑娘向往爱情,思念她的心上人,那种望眼欲穿,时刻燃烧着的欲火吗?让我告诉你,我在家里、在农村、在学校、在部队大院、在男人和女人堆里要寻找的就是你。
天呀!难道少年时我曾经对你的好感,我们之间最诚笃的友谊竟是爱?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内,屈指算来我们在一起相处不过七八年,而我们分离一晃已有五六年了。相别离的几年,感情酝酿了几年,我对你的思念不但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变本加利,更加浓烈醇厚,已经化为难以割舍的热烈持久的爱。
从儿时起,我就认为你善良,有天赋,最可爱。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心里慢慢地产生了一种炽烈、庄严的感情,让我的生命围绕着你,点燃起纯洁、强大、热情的火焰,把你我熔为一体。
亲爱的明哥,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只有我们俩人在一起时才有过真正的快乐和幸福。我们在一起,感情专一,无忧无虑,尽情地唱,尽情地笑,从来不知烦恼和忧愁为何物。最近几年,我一人独处时就会心神恍惚,情绪低沉,万分惆怅;与很多人在一起又会烦燥不安,心神不定。没有你的日子,生活就没有乐趣,我一人如同走在荒沙大漠之中,踯躅独行,我心中的哀怨,淡淡的相思,离愁别绪向谁诉说,我的忧愁谁能给我宽慰。
这许多年,我内心凄苦,情绪低落,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尤其对男人的曲意奉承,更令我生厌。我厌恶他们,我对他们永远产生不了爱,何止如此,我甚至恨他们,不知那些年轻潇洒的参谋、干事在追求我还是在追求我的爸爸。
他们奉承我的爸爸,百般讨好我,他们通过爸爸、妈妈以及爸妈的老首长老同事向我求爱。说句实话,就在我给你写第一封信时,爸妈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谍。可我内心恍惚,仿佛应该征求一个人的意见,一个多少年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脑际的影子,也正因为如此,才促使我下决心找到你。说起来真可笑,当我找到你时,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明哥,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喜欢移情别恋的风流女子,我对你的感情是与生俱存的,我一如既往时刻眷恋着你,希望你拿出勇气,但愿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经常给我来信,更企盼着我们能早日相见。
每当想起载你的火车急驰而去,愈行愈远,想起寒冷的冬季,让你心灰意冷,不顾死活地奔向遥远的大草原,真令我心碎欲绝。我后悔当初没能留住你,让你那样快地离我而去,明哥,我最亲爱的人,让我们至今不能相见。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每天无数次捧着你的照片,读着你的来信,空自悲切。我现在毫不怀疑我对你的爱,明哥,你呢?你爱我吗?你要讲真话。如今只有你的来信才能暂缓解除我心灵的重担。
你是我认识已久的唯一的男人,你热诚、可靠、体贴、温柔,和你在一起,不必矫揉造作,你能够使我敞露真情,是我快乐的源泉,是我生活中极少数能令我倾心的男人。
语言难以表达我有多么爱你,请赶快来信,上次收到你的信已一个多月,难道草原上至今没有邮差......
请多保重。如果你在,我会吻你。
日夜思念你的妹妹秀琪。”
钟伟明日思夜盼,终于收到了秀琪来自远方的第二封来信。勿庸置疑,一位情窦初开的窈窕淑女已将心扉向钟伟明毫无保留的敞开了。
爱情与痛苦真是一对记吃不记打的栾生姐妹。钟伟明没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炽热的火焰在他胸中迸发了,燃烧了。他的悲伤,他的懊恼,他自认为贞洁的爱情,他压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热煽动起来了。虽然生活的窘境使他感到压抑,他的心却情不自禁地跳得那么轻快激昂,兴奋的如醉若狂。
这么多年来,原来等待的、寻找的是这个人吗?
只有在这时,钟伟明才深深地领悟到,他多年的追求,多年的寻觅,魂牵梦绕,牵肠挂肚,他追求过的任何一位女性,无论是婀娜多姿的奥日娜,还是多才多艺的秦书怡,他爱的都只是她们的躯壳,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青春焕发,是个匆匆的过客,他对她们所产生出的热情多半是因他的情欲所为,多半是因他一个年轻男子狂热的不可遏制的对异性的渴望。
而今,他与秀琪,仿佛早已有了某种默契。
历经多年的磨难,音信踪影全无,他们终会走到一起来的。
这默契不论千年、百年,不论时间、地点,不会有时间、空间的阻隔。这默契不用花言巧语,不用太多的语言,不用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它以青春做燃料,飞越千山万水,超越多少个相思的日日夜夜,终于,终于,他与秀琪的心灵达成了默契。这默契真如一团炙热无比的火焰,点燃了钟伟明心中渐渐熄灭了的爱情火花,这默契如同一针强劲的兴奋剂,重新鼓起了钟伟明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听说有个军官在追求秀琪,这使钟伟明心里酸溜溜的,但同时又因为对自己的现状撒谎瞒过了秀琪而感到高兴。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巧妙地向秀琪展开进攻,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的情丝把他如今最盼望见到的人同自己拴得越来越紧,让她钻进自己设置的爱情圈套。
钟伟明每天都在设想着,对秀琪的迷恋一天比一天疯狂,禁不住爱情诱惑的不是秀琪而是他自己,掉进了陷井的不是秀琪而是他自己。他时常为此感到痛苦,有时烟抽得更多了,更需要酒精的刺激。
香烟有害健康,酒精也不是什么酒味醇美的好酒,只不过它们能使他暂时解脱烦恼,暂时忘记痛苦,那短暂的兴奋一过,强烈的痛苦和空虚使他更加苦恼,更加烦燥。
伟明想起了秀琪,想起了她的年轻、她的美丽,想起了她的单纯、她的期盼。这种思念无时不在,让钟伟明自惭形秽。
如果有一天我们相见,我能让她嗅到我的一嘴烟臭气吗?能让她知道我是个嗜酒如命的瘾君子吗?
钟伟明毅然决然地扔掉已将自己的中指、食指熏得腊黄的香烟;坚决而又固执地拒绝了母胡鲁递给他的酒(或酒精)碗;他不再为寻求刺激整夜整夜消磨在扑克牌或象棋桌上;他无论从前德门山还是从最远的戈根塔娜夏营盘孤独而疲惫地沿着草原小路返回住地,不再郁郁寡欢麻木不仁;他希望快些到家,也许有秀琪的信,起码还可以复读她以前的来信,看看她的像片。
秀琪的信像一股暖洋洋的春风,使钟伟明那颗因生活的困苦、孤独、病痛而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经死了的心再生。这是心灵对心灵的诉说,既使远隔千山万水,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们。
钟伟明沉重的靴子走遍了白音塔拉的蒙古包,小青马坚硬的蹄子踏遍了草原小道,踩烂了夏日的泥泞,冬去春来,爱情在钟伟明的身上复活了,爱情发生了奇迹,爱情拯救了日趋堕落的钟伟明,爱情使这个丧失了理想和情欲的年青人重又燃起了一丝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3
爱情给钟伟明注入了无穷的动力,他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骑着枣红马被莫日根狂笑着抛在脑后,再也不能容忍自己骑着肉蛋大黄马让牧民小伙儿们挥舞着马鞭,他只能跟在后面拣马粪蛋吃了,他破天荒地在大夏天抓来了小青马,他向经验丰富的嘎日布学习吊马、训练马的本领,他要把小青马练的棒棒的,要与众多的赛马好手们在正式的赛马会上一争高下。
小青马经过了一个夏天自由自在的生活,整日与大马群一起游弋在水草丰美的草甸子上,热了站在水泡子里解暑,天气凉快了再到小山包上啃食嫩草。吃饱了青的小青马钟伟明几乎认不出来了,它膘肥体胖,油光发亮,肚子滚圆,长鬃飘逸,浑身上下焕发着成年骟马不安份的永远使不完的劲头,就好似一个风华正茂随时要大展鸿图的年轻小伙子。
所谓吊马,顾名思义,就是将马白天黑夜地吊在一个地方,拴在一个地方饿着。
钟伟明每天早上、晚上只让小青马吃两个小时的草,其余时间都将小青马拴在阴凉处吊着。就好比长满了虚膘的运动员,要减掉身上的每一块赘肉,不吃不喝,还要运动,还要练就一身发达的肌肉。
除去吊马,还要适当地锻炼,起初小青马每天小走十几里,后来每天就要小跑几里地了。好比是一位既将要上赛场优秀的运动员,锻炼着,渴望着,兴奋着,激动着,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
小青马吊了一个月后,它的肥膘减去了大半,肚子细得像嘎日布家专门猎狐狸和狼的蒙古土种犬,它精神抖擞,人骑上后不安份地摆动着脖子,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与草原上最好的赛马一决雌雄。
隔三差五,钟伟明就要叫上郝必萨哈拉图等几个小伙子,在敖包山前平坦的草甸子上小赛热身。小青马真是宝马良驹,在这些不知名的小伙子和他们平庸的座骑面前,它奔跑起来如履平地,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场场跑在前面。
钟伟明和小青马辛苦了一个多月,莫日根筹划已久、牧民们翘首以盼的赛马会在一个黄昏终于如愿举行。
太阳偏西,草原上一股野花野草的清香气息冲进了钟伟明的嘴里,沾着他的舌头,沿着他的喉咙,像一条欢快的小溪似的一直流到他的胸中。
这一天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牧民们穿戴整齐,相约着骑上了备战多日的王牌好马,开会是假,一个个暗藏杀机,都要在每年难得一次的骑马会上一逞英豪。
莫日根骑来了现在最受宠的一身黑缎子般的黑骏马;其木德骑的是身强体壮高大威猛曾经在过去那达慕大会上夺过魁的菊花青;郝必萨哈拉图特意把嘎日布吊了一夏天,像对待孩子一样伺候了一夏天,也是近两年在赛马会上从没失过手的绰号“亚麻包勒”(山羊青)骑了来;母胡鲁骑来了个子矮小、腿脚利索、纯种蒙古马“红色闪电”。
矮小的马和瘦弱的母胡鲁相得宜彰;既便如此,谁也不敢小视母胡鲁的座骑,这匹貌不惊人的小红马高昂着头,咄咄逼人,它曾经让多少高大、知名的宝马良驹吃尽了苦头。
全体社员大会在莫日根主任的主持下,在香烟缭绕的会议室里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昏昏欲睡的人们走出了会议室,所有的牧民都兴高采烈起来。“文革”中没有那达慕大会,正式的赛马比赛也没人敢提,可是,人们知道,一个非正式的、没有名份的、一年一度的长距离赛马已经弓在弦上,一触即发。
太阳还没有落山,夕阳斜照在绿色的草原上,给草原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赛马好手们一个个神采飞扬、趾高气扬,他们都是白音塔拉的精英,都是些识马、爱马、会训马、会骑马的优秀牧民。他们不辞辛苦,伺候自己的战马足足有一两个月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天谁的马胜利凯旋,就是这个蒙古人最高的荣誉。
牧民们满怀必胜的信念陆陆续续上马,开始走向赛马的起始点。不是所有的牧民都有资格参加这样一个全民族都喜欢的竞赛,许多人自知技不如人,许多人知道自己家没有出众的、跑起来如飞的骏马,只能作为观众,骑在马背上,站在终点等待今年的马王胜利归来。
“我看莫日根的黑骏马得胜。”一位牧民看着闪光发亮的黑骏马,看着银马鞍上得意洋洋的英俊小伙儿莫日根,羡慕地说。
“不一定,莫日根的马前一半路可能谁也跑不过他,可后半程就不一定了,“亚麻包勒”正当年,你看那膘、那肚子,嘎日布真不亏是训马好手。”
牧民们知道莫日根是现今白音塔拉名副其实的马王。他识马、训马、骑马的技术、能力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除去这些,有一条牧民们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莫日根有权力。只要是他看上的马,说想要,谁好意思不换给他,谁愿意得罪大队的一把手。就好比总统或主席外出有专机,平民百姓只能自掏腰包坐普通仓。
平时短距离赛马,谁也不是莫日根的对手。可英俊的小伙子也有他的缺点,他挑马跟挑姑娘一样,不光要心灵手巧,有能耐,关键要身材秀气,长得俊美。这就妨碍了他得到最好的赛马。草原上耐力、速度俱佳的蒙古马往往貌不惊人、个头不大、其貌不扬。长得漂亮并不一定才貌双全,道理和人一样。
“老朝鲁的瘸马也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贫下牧民把一只手撑在健壮的、浅红色的马身上,全身向后一转,含笑瞟了小玛西一眼,不屑地说。
“哦,你可别小看这马,年轻时它可得过第一呢。”一个牧民提醒那人说。
提起老朝鲁,有的人不禁肃然起敬,“他年轻时毕竟是咱们白音塔拉真正的马王,赛马会上得过数不清的桂冠。”
“唉,那是哪年的黄历了,这马都得十三、四岁了吧?”
“嗯,差不多十三了,跟我们家儿子一般大。”
“嗯,老了,朝鲁老了,马也老了。”
“钟大夫的小青马肚子还是大了点,听说那马跑的还挺快,在大队部好几次都是第一。”
“别说了,一个知识青年还会伺候马?大队部有什么好马,那么短的路,还算赛马?”
十几匹高矮不等、色泽各异的赛马出发了。钟伟明穿着莫日根家老妈妈送给他的旧蒙古袍,脚蹬会计额日登白依拉借给他的黑马靴,头戴一顶旧军帽,走在威风凛凛的众人身后。伟明的身边跟着朝鲁的儿子小玛西,骑着他家里唯一的老瘸马,前腿一走一点地,心有不甘地紧紧跟在众人身后。
望着穿得干干净净,秀气、英俊、充满童贞的小玛西,伟明心想:“如果把玛西搁在任何一部电影里,他都是一名绝佳的小名星,只可惜生不逢时,跟我一样,落得个牧主的儿子,骑匹瘸马还要参加这样一个隆重的、真刀真枪的赛马会,几十里跑下来恐怕瘸马更瘸了。”
小玛西仿佛猜透了钟伟明的心思,主动对他说:“哥哥,我阿爸说了,别看咱们家的这匹马老了、瘸了,它绝不会跑最后一名,它年轻的时候可得过那达慕大会的第一呢。”
母胡鲁的“红色闪电”名不虚传。它全身枣红色,白鼻梁,粗尾巴,四条细腿像铁铸的似的。“红色闪电”细薄皮毛下面的每根筋,每块肌肉都在跳动,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纵筋,闪光的粉红色的鼻孔直哆嗦,宝石般鼓出的眼睛,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严历地恶狠狠地斜睨着每个人。“红色闪电”打着响鼻,急得直咬马嚼子,蹲下后腿,直立起来,要挣开缰绳,引人注目地去飞奔,好让风在它耳边呼啸,吹得它的鬃毛嗖嗖响,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踏着隆隆响的大地,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近年来,“红色闪电”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
赛马的人们慢步走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当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热气顿消,草原上瞬间凉爽了起来,大家下马勒紧马肚带,再次上马,一字排开,莫日根一声令下,十几匹烈马如出膛的枪弹,瞬间飞奔起来。
母胡鲁的“红色闪电”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莫日根紧随其后,如来时的顺序一样,钟伟明和小玛西落在了最后面。
钟伟明座下的小青马被激怒了,它用力梗梗着脖子,拼命往前窜,才跑了不多一会儿,小青马就混入了大队人马之中。钟伟明在心里默念着老马倌们的叮嘱,一定要拽紧马嚼子,中途不要加力,不要往上赶,跟在头马后面,等快到目的地再加鞭不迟。
大队人马如闪电一样,不一会儿的功夫敖包山遥遥在望了。
母胡鲁还是领先,老队长其木德和几个块大的牧民都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在第一集团里,郝必萨哈拉图的“亚麻包勒”如影相随,紧紧跟在钟伟明的一旁。突然,郝必萨哈拉图给马加了一鞭子,勒紧的马嚼子也松了下来,“亚麻包勒”发了疯一般,一下子窜到了钟伟明的前面。
小青马也发怒了,马嚼子绳像是两条绷紧的铁条,直直的、紧紧的,小青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要与“亚麻包勒”拼个你死我活。
“不到时候,不到时候。”钟伟明心里默念着,不肯放开马嚼绳去拼命。他姿势漂亮地勒住奔马,把身体前倾。
如一阵风刮过一样,第一集团的五匹马瞬间拐过了兵团连队的办公室,离大队部只有最后五里地了,可以看到在敖包山上看热闹的牧民开始欢呼起来。
“到火候了,冲刺!”
钟伟明几乎趴在鞍子上,身子贴在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开弓,用劲抽打马屁股,同时马嚼绳也放松了稍许。马蹬在钟伟明脚下打滑,麻木的双腿磨擦着鞍翅。小青马大步流星,马蹄在鞍镫下迅速捯腾着,郁积在钟伟明和小青马心中的激情爆发了,小青马几步跨过了郝必萨哈拉图,与莫日根并驾齐驱。
莫日根什么也不顾了,狠命地抽打马屁股,马嚼绳也完全放开了,并且卑鄙地用马身子挡在小青马的前面,不让它超越过去。
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住小青马前进的步伐。钟伟明把小青马往边上掰了掰,小青马大步流星,眼看就要超过莫日根。
突然,钟伟明一眼看见前面有一个深坑。那坑直径有二尺,深不见底——这样一个坑足可以致高速奔跑的马于死地。钟伟明的脑子里“轰”地一下,完了,全完了。他绝望地想。
小青马跃起来了,跃起来了。只见它腾空一跃,如天马行空,早已将大坑抛在了脑后,同时几步就赶到了莫日根的前面。
小青马超过“亚麻包勒”,超过莫日根,已经与“红色闪电”并驾齐驱。
黑骏马用力抬着四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莫日根知道大势已去,顾不得让人家笑话,高声对他的兄弟母胡鲁喊了起来:“钟伟明!钟伟明!”
一路上遥遥领先,舒服地坐在银鞍座上的母胡鲁听到喊声,看了看跑到身边的钟伟明,他咧嘴笑了,同时第一次举手打了小红马一鞭。
钟伟明是母胡鲁的好朋友,可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小红马,它不会败,绝不会败!看,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小红马如风、如电,丝毫没有减速,仿佛意犹未尽,冠军非它莫属,马王非它莫属。
母胡鲁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开始向人们弦耀自己的宝马和骑术了;可是,小青马就在身边,钟伟明就在身边,他不得不认真对待。
从敖包山上延伸到大队部里的草原小路马上就要到了,这条狭窄笔直的小路也是赛马的终点。
莫日根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让这样一个知识青年、一个外来人、一个汉人在赛马场上夺魁。莫日根知道小青马的历害,知道这是匹好马,当初如果不是嫌它个子小,太丑,也不会出让给钟伟明。可他不相信一个外来人会伺候好、照顾好、吊好一匹马,骑好一匹马。母胡鲁也不相信。
可是,就在将要闯过小路的时候,小青马风驰电掣如有神助,一下子超越了“红色闪电”一个马身,牧民们从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人们欢呼起来:“钟伟明第一!钟伟明的小青马第一!”
4
为了生活,为了能早日与秀琪相会,为了梦想成真,钟伟明更加勤奋地工作,更多刻苦地钻研医书。
天没亮,孙满福大叔敲响钟伟明的窗户,大声喊着:“伟明,快起呀!昨天夜里露水好大呀,今天蘑菇一定都长出来了,快起!快起!起晚了就都让别人采没了。”
草原凌晨四点还是黑漆漆一片,高深的天穹,在恼人的寂静中,有无数颗星星在眨眼,偶尔有几颗星星陨落下来,闪光的轨迹在草原上空急速流下。从草原上吹来温暖潮湿的风,把盛开的奇花异草的芬芳送到人的嘴边。苇塘边的沼泽地上却是一片露湿的青草、粘泥和潮湿的气味,各种野鸟野鸭不停地鸣叫,苇塘和小河上空完全笼罩在银色的雾里,宛若梦幻世界。
听到孙满福的喊叫,钟伟明一轱辘爬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了。他趟着露珠抓回马,鞴好马鞍,揉揉睡意未消的眼睛,没有东西可吃,悄悄地跟着孙满福穿过芦苇荡,跑向几十里外最爱生长蘑菇的山岭。
晨曦中,一切都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空气里充满了草的芬芳、晨曦的凉爽,花儿吐艳怒放,草原翠绿如茵,流光溢彩。这是夏季,大自然的音乐演奏起来了。“美丽的姑娘森吉德玛,为了你,我走遍了草原,走遍了草原......”钟伟明听见从原野上传来蒙古长调的喁喁细语似的奇妙的歌声,令人陶醉,长久不息,在草原上激荡。
为了能挣几块钱,钟伟明冒着挨批评的危险,冒着别人说他不务正业,甚至有可能丢失赤脚医生工作的危险,跟在孙满福大叔的马后,摸黑行走几十里路,去上南山采摘白蘑。他顾不得布满露水、湿漉漉的深草将他的布鞋、半条裤腿打得精湿,来不及驱赶团团围住他成群结队的蚊子,他抬着头,瞭望左右,寻找深草丛中圆圆的、墨绿的白蘑圈,他将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施展在寻找白蘑圈上。当他看到一个蘑菇圈,像拾到了珠宝一样,将一个个又白又嫩,长得上下一般粗壮,十分可爱却不易发现的白蘑菇装满自己蒙古袍的前怀后襟,直到蒙古袍里鼓鼓囊囊的,再也爬不上马背,才不情愿地善罢干休。
夏天漫漫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灼人的阳光把钟伟明晒得迷迷忽忽的。他怀里揣着蘑菇,骑着马,蘑菇又湿又沉,太阳越来越毒,人又饥又渴,怕颠碎了蘑菇,不敢快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家挪。钟伟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只想着早点到家,早点解脱。
整整一个夏天,孙满福家的蘑菇卖了二百多元,可是,珍贵的白蘑到了钟伟明手里却变得一文不值。
偷偷采回来的蘑菇,没到家先碎了一半,将没碎的鲜蘑菇串起来在房前凉晒,白天没人照顾,下雨了,蘑菇让大雨淋了个透,全都生了蛆。白白嫩嫩的蘑菇里里外外都是令人肉麻的白蛆,等到一串串白蘑好不容易晒干了,也被白蛆吃掉了十之八九,拿到供销社一称,不过三两斤,并且都是等外品。
孙满福的媳妇望着沮丧的钟伟明,一语道破了一个真理:“你家就是缺了一个媳妇。”
5
晚上回到家,钟伟明点起小油灯,在微弱的光线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秀琪上次写给他的回信。突然,走廊里传来一片糟杂的声音。
“慢点,慢点,留点神,往这边靠,别再摔倒了!”是孙满福。
门咣铛一声被揣开了,孙满福神色慌张地大声喊叫着:“伟明,伟明,你在家呢!这有个人摔坏了,牧民给送我那儿去了,我一想还得找你,我们几个就给抬这儿来了。”
说着话,进来的几个人将一个浑身是泥,脑袋像是个血葫芦似的人抬了进来。
“死没死呀?快看看!”孙满福着急地说。
“谁呀?”钟伟明问。
“坝前搞副业的。”一个牧民小伙子用蒙话回答。
“嗨,别提了,就是老田头,你不认识啊?老上我们家去的包工头。”
“什么老甜头、老苦头的,谁知道呢?”钟伟明想。
钟伟明端着油灯凑到病人跟前看了看,摸了摸脉搏,看呼吸、心跳还有。病人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从嘴里往外喷着酒气。钟伟明不耐烦地说:“没死!还喝酒了,是个酒鬼吧?”
孙满福赶紧说:“他一般不喝酒呀!谁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跟谁喝的,他骑的马也跑了,有人看见那马尥蹶子来着。”
说着话,钟伟明拿来听诊器、血压计,给病人仔细检查了一遍。牧民们陆续都走了,钟伟明不客气地对孙满福说:“这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我先给输点液,打上针,看能不能醒了,不过话得说头里,我可不敢保证能救活!”
孙满福十分仗义地说:“只要兄弟你尽力了,什么都好说。唉,谁让我跟他认识呢。”
钟伟明给病人打上止血针,输上液,和孙满福两个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挨着老田头半躺半坐地守着。
一瓶葡萄糖输完了,换上一瓶盐水,半夜过去了,老田头还是没醒。孙满福困得实在熬不住了,躺在一边打起了呼噜。
钟伟明看着液体,不敢睡的太死。忽然,病人燥动了起来,七扭八歪,哼哼着,好像睡着了的人挣扎着要起来。可是,身体不听大脑的支配,眼睛睁不开,身子挪不了窝。
又过了一会儿,病人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钟伟明按着病人的胳膊,见他好不容易不闹了,看了看病人尿湿的裤子和炕上的大毡,心里别提多懊恼。
“真他妈倒霉,遇见这么个醉鬼,把我的大毡都给尿了,晦气透了。”钟伟明低下头,盯着变了颜色的大毡,忽然眼前一亮。
在老田头的裤兜边上,掉出了一沓钱。钟伟明想都没想,一把拣起所有的钱,睡意全无。他抬头看了看睡熟了的孙满福,又看了看半死不活的老田头,顾不得数清倒底有多少钱,急急忙忙把钱揣进自己的上衣兜里。
“一不作,二不休,谁知道这包工头明天能不能醒来呢?再说了,我大半夜的抢救他,该着!”
钟伟明思前想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
“我这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这不义之财......”
一个声音压倒了刚刚的想法:“这钱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十块呢,一夏天拣蘑菇也没挣了五块钱,这么容易几十块钱就到手了,再说,一个坝前的农民与我有什么瓜葛,我现在实在太缺钱了呀!”
清晨天刚亮,老田头哼哼叽叽地醒了。他轻声地叫着:“快给我碗水喝,我这一夜怎么了,我好像喝多了,摔了马,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伟明下地给老田头倒了两碗凉茶,一面看他身上的伤一面问:“您觉得哪儿痛?昨夜里可能摔脑震荡了,昏过去了。”
老田头看着自己的湿裤子和身下的一大片湿,一个劲地赔不是:“这是怎么话说的,让您忙活了一夜,还给炕毡弄脏了。”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疼痛使他力不从心,重新躺倒在炕上。
“我这腿,这腿怎么这么痛啊?钟大夫,你帮忙给看看,是不是骨头折了?”
钟伟明过去想帮他脱下裤子,一碰腿,老田头就疼得直唉哟。
“这腿算是完了,钟大夫,您找把剪子,把裤子腿给剪了吧。”
老田头的裤腿被剪开了,不但骨折,还被马踢了一个大口子。
“钟大夫,您就行行好,我这一骨折,走是走不了了,就全指望您了。”
孙满福搭腔道:“我们钟大夫人好着呢,您放心,一会儿上我们家住去,就让钟大夫帮着给治,人家是北京知青,技术特高,牧民看病都找他。”
“太谢谢您了,这钱......”老田头把手伸进裤兜里,反反复复地摸了摸,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摔马把钱也给丢了,您放心,先记着账,等我跟牧民们结了账就还您。”
6
钟伟明饱蘸心血,浸满自己全部感情,给秀琪写信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乐趣了。他写给秀琪的每一封信,墨迹未干,就会迫不及待地跨上小青马,奔向公社邮局。把信交给邮递员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心中盘算收到回信的日子。他企盼这封信平平安安很快邮到秀琪手里,同样,希望秀琪的回信更快更顺利地飞回来。
例行公事的邮递员每个星期骑马到旗邮局一趟,如果风调雨顺,第二个星期就会返回。夏、秋季节偶遇狂风暴雨,时间顺延,不过认真负责的邮递员无论如何维持着三两星期递送一次信件。
冬、春季节,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大雪履盖原野,特别遇到暴风雪、特大雪灾,也许要两三个月甚至整整一个冬天才能见到一次家书。钟伟明就在这样日日夜夜无尽的思念与祈盼当中不知不觉度过了又一个春天。
钟伟明写给秀琪的每一封信都要深思熟虑,字字精雕,句句细琢,洋洋洒洒几大篇。他觉得那薄薄的信纸似乎也深知将承载着他的思恋,他的幽秘,他的心和唯一的希望。那早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一张薄纸了,而成了充满感叹和爱的胸臆。
秀琪写给钟伟明的信每隔三两天发出一封,钟伟明收到时往往可以同时取回一大摞信件。读着遥远的心上人情意绵绵体贴入微的话语,真如同与那位温柔、美丽、善良的姑娘在一起。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举手投足,她那无尽的相思,深深的幽怨时刻感染着钟伟明,激励着钟伟明,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无比幸福的甘露,时刻滋润着钟伟明的心田。
一年多来,钟伟明已经不在怀疑秀琪对他的真情,令他不敢置信的是,在他们频繁的书信往来中,在等待的漫长悠远的日日夜夜,在相思的无尽煎熬之中,他与秀琪的热恋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在信中讨论人生,讨论生活,也讨论男人和女人还有性。对性的渴望,对性的神秘,使两个年轻人感到愉悦,也使他们焦急万分,度日如年。
钟伟明除了给父母写信,很少有动笔的时候。不过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还没荒废手中的这枝秃笔,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话都毫无顾忌地写下来,告诉秀琪。他把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心里话一股脑地全都向她诉了个尽。他的笔下无处不洋溢着对秀琪的爱慕之情、思念之情。他在信中畅谈了他对未来的憧憬,描绘展现了他可能的锦绣前程。
无疑,性就如同照耀着草原的阳光,也充满温情地照耀着远在天南海北的伟明与秀琪。性本应是活生生的接触,是给予与获得,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伟大而微妙的关系。通过性关系,一个男人和女人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结合,没有它,没有这样一种活生生的接触,奢谈什么爱情也许永远都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钟伟明与梁秀琪,一个贫穷而又出身低贱,一个富有并且出身高贵,他们共同用自己的心血精心培育、小心呵护着这株爱情的植物,希望它能根深叶茂开花结果。纯情可爱的秀琪已经在信中憧憬未来美好的日子,盘算着如何能来到草原与钟伟明厮守一生。
这一切能如愿以偿吗?秀琪与伟明最终能否走到一起来呢?如同一团迷雾,时刻困扰着钟伟明,撩拨着钟伟明,使他困惑,使他焦虑,使他心中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不断涌现出无尽的情思。
7
1976年夏季的一天,那场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刚过,夜幕刚刚降临,热情勤快的朝克又将一封标有航空快件的邮件送到了钟伟明的手中。
钟伟明望着航空信,心中一阵慌乱,秀琪从来不寄航空信,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钟伟明的心头。
他胆战心惊手脚忙乱地拆开信,那薄薄的几张信纸上,一改往日字迹整洁行文秀美的文风,龙飞凤舞潦潦草草,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小学生的涂鸦,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出自秀琪的手笔。毫无疑问,那是秀琪抑制不住内心中万分激动的心情,急匆匆一挥而就。
“明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就要相见了!在经历了多少个难捱的夜晚,在多少个日夜相思的煎熬之中,老天保佑,我们终于有机会见面了。明哥,你的爱使我成为人间最幸福的人,同时又是最不幸的人,每天我都渴望那张薄薄的信笺,因为它是我真正的安慰,就好似一匹带翼的骏马,突然闯入我的心怀而且又很快的离我而去。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占有我的心了,不会有,永远不会出现,可是为什么我和最亲爱的人离别那样久却不能相见呢?命运对我们真是不公平!现在,医治我们痛楚的唯一良药就是相见。
爸爸昨天告诉我,他要到北京开会,我死缠硬磨,好不容易说服他们,让我与爸爸一同去北京。他们起先不同意我去,我死说活说,我说离开北京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去看看那些老同学老街坊了,看看我生活过的大院,看看久别了的北京。最后爸妈勉强同意让我同行,只是约法三章,会议一结束要我与父亲一起立即返回厦门。
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只想着跟你见上一面,那怕是短暂的一瞬。伟明,我想你,只有你才是我全部快乐、全部幸福和整个生命所在,有了你,我才活得有价值。现在夜已深,我试图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让恬静的夜伴我进入梦香,然而不能。
我心急如焚地等待我们的相见,我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向你诉说。我要倾诉我的痛苦,要倾诉我无尽的思念,要告诉你我的学习、工作,我今后的打算,我们两个人的打算。
伟明,我们在一起只有短暂的三天;可是,不!那怕只有三小时,三分钟,只要我们相见,只要有你陪伴在我的身边,一切哀怨都将云消雾散。让我们珍惜这千载难逢的三天,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三天,让我们充分利用这三天从长计议,一定要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你上次来信说你希望相见,更害怕别离,你的心承受不了再一次沉重的打击。我何尝不是。你说与其长久的相思,不如忍痛割爱,希望我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伟明,你真傻!你怎么能了解一个女人的心,一个女人自然萌发的情感要收回去有多么难,真挚的爱情一个人一生可能遇到一次,也可能终其一生也寻找不到。
你说你穷,没有地位。这些我都不怕,只要你爱我,用你的真心,用你的一生来爱我,这就足够了,我别无它求。
你说怕我的父母不同意,怕世俗嘲讽歧视的眼光。够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的父母是不会同意,我至今还在瞒着他们,他们不会容忍我嫁给一个你这样的男人。但所有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只要你有勇气,只要你有信心,只要我们的爱天长地久,终会感动上帝,感动所有的人。
伟明,我最亲爱的人,当我们鸿雁传书,用最坚强的信念和爱书信往来,当我们饱尝了无数次的失望和痛苦的煎熬,我们用自己最诚挚的心,用我们最纯净的灵魂在相爱,而不是肉体。
我常常扪心自问,我爱他吗?回答只有一个,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样坚决、这样唯一。伟明,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那么我们的灵魂早已结合在一起。我的一切,我的心,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早已属于你。请你不要拘泥于世俗观念的影响,让珍视自己贞洁的处女们见鬼去吧,我可什么都不顾了,我完完全全坠入了情网。我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句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让我们充分享受这三天伟大的时刻,让我们拥抱,让我们亲吻,让我们的灵魂和肉体都结合在一起吧。
我知道,一个热恋中的女人是无法把情投意合与单纯的性吸引区别开的,我也常常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地相信一个人,不要轻易地答应嫁给一个人,不要为性欲所诱惑。可是,不!经过千百次的问,经过了深思熟虑,爱使我无所畏惧。男女之间完美的爱本应是自由而无畏的,是肉体与精神平等的结合。我们的爱犹如一棵幼小的树苗,过去的日子它的根只是置于空中,我只想把它的树根深置于地下,让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现在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完全全地委身于你!
伟明,我已想好了这唯一的办法,让我们尽情地爱,让我们结合在一块,让生米煮成熟饭,让我拿一个姑娘讳莫如深的贞操作赌注,让我们双双跪下去求我的父母,求他们网开一面,放我们走,让我到草原上去,让我们一起去过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甜蜜生活,再也不分离......”
在信里,秀琪向伟明倾诉衷肠,谈了对两个人前途的憧憬和远大志向,幻想着最终走到一起。
读着秀琪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来信,钟伟明浑身颤栗,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屋外,满天的繁星,预示着翌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爱情之星在高高的夜空发出晶莹明彻的光芒,照亮了钟伟明灰暗的小土屋。
秀琪的信宛如波涛翻滚的海浪,对钟伟明的震撼远远超过十二级台风。这是一个少女的心灵对爱的呼唤,是对阻碍他们幸福生活的传统势力的宣战,是秀琪牺牲自己对爱的奉献,是对钟伟明渴望已久的承诺。此时,钟伟明再也抑制不住长久对秀琪的思念和对爱的压抑,他真想冲出小屋,冲出草原,冲向渴望已久的幸福,冲到秀琪的身边。
门吱扭响了一下,一位穿着花布上衣,正在伺候她生病的爸爸,满口农村土音的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姑娘是坝前农村人,正在服侍在草原上搞副业,摔断了腿的父亲。姑娘的父亲就是坝前坝后大名鼎鼎的黑包工头,外号“钱串子”的农民田德海。
提起田德海不少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他有能耐。田德海确实与众不同。在“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的年代,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只能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不得有半点发财致富的非份之想。田德海却能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大着胆子闯草原,用半蒙半汉的话在各个牧业生产大队揽到活计,然后找来村里一些壮实的年青人干活。一年下来,干活的人大都能挣上几百块钱,却如同一个个腰缠万贯发了大财,令乡里乡亲们好生眼热。而田德海坐收余利,每年都要收入几千元,成了远近闻名的包工头,也成了村里批判资本主义发财致富的重点打击对象。
老田头现在正是走背字的时候,去年挣的钱被罚得一干二净,今年在草原上搞副业,借牧民的马骑不小心摔折了腿,离家远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干脆住在孙满福家安心地治病。他留在坝后草原治病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由,这里有个好大夫,不但医术好,态度好,为人和善,看病还能赊着。
和钟伟明相处了好多天的咏娥姑娘,在伟明面前拘谨得近乎病态,轻易不敢说话,怕这个北京人笑话她的一口农村方言。
“钟大哥,你今儿咋不给我爸爸打针了呢?”
姑娘的话使神魂颠倒的钟伟明如梦方醒。望着这位来自南部农村陌生的面孔,似曾相识。哦,这脸庞,这眼睛,这苗条的身材,多么像一个人?难道像秀琪?难道像秀琪?
钟伟明想,秀琪不会穿这样一件土里土气的花布衣服,说话不会这样怯。尽管如此,这个农村女子仍是美丽的。
进来的这位名叫田咏娥的姑娘是包工头田德海的小闺女,她从小在家务农,一日复一日,地头的毒日头将她的脸晒得红黑,不知何故,一双俊美的眼睛低垂下来永远没有笑意。
虽然一个多月了,姑娘进进出出,钟伟明还从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过这位坝前来的农家女子。无疑,这是位勤劳朴实漂亮的姑娘,她头上梳着一条长长的黝黑的大辨子,不知道农村的穷山恶水如何滋润出这样一位水灵灵的姑娘。
咏娥每天在钟伟明的屋子里出出进进,她对这位年轻的大夫已经很熟悉了,可是无论何时,她都不会像书怡那样用眼睛勇敢地盯着钟伟明的眼睛。每天除去为她卧床不起的父亲做饭、洗衣、端屎倒尿,就是默默地走进钟伟明的小屋,为他打扫房间,擦洗瓶瓶罐罐。不知不觉中,一个多月来,钟伟明的小土屋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面貌焕然一新。
钟伟明是个年轻人,无论他穷到什么地步,在田咏娥眼里,他都是健康的,体力和智慧过人的。他那矫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绯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纯净的气息,还有他那种不知何时突然到来的不可名状的喜悦,都使田咏娥看得如醉如痴。
钟大夫是个英俊的青年,清秀的面容透露出他的刚强、聪明。葛翠玲与咏娥是同一个村的老乡,咏娥早听父亲说起过草原上的这两个年轻人。葛翠玲回村里办手续时,咏娥还特意跑去见识了见识她的女婿陈文生。
这两个北京人,一个魁梧,一个清瘦;一个张狂,一个谦虚;陈文生处处想显露出一个北京知识青年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钟伟明安静且踏实的步子,让人感到这个人的实在、忠诚。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钟伟明穿得又脏又破,一件牧民送给的旧蒙古袍前后缀满了补丁;脚上穿不起高统马靴,只能凑合着穿一双旧布鞋,鞋帮也早已磨出了一个洞;头上的一顶旧军帽晒得发了白,无冬立夏几乎从不穿袜子。
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丝毫不歧视被人们看不起的土农民,每个来草原上搞副业的农民看病他都有求必应,与那些专门劫农民的小毛驴车,抢菜抢香瓜的汉人判若两人,如果他不说汉话,人们都以为他是位草原上心地善良的牧民穷小伙儿呢。
太阳刚刚要落山,草原上瞬间变得寒气逼人,钟伟明披着霞光,骑马走上敖包山。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日落时间。他在低矮的敖包山上徘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变了色的彦吉嘎河混浊一片,大块的乌云在蓝色的天空上卷过,几个牧人骑着马,挥着套马杆,赶着自家的牲口往蒙古包走去。曲折的小路上,尘土飞扬,大车老板赶着马车大声吆喝着,马车拐过一个弯,在土路上颠簸着,匆匆奔向自己的家。辽远的天际,小兴安岭余脉展开着连绵不断的峰峦层层叠叠隐约可见。
远远的,在割过草的草甸子上,太阳将一个人照得通体明亮。她穿着碎花衣裳,手里抱着一团长长的德尔苏草,大辨子在身后晃动,夕阳将她染成了金黄色,她手拎着镰刀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着,寻找草地上长长的一团团的德尔苏草。
德尔苏草学名芨芨草,它高过芦苇,每根草茎都是实心的,坚硬无比,每根草结着如麦子一样的穗,坝前农民来到草原,往往割下长长的德尔苏草,回家扎成扫帚,是打麦场上得心应手的工具。德尔苏草在草原上并不多见,只有在杂草丛生凸起的土堆上才偶尔可以看到这种一团团一簇簇,牲口不吃、貌不惊人、名不见经传的野草。
夕阳落在了馒头山下,草原上的步行人变成了灰黑色,可她仿佛忘记了将要来临的黑暗,意犹未尽地走向前方又一簇德尔苏草。
钟伟明绕过一丛丛在寒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杈的艾蒿,慢步走向大队部。他知道收割这草的人一定是坝前农民。不用猜,他知道是谁。他摇了摇头,心想,真不亏是田德海的闺女。
悲壮的日色隐没了,四下里一片凄凉,黑夜将临,远望只看见一个黝黑的侧影。万籁俱寂,秋风在草原上吹过。那人被一片深深的野草淹没了。
钟伟明每天一丝不苟地为田德海擦洗伤口,包扎好伤口和夹板,又为他输液打针。每当这时,田德海的小女儿咏娥,就会悄然无声地站在一旁,看着钟伟明弓着身子仔细工作的身影。
钟伟明支使她干这干那,她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好像钟伟明看得起她,分配给了她一个重要的任务似的。
而在钟伟明的屋里,洗衣做饭,姑娘不言一声,好似是自己份内的事。没用几天的功夫,钟伟明凌乱破旧的小土屋归整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使那间死气沉沉的小屋也有了生活的气息。
钟伟明跟在姑娘身后去到孙满福家为田德海换药、打针。田德海躺在孙满福家低矮破旧的西仓房里,见钟伟明进来,赶紧掐灭烟,欠起身热情地打招呼。
“钟大夫又来打针来了,这小伙子多好呀,赶明儿沙果熟了我给你带好多沙果来。”边说边从枕头下掏出一盒烟卷,明知钟伟明不吸烟讨好地递上一支。“来来来,抽支烟,先歇会儿,不着急。”
钟伟明推掉卷烟,心里颇有些讨厌这个油嘴滑舌的包工头,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也该给算算药钱了,我要回北京了。”
“什么!你要回北京?”一向不愿多嘴多舌的田咏娥突然涨红了脸,紧张地问,“你走了我爸咋办?”
“没事,你爸爸的外伤基本已经好了,不用再换药了,最好再打几天消炎针,夹板要捆结实,隔一两天松一回,回家再好好养养,骨头接好了什么事也没有。”
一头精瘦的奶牛在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在土墙上蹭痒痒。
精明的包工头看钟伟明稀释好了青霉素,为他打完针,眼睛望着窗外,羡慕地对自己的丫头说:“咱们要是有头奶牛多好呀?能吃奶,还能下牛犊子。”见人们都不答理他,才不慌不忙地书归正传:“钟大夫,你放心,我是这里的常客,跑不了,钱早晚也得给你,我现在暂时没有,等牧民们年底分红有了钱,我跟他们结完账马上给你。”
钟伟明心想:“你个奸诈狡猾的财迷鬼,果然名不虚传,病给你治好了,光说好话,就是不给钱。”
田德海见钟伟明果真要走,无奈地说:“姑娘,人家钟大夫要走了,我也好多了,明天咱们也套毛驴车回家吧,养养就没事了。”田德海说完这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哪年来着?我打公社路过,有几个北京的小伙子搭我的车经过坝前回家,说是你们白音塔拉公社的,我也忘了哪个大队的了。”
打完针,钟伟明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整理衣服用具,明天有勘探队去林东采购的汽车,也为回京作好准备。他把破木箱打开,里面能穿的衣服都抖落了出来,只有一件旧中山服没有打上补丁,将就着穿吧。脱下布鞋,穿上快要磨透帮的草绿色球鞋,有人敲门。
钟伟明大声说:“进来。”
姑娘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推门走了进来。
当咏娥姑娘从钟伟明的身边经过时,钟伟明用狂喜的,甚至有些吃惊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美人。他看着她,眼睛直勾勾的,心里却在臆想着另一个人。突然,他吃了一惊,好似才醒悟过来,意识到眼前是谁。“有事吗?”钟伟明冷冷地问。
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一钩纤纤晓月挂在蓝色的幕布上,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像一只手臂,直伸向高悬在遥远的天边的月牙儿,小土屋窄窄的玻璃窗外难得地闪现着耀眼的亮光。
徐徐清风吹进来,吹乱了钟伟明蓬乱的头发,他迷离恍惚的目光一直盯着咏娥姑娘。
咏娥暗自叹了口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开。她一看见伟明满含幸福光芒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就明白了伟明要回北京是怎么回事。
姑娘见钟伟明脱了鞋在炕上,欢快地归着自己的几套衣服,把它们胡乱塞进提包,根本没有心思琢磨她这个农民姑娘所思所想。咏娥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目不转晴地凝视着忙作一团的钟伟明,她从侧面从容仔细地看着他,而不会遇上他的目光。
咏娥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好似有点害羞,环顾四周,见钟伟明不吱声问话,她步履轻盈,手脚麻利,羞答答地快步上前,拿起钟伟明的一只鞋,在胸前比划了稍许。放下鞋,红着脸,推门一溜烟跑了。她回身猛地摔上门,带起的一阵风几乎刮灭了桌上暗淡的煤油灯。
钟伟明此时归心似箭,哪儿有心思惴测一位陌生姑娘的内心世界,他一门心思作着与秀琪团聚的美梦,看着这位农村姑娘好奇的举动,只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钟伟明打开药箱数了数里面的钱,只有十多元,还是公款。
他没想到喜悦急转直下,他刚刚的欢乐突然消失了,幸福和爱全都落入了万丈深渊。马上就要见到她了,如果明天坐上汽车只需三天的时间。可是,因为没钱,没路费,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幸福,美丽的姑娘,在他眼前飘了一下,那根线断了。
钟伟明垂头丧气地坐在大土炕上,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移到抹上了一层早秋的温柔色彩的、烟霭漠漠的原野。怎么能让秀琪知道他这种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呢?钟伟明深知经济拮据会使人变得渺小、卑贱和贪婪,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格,可是当你不得不惦量每一分钱的时候,当你需要它的时候,金钱就会变得异乎寻常的重要。
明天,明天怎么办?钟伟明在习已为常的艰苦生活中挣扎惯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