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二章
1
李艳丽调走了,家里缺少了一个忠实的听众,陈文生喝起酒来都不那么有滋有味了。还好,谁让吐门那斯图是个蒙古族小伙儿呢,不用练,生来豪爽善饮。文生和葛翠玲两人又生来好客,于是这个住单人宿舍的小伙子又成了文生家的食客和朋友。夏天,文生大方地买来啤酒,冬天照样是六十五度的草原白。白音塔拉真是个风水宝地,不几年的功夫,陈文生一家人不缺吃不缺穿,牲畜也有了几头,喝茶有了炒米、奶豆腐,做饭有羊肉,顿顿有酒有菜,陈文生的医疗技术也有了很大提高。
“哼,要不是钟伟明在这里,牧民们都得找我看病,我比钟伟明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牧民们都迷信他,他要走了,毫无疑问院长非我莫属,可是怎么才能赶走他呢?他要不走,我这个徒有其名的代理院长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睡醒来就会不翼而飞了。”
在陈文生所有的痛苦中就数嫉妒是最痛苦和无法克服的了,时时刻刻猛烈地啮咬着他的心。日复一日,钟伟明总是活得好好的,这让陈文生几乎等不及了,无边的恼怒充满了他的心,他的狂怒不可遏制,他对老婆冲口而出:“别给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夜晚风大天黑,陈文生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大衣,听听外面没有一点动静,拿上打火机,偷偷地走向钟伟明家的牛圈。牛是钟伟明一家的命根子,要是让它们死光了,不怕钟伟明不走。紧挨着牛圈后面是一大垛小山似的干草堆,整个牛圈上面也是用干草搭起高高的顶。
“只要点燃了草垛,西北风一刮,不一会的功夫,牛圈里的牛就会全部烧死,牲口一死不信钟伟明不伤心,那个咏娥也不会饶了他,他们也会明白白音塔拉这个地方不是他们久呆的地方,趁早另找地方发财去吧。”陈文生在心里暗暗打着如意算盘,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不一会儿的功夫,人不知鬼不觉,爬上了钟伟明家的草垛。
他四下里张望,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西北风猛烈地刮着。他掏出打火机,用手圈成一个圆圈,在干草垛下轻轻地打着了火。
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往草堆上一挨,干草如浸了油的棉絮,瞬间燃烧起来。他刚要跳下草垛,火光中,一张脸正惊谔地看着他,吓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吐门那斯图满脸狐疑,正吃惊地望着他。
吐门那斯图早成了文生的好朋友,成了他最密切的酒友。这个星期天回家探亲,晚上,阿爸其木德喝了几两酒,对吐门那斯图大声训斥:“听说你们卫生院分了几派,你们好几个人告钟院长,你小子听着,不管钟院长有事没事,你要掺和进去我就不饶你!人家钟伟明可是好人呀,人家对咱们有恩,那年百年不遇的大雪,为了救你哥,人家大学没去考,前途都耽误了,整整一个冬天陪着咱家,算是救了你哥一条命,人要有良心,你帮不了他的忙也不能拆他的台,人家那技术,谁不夸,你要有心就跟着钟伟明多学两手,也不枉政府让你当回医生。”
吐门那斯图听着阿爸的话心里不是滋味,平心而论,钟伟明对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管得严点,从来不让他喝酒,无论哪次做手术都让他上台,还一边做一边给他指指点点,外人都说钟伟明偏心,有意培养他呢。可是,吃了文生家那么多饭,况且葛翠玲对自己无微不至,怎么好意思不听他们的话呢!
“您别说了,我都知道,钟伟明又不是您的亲儿子!”
“什么?你敢犟嘴,你要工作就好好干,要不然就回来放牧,没有能耐就知道学喝酒,你以为我不知道,人家都告诉我了!”
“喝酒怎么了,我也大了,谁不喝点酒呢,听说您‘文化大革命’那年一连喝了二十几天酒呢,足足醉了一个多月,我还不如您呢!”
“你这个狼崽子,气死我了,你给我滚!”其木德血往上涌,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把这个不孝之子永远赶出家门。
“走就走,吓唬谁呀!”吐门那斯图赌气地说。随后站起身穿上皮得勒,出门鞴上马,连夜赶回了卫生院。
吐门那斯图将马放进草圈,突然,火光一闪,钟伟明家的草垛上燃起了火苗,火光中,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那人对着他先是惊愕,看清是吐门那斯图,如释重负地对着他尴尬地笑了起来。
“吐...... 吐......”陈文生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看着火光,吐门那斯图全明白了。
火是草原上的大忌,星火燎原。你在草原上走走转转,被草原大火烧得满脸大疤瘌面目全非的人绝非偶然。这个大草垛要是着起来,不用说伟明家的几十头牛,就是邻居家的牲口也都保不住呀!
想不到陈文生竟这样恶毒,原以为和他一起告状,无非是他想当院长,谁当院长都一样,换了文生更随便一点,更自在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吐门那斯图顾不得说什么,一把推开陈文生,不要命地爬上钟伟明家的草垛,三下五除二,用草叉猛烈扑打火苗,不几下就扑灭了要燃烧起来的干草,他气愤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搭理站在一旁的陈文生,一扭身走了。
2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使陈文生酝酿了许多日子的复仇计划没能得逞,只得跳下草圈怏怏地跑回家睡觉。
吐门那斯图满肚子不高兴,在家挨了阿爸一顿骂,半夜回卫生院又碰上了这么个倒霉事。虽说文生与他是哥们儿,俩人在一起上班,还经常在一起喝酒,与葛翠玲的关系更不用说。想起葛翠玲他就脸红,这个比他大足足有十来岁的老大姐,偏偏看上了他。
那天晚上,为一名孕妇接产,伟明、文生都不在家,秀琪回家探亲也没回来,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忙活了半夜,回到办公室,葛翠玲丝毫没有困意。她问吐门那斯图:“嗨,吐门那斯图,你刚才接产时好意思看人家那块吗?”
吐门那斯图憨厚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
“你什么时候结婚呀?”
小伙子懵里懵懂,实话实说:“我连媳妇还没有呢,跟谁结呀?”
“那还不快找一个。”葛翠玲说着话贪婪地端详着小伙子。
吐门那斯图笑了笑,“又不是找母牛,说有就有。”
“废话,跟母牛能睡觉吗?”葛翠玲说这话时羞得红了脸。“唉, 你想那事吗?”她突然问吐门那斯图,似乎有点忸怩不安,但依旧直视着吐门那斯图的大眼睛。
吐门那斯图还没答话,她眯缝起一双撩人的丹凤眼,瞟了吐门那斯图一眼,小声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听了可别来劲。”
“嘿嘿嘿......”故事还没开始,她先笑出了声。“你听着,那时候你还小呢,兵团快散摊了,有朋友的、胆大的都男女睡在了一起,有一个兵团战士没有女朋友,急得每天团团转,他五大三粗的,条件也不好,哪个女战士都看不上他,你猜怎么着?有一天晚上,他把一头小母牛圈在草圈里,他骑上去,跟那头母牛干那事了......”话没说完,自己忍不住先大笑起来。
葛翠玲津津有味地讲起那些道听途说骇人听闻的丑事,还没讲完自己到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倒在了吐门那斯图的身上。吐门那斯图青春年少火力正旺,哪禁得这般撩拨,不自觉地一把搂住腰粗的象木桶似的葛翠玲。
葛翠玲巴不得有人上勾,不客气地解开怀,让小伙子插上门,两个人在一起自是一番云雨。
自那天以后,葛翠玲越发不可收拾。只要陈文生不在家,他都会盛情邀请吐门那斯图去她们家解馋。艳丽走了,文生家又多了一个男食客,文生巴不得有人陪他喝酒,有人为他买酒;葛翠玲也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能与这个英俊善良豪爽大方的小伙子在一起。
她自以为报了文生到处拈花惹草的一箭之仇,仿佛竭力补偿受人冷落的风流债,从骨子里向钟伟明示威:“你看我怎么样?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有这么年轻吗?你有这么精神吗?你有这么可人疼吗?哼!”
自那天以后,吐门那斯图一天比一天迷恋上了她,同时又一天比一天嫌恶她。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在她面前感到愧疚,后悔不迭,暗暗骂自己不如个牲口,不如那个不知羞耻的兵团战士。母牛一走了之,只不过留下个笑柄。葛翠玲却象个瘟神似的,一旦她生理上得到了滋润,也勾起了她无穷无尽的性欲和占有欲。
葛翠玲贪婪的亲热,没完没了,时时缠着他,诱惑他,威胁他,甚至不让他与别的女孩子接触。如今,放火的事调查到了他的头上,公安特派员几次找他谈话,怀疑是他半夜回来抽烟,把烟头扔在了草垛上。他不敢言声,别人以为是他默认了,领导们认为既然是不小心失了火,也没造成太大的损失,也就不了了之。
3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没过多少日子,钟伟明家的一头母牛被人砍成了重伤,好在是冬季,咏娥请了位牧民把这头正在生育高峰的乳牛一宰了之。
伟明家的牲口正如人们嫉妒的那样,少个一头半头根本动摇不了它的根基。
每天黄昏咏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站在自家的草圈前,一个两个三个地数在夕阳的辉照下归来的牛群。
那一头头肥大的犍牛,一头头挺着个大肚子,春季就要下犊了的乳牛,还有一头头二岁子三岁子,活蹦乱跳,调皮得就象半大的小伙子。
牛群在咏娥的精心喂养下,冬天就象秋天一样胖,春天就象夏天一样有精神,每头母牛几乎年年都要产子。牛群的数量一年年在增长,母牛都是适龄的小口牛,二岁子都是改良品种的草原红,有了这些牲口,咏娥什么都不怕,伟明每月只有四十三元的工资,这些牛群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们一家赖以生存的基础。
这个道理陈文生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知道,只有毁了这群牛,才能彻底毁了钟伟明的家,才能使他的如意算盘成功。
春节过后,接近春分,还是看不到一点点春的气息。白天,遇到好天气,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到了夜晚,天气还是很冷,经常刮大风,是个变幻无常的季节。
这一个夜晚,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气温下降了许多,墨一般的夜告诉人们,这个夜里肯定会大雪纷飞。
陈文生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心中暗暗高兴。“真是老天助我,俗语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儿外面这样黑,又下起了雪,半夜肯定要刮白毛风,上次遇到了倒霉的吐门那斯图,今晚说什么也不能重蹈旧辙,你钟伟明纵有三头六臂能掐会算,也想不到我陈文生会用诸葛孔明的火攻!大火一烧,再加上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谁能说火是我放的?我跟他有仇不假,可没有证据谁能把我怎么样?牛群一死,钟伟明就是只没毛的凤凰,那个咏娥泼妇也不会饶了他,两口子一掐,哪还顾得上卫生院,往后的日子可就好办了......”
“你可真够歹毒的。”
“嘘,小声点。”
“这一把火要是烧得他们家一毛不剩怎么办?”
“嗨,什么时候变得菩萨心肠了。”
“唉,什么菩萨心肠,我是心地善良,人家毕竟......”
“住嘴!”陈文生历声打断葛翠玲的话头。“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信义可讲,什么老乡、同学,什么亲密战友,什么知恩图报,都他妈的扯蛋!成大事业必须狡诈、残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陈文生被他处心积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让钟伟明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欲望,使他的眼睛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好容易捱到了半夜,雪越下越大,果然刮起了西北风,雪花在大风中盘旋着飞舞着,外面的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大雪覆盖了草原,覆盖了房屋、草圈,天气陡地寒冷了许多。晚上,每个家庭看到要刮白毛风,早早地把所有的牲口都圈进了牛棚。牛圈大门用皮杠绳拴结实,再大的风雪也不用担心牛群会顺着暴风雪跑丢。
陈文生悄悄地穿好了衣服,爬了起来。响声惊动了葛翠玲,她睁开眼睛问:“半夜三更的你起来干什么去?”
陈文生不耐烦地说:“你别管!”
“你是不是又......”
陈文生急忙捂住葛翠玲的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孩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葛翠玲心领神会,禁不住心惊胆战慌里慌张地小声说:“你别让人家发现了,万一......”
陈文生恶狠狠地说:“万一?没有万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都是北京来的,凭什么你发财让我受穷?哼,他妈的,还是毛主席好,要是毛主席在,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骑到我头上拉粪撒尿!”
陈文生穿好衣服,揣上打火机,趁着越刮越大的暴风雪和漆黑的夜色,轻车熟路,一直摸到了钟伟明家的草圈边。他爬上高高的草垛,掏出打火机,如法泡制,抓起一把干草,用打火机点着,顺势塞到草垛的底下。
干草见了火犹如浸了油的棉絮,瞬间燃烧了起来。不一会的功夫,草圈里火光冲天,映红了漆黑的夜。
4
在草原牧区冰冷刺骨的冬季里,如果有一间带火的小屋,一个温暖的被窝,能舒舒服服踏踏实实一宿酣睡不起,这就是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甚至一度是许许多多北京知识青年梦寐以求的幸福了。而此时住在卫生院病房里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属都暗暗庆幸,在风雪交加的夜晚能有这样一间温馨的小屋,住在里面既不感觉冷又不必担惊受怕。有钟伟明在,有卫生院的几个医生、护士在,他们什么都不怕。
屋里的人们都睡熟了,耳边听不到外面呼啸着的西北风,不用担心在严寒和暴风雪中的蒙古包像只摇摇欲坠的小船,随时可能被风雪吞没。待产的孕妇抚摸着蠕动不安的胎儿,在期待与幸福中睡着了;发了几天高烧的孩子退了烧,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连犯了气管炎不断咳嗽不断喘的嘎日布老人也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时钟刚刚敲过午夜十二点,外面风更猛了,雪更大了,黑漆漆一团,也许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夜了:白毛风、暴风雪、酷寒和一个巨大的阴谋接踵而来。
黑暗中,病房里一位待产的孕妇起来小解,她站在窗户前,望着窗外黑夜里突然升腾起来的漫天大火,目瞪口呆。她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跑出病房,不顾一切地用手敲打起隔壁吐门那斯图的房门。
“吐门那斯图,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
喊声吵醒了正在梦香国里的吐门那斯图,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往外望了望,顾不得多想,甚至顾不得穿衣服,忘记了严寒,忘记了外面的冰天雪地,赤着脚,随手扯上件蒙古袍,胡乱披在身上,拉开房门,一直跑向钟伟明家的牛圈。
吐门那斯图心里明白,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他的心里明镜似的,有许多人对钟伟明怀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仇恨,不过这种仇恨不是杀父之仇,不是钟伟明得罪了谁。
当钟伟明只有一身打着补丁衣服的时候没人恨他;当他娶不上媳妇的时候没人恨他;当他一文不鸣整天骑着马像个讨饭的和尚似的也没人恨他。
吐门那斯图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不知为什么非要置钟伟明于死地不可。他知道陈文生心贪,早想将钟伟明取而代之;他知道陈文生心狠,但总认为他还没到丧尽良心,没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他以为陈文生那次放火没有得逞,他再也不会冒险了。可是,火光说明了一切。
吐门那斯图顾不得脚下的雪冻得他双脚生痛,顾不得迎面而来的寒风刺痛了他的脸、他的耳朵,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跑向牛圈,跑向那片正在燃烧着的熊熊大火。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大灾之年瘦猴似的钟伟明骑在小青马上,穿着难以遮挡风雪的皮得勒,冻得用自己的马蹄袖不断遮盖住瘦削的脸,跟在他家的牛车后面,一步一步艰难行走的模样;闪现出半夜里钟伟明拖着疲乏的身子,为病人忙碌的身影;闪现出老父亲喝着酒,高声对大家说的话:“钟伟明是我们的菩萨医生,谁对他有意见我们不管,想赶走他不行!”他与葛翠玲刚刚做完好事,走出门迎面撞上院长,吐门那斯图羞愧难当,钟伟明宽容、谅解的目光;还有院长无数次对他吐门那斯图的叮嘱:“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
一步,两步,吐门那斯图仿佛走在针毡上,他不顾一切地跑向火光冲天的牛圈。一步,两步,已经来到大门前,他伸出手去解系在木栅栏门上的牛皮绳,心里想:“牛是伟明家的命根子,是他们一家多少年辛辛苦苦的积累,是一个家庭的根基,不能没有它们,决不能!先把牛放出来再说。”
他心里这样想着,在牛圈门前,伸出双手用力拉扯拴大门的皮绳头。一下、两下,绳子非但没开,反而越拉越紧。天呀!皮绳早已系成了一个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火光冲天,慢一步也许这些牲畜就没救了,怎么办?绳子解不开,泥土垛成的墙高不可攀,桦木杆作成的牛圈门牢不可破,圈里的牛群乱成一团,哞哞吼叫着,眼见大火铺天盖地漫延开来。
慌乱中吐门那斯图一眼瞥见木栅栏门旁戳着一把铲冻牛粪用的铁锹,他灵机一动,赶紧跑过去,高举起铁锹,用锋利的锹头狠命剁牛皮绳。
一下、两下、三下,牛皮绳断了,吐门那斯图一把拉开大门。
牛圈里几十头被冲天的火光映照得乱作一团的大牛挤小牛,犍牛踩乳牛,大牛小牛胡乱叫着,跑过来跑过去,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忽然,靠近门口的牛群见到大门敞开了,它们仿佛看见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吼叫着、拥挤着、争先恐后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吐门那斯图的两脚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长舒了一口气,跌跌撞撞返身往回跑。刚刚跑进卫生院的大门,迎头碰上闻讯从宿舍里往外跑,穿戴不整,披散着一头长发的梁秀琪。黑暗里,两个人险些撞到一起。
秀琪见吐门那斯图从外面慌里慌张往回跑,不解地问:“出了什么事?”
吐门那斯图吞吞吐吐语无伦次:“火!火!”
秀琪不耐烦地问:“火?火怎么了?”
吐门那斯图顾不上多解释,一边跺着脚继续往回跑一边说:“脚,脚,着火了,着火了。”
陈文生趴在自家的窗户上,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在黑暗中隔山观虎斗。他开心地看着钟伟明家的牛圈上空火光冲天,他无法压抑发自内心的大笑,乐不可支地躺倒在自家床上,四脚朝天乱踢乱蹦起来。
葛翠玲蓬头垢面地凑了过来,不知是埋怨还是夸奖,说:“你可真够歹毒的!”
牛的吼叫声、人的喊叫声、风雪里惊慌失措的人们跑来跑去,呼天喊地一片狼藉。
陈文生狞笑着,脑子里出现了多么可喜的场面:钟伟明家的草垛被大火烧得寸草不留,牛圈里大牛踩小牛,犍牛顶乳牛,你顶我,我顶你,小牛被踩得奄奄一息,大牛的身上被越着越大的烈火引着了整个身子,一头头火牛就像是一头头疯狂的野牛,猛烈冲撞着,嚎叫着。“看来就等着吃牛肉了!”陈文生幸灾乐祸地突然说,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突然,葛翠玲张大了嘴,好似中风了一般,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你,你,你看,那火,火,怎么烧到那边去了,咱们家的牛......”
她的话还没说完,陈文生恍然醒悟,他刚才那不可一世的神气样儿此时荡然无存,他顾不得答话,顾不得把披着的棉衣穿好,一把推开葛翠玲,起身往外就跑。
“那是咱们家的牛圈!”
大火盘旋着、燃烧着,足足有上万斤的草垛既然已经着大了,就不容易一时半会儿扑灭。忽然,火势盘旋着,翻滚着,一股旋风卷着火头直冲西边隔壁陈文生家的牛棚而去。
陈文生家的牛圈紧靠在钟伟明家的草圈边,就势搭起一个小牛棚。棚上草虽不多,也足足有两大马车,圈虽不大,两头牛一大一小趴在里面又暖和又舒服。
牛圈门外面与众不同,陈文生两口子特意为栅栏门上了把大铁锁。葛翠玲闲得没事,每天都把仅有的一对乳牛刷洗得干干净净服服贴贴。自从回到白音塔拉,制办了这一对奶牛,这牛就成了她的命根子,她家所有的财富都体现在这心爱的牛身上,她甚至多少次盘算着、幻想着:“乳牛下乳牛,三年五个头,”不出几年她家的牛群也许就要赶上钟伟明家的牛群了呢。
陈文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牛圈前,紧接着葛翠玲也到了。门上有粗铁链,铁链上有大铁锁。陈文生不禁叫苦不迭。他用力摇晃了几下木门,木门纹丝不动,他不得不返身往回跑。
葛翠玲站在一对火牛前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不一会儿的功夫,大火吞没了陈文生家那间小小的牛棚,随着一声轰鸣,支撑着牛棚的细细的桦木杆彻底倒塌了,陈文生家仅有的一头大乳牛、一头小牛犊甚至没来得及用力嚎叫,就被大火无情地吞没了。
葛翠玲发了疯一般嚎叫着要冲进那间小小的牛圈,她因哀伤和恐惧几乎失去了理智,她恨不能去拥抱烧得焦黑的一对儿乳牛,情不自禁地低呼一声:“我的牛。”眼前一黑,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陈文生紧紧抱着葛翠玲,望着瞬间倒塌了的低矮的牛棚和冲天大火,欲哭无泪。悔恨、懊恼、仇恨,他不知道这时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没有什么比追悔莫及更令人懊丧的了。陈文生放开自己的媳妇,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牛圈前堆满了人,人们用水泼,用二齿子刨,用草叉拼命地扑打,大火终于熄灭了。钟伟明家的牛群奇迹般地全都跑了出来,虽然草垛几乎烧了一半,牛却一头也未损失。
葛翠玲跪倒在自家的牛圈前,吓得魂不附体,她声泪俱下无比激动地仿佛在哀求老天爷一样,双手叩地,喘息着说:“老天爷,老天爷。”
大家议论纷纷。
“真是暴风雪单打老弱畜,陈大夫家就一对儿乳牛还让给烧死了,那个大财主钟伟明家一大群牛却没烧着一头。”
“嗨,人钟伟明福大命大造化大,有菩萨暗中保佑着呢!”
“谁这么坏,这样大的雪天一定是谁放的火,要不然绝不会自己着起来!”
5
听着大家的议论,秀琪突然想起了才出卫生院时迎面碰上的吐门那斯图。看到人们渐渐散去了,她低声对伟明说:“是不是吐门那斯图呀?听见着火了,我急忙起床,穿好衣服跑出屋门,迎面碰见吐门那斯图慌里慌张地跑进了卫生院。”
伟明听罢急忙说:“别瞎猜,吐门那斯图与我一无仇二无冤,他怎么会放火呢?你们不知道,牧民不会干这种事,绝不会!”
钟伟明对吐门那斯图深信不疑,他知道小伙子虽然有点懒,又与陈文生经常在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也不爱学习,并且葛翠玲经常与他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钟伟明知道,一个牧民的儿子,特别是其木德的儿子,他不会做出这种对不起钟伟明的事。
那么放火的是谁呢?钟伟明心里明白,此时此地,与他似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只有北京老乡陈文生两口子了。他知道陈文生恨他,可是他总认为他们是老乡,文生不会昧着良心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万万没有料到陈文生会下如此的毒手。
也是老天有眼,一把火没有烧到钟伟明家的一根毫毛,反而让陈文生家的牲畜绝了根。葛翠玲哭了好几天,背地里埋怨陈文生不该损人害已。但是,恨归恨,骂归骂,无奈木已成舟,只好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
这场大火也烧醒了一直麻木不仁的吐门那斯图,使他彻底看清了陈文生的真面目。
“陈文生慷慨大方经常给我酒喝不过拿我当枪使,葛翠玲难道真的对我好吗?她不过需要一个小伙子的温情,需要一个年轻人来满足她那无止境的和强烈的欲望,身边有一个情人也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吐门那斯图闷闷不乐地想。
“虽然我吃了不少你们陈家的饭,喝了你们的酒,还与葛翠玲睡过觉,可是这次我不欠你们的了!”
吐门那斯图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苏木的公安特派员又来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谈话。
走进办公室,书记白依拉阴沉着脸,刚刚让他坐下,严肃地对他说:“吐门那斯图,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半夜起来,为什么两次火灾都是你先发现的?如果是你抽烟不小心着了火到情有可原,你还年轻,要讲真话,说了真话,我们看在老队长的面子上也会帮助你。说吧。”
吐门那斯图不耐烦地说:“我早说过了,是住院的病人叫起的我,不信你们去问她,我出去时火已经着大了,要不是我放开院长家的牛圈门,一头牛也别想跑出来。”
特派员不耐烦地说:“你小子不说实话,等我们查出来你可别后悔。”
“你认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什么人跟你们院长过不去,三番五次要烧你们院长家的牛?”书记问。
“不知道。”吐门那斯图瞪眼看着面前几位干部,显得底气不足地悄声回答,心里却在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谁不知道呢,还来问我。”
也不知道这样的讯问有几次了,讯问的内容几乎都一样,公安特派员问过了,书记问过了,旗里公安局的问过了,卫生局的领导也来过问了。经过了这次事件,吐门那斯图仿佛真成了一个纵火犯,人们见到他都要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让他觉得简直抬不起头。
这种沉闷也促成了一件好事。吐门那斯图一个人每天闷闷不乐地关在自己的宿舍里,埋头看书。这几个月里,他看的书比他一生看过的书都多。陈文生找他喝酒,不去;葛翠玲找他吃饭,他也不去。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吐门那斯图同过去的那个无知的吐门那斯图彻底决裂了!我再也不受人摆布,再也不能好吃懒作,再也不能整日碌碌无为了。我虽然有了工作,可每月的工资都不够花,还要家里接济,还要不断花家里的钱,医术没学多少却落下了不少坏毛病。
在卫生院里,只有一个人相信吐门那斯图,对他态度依旧,那就是院长钟伟明。
钟伟明不相信吐门那斯图会放火,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早已风言风语要把钟伟明调出白音塔拉,有不少人在千方百计地使劲呢。钟伟明想:“天有不测风云,虽然局长答应过只要我不想走,就永远留在白音塔拉,可是万一有个领导偏听偏信,把我调出白音塔拉了呢?如果真的要离开白音塔拉,我走以前一定要培养出一名能做手术的医生。吐门那斯图年轻,人灵巧,脑子一点也不笨,学东西比谁都快,又是本地人,不会远走高飞,只要让他做上几次手术,他一定能学会。”果然,以后几次做手术,钟伟明当助手,吐门那斯图主刀,整个手术都顺顺利利地做下来了。
吐门那斯图改邪归正,使钟伟明和吐门那斯图的家人都感到很欣慰,牧民老乡也逐步改变了对吐门那斯图的看法,开始有些病人找他来看病。
谁也没有料到,卫生院接到一纸调令。拆开信以前人们都以为钟伟明在白音塔拉的日子到头了呢;想不到,白纸黑字,却是将吐门那斯图调往了远离家乡的西部卫生院。
6
庞国发在伟明家打工平心而论两口子待他不薄,尽管一个人住在借来的一间空房子里,有伟明家供粮食,供牛粪,还有钟伟明穿旧了的衣服,吃的饱,穿得暖,偶尔还有口小酒喝,比起以前住在牧民家东跑西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强多了。伟明家的牛群越来越壮大,离不开这样一个雇工,庞国发丰衣足食,不用愁找不到活计,可他们想不到,干的好好的,山柱跑来竟提出要走人。
“钟、钟、钟院长,钟大哥,”庞国发结结巴巴不知叫钟伟明什么才妥当。“我,我,我要走了。”
“什么?要走了?”钟伟明以为听错了,满腹狐疑地问。“你是不是要回趟坝前探亲?”
“不是。我爹妈早没了,哥哥嫂子又嫌弃我,我看谁呀?”
“那上哪?是不是嫌我们给的钱少,要是钱的事好商量。”
“不是。”山柱肯定地回答。“我要上东乌旗了。”
“东乌旗?”钟伟明更糊涂了。“早听说东乌旗牧民牲畜多,大方,给钱多,你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
“不是。”山柱再一次否定道。“我姐找我呢,展赤您知道不知道,也是你们北京知识青年。”
“展赤?”听到展赤的名字,钟伟明的脸“腾”地红了,更加不解。
“是展赤。她们家大车老板病了,她给捎信儿来了,叫我去给她们家帮忙,我以前在她们家呆过两年。”
听到此,钟伟明什么都明白了。
老早以前,展赤在大队部时,时不时传来她的绯闻,别人笑话她,说她生了私生子以后,不但不改邪归正,还在家养了个拉帮套的。这拉帮套的莫非是小山柱不成?
7
一幕幕的闹剧上演之后,卫生院出奇的平静。卫生局、检察院的人都来过了,经过一次次查证,宣告钟伟明无罪。
陈文生没能如愿戴上乌纱帽,反到挨了上级领导的批评。他忽然变得谨小慎微,沉默寡言,连葛翠玲也一反常态,对于一向热衷的男女问题表现得十分淡漠。一对乳牛对钟伟明家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陈文生一家人来说就意味着他们的全部财产。由于陈文生不再告状,葛翠玲不再打骂胡闹,卫生院的工作渐渐走上了正轨。病人多了,收入多了,医生的技术提高了,牧民们对自己家乡的卫生院越来越信任,越来越喜欢。
葛翠玲与咏娥见了面互不问候怒目相视的时期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双方敌视的情绪有所缓和。
人们都说只有让葛翠玲受穷她才老实。
白依拉书记一个人挣工资,改革开放后因他是干部,分牲畜到户没他的份,他家的生活并不富裕。他是领导,喝惯了别人家的酒,在他老婆的逼迫下,破天荒在家请钟伟明来喝酒。
酒过三巡,白依拉的脸红了,眼圈也红了,他激动地用蒙话对钟伟明说:“钟院长,我以前对不起你!”
钟伟明赶紧客气地说:“别这么说书记,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不!”这个蒙古汉子动了感情,一边掉泪一边说:“要没有你,我老婆就没有了。”
“不会,不会。”
“我们草原上以前死的女人还少吗?你看有多少光棍,老婆都是生孩子时死的,这几年看看,有死的吗?”
“不用说,书记,喝酒,喝酒。”
白依拉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没上过学,可是,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我们给毕业证书!我们牧民给!”
钟伟明微笑着,喝着酒,知道白依拉今天动了真情,说的都是心里话。
“别的苏木的卫生院都垮了,我们的怎么越办越好?我们卫生院以前房倒屋塌,没钱买药,没有医生,别说动手术,一般的重病人都救不了,都得往旗里送,你说死了多少?”
两个人说着话,一瓶酒见了底。
“有功呀!有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白依拉不亏是“文化大革命”过来的老干部,许多年以后,毛主席的话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其木德达勒嘎说过,全不拉嘛嘛说过,你钟伟明这个!”白依拉伸出了一个大拇指。“你们北京知识青年这个!”他又一次伸出了大拇指。“我今天告诉你,你如果不走,永远在咱们苏木,你永远是院长!永远!我说了算!”
钟伟明也喝多了。他觉得这些年来的苦和累没有白受,白依拉虽然是书记,可他是典型的大老粗,大好人,是蒙古族牧民中直爽豪放的代表,钟伟明从没忌恨过他。“书记,你以后得少喝点酒,身体健康重要呀!”钟伟明发自内心地说。
“明天,明天就戒酒!以后不喝了,太误事,这是蒙古人的毛病,没办法,没办法。”白依拉感慨道。
“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肝,肝知道吗?”
“肝,肝。”白依拉醉眼朦胧地重复说。
“对肝不好,最伤肝,以后少喝点!”
“好,好,我听你的。”
“西乌旗的那达慕大会你去吗?”钟伟明问。
“当然要去!那达慕大会是我们蒙古族最隆重、最重要、最值得去的地方,庆贺丰收,看摔跤、赛马,会会老朋友,一年就一次,当然得去。你?”白依拉的话戛然而止,稍停片刻,他突然说:“我们也要开那达慕大会,要给你们卫生院开,要好好庆祝庆祝!”
“给我们卫生院开?”钟伟明疑惑不解。
“对,我明天就找苏木的其他领导商量,咱们苏木卫生院开,不但开,还要规模大,开的隆重、热闹。”
钟伟明见书记认了真,有些担忧地说:“真要开哪得花多少钱呀?这开销一定不小吧?”
白依拉头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你就不懂了,开那达慕大会没有亏本的。”白依拉推心置腹,把往年苏木那达慕大会的家底全给抖落了出来。“我们那年开那达慕大会,花了一万多,收礼物得有二万多呢。有五匹马,四头牛,三十多只羊,还有现金......”
这一个晚上,钟伟明从没喝过这样多的酒,白依拉也从没有这样好酒量过,二斤草原白下了肚,两个人非但没醉,还把开那达慕大会的事琢磨了个透。
8
那达慕大会如期举行。
钟伟明的心情如阴郁了好几天的天气一样,大会快要开了,各种准备齐全,客人们吃的、住的、奖品等等一应俱全,钟伟明却高兴不起来。大会成功也好,碰锅也罢,只要它一结束,按照事先的约定,一个特殊的时刻也降临了。大会仿佛是为秀琪而开,是庆祝的大会,也是欢送的大会:大会一结束,秀琪就要远走高飞。
在卫生院病房前,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临时搭起了主席台,主席台前摆上了一长溜学校借来的桌椅,旗委书记、苏木领导、卫生局长、各卫生院来的嘉宾端坐一排。钟伟明宣布那达慕大会开幕,领导们相继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们高度赞扬了卫生院这几年取得的令人瞩目的成绩,热切期望今后在钟伟明的领导下走向更灿烂的辉煌。
秀琪站在身穿节日盛装的牧民老乡当中,拥挤的人群将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外围是一圈圈的摩托车、拖拉机,还有几辆吉普,代替了往日的牛车、马车。秀琪看着伟明站在主席台前,对着数以万计的牧民老乡,对着各级领导,如数家珍一般述说着卫生院这几年取得的成绩,她想:“伟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他没白没夜地操劳,为治病救人不顾一切,冒了多少风险,受了多少罪,只有我心里最明白。”温柔的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答应过伟明,当他功成名就,我就隐退,就离开他。今天,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整个会场,人们的目光聚焦在摔跤手身上,只有秀琪的眼睛紧紧盯着主席台上的钟伟明。
她看着他,心里酸酸的。她知道,在乌珠穆沁草原上,在最喜庆最隆重最令人骄傲的大会上,开天辟地第一次由一个汉人来主持、召开那达慕大会。无庸置疑,这是伟明的荣耀,是那些纯朴的牧民老乡对他的最高奖赏。秀琪知道,现在,当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当卫生院处在历史上最好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要走了。如果不走出去,她就越来越离不开伟明了。
大会进入了尾声,苏木书记白依拉扯着嗓子,高声宣布:“摔跤第一名是白音塔拉大队的巴特尔!”
会场上下一片欢腾。真是众望所归,巴特尔是白音塔拉牧民心中最好的摔跤手,他应该得第一!
在百年不遇的大雪之年,巴特尔在钟伟明的看护、治疗下,九死一生,如今你看:巴特尔高大健壮的身躯,浑身棱角分明、孔武有力的肌肉,闪电一般的动作,他低头跑进会场时如翱翔的雄鹰,又如飞驰的驯鹿,他得到过那么多的冠军,他永远是白音塔拉牧民心目中的英雄。
巴特尔穿着威武的跤手服装,在老喇嘛们的颂歌声中,像雄鹰一般上下翻飞着跳进了会场。他弯下腰向白依拉致谢,突然,他把脖子上佩戴着的象征跤手荣誉的护身符“铿嘎”摘了下来,他走到钟伟明跟前,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在了钟伟明的脖子上。
人们起初一楞,继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雷动一般的掌声代表了牧民们最真诚的心意。它是祝福,它是赞美,它是一首无言的歌。
钟伟明的眼睛湿润了。秀琪的眼睛湿润了。任何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牧民们最纯朴最原始的祝福,就是对钟伟明最高的奖赏。
9
第二天午后,钟伟明到苏木办公室办完事往卫生院走,忽听背后有人喊他。
“钟院长,钟院长!”
钟伟明回头看时,只见白音塔拉大队的牧民胖丹僧,赶着辆马车从供销社方向一路小跑着过来。车到了跟前,丹僧把缰绳拉了拉,拉车的马蹦了一下,停了下来。只见这牲口左前腿微微翘起,不敢着地。
钟伟明站住了脚,望着丹僧问好。“你好,丹僧大哥,买粮食来了?”
“你好,你好。”
丹僧并不急于回答钟伟明的问话,眯起了一双如豆小眼望着钟伟明笑。
钟伟明对丹僧诡秘的微笑感到莫名其妙,他看着身胖如牛的丹僧,看着他坐在一辆铁轱辘轻便车上,屁股下是买好的白面、小米,身后堆着砖茶、百货,车辕上套着一匹矮个子白马,马车从远处跑过来,白马一瘸一拐一走一点头,害得丹僧坐在马车上一颠一颠的,丢人现眼。
富裕的牧民早开上了小四轮拖拉机,丹僧空有一身虚膘,家境并不十分富裕,他的名字前头加上个胖字是因为大队里有七个男人名叫丹僧。
钟伟明明知故问,看着车上的粮食再一次问:“粮食买好了?”
丹僧依旧笑而不答。见钟伟明疑惑的目光,忍俊不住,所问非所答地说:“你认识这匹马吗?”
“这匹马?”
钟伟明见丹僧卖的关子是关于这匹马的,不由得用眼细细打量起这匹貌不惊人、甚至有点丑陋不堪的瘸马。
这是一匹老马,通体洁白,它脸上的胡须长而密,脖子上的鬃毛还能看出些许青色,它的鼻下、嘴唇布满褶皱,比一般的马更多更深,老态龙钟,说明它已上了岁数。老马也许在庆幸主人停下车让它可以暂且歇息片刻,将那只瘸腿微微抬了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钟伟明看完老马的身子、马腿、马头、马尾,最后用眼睛去看马的眼睛。
这一看非同小可,这匹老马也正在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他。
老马的眼神里充满了忧怨、痛苦、无奈、哀伤,也许还有无尽的思念。
钟伟明一步跨向前,搂抱住老马的脖子。无庸置疑,这是一双熟悉而又亲切的眼睛,即使它衰老、混浊、暗淡无光。
“我的小青马。”钟伟明用蒙话轻轻自语道。
胖丹僧坐在车上唠唠叨叨,嘲笑钟伟明:“不认识你的小青马了吧?它老了!你说它倒底十几了?有人说它十七,有人说它十八,我说过,问问钟大夫就知道了......”
钟伟明站在那里轻抚着小青马,胖丹僧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的小青马,我的小青马。”钟伟明用蒙话反复叨念着。
小青马喉咙里滚动着咴咴低鸣,它竖起耳朵,用混浊的眼睛迟疑地瞥了一眼钟伟明。
“我的小青马,我的小青马,我以为你不在了。”钟伟明在心中叨念着。
这匹可爱的老马——曾经的小青马,低垂着脖颈,发出了阵阵惊恐、绝望的悲嘶。它一副歉疚的样子,好像在说:“对不起,主人,如今我老了,简直丑不堪言。”小青马温柔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和抱怨,还有一点诧异,弄不清今天为什么能与它的主人邂逅相逢。
钟伟明抚摸了一会儿马的脖颈,小青马会意了,抖抖鬃毛像抖掉疑虑。小青马前胸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用它眼里微弱的余光望着它往日的主人,仿佛在说:“主人,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能见到你,我心满意足,别无它求。”
钟伟明浑身一颤,从老马的眼神里,他依稀看到了从前的小青马。
这就是他那忠诚、卖力、英姿勃勃,永远的小青马吗?
在“文化大革命”中,在插队最艰苦的岁月里,小青马以它奔放有力让狼群都为之畏惧的勇敢,与钟伟明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它在骑术高超的马倌们面前暴跳如雷,毫不示弱,绝不任人欺凌;可是自从跟了钟伟明,它却优美柔顺,忠贞不二,从没踢过他,摔过他,骗过他。他们之间好似形成了难以割舍的亲缘关系。在最恶劣的天气里有小青马;走最远的路要小青马;关键时刻,危机来临,依然是小青马。小青马让钟伟明瘦弱的身躯有了英雄般的传奇,他们俩相互发挥,相互补益,创造出多少轰动草原的神话!
如今小青马的皮毛变白了,通体洁白。曾经好看的菊花瓣不见了,身上不留一丝青色。小青马的青是它父亲,那匹优良的种公马“朝鲁青”遗传给它的;小青马老了,也许更怀念自己的母亲,那匹通体洁白血统纯正的乌珠穆沁白稞马。白色才是母亲遗传给它的本色,因了这白色,小青马可以高寿:草原上的马一般只有十四、五岁的寿命,只有白马才能享受高龄,活上二十来岁。这白色难道是母亲留给它最后的爱吗?
钟伟明不忍看小青马,不愿承认这就是小青马。他想过小青马,在梦里无数次地见到过它,可是他从来不去打听小青马的下落,从来不去认真地追究小青马究竟到了谁的手里。他怕听到小青马沦落为某人某地刀下鬼的噩耗,怕见到它冻死、饿死在荒山野岭,怕听到它流落到异地它乡的音讯。
哦,小青马,你用你的一生伴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困苦的十年。没有你,我能活到今天吗?如今,只要接触到马,听到马蹄踏过大地的有力声响,看见一匹匹膘肥体胖的马,我就会坐卧不安。只要听到马的嘶鸣,就认为那是你在召唤;一听到马头琴高亢、鹰啼般苍凉的声音,我就热泪盈眶,就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钟伟明离开小青马的时候,以为它解脱了。小青马溶入了大马群,随着日出打滚撒欢,随着落日追逐丰美的水草,它们好像永远是自由的、散漫的,在宽广的大草原上我行我素,无拘无束。马群既不像羊群一样在牧民的呵护下只能呆在网围栏里,圈在牲口棚里,也不像牛群那样安贫知命,随遇而安,夜夜守在主人的房前屋后。
“这马可不是你骑那时候了,打也不跑,骂也不跳,整个一个肉蛋。这不,腿也瘸了,不能骑了,谁也不要,我将就着套车吧。”胖丹僧絮絮叨叨,不管钟伟明爱听不爱听,一个劲地说。
钟伟明恨不能跑过去把胖丹僧从车上拽下来。他在心里喊:“它老了你还那么玩命地用它,使唤它!”
钟伟明的心里一阵酸楚。这老态龙钟相当于人类九十岁的马就是小青马吗?这就是曾经在草原上威名远扬的小青马吗?小青马曾带给钟伟明勇气和信心,曾带给他幻想,在插队的那些日子里,小青马渐渐成了钟伟明的依靠,在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精力充沛,在艰难的岁月里无坚不摧,这不是其它笨拙的牲口所能有的。
钟伟明记不清是怎样离开的小青马,甚至忘记了请丹僧到他家喝茶,直到小青马跛着腿,拉紧的车辕横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胖丹僧矜持地吆喝着,身子探出马车,摇晃着长长的皮鞭,小青马奋力拉着,一瘸一拐地驾着车走远了。
10
那达慕大会以出乎人们意料的精彩,历时五天顺利结束了。老天爷真是有眼,天阴沉沉的有几天的功夫了,就是不下雨。这不,大会刚刚结束,雨水就约好了似的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与老天爷约好的除了这雨还有一个孩子。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一个婴儿哇哇啼叫着降生了。
钟伟明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一个人在手术室里忙碌着:助产,断脐,包扎婴儿,照看产妇,还要时不时的看看放在窗台上的手表,在心里算计着各个产程的时间。最后胎盘顺利娩出,产妇没有大出血,一切正常,才嘱咐家属将产妇抬回病房,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钟伟明习惯了有秀琪在他身边的日子,习惯了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有秀琪帮忙。现在秀琪要走了,他为了早日适应没有秀琪的生活、工作,这一次接生特意固执地回绝了秀琪的帮忙。他想提前预习一下没有秀琪的日子。
钟伟明疲倦地走出手术室,夜已经很深了,病房里的忙乱声都渐渐的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了沉静。他摸着黑,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外面的雨点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除了雨点声,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从秀琪房间的门缝里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从门缝的宽度可以判断出秀琪的门没插,她一夜没睡,钟伟明似乎已经感觉到了。
他轻轻地来到门前,站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秀琪躺在床上,一直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分娩需要的时间和程序她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次为产妇接生都是她与伟明在一起,那时她恨不能时间走的慢一点,她宁肯与伟明整夜在一起忙碌。
人们里出外进的嘈杂声、孕妇凄历的哀号声、呻吟声、婴儿的啼哭声,一切声音都耳熟能详,在漫长的黑夜里按照固定的顺序进行着,时间仿佛无限期地延长了,后来慢慢地终于一切又陷入了沉寂。
她屏住呼吸,倾听着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她的幸福,她的生命,她追求和渴望那么久的东西一下子临近了。
钟伟明迟疑了此刻,他本想用工作和劳累消耗完这一夜。他知道这一夜秀琪和他谁也不会合眼。然而现在无论他想什么都无法左右自己,这种奇妙的力量把他送到了秀琪的面前。
钟伟明推开秀琪的屋门,回身轻轻地掩上,随手将插销插上。
办公桌上一根白蜡烛虽然不太明亮,但也照亮了屋里的每个角落:秀琪仰面躺在被窝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象她的心一样,洋溢着又惊又喜爱情的光芒。秀琪爱慕、温顺的目光透过满含在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里的泪水,投到钟伟明的脸上。
爱情的光芒耀得伟明眼花缭乱,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她的床边,接触到她了,把他的双手落在她裸露在外滑嫩白皙的肩上。他低下头,用手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秀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伟明的眼睛。她发现伟明的眼睛渐渐发亮,含情脉脉,蕴藏在那对眸子里的神情使她心荡神驰,她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
两个人的瞳孔深处,映照出不可思议的一幕。秀琪那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伟明,她翘起她那温馨丰满柔软的双唇,随后在伟明低下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一瞬间,一股暖流穿过钟伟明的全身,仿佛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钟伟明积累了多年的情感,一触即发,一发而不可收拾。难道这不是他最思念的人吗?不管自己在什么时候,不管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总是想到她。如月亮围着太阳转,混乱的思绪终归还是要回到她的身边。
伟明张开双臂环抱住秀琪,她默默地顺从了。伟明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身躯,他们觉得两颗心贴到了一起。两个人顿时昏了头,感情犹如决口的洪水将他们淹没。
秀琪的双手伸出了被窝儿,被子的一角从她的手臂上掀了起来,仿佛故意让伟明看到她的身体,看到一个姑娘珍贵而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领地。
伟明看见秀琪洁白的上身那对颤微微的挺直的双乳在昏暗里那么扎眼,好似两座山峰高耸着,同时又奇异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柔软。乳房中央的乳头那么舒展,简直就是一顶耀眼的皇冠。在雪白的两乳之间,划出一道浅沟,将平滑、红润、美丽的两个圆球分布在胸部的两边,如同一对孪生子,亲热地依偎在一起。这圆润、对称、和谐隆起的曲线组成了最美妙的乐章。
秀琪用双手搂抱着钟伟明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羞怯而快乐地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伟明俯身吻着秀琪,吻着她潮润的头发。
她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感觉到了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因长时间的等待而有点龟裂、灼热的嘴唇。
伟明脱去上衣,脱掉所有的衣裤,他的身体一览无疑,他将他整个人体暴露在秀琪的眼前。男人的身体毫无秘密可言。空荡荡的、荒芜、单调、仿佛杂草丛生,一眼望去,没有任何赏心悦目之处。可是,在秀琪的眼里,伟明是惟一的例外。他那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怪模怪样的家伙,毫无羞耻地坚挺着,在等待着甜蜜的许诺。
这是个温和的雨夜,两个人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伟明拥抱着秀琪,把嘴唇紧贴在渴望他的亲吻的嘴上。他的手从秀琪的脖子上慢慢滑到她的胸前,触摸到那对柔软的乳房。他抚摸它,手不知不觉往下沿着滑嫩嫩的肌肤,曲线分明的身体,后背,臀部,各部位的界限都消失在自然起伏之中。所有的部位、曲线都指向一个地方,那是女性最宝贵的私密之处。
秀琪一直没有合眼,她在等待着伟明。想到明天就要分离,想到能有这样一个夜晚单独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又胆怯又害臊,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伟明的身体毫无掩饰地裸露在自己眼前了,秀琪不再犹豫,她不暇思索毫不迟疑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将自己美丽、青春、洁白,将一个“处女”美妙绝伦的身体呈现在钟伟明的眼前。
伟明抚摸着秀琪,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秀琪紧紧地搂抱着伟明,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得一清二楚,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觉得此时的幸福用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
经过了那道隐而不露的幽深的峡谷,一道隐蔽的沟壑,终于到达了神秘莫测的内部世界。
当第一次高潮过后,钟伟明疲倦地躺在一旁,秀琪还在吻他的脸,用她娇嫩的纤纤玉指抚摸着伟明。她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脸,秀琪哽咽着,坚决地说:“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多想与你近在咫尺,朝夕相守。”
伟明睁着眼,用被子盖紧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紧贴着秀琪热乎乎的身体,他完全沉浸在幸福和疲倦之中。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他想。只有秀琪才能拥有如此的完美,能拥抱秀琪这样的玉体,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别说傻话,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这已经要感谢上苍了,让我们有今天这个机会,只怕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说着话,回转身,两个身体溶合在一起,又一次行爱。
秀琪幸福地呻吟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真棒,比年轻人一点不差。”
伟明笑了:“你说哪方面,是说性功能吗?”
秀琪聒怪地捶打着伟明的后背,也笑着说:“什么都行,什么都比年青人强。”见钟伟明不再说话,秀琪轻声地对伟明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想哪天到家?”
“不,不对!我告诉你吧,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秀琪的话提醒了钟伟明,他如梦初醒,“天哪,我就顾着高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你是不是在安全期?”见秀琪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继续说:“哪得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啊,这怎么了得,万一你真怀了孕,可怎么交待?”
“安全期、体外射精、避孕套,妇产科大夫什么不知道?”秀琪调侃地说。她望着伟明的眼睛不慌不忙接着说:“我说真话呢,我什么都不怕,真要是怀了孕才合我的心意呢。不过最好是个儿子,你不是有其其格了吗,我再给你生个儿子多好呀,长得像你一样,聪明,诚实,英俊,只希望运气能比你好一点。”
秀琪憧憬过的美满幸福重又展现在眼前。伟明就在她身边,她可以不停地看着他,再也用不着顾虑别人怀疑的目光。也就是说,不必再难为情地只能用眼睛说出一切想说的话啦。
天啊,她是多么爱他!她的肉体由于渴望他的两只手的抚摸,曾经多么烦躁不安啊!她为了他,多少年来几乎一点性欲也没有。她拼命抚摸他的宽肩膀和他平滑的后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富有刺激性的男人的气味。
“别说傻话了,我可不希望有什么儿子不儿子的,我只希望能如我们约好的那样按时见到你。”
“可你说的是十年呀,十年!我的天,太遥远了,我不想和你离开,真的不想,如果我能不走该多好呀。”
“说句实话,我更不想让你走,可我不能。你还年轻,还有不可限量的前途,你在北京生活,跟我们这儿荒凉的草原相比该是人间天堂了。说心里话,谁想在没有电灯、没有电影、没有音乐、没有暖气、没有文化的环境里生活呢?唉,”伟明轻轻叹了一口气,“今生今世我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北京了,只求十年一站,能与你见一次面。”
“不!不是十年,是一年!是每天!让我们每天都能相见!让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秀琪近乎疯狂地喊道,并且不顾一切地爬上钟伟明的身子,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他。
“我不怨你,你并没引诱过我,并没欺骗过我,并没不择手段地占有我。是我甘心情愿投入你的怀抱,甘心情愿栽进这样一个无耻的命运中去。”
他听到她嘴里漾出来的阵阵呻吟和拼命屏住销魂荡魄的狂喜啜泣,闻到她散乱的头发散发出的幽香,感觉到她压着他的滚烫的乳房以及她光滑的肌肤。她把她的娇躯,她的呼吸,她颤抖着的全部感情都给了他。
伟明紧紧地搂抱着秀琪,仿佛怕她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他不无遗憾地说:“我们怎么这么傻呢,干吗偏要等到今天?”
秀琪发自内心地说:“我不配你,配不上你。”
“啊?”
钟伟明惊讶地叫出了声。他将嘴贴在秀琪的耳朵上轻声说:“这个世界上谁也配不上你,你是最好的。”
秀琪搂着伟明,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在我心里有个秘密,我本想让它死在我的心里,不对任何人泄露,可我觉得如果不告诉你,我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安宁。”
钟伟明不屑地问:“你能有什么秘密可言呢?有过男朋友?”
秀琪说:“我如果不是处女,你怎么想呢?”
钟伟明又一次惊讶起来。“不是处女?”
“是,不是处女。”秀琪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回答。
“其实我真想那是一场梦,不是真的,真想把它永远忘掉,永远想不起来。可是这个噩梦随时随地追随着我,让我忘不了它。”秀琪沉重地回忆起来。
“那年林彪一垮台,我父亲本来一直官运亨通,可不知怎么地,说他是什么林彪贼船上的人,让人给抓了起来。他这一倒霉,全家人跟着遭秧,我也不得不去插队。我去的是一个农场,脏、累不说,因为我父亲在挨整,人人都看不起我。我们家可是三代出身贫农,我爸我妈都是共产党员,整别人整惯了,看别人挨整看惯了,这次轮到自己家身上了,怎么也受不了。我妈急疯了,真是疯了,送进了精神病院。我突然从一只高贵的白天鹅变成了一只掉进淤泥里的丑小鸭。因为地位突然变了,我对别人也只得低三下四的,特别积极努力地干活,一方面改造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想上个工农兵大学什么的。可就是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害了我。农场书记借口要让我上学,老跟我套近乎。我看出他不怀好意,也不敢得罪他。有一次在一个空荡荡的大仓库里,这个畜牲把我强暴了。”
秀琪回忆着那个噩梦一般的时刻,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掉。
“那个时候我只想到了死。我喝过农药,没成,让人给救活了。好多老职工可怜我,劝我,说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父母着想啊,他们进牢狱的进牢狱,进医院的进医院,吉凶难卜,如果这时候你再有个好歹,家里人遭受双重打击,就是要他们的命。我一听有道理,我不能死,为了父亲、母亲。”
钟伟明不知什么时候紧张地坐了起来,楞楞地听着。他顾不得剪去偏向一边的烛花,任蜡烛油流到桌子上。
“还好,我父亲后来总算没事了,官复原职,其实也是明升暗降,从此再也得不到重用了。”
秀琪擦了擦眼泪,望着伟明,继续说:“自从那儿以后,我知道自己是个有污点的人了,我跟你通信的时候骗了你,没有把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告诉你,我那时候就是特别想上你这儿,上大草原上来。”
说完话,她不作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瞪圆了双眼。这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经历的那些耻辱。如果不为父母,如果没想到伟明,如果没有这一线希望,她可能真的死了。
伟明半天不作声,气愤到了极点,他恨不得把折磨、污辱秀琪的坏人统统打死。他不胜怜悯地看着她,把她抱得更紧,小声说:“不,不怪你,不怪你。”
同时他更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家庭有问题的才跟着倒霉了呢,原来不是!原来不是!这都是那个时代造成的。你看彭德怀大将军、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人民作家老舍,还有好多优秀的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和许许多多无辜的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中华民族在劫难逃,我们这一代人注定在劫难逃。我们都是‘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不过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幸运的多。你丧失了你的贞操,我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远的不说,就在我们团,你看过那片坟地,如果你当时看见了那一片烧得黑糊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那六十多条鲜活的生命,你就什么也不说了。比起他们来,我们的这一点点代价算得了什么!你看,这段坎坷而又曲折,布满荆棘的恋情多么富有戏剧性,只有经过这样的坎坷才使我们的爱更甜蜜,更富有传奇色彩。历史成全了我们,我们相互接纳是水到渠成,是两块磁铁强有力的互相吸引,不到一起都不成了。”
11
说起四十三团被烧死的六十多条年轻的生命,秀琪想起了钟伟明惹祸之后,再次去林场拉木头,特意带上了她。
在林场的树林里,几个人很快装满了一车檩条。看惯了门前空旷辽阔的草原,眼前茂密的树林、从南往北叮咚作响的小溪,令秀琪惊叹不已。
“哇,想不到草原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她指着山上一棵棵粗壮高大的白杨,“这是杨树吧?我认识,城市里也有。”
“这个呢?”钟伟明指着一棵树问她。
“这是,这是,白桦树,对不对?”
“没错。”
“那片低矮的灌木林是什么?”
“那是一片野杏树。”
“结杏子吗?”
“那当然。不过都是些又小又涩的野山杏,不能吃。”
“这是什么?”
“不知道。”
“这是什么?”
“不认识。”
“这是松树,这是山柳,这些是......”
伟明与秀琪走到小溪边,见吐门那斯图从一棵树上往下摘一种小红果吃,他问秀琪:“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望着小溪边一棵不太高的树,上面结满了红红的、如樱桃般大小的果子,秀琪凑上前,一边摘一边大声叫起来:“好美呀!这是什么果子啊?真漂亮!吐门那斯图,能吃吗?”
钟伟明摘下几粒红果子,放进嘴里,对秀琪说:“能吃,吃吧,这叫山丁子树。”
秀琪一边摘一边吃,爱不释手。“哇,真好吃,真好吃,有点像樱桃,有点酸、有点甜,还有点绵,想不到草原上还有能吃的野果子呢,想不到,想不到。”
树下的溪水哗哗淌着,小溪边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溪水清彻见底,两旁的山丁子树一棵挨一棵,山丁子熟透了,由红变紫,整棵树果实累累,通红一片。
“别吃了,吃多了小心肚子疼。”吐门那斯图提醒道。
“啊?是不能多吃吗?”秀琪问伟明。
“是,别吃了,这东西好看可是不能多吃。”伟明肯定地回答。
“哪多可惜!这么好的果子上哪找去?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野果子了?”秀琪遗憾地说。“摘点,摘点带回去,让大家都尝尝。”
吐门那斯图见秀琪不厌其烦地一粒粒往下摘山丁子,他绕着几棵树跑了一圈,从一棵结满了果实的树上,哗啦一声,劈下一大杈长满了红果的树枝。“给这带回去多省事。”
秀琪高兴地说:“好呀,好呀,这杈上果子真多。”说完,秀琪慢慢地扶着石头,蹲到小溪边,捧起溪水清洗变紫了的手。“哇,这水多清凉!你们看,这水怎么这么干净啊?这可真是泉水吧?真凉,真凉。”
秀琪被山上的景色迷住了,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用清凉的溪水洗手、洗脸。“真舒服,真舒服!这简直是人间仙境!伟明,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呀?”
突然,那边传来吐门那斯图情不自禁唱出的蒙古长调。小伙子也被山里的美景陶醉了,处处飘荡着苍劲幽深、委婉悠长、热情高亢的旋律。
“啊哈嘿伊……啊哈嘿伊......”
“她唱的什么呀?曲里拐弯的这么好听。”
“这是蒙古长调。”
“我就知道胡松华唱的赞歌,也是长调吧?”
“没错!可惜现在没人唱了。”
“你听,还真好听。想不到吐门那斯图还有这两下子。”
“咱们这儿可有几个牧民老乡唱的好呢。”
“可惜嘿嘿呀呀的一句也听不懂。”
“这首歌我知道,我给你翻译过来。”
“第一句是?”
“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
“旭、日、般、升、腾、的......” 秀琪一字一顿用心体会着。
“啊,太美了!清晨,辽阔的草原在昏暗中苏醒,东方霞光万丈,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慈、善、和、阴、德?慈、善、和、阴、德?”
秀琪抬起头,望着伟明,问道:“这慈善难道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善良、善意、与人为善?”
“没错。人要做到仁慈善良,富有同情心,大慈大悲,慈悲为怀。”
“那阴德呢?是不是就跟我们汉人说的‘你积点阴德吧’是一个意思?”
“是,没错。我理解阴德就是道德、品行、做好事,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积德行善。你这辈子积德,也许得不到回报,可是为了你的子孙后代也要积德。也可以说活着积德,死了在阴间也有用。”
“别活了、死了、阴间、阳间的,多可怕!”
“有句话叫‘旦做好事,莫问前程’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啊,多么富有哲理!”
“少数民族歌曲里有不少值得传唱的好歌呢!你看一个简简单单的《敖包相会》唱了多少年,经久不衰,它远比那些为救世主们谄媚的颂歌生命力要顽强的多呢!”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爱欲为生死轮回的根本;在现实生活中可不可以说慈善是永恒的主题呢?”
“没错!慈善、积德行善、和谐应该成为人生、人类的主旋律。”
吐门那斯图完全深陷在长调优美的旋律里,一个人扯着嗓子对着青山、小溪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悠远的歌声穿透了树林、河流、山岭、草原,一直飘向远方。
“哲……呃……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安详雍荣的是盛夏的万物……噢......”
秀琪不再言声,她觉得听懂了这一句就足够了。多少年来,中国也好,世界也罢,人类缺少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吗!
虽然听不懂整首歌词,她却享受着长调委婉动人的旋律和这一句发人深省的启迪。
钟伟明洗完了手和脸,对秀琪说:“这山上的宝物多着呢。”他站起身,在深深的草地上寻觅起来。
秀琪问:“你找什么哪?”
伟明低着头边找边说:“有一年我跟全不拉嘛嘛上山,他教我认识了不少草药呢。这是玉竹,这是王不留行,这是......”突然,钟伟明停住了脚步,“有了,”他说。
钟伟明站在一株并不漂亮的植株面前,蹲下身,慢慢地挖开草皮,把这株草连根拽了出来。“你看!”他一面用手慢慢剥去草根上的泥土,一面对秀琪说。
“哇,这是什么呀?”秀琪又一次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看这根,白白嫩嫩胖嘟嘟的,活像婴儿的一只手啊!一、二、三、四、五,整五个手指头,上面是手掌,这是?”
“这就是草原上特产的一种参,不错,你看它像手掌,它就叫手掌参。据说是大补。”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咱们再找找。”秀琪意犹未尽。
“不能再耽搁了,天不早了,还有好几十里路呢。走吧。”
拖拉机慢吞吞地往北开去。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在最后一座山岭上,坐在拖拉车一侧的钟伟明招呼吐门那斯图停车。拖拉机喘着粗气停在了半山腰。钟伟明远远地指向东北方,在一个被青草淹没了的不大的小山包上,一大片坟墓显露了出来。
“看,”钟伟明指给秀琪,“这就是那些被烈火烧死的知青们的坟墓。”
两个人跳下拖拉车,秀琪表情凝重,把手掌遮在眼睛上,举目远眺。被雨水冲刷过的坟冢艾蒿丛生,白茫茫一片。青草淹没了小山丘,时间吞噬了悲伤,岁月舔尽了创痛和那些久盼亲人归来,而无日再盼的怀念。
小鸟在草丛里啾啾的叫,一只只白蝴蝶在他们头上飞,他们站在草地上,默默无言。一片明晃晃的蔚蓝色的水汽遮在墓地上空。
秀琪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她静静地站着,低下头,用手摸索着草地上一根根长长的草茎。她想采些花献给那些不相识的同龄人,可是,眼前的花朵都枯萎了,谢落了,只有茂密的野草丛生。
钟伟明眉头紧锁,又回到了与那些无知的小青年们一起践踏青草的日子。
吐门那斯图在车旁用油污的手擦了擦脑门,听话地没有抽烟。
“人生苦短,上天赐给每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钟伟明说。
“是的,”秀琪说。“可是他们还都是孩子。”
停顿了片刻,秀琪几乎哽咽着说:“他们的亲人盼望着他们成双成对地结伴还乡呢,结果呢,等来的却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噩耗。”
钟伟明说:“北京的、锡盟的、呼市的、赤峰的,多少亲人哭肿的眼睛泪流成河,那些年有多少知青成了异乡的鬼魂。”
秀琪转过脸,深情地看着伟明。
钟伟明心里明白,他好像回答秀琪似地轻轻地说了一句:“所以我说我是幸运的。”
秀琪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那些年我为什么日夜惦念着遥远的草原,因为我的梦想没有破灭,希望没有破灭。”
道路两旁长满了车前草和暗绿的艾蒿,野韭菜已经结仔,铃铛花收起了乳白色的小铃铛似的花朵,捧出了一串串圆形的红色的浆果,牲畜喜欢吃的野木樨像丝绒一般耷拉着头,野燕麦直立的光杆上结出了一粒粒披针状的麦穗。
天近黄昏,西北方苍茫透绿的天空,仿佛自下而上,从天边溅上一片鲜血。血在消散,在地平线上流泻,闪着金光。拖拉机发动了,秀琪与伟明谁也不再说话,他们爬上了拖拉机,闻到了一股柴油烟味,他们看到了在昏暗中飘散的夕阳,感觉到了每个战士的形象从他们身边一滑而过,就像一个班的同学一样:青春、漂亮、英俊、壮志凌云;但又转瞬飞逝。他们俩默默地注视着那片墓地,与那些不相识的知青战友告别。
伟明与秀琪走了,他们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可是,那片墓地留在了草原上,以它永恒的凄惨刺痛着每位过客的眼睛,在每个知青和他们亲人的心里引起无限的惆怅。
12
秀琪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轻轻地抽泣了几声,说:“当我情窦初开,开始想你的时候,我就下决心要将自己最美好的初夜献给你,谁不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她喜欢的人呢?可是,那个噩梦缠绕着我,让我一直很自卑,甚至对性一直很冷漠,直到找到了你。不过,我觉得我真不该欺骗你这样一个善良、纯洁的人。”
“我纯洁?”伟明想起了与展赤那次不成功的交媾,“算了吧,我那时候想女人想的恨不能跟狗睡觉呢。”伟明口无遮拦地说。
秀琪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得了吧,净胡说。”
伟明说:“我不纯洁,一点不纯洁,我要是女的,要是有人要,也早当了妓女什么的了。那时候我们知青、兵团战士里面,为了上大学,为了能回城,有不少一无所有的女生走投无路,最后只能不顾自己的脸面,使出了百试不爽、最后的杀手锏,用自己的肉体换上大学,换回大城市。兵团里的军人有的可开了荤了,听说东北有一个团政委跟上百个女知青睡过觉,后来给毙了。不过在大草原上还真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在乌珠穆沁草原,有女知青嫁给牧民的,也有男知青娶了牧民姑娘的,不过真是凤毛麟角,偶有耳闻,可就没听说有牧业大队的牧民达勒嘎欺负北京女知青的。”
秀琪说:“那些蒙族老牧民看上去都挺脏,其实都挺憨厚,挺仁义。我算看透了汉人堆里某些当官的,表面上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满肚子坏水,没有一个好东西。”
伟明说:“包括我。”
秀琪笑了,说:“包括你,也包括我。”说完这话,秀琪突然严肃了起来,认真地说:“其实我看,天底下只有一个纯洁的、甚至是洁白无暇的人。”
“一个?”伟明不解地看着秀琪。
“是的,只一个。” 秀琪坚定不移地说。
秀琪接着说:“她就是咏娥。”
“咏娥?”伟明更加迷惑不解。
秀琪从伟明的脖子上放下一双手,接着说:“只有那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一个心眼的农村人才是最干净、最纯洁的人。她只知道爱你一个,别无二心;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小家庭奔波,绝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她没有太多的奢求,回不回北京,上不上大城市都无所谓,只要跟着自己的男人,只要自己的男人在身边,她别无所求。她宝贵的贞操肯定是给了你,我敢说你们的初夜肯定是血迹斑斑。”
钟伟明听到这里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秀琪继续说:“患难是试金石,只有她才经得起考验,只有她才配贞洁这个词;她不会再看上别人,不会;不管她的男人是穷、是富;是疾病缠身,还是体壮如牛;只有她才会从一而终,她不会变心,永远不会!”
停顿了片刻,秀琪接着说:“我为什么同意十年才见你?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咏娥。”
钟伟明听了秀琪的一番话心如刀割,他仰天长叹:“这一天来的太晚了,太晚了!”
“在北京那次我就想……你不敢。”
伟明说:“唉,我那时候想是想,可我不愿破了你的金身。我们那时候把什么贞操、贞洁、做爱看成了天大的事情,主要还是我没有信心,自卑、自贱,觉得我是天底下最穷、最丑、最无能的人,跟你反差那么大,我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想想,一个再革命不过的家庭,怎么会跟一个反革命的家庭联姻呢?”
秀琪说:“那到是。后来我们家发现了我跟你通信,都跟我拼了命。我爸爸从来没碰过我一个指头,可那次在北京却煽了我一耳光。那个凶样,恨不得杀了我。后来要不是我爸挨整,心灰意冷,变得也不那么左了,也顾不得我了,我看还不会放我出来呢。不过,放我出来以前也没忘隔断咱们的通信,真是够可以的。”
伟明说:“你说你爸当过侦察兵,他这点功夫最后全都用在你身上了。这就叫阴差阳错,天意难违呀。”
秀琪压抑着悲伤说:“人生如梦啊!”
伟明接过来说:“人生不过是一场短促的戏。”
“总有缺憾。”
“知足吧!”伟明感慨地说:“有人爱,我们相爱着,我们爱过,不枉此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重新燃起生命的激情。
烛芯上结了一个大烛花,把这个小屋照得朦朦胧胧的,后来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两个人顾不得起身再点亮一支,此时此刻没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了。
在秀琪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花褥子上,在秀琪讲究的缎子面被窝儿里,钟伟明体验着多少年来梦中的向往。这才是秀琪,真正的秀琪:白皙的皮肤,婀娜多姿的身段,瀑布一般散落的黑发,修长的大腿,胸前的双乳那样富有弹性,那双温柔妩媚的眼睛更是摄人魂魄。无疑,秀琪是最好的,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是无以伦比的。而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孜孜以求,也许是一生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呢。
清晨,雨不下了,天空笼罩着一片阴霾。在雾霭迷蒙的草原上,远远的,薄雾中隐隐约约有几个骑马的牧民飞驰而去。白依拉书记开着破旧的北京吉普车,如期而至。
咏娥开完那达慕大会,回家探亲去了,牛圈前只有临时帮忙的两个蒙古族姑娘在忙乱地赶牛、拽牛犊、挤奶。小牛犊摇晃着尾巴,使劲伸直后腿,嘴唇贪婪地嘬着奶牛妈妈饱满的乳头。没有见到宝宝的奶牛哞哞直叫。
钟伟明不情愿地往外搬着秀琪的东西,心中充满了哀怨,还是没有停止进进出出的脚步。不多的几个提包装上了车,钟伟明走进房间,看着散乱的被子,抚摸着柔软光滑的被面,心如刀绞。
秀琪走了出去,突然又跑进了屋。一种说不出的残酷,刀搅似的悲痛油然而生。
他们俩面对面望着。此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透过朦胧的泪眼,四只眼睛碰在一起。
“嘀嘀嘀,”外面的汽车喇叭响着,白依拉大声催促着:“快点走吧!要下雨了,道不好走......”
只要伸出胳膊,就可以碰到。咫尺天涯的距离,而爱,却不能。
“嘀、嘀嘀!”
她始终望着他,目不转睛。
“走……走吧......”他轻声说道。
她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凄惨,辛酸,浑身直哆嗦。
他无助地望着她,无言以对。
她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旁若无人,不顾一切地吻着、吻着、吻着……
“嘀、嘀嘀嘀......”白依拉坐在车里不耐烦地不停地按着汽车喇叭,“嘀、嘀嘀嘀......”
两人没有一句话。一夜的功夫,所有的话仿佛都已经说完,又仿佛刚刚要说起。伟明慢慢地分开了秀琪,用力将她推出了房门,秀琪低头往外走去,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无可奈何机械地迈动着脚步。
白依拉摇下窗玻璃,大声说:“快点走吧,刚下过雨,路不好走,说不定在哪儿误车呢。”
秀琪坐上了车,泪如泉涌,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白依拉劝道:“别哭了姑娘,有机会到我们草原上来玩,我们这里可缺少你们这样的好大夫。”
白依拉边说话边用力扭着车钥匙,吉普车吭哧了几声,打着了火。白依拉熟练地扭动方向盘,车子向南开动了。
吉普车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奇迹般地经过了一片积满了雨水的沼泽,拐过了一个高高的土坡,埋在雾中不见了。一片片的白雾在草原上飘浮,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小草在网底下呻吟。隐约还听得到吉普车马达的声音。没有一丝风影,大雾把生命窒息了。
秀琪走了。他们两个刚刚走到了一起,像两个流浪的星球,在无垠的太空中亲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远的分离。
秀琪走了,把钟伟明的心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