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收到安娜寄给我的书,才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追溯到两年前,北京知青网姜总邀我参加知青赤脚医生座谈会,我欣然前往。我本不爱凑热闹,知青和赤脚医生早成了过去,不值得炫耀。但如同知青历史被一些“成功人士”掌握了话语权一样,知青赤脚医生会不会让“成功人士”们演绎成文革中的丰功伟绩呢?与其让你说,不如让我说,还有谁能比我,在牧区22年,赤脚医生从头到尾,更清楚这段历史的真伪美丑。
安娜是位长得十分漂亮的美籍华人姑娘,在美国尼克大学读医学研究生,改革开放后父辈移民到美国,小姑娘偏偏对这段历史感兴趣,她汉语有些生疏,帮忙翻译和组织的是她父母的好友,北大的一位资深教授。时光飞驰,江姐那一代:到延安去!她的儿子:到美国去!轮到第三代,中国话说不利落了,伟大国度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令人匪夷所思,真相何在?
安娜的书颠覆了我对她的偏见,她走访了全国许多城市乡村,对每个人的采访几乎一字不错,文革、插队、赤脚医生,这些历史公正客观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书中记录北京知青座谈会有这样一段话:“我认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客气地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一场灾难,大伙现在说该上学的时候你插队了,该上班的时候你下岗了,这是大多数知青的命运。当然我们在座的都算混得好的,专家、老板、医生、学者,但还有更多的混得不好的呢。”没错,这正是在其乐融融的座谈会上我的发言。
插队这段历史,被采访人大都为尊者讳,或心有余悸,不敢说实话,青春无悔,轻描淡写,含混其词,安娜的采访证实了我的忧虑,书中写道:“在当年,上山下乡运动是追随毛泽东思想的一种行动,那些移民到国外的知青在他们的回忆录中或多或少对上山下乡运动均持反对态度。而那些依旧生活在中国的知青,反而并没有太多的抱怨,只不过认为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他们多多少少还有对他们这个经历的一种感恩。”
“同样是北京的刘姓赤脚医生,可以看出她并不怎么关心政治,她谈到插队当赤脚医生还是一个16岁的女孩时,是怎样在夜里翻山越岭去给农民看病,那种辛苦和恐惧。可最后她的话震惊了我,她说当病人要谢她的时候,她却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毛主席!这一切都是他给的。”
“还有一位希望不要公开她的姓名,认为回忆往事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她甚至还担心这些回忆会给中共的下一次政治运动留下证据。”另一位高干出身的成功女士则说:“我很珍惜那段经历,那是一个充满艰难困苦,具有挑战性的经历,我不后悔。”
对我的访谈这样写道:“这位曾在内蒙古西乌珠穆沁旗插队的北京知青,清瘦而干练,黝黑健康的皮肤和嘎巴脆的北京话丝毫看不出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看上去很容易接触,却不像大多数北京人那样喜欢自顾自地神聊,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对他的访谈是在一间弥漫着淡淡福尔马林味道的办公室里进行的……”
口述历史,尤其是对文革的记录尤为重要,在中国发生过的奇葩故事,今天仍然不得发表,从安娜的书中看到,港台及海外许多地方有各种研究书籍出现,可见历史是不会泯灭的。
毛泽东治下的中国,经济频临崩溃,贫穷落后,民不聊生,农村尤为突出,得不到家里支援的插队知青许多沦落为不如农民的地步,农村的医疗卫生一片空白,没有行医执照的赤脚医生应运而生,安娜的论文比较到位,比较含蓄:“赤脚医生毕竟是那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这种历史大概不会重演。赤脚医生有着革命青年拥护毛的热情,同时他们又是地方上所需要的一个群体。没有毛泽东思想的洗礼,这些年轻人是不可能把他们的大好年华投身于艰苦的偏远地区,并毫无所求尽职尽责地工作。从法律和道德上看,这些没有任何经验又不熟知当地情况的年轻人是不能从事医疗服务的。赤脚医生的出现完全源自毛泽东普世的理念和实施。加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量的政治宣传,促使他们在冒险中、在实践中得到承认。”“赤脚医生这个特殊称号,很快随着毛泽东的离世和改革开放而销声匿迹。”
论文最后部分同样精彩:“最后,我衷心地表达我对于他们的敬意和感谢,他们的经历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人生和经历。赤脚医生可以说填补了世界医疗历史的一个空白,不管最后史学家们如何定义这群人和这段历史,最重要的是他们用青春实现了一个做人的最基本理念,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他人。”
2016、7、7
本来,内心一直都非常同情他们,所有人生中不该遇到的不公不幸和苦难都被他们遇上了。
该读书的时候不能读书,该工作的时候不能工作,能够干些什么的时候,已经到了必须下岗的年龄,何其不幸!
该选择的时候没有过任何选择。
只想问他们:你们有说悔或不悔的资格吗?
能说悔或不悔的,都是那些能够自己做出选择并实践了自己选择的人。上山下乡,是你们的选择么?
你们在被命令去上山下乡的时候,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么?
一个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做出了选择,过了若干年后,你才有了回答对自己做出那个选择是悔还是不悔的资格。
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下乡上山,抑或是当兵打仗升学做工,那是你的选择吗?你能选择吗?
到了六七十岁,连这样基本的道理都不能够悟明白的人,我为你们害羞和流泪。当然,责任不都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