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一章
1
第二天,天刚擦黑,葛翠玲慌里慌张跑来找钟伟明。
“不好了,出事了!你快去吧,钟大夫!”
钟伟明不知何事,跟在神色慌张的葛翠玲身后急急忙忙跑到李艳丽宿舍。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屋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葛翠玲紧扣屋门:“艳丽,开门呀!你快开门呀!”
稍许,里面传来阵阵轻微的呻吟声和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
葛翠玲在外面又是一阵猛烈的敲门。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声门插销响动,钟伟明把门轻轻地推开,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
李艳丽裸露着身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门前,抬起身将将打开门插销,一头晕倒在血泊里。两条白皙的大腿之间搭拉着一根长长的红红的脐带,腿上、整个小腹、屁股上满是污秽的血迹。
屋子里昏暗冰冷,木床旁的一个大脸盆里蜷缩着一个肥肥大大的婴儿,只是早没有了呼吸。
从床边一直到屋门口,李艳丽的身子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办公桌上扔着一条宽宽长长缠肚子的白纱布,屋里到处是卫生纸、纱布,还有手术剪、止血钳。
钟伟明什么都明白了。
两人急忙把李艳丽抬上床,给她盖上被子,葛翠玲手忙脚乱地点着屋里的火炉,钟伟明嘱咐她为李艳丽输上液。
由于出血过多,李艳丽陷入了昏迷。
钟伟明见屋子里有了点热乎气,让葛翠玲在一旁帮忙,他戴上胶皮手套,为李艳丽手取胎盘。
胎盘取出后,立即让葛翠玲注射一支缩宫剂,出血很快止住了。
葡萄糖液体一点一滴地输入李艳丽的血管里,年轻漂亮的小护士转危为安,慢慢苏醒了过来。
当她睁开眼,看到院长和葛翠玲站在自己的面前,羞愧难当,禁不住扭过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钟伟明悄声对艳丽说:“小李,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病,一切都会过去的。”
艳丽哽咽着:“院长,我......我......”欲言又止。
“别叫我院长,我现在不是院长,”钟伟明故作轻松地说,“可你放心,我会管你,过几天你身子硬朗些我找车送你回家。”
艳丽一听回家,着急地说:“不!不!不!您千万不要让我回家,千万别让我们家知道,我妈要是知道了还不为我羞死呀?”
“呜呜呜,”又是一阵更加伤心的哭泣。
葛翠玲在一旁为艳丽打抱不平起来。“你的男朋友也真不懂事,让你怀了孕也不接回家去想办法?我明天给他打电话,看他怎么说。”
艳丽听了她的话,止住了哭声,颇有些不爱听地说:“你别说了!不是他的......”
“什么?不是他的?是谁的?那你不让告诉他,你说是谁的,让他来伺候你。”
艳丽一边流泪一边哀求葛翠玲,“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谁的也不是,我反正不想活了,谁也不要管我!”
钟伟明急忙劝说道:“艳丽,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想回家就在咱们卫生院养着也好,有大家在,不会亏待你。”
葛翠玲在一旁还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是谁的孩子。
钟伟明说:“你别问了,一会儿天大黑了,咱们俩还得想法把这个孩子埋了呀!翠玲你以后嘴要严着点,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我们对外就说小李生病了,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呗。”
夜深人静,冰冻的草原寥无声响,只有西北风猛烈地刮着,吹走了雪地上新落下的白雪。房子是白的,草原是白的,眼前的一切除去乌黑的天就是惨白的雪,好似天公在为这可怜的婴儿送葬。
钟伟明与葛翠玲作贼的一般,偷偷抱着死婴从办公室溜了出来。天气出奇地冷,钟伟明拿铁锹的手刚刚伸出来几乎快要冻僵了。他用铁锹刨开一片积雪,使劲地挖地,铁锹碰在冻土上好似遇到了一块铁扳,纹丝不动。
钟伟明心急如焚,他想:“难道老天爷不让掩埋这个可怜的孩子吗?不知什么人作的孽,到让我们为他着急!陈文生?会不会是陈文生?”想到陈文生,他眼前一亮。“陈文生与艳丽交往过密,艳丽这姑娘就是咏娥所说的耳软心活一类的傻姑娘,男朋友不在跟前,女人架不住男人对她好,很容易被感动。”
心里想着艳丽的事,由不得又想到了秀琪。秀琪的存在,对于钟伟明来说,是一种永恒的诱惑,钟伟明此时忘记了寒风将他的脸吹得生痛,十个手指已经麻木了,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秀琪,我爱你,千真万确地爱你,这种爱是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改变的了,但是你放心,我要对得起你,我不会毁了你,不会抓住你不放,你回来吧,快些回来吧,等你这次回来,我一定跟你好好谈谈,你应该远离我,去寻找你的幸福。当你有了令人满意的归宿,我会天天为你祈祷,日日为你祝福。”
“灰堆!”冻得揣着两只手,不断跺着步子的葛翠玲,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般高声喊叫了起来。
钟伟明顺着喊声抬头望去,前面不远处,有一大堆办公室倾倒出来的灰烬,凸起在平坦的雪地上。走到跟前用铁锹用力一挖,果然有些松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草草地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小坑,将婴儿放进坑里,上面填埋些掺和着积雪的牛粪灰,用脚踩瓷实,二人庆幸一个人也没遇到,人不知鬼不觉,大功告成。
2
梁秀琪做梦也想不到,探亲归来,苏木里谣言四起,有人说卫生院的李艳丽春节不敢回家,躲在屋里生了个胖乎乎的男婴;也有人说秀琪回家是为了做人工流产。众说纷纭,所有的疑惑全都集中在钟伟明一人的身上。
钟伟明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不顾四周的人们说三道四,反而对李艳丽关怀备至,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每天晚上走进秀琪的屋门,他不知是故意还是不知不觉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艳丽的身上。日子长了,李艳丽倒觉得过意不去,怕冷落了秀琪。
那件事发生后,葛翠玲告诉过她,为了取出滞留的胎盘,钟伟明亲自下手,把手和整个胳膊从她的外生殖器一直伸进她的子宫。虽然救了她的命,艳丽毕竟是未出阁的大姑娘,想起这些,实在不好意思。
钟伟明知道艳丽的心事,知道那件事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么大的压力。他对于艳丽的不检点,不是带着恶意的轻蔑,而是带着天生的同情,这种同情没有十分明显地表示出来,但还是能使艳丽感觉得到,使她获得了安慰和鼓励。
艳丽每当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痛不欲生,几次要寻短见。她将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深藏在心里。
这些日子,人们像避瘟神似的,看见李艳丽就会赶紧躲开。以往,几个没病也要让艳丽给打针的小伙子也不来找艳丽寻开心了,艳丽成了人们唯恐避之不急的丧门星。
伟明一心打算为她保密,却不想如此的风流事,怎么能遮掩的过去。艳丽,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大学生的故事,经人们添枝加叶,在这个偏僻的街镇上不径而走。
有一天晚上,秀琪坐在床上,伟明坐在木椅上,炉内的火焰烧得正旺,屋里充满了温暖。一支白蜡烛闪着昏暗的光,艳丽在灯光下郁郁不乐,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本书。伟明与秀琪说了几句话,他在秀琪面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唠叨,甚至小小的放肆和轻浮秀琪也不会加以责难。不过,面对艳丽,他又像阿姨面对幼儿园大班的学生,开始给她讲故事,讲文化革命中的新鲜事,讲一个姑娘可能感兴趣的一切话题,这几乎是艳丽每天晚上最开心的时刻了。
钟伟明常常把往事拿出来,像翻看图片似的一桩桩一件件温习着,连每一个最小的细节都不放过,何况还有秀琪和艳丽这样美妙的听众。
秀琪脱下鞋,往床里挪了挪,她靠在被垛上,蜷缩起双腿,躲进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躲在阴影里,这样她就不但不引起艳丽的注意,而且可以尽情地欣赏伟明的脸庞了。望着伟明温柔而又刚毅的面孔,听着他的声音,秀琪心里感到了某种充实和满足。
她想:“伟明过惯了穷日子,为今天的幸福感到自豪,有勇气,从不夸夸其谈,不抱怨,开朗,热情,慈爱,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就是念念不忘我们曾经相爱的日子。”秀琪知道他还爱着她,他的一举一动,他说的每一句痛苦自责的话,他的每一个眼神,都足以说明这一点。
伟明面对精神颓丧的李艳丽悄悄地问:“艳丽,今天吃的什么饭?”
李艳丽说:“熬了点大米粥。”
钟伟明又问:“看什么书呢?”
艳丽回答:“还是您拿来的那本《人民文学》。”
虽然钟伟明和秀琪不断给艳丽一些安慰和鼓励,但她的眼睛里总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的神色。
钟伟明抬起两只手,凑近火炉烤着,自言自语地说道:“能有这样一个暖和的屋子,一个烤火的地方,屋里有一个人,也曾经是我的梦想啊。”
艳丽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
钟伟明眼里放光,看着疑惑不解的艳丽娓娓道来:
“厄运和逆境有时会毁了一个人,将人推上歧途,我庆幸自己熬了过来,十一年,十一年呀!1968年来插队,1979年才到的卫生院,最艰难困苦的日子到底过来了。我有时特别知足,因为你们想象不到我年轻时穿得有多破?家里有多穷?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里,我们一家人穷困潦倒,望不见出头之日,无可奈何地混日子。我整天邋邋遢遢,有时候甚至故意作贱自己,抽烟、喝酒、熬夜打牌、漆黑的夜里纵马狂奔,那时我经常想,死亡对我来说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可是我没有摔死、冻死、醉死、饿死,我活了过来。我现在还感到不可思议,那些年麻疹、百日咳、痢疾、肝炎、结核病比比皆是,我走到哪吃到哪,走到哪住到哪,在那样的状态中居然没有让我感染上致命的疾病,这不能不说是幸运。不过,艳丽,你知道吗,我能在精神上撑这么多年,没有沦落成酒鬼、烟鬼、二流子,那都得益于一位远方的姑娘。”
艳丽不解地摇了摇头。
钟伟明接着说:“那天刮白毛风,咏娥给牛犊铺的那件皮得勒,那件破的不能再破,补得不能再补的皮得勒,我插队穿了它足足有五六年!我就穿着这件皮得勒,在狂风暴雪中,骑在马上,冻成一团,为了活命,我不得不计算着路程,从一个蒙古包出来,赶紧奔向最近的一个蒙古包。下了马,我的手脚也早冻得不好使唤了,钻进蒙古包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脱下毡疙瘩烤脚。手脚烤暖了,喝碗热茶,身上暖和了,再奔向第二个蒙古包。就这样,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里,我才没有被冻坏。
你们想想,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没有一双不破的鞋,天暖了穿那件破旧的夹蒙古袍;天冷了,穿那双带补丁的大毡疙瘩;整日穿梭在牧民的蒙古包中间,游荡在茫茫无边的草原上,活像个幽灵。好在我会看病,牧民们又天生心地善良,慢慢地,人们仿佛忘掉了我是北京人,是汉人,我与牧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玩在一起,打牌、下棋、赛马、摔跤、上山采蘑菇、串蒙古包喝酒、聊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哪个媳妇最招人。在全大队,我是最困难的小伙子,比牧主出身的子弟、比好吃懒作邋里邋遢的穷汉还不如,二十大好几娶不上个媳妇!好心的额吉们整天为我着急,怕我一辈子打了光棍。我上无片瓦,下无插锥之地,没有一根牲口毛,哪个姑娘肯跟我!唉,说起来可笑荒唐到了极点,我们这些要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接班人,毛主席的好学生,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们才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幸福的一代,却为找不到媳妇而整日忧心忡忡。想起来也够勇敢的,真令人无法想象,没吃没穿,回不了城进不了京,分不到工作上不了学,父母一家轰回了四川老家,生死未卜,我竟还有心追求北京知青中的一些好姑娘。
记得有一次我卑鄙地欺骗一位姑娘,十分浪漫地约她到敖包山,原打算替我的好朋友也是一位北京知青送情书,可我却情不自禁地向那位姑娘求爱。
就是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连一件新一点、干净一点的衣服都没有,浑身上下充满了膻气,内衣、内裤里爬满了虱子,最重要的是我回不了北京,一点希望也没有,这是所有知识青年都知道而又心照不宣的事。
繁重的劳动和贫困把我吸干了,使我变得衣不遮体、丑陋不堪。就因为这些,我的自尊心,还有我们这一代人树立起来的永不泯灭的理想,在贫穷和困苦,在孤独和初恋的夭折中消磨得无影无踪了。其实早在事情的开始就知道了它的结尾,可是一个人一旦被爱情所迷惑,他是不会顾及后果的。”
钟伟明停顿了片刻,微微眯起了双眼,仿佛在追忆那遥远的过去。回头看了眼秀琪,他轻声地,故作神秘状地告诉艳丽:“那时候我千方百计想骗个姑娘上手,知青里的好姑娘都是名花有主,走的走,溜的溜,有些姑娘宁肯嫁给北京城里离过婚的、有了孩子的老头子。
近处的姑娘骗不了,恰好一位远方的女同学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给我来了一封信,确切地说是情书,因为信中那些感人肺腑情意绵绵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至今还能倒背如流。
你听,‘亲爱的明哥,你好吗?你还记得我吗?你让我找得好苦......’
天呀!在我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真是三生有幸,竟有这样一位纯洁无瑕、涉世未深的姑娘送上了门。
于是我隔三差五,不停地写呀写,写了不知多少封信给她。我向她倾诉我的爱,倾听她的思念,回忆我们天真无邪的童年,述说我们分离的痛苦,相思的惆怅。离的远,我当然容易骗她,我说自己生活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富有,仿佛是个不缺吃不缺穿的大牧主,其实连去看她的路费也没有。”
钟伟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艳丽听得发楞,急切想听到下文。她的双眸依然呆滞无神,在飘忽不定忽明忽暗的烛光中闪着疑惑的亮光,可是,突然,她坐直了身子,仿佛浑身充满了活力,两道目光也变得有神了,她第一次对钟伟明的谈话感兴趣,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也许是第一次如此认真,但确实在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钟伟明。她觉得自己不知为什么突然涨红了脸,还是禁不住张嘴追问起来:“后来呢?”
钟伟明这天晚上出奇地健谈。往事历历在目,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来。
艳丽没想到院长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痛苦的罗曼史。她听着听着,开始察觉院长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钟伟明的脸阴沉了下来,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他继续说:“我敢说我写的每一封信都是毕恭毕敬饱蘸心血写就,虽然是在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每句话都是从我心里倾吐出来的。我当时只要一想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光明;我明知道与她交往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不愿意放弃。她的信,她信中的每一句话成了我生活的,可以说是我生命的全部。就这样,我们书信往来了有两三年,我们两个真是一对儿痴人!通过书信,其实要几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感情就发展到了爱侣们要几年经常在一起,才能达到的难舍难分、炉火纯青的地步。
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爱呀?现在看来充其量只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可是,就是这种精神上的、这种虚无缥缈的爱,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难能可贵呀!它给我的生命带来了希望,使我不甘沉伦,不甘堕落,看到了自己并不是不可救药,是我坚定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我干什么,总想起我遥远的朋友,她的爱已经变成我存在的基石。艳丽,你想想,那是十年呀!人能有几个十年?‘文化大革命’漫漫十年,没有尽头,那时候谁能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还有终结的时候,还有彻底被否认的时候。
你能想象善男信女们不再迷信神佛,不再信仰上帝吗?不可能。我们对毛主席的信仰,全国人民对毛主席的敬仰也不可能被更改。
我的理想,我的青春,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文化大革命’中,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恋中,在永远的等待和期望中,消耗怠尽了。我老了,都快三十了,还是孤身一人,我成了被专政的父母和白音塔拉额吉们的一块心病,他们真怕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没有一件象样的蒙古袍,没有一双不破的蒙古靴,没有一顶遮寒的草原帽,只有七八岁的敢干玛小姑娘从小就说起,要给我缝一件蒙古袍的希望。
慢慢地,我们的恋爱使双方都几乎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我们两人都迫切地希望见上一面,都早已把自己的一切,鲜血、热情、生命——当然我是个穷光蛋,没有财产可言,甚至比生命还宝贵的贞操(如果男人也有)都决定献给对方。
那位姑娘聪明漂亮,端庄秀丽,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儿,我相信那是她生命中惟一一次真挚而热烈的爱情。她对我的诱惑是永远的、巨大的、唯一的,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我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民。
当机会终于来临了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找保尔,就是调走的保尔书记,借了二百块钱,夜以继日地赶到北京。可是,我知道,我们见面之日,也是我们分手之时。我们的社会地位、家庭出身,门不当户不对,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这是那个时代所决定的。
我不怪她,也不怪她的父母,他们反对我们的结合,也是为了他们的亲生女儿着想。换了谁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对这种畸型恋爱。谁能把自己的儿女往火坑里推呢?
想不到这个姑娘竟铁了心,背着父母,偷着给我写了无数封信,她要找我,她要到草原上来,她说不惜耗尽青春和生命,哪怕走遍茫茫草原,也要不顾一切地找到我。
也是命该如此。这些信,真是匪夷所思,如泥牛入海,没有一丝踪影,当时我一封也没收到。
我每天孤独地站在敖包山上,望眼欲穿。
我从想她、爱她变成了恨她。
谁知道后来她到了北京,为了我苦苦地等待了一年又一年,而我对这一切竟毫无所知,或者说毫无所措;因为我为了生活,为了活命,为了能享受人的快乐,早已娶妻生子,木已成舟。
我是个儿女情长、胸无大志、胆小如鼠的人,我怎么敢、怎么能再去想她、爱她,我怎么配再去追求她,我这个没出息没本事的懦夫!
这种矛盾,这种痛苦,还有我对她无尽的思念,无时不在吞噬着我,令我痛不欲生。我当初误以为她背叛了我,最后竟是我背叛了她。唉,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稍微停顿了片刻,钟伟明仿佛要从那个令他痛不欲生的时刻走回来,他鼓足勇气,努力驱散心头的恼恨似的,接着说:“我是最不信命的,可婚姻这玩意儿,是要有缘分才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千奇百怪,它偏偏不给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爱的偏又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早晚得分离。梁山泊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利叶,古今中外,比比皆是,也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也看透了,爱情的真谛其实是痛苦。”
艳丽差一点叫出来:“何止是痛苦......”
“阴差阳错,那位好姑娘终于没能和我走到一起。艳丽,你可能怀疑这个充满悲哀的故事,不是亲身经历,你可能以为我是在编?其实在‘文化革命’那个年代,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我父亲二十多年前被打成了反革命,我还以为他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对革命、反对政府的事来呢?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因为与厂长打了一架,还没动手,只是吵吵,就被厂长的丈夫,有权有势的区公安局长一句话打成了反革命。那时候‘血统论’肆虐,家庭出身决定一切,父母有问题,不要说上大学,找工作,搞对象,要不是遇到了咏娥,我也许当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呢。”
艳丽目不转睛地看着钟伟明,听着他讲这个真实、悲惨的爱情故事,听到后来,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不至于吧?您讲得这样惨。”
钟伟明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觉察到秀琪一直没说话,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的话戛然而止。
艳丽微微张开嘴,茫然若失地看着钟伟明的眼睛。
艳丽面对着钟伟明,没有注意到,秀琪那里,悄悄地扭转过身子,脸朝里,早已热泪盈眶,听到后来,禁不住潸然泪下。
秀琪在心里说:“伟明,何止是你欺骗了我,我也欺骗了你!我有许多难言之苦,可怎么对你说呢?”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突然,伟明用他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哼唱起了这样一首俄罗斯民歌。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艳丽望着伟明,用委婉、天真、伤心的腔调也跟着唱了起来。
“阵阵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这支忧伤的情歌旋律那样熟悉,那样动人心魄,秀琪猛然想起,这就是他们在北京时唱过的一首苏联歌曲。秀琪坐直了身子,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瘦弱的伟明在暴风雪肆虐的草原上一步步蹒跚走来,看见了形单影只的伟明在烈日下站在敖包山上,绝望地瞧着远去的小路。秀琪谛听着从草原上传来的马嘶声和屋里这个男人深沉的吟唱和一个女人幽怨的伴唱。
每个女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伴唱。她想。也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一直飞到爱人的身边。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艳丽左顾右盼,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久违了的光芒。她注视着伟明,奇怪院长今天为什么感情充沛地有点反常地唱起了歌。并且她不得不承认,他唱得确实好。
3
这些日子,艳丽的身体虽然恢复了许多,却整日愁眉不展,她永远走不出那噩梦一般的时刻:她裸露着下身,从阴道口露出一段长长的脐带,脐带拖在地上,血不断地往外涌着,白皙的大腿红一块白一块,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她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她披头散发,地上摆着那个生下来就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自己的亲骨肉——幸亏他没有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又不甘心,美好的青春年华刚刚开始,可是,如果让她再与男人睡觉,她宁肯去死。
艳丽虽然守口如瓶,打心里恨透了那个男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不全怪一个人。那些日子,家庭主妇不在家,她恨不能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与他亲不够,搂不够,睡不够。
她偷吃了禁果,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但在自己最需要人的时候,她曾经最亲爱的人,曾经最信任的人,一个男子汉,无论如何要出来看看她,照顾照顾她呀!
艳丽不是不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异性相吸,都是性造的孽,好汉做事好汉当,她不会连累任何人,她不会逼着谁来承认是那个死婴的父亲,她不要什么人承担多大的责任,在人们猜测这出戏的始作俑者是谁的时候,在人们议论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指向了院长的时候,她又多么需要一位勇敢的男士站出来呀!
她今天才彻底认识了那个长得高高大大、英俊魁伟的男人,他不过是个懦夫,十足的伪君子。她发誓再也不去他家串门了,再也不理他了,虽然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人安慰,需要人爱。
李艳丽事件后,陈文生,这个始乱终弃者,出乎意料地变得安稳顺从。上班后遇见李艳丽,他依然会摆出万分的温柔,百般讨好她,艳丽却总是待搭不理的模样。
葛翠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如梦方醒,她在心中暗想:“好呀你个陈文生,我到处放风说那个野孩子是院长的,看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也插了一杠子呢!”
于是,如同看管自家唯一的一头小牛犊似的,每天看管住陈文生,不离他的左右。她逢人便讲:“陈文生这个傻东西,人家偷驴他拔橛,你还往那姑娘跟前凑什么,万一人家赖上你,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这一天,李艳丽在病房里为病人输液,钟伟明看到她一人忙得不可开交,跑去帮忙。秀琪在办公室里看到了,老大的不高兴。她这里胡思乱想着,外面有人吵吵嚷嚷。
“快来看呀!有条狗叼着个小孩儿跑呢!”
喊声惊动了卫生院的人们,大家怀着好奇心纷纷凑到窗户前往外瞭望。
一条大黑狗嘴里叼着一个粉扑扑赤身裸体的婴儿尸体,死婴身上的半截脐带、肚上的纱布还依稀可见。在人们的喊叫声中,黑狗惊慌失措地跑向人来人往的供销社。
钟伟明一看,心里暗自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走出卫生院办公室,来到灰堆旁一看,果然那里被狗扒出了一个大坑。
钟伟明暗暗责备自己,明知道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应该想到灰堆也会随着大地解冻而变得苏软起来。现在如何是好,人们本来就私下里议论纷纷,疑神疑鬼的,这下铁证如山,野狗叼着死婴四处乱转,将艳丽的痛处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今有口难辩。
李艳丽隔着窗户往外看,不看还好,这一看,一声惊叫,把手中的注射器往地上一扔,双腿瘫软,一头栽倒在地。钟伟明急忙把她扶起来,搀进宿舍。
艳丽躺在床上,不断地抽泣,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后来就成了表情麻木的号啕大哭。
第二天,艳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迷惘神情,她荡漾着的美丽风韵消失了,脸上挂着令人感到恐惧的愠怒,她的眼睛哭红了,还时时噙着泪水,目光里露出的是极度的痛楚和忧郁的绝望。
每个男人都恨不得变成了太监,得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每天总有地方吵吵闹闹,医院内始终笼罩着令人窒息般的气氛。
苏木领导对李艳丽事件十分重视,特意找钟伟明谈了话。白依拉书记问:“钟伟明,你们卫生院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知道吗?为什么不汇报?我希望你能查清楚此事,我们要作出严肃处理。”
钟伟明点头称是,口里却不过多的解释。
白书记又说:“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这件事,太不像话了!”
苏木长看看十分尴尬的钟伟明,想到外面风言风语,传说钟伟明与这个那个姑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得先给他一个台阶下,说道:“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多汇报,千万不要让那个姑娘再出什么事了。”
钟伟明巴不得谈话早些结束,赶快起身离开了苏木办公室。
狗叼婴儿的事件发生后,李艳丽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有人连哄带劝,让她说出与她通奸的男子是谁。有人想看笑话,有人希望供出是钟伟明,有人倒要看看陈文生是不是省油的灯。
哪成想李艳丽一个弱女子,把全部的不是都揽在自己身上,死活不说出那个人来。
艳丽的事令钟伟明进退维谷,人们知道他这个院长职位早已摇摇欲堕,虽然还没宣布正式罢免,万一粪盆子扣在他头上,纵有千张嘴也难辩清,到那时,说不定一纸正式任命陈文生为院长的公函就会到达了呢。
当人们都在为钟伟明担心,都在为他既将被免去院长一职而耿耿于怀的时候,秀琪到毫不在意。
当她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她真想为伟明欢呼。她想,这就是伟明。李艳丽这样大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不理不睬,代人受过,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压力。他就是这样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在别人眼里也许有些迂腐,在秀琪眼里,他的表现让她知道了什么是“仁者爱人”。
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只要有一个人了解他,只要秀琪能够体谅他,明白他的心思,钟伟明就心满意足了。当有些人看到钟伟明要倒霉了的时候,背地里幸灾乐祸,钟伟明却完全浸沉在有个知音所带来的心醉神迷之中。
4
初春季节,钟伟明到旗医院参加外科培训班,咏娥一个人在家忙的不可开交。好几头母牛要在这几天下犊,白天不能让它们走远,将它们圈在家附近,夜晚还要起来照看几次。早春的夜晚天气格外寒冷,刚刚生下的牛犊让妈妈舔干净身上的胎衣,蹒跚着站起来,钻到妈妈的肚皮下吃几口奶,就要赶快把它们抱回屋里,像照顾初生的婴儿一样照看着它们。
万一有哪头母牛难产,如同人生孩子一样,产程过长,牛犊就会在宫腔内窒息而死。为牛助产是咏娥的拿手好戏。家里的活伟明顾不上,他就知道他的那个卫生院,咏娥嘴里叨唠着,自己还是一年如一日没白天没黑夜地忙活着。夜里照看完两头“初产妇”,天刚大亮,咏娥赶紧起床,赶出小牛犊吃奶,挤奶。
烧好奶茶,照看着小其其格喝完早茶,又忙不迭地堆牛粪,打扫牛圈。好在其其格特别听话,一个人关在家里也不哭闹,天气好时,还会跑出去帮妈妈轰赶牛犊。
秀琪查完病房,处理好几个病人,一时无事,坐在办公室里看书,门被人推开了,陈文生怏怏地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诊断床上,面对秀琪,也不开口说话,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秀琪摸不透陈文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张嘴问:“陈大夫今天喝了什么好酒了,笑个不停?”
陈文生站起身,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神秘莫测鬼鬼祟祟地凑到秀琪身旁,好似怕惊吓了秀琪似的,轻声说:“小梁,我想劝劝你,年纪轻轻的,何必在这儿混呢,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在旗里,我打算给你介绍介绍,他也是大学毕业,你们两个条件、年龄、学历正好......”
看到秀琪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拄着下巴,也不答言,默默地发呆,文生认为他的话起了作用,顿时来了精神,反而凑得更近了,仗义地说:“你个人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秀琪抬起头与陈文生自认为多情的目光突然相遇了,她的脸红了,用她甜美的声音挖苦道:“有好的还是陈大夫自己留着吧,本人劳驾不起。”
陈文生紧盯着秀琪的眼睛,聒怪地说:“咱们谁跟谁呀?别跟我客气,都是北京老乡。”
“北京老乡?谁说的?我可是外地农村来的。” 秀琪认真地说。
“别逗了,我全知道,你不但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还在北京上的大学。”陈文生的神情里满是爱慕可又不得不假装庄重。
“小梁,我真替你可惜。”文生忽又变得十分严肃。“虽然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可也别站错了队,别上了贼船,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
秀琪的脸突然沉了下来,“陈大夫,这是什么话?有事说事,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她知道陈文生是个一惯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善于搞阴谋鬼计的人。知道他表面上对钟伟明言听计从,实际上早心怀叵测,欲置钟伟明于死地。
陈文生故作矜持而庄重的样子,嗓子都有些走腔了,“今天,今天,我特别,特别,正式的劝告你,”说着话,他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信纸,举到秀琪眼前,说道:“秀琪大妹子,我给你看样东西,可是全院人都签了字的,早就想劝劝你,别跟着别人乱跑,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谁知道谁会什么时候倒霉呢?”说着话,把一沓信纸放到了秀琪的桌面上。
秀琪疑惑地望着幸灾乐祸的陈文生,左右为难,坐在原处一动未动。
陈文生看着秀琪那张俊俏而有点气恼的脸,喜形于色,他心不在焉地摊开那几张信纸,信纸第一页的上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旗人民检察院......”秀琪的脑子里“嗡”地一声。
秀琪想:“早知道陈文生联合几个人在告伟明的状,调查了好多次,以为早解决完了呢,想不到陈文生贼心不死,如今竟然告到了检察院,要置伟明于死地。不知道这上面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材料,今天趁着陈文生高兴,先看一遍不妨。”心里打定了主意,顾不得臭气熏天的陈文生凑得那样近,嘴里呼出的烟味、酒味、臭味喷到她的脸上,她屏住呼吸,脸上不露声色,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几张信纸。
陈文生见秀琪并不烦他也不恼他,望着秀琪一双钩人魂魄的明眸,似能吹破的一张嫩脸,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石榴,不觉心旌摇曳起来。他的屁股从办公桌上往里挪了挪,饶有兴致喳喳地说个不停,见秀琪想拿起信来看,顺手把信收了回去。
秀琪讨厌陈文生的这副嘴脸,本想反唇相讥,不过,记起了自己的计谋,便打消了这种轻蔑态度,反而向陈文生嫣然一笑,说:“未来的陈院长,什么事这么神秘啊?”
秀琪的笑脸使文生不由得一怔。院长两个字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由秀琪的嘴里说出真让他喜出望外。
陈文生一面凑得更近了,一面高兴得不知所措地把两只眼睛朝秀琪的身上骨碌碌乱转。
半醉半醒地,疯疯癫癫地,陈文生递过信纸,就手在秀琪的小指头上捏了一把,然后故作大度地说:“看吧,看吧,好好地看。秀琪,你先别着急看,我们这次已经有了十分的把握,看来钟伟明好日子到头了。你看可以,你先得想想,如果我们告得有理,你签不签字?”说着话,那只上去的手,犹犹豫豫地,一把将秀琪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陈文生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秀琪怒从心中生,她面对这种狂妄放肆的轻薄之举刚要发作,门“怦”地一声开了。葛翠玲从门外走了进来,把这一切看了个正着。
妒忌秀琪的葛翠玲,对于人家说秀琪和艳丽是清白无辜的早已非常反感,如今眼看舆论开始变得合乎她的心意,内心中暗暗窍喜,她已经准备了大量的材料,大批的污泥浊水,一旦时机成熟就好向她身上泼去。
门开了,葛翠玲突发的惊诧让她变得十分敏捷,她一步跳到办公室中间,声嘶力竭地“哇呀”一声吼叫,象一头母狮子似的扑向了秀琪。她逼近秀琪,愤怒让她的腔调完全变了,历声斥问:“好呀,你这个臭婊子,找不到对象到处招引别的男人,我今天算是看见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文生见自己的老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满脸歹毒,粗声粗气,数落得那个美人儿没有一句话。他尴尬地躲在一旁,斜了秀琪一眼,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听诊器。
这些天来,一提到李艳丽的私生子,文生就发觉葛翠玲狐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这次借机调戏秀琪,又被她逮了个正着。陈文生心中发虚,脸上冒汗,见葛翠玲并不理睬他,而是直奔秀琪而去。趁着她乱嚷嚷的时候,文生装得若无其事,巴不得溜之大吉。
葛翠玲得理不饶人,用手指点着秀琪的鼻子破口大骂。
秀琪不敢出声,一来文生攥着自己的手让这个泼妇看见了,二来自己一个未结过婚的年轻女性,怎么能与这样一个母老虎撒泼打骂呢。
葛翠玲得寸近尺,更加肆无忌惮,声音更大了,手指几乎碰到了秀琪的脸上。
“成什么事了!大姑娘生孩子,招男人,这个卫生院可是出了名了,如今还勾引到文生头上了,真是瞎了眼,也不看看我是谁,我不活剥了你的皮!哭,哭什么哭,那个浪丫头刚走,你又跟着浪,没有男人赶快找一个,别再生了!”
委屈、愤怒、耻辱,从来没有过的难堪,秀琪又气又急,禁不住眼泪浸湿了眼眶。她想痛痛快快地把这泼妇和那个狗男人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她生来没有骂过人,不知脏话如何出口。只见她瞪圆双眼,紫胀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葛翠玲的高声叫骂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人们涌进卫生院,涌进办公室,里里外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不知为什么,只见葛翠玲大庭广众之下如同一个英雄似地站在那里,把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骂得不敢抬头。
听到骂声,咏娥放下粪叉也走进了卫生院办公室。她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葛翠玲身后,见葛翠玲不依不饶点着秀琪骂个不停,自以为占了十分的理儿,有了万分的功劳。咏娥挤进人群,挤到葛翠玲身边问:“怎么了,你干吗老骂她?”
听到田咏娥的声音,葛翠玲心中不禁一惊,看到咏娥满面怒容,脸色似岩石般的冷酷,恍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心中又恨、又恼、又怕,她心虚地说:“她调戏文生!”
“她调戏文生?她怎么调戏他了?人家一个大姑娘,是亲他了还是搂他了?”
葛翠玲支支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咏娥对秀琪说:“别哭,怎么回事,先说清楚,我到要看看谁家的男人这样可人疼?”
秀琪见有人给她撑腰,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陈大夫进来攥住我的手不撒,葛护士看见了还赖我。”
秀琪的话还没说完,葛翠玲跺着双脚咆哮起来,指桑骂槐地大骂了起来:“谁是什么东西还不知道,野孩子都生家里了,装什么假正经!文生才当了几天临时负责人,他能勾搭谁?愿这个愿那个的,他要是早几年当院长,保不起也勾搭个年轻漂亮的呢!”
平心而论,葛翠玲对陈文生早产生了猜疑,一直在生他的气,找种种理由发泄。他以前多么的强壮呀!她凭蛛丝马迹,凭艳丽的一个眼神和文生的一句话寻找破绽。她在旗医院进修七个月,李艳丽天天吃住在他们家,鬼知道他们都作了些什么。
陈文生爱女人。这一点葛翠玲比谁都清楚。而这种爱她认为应该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现在这种爱日渐减少了,因此她可以断定,他准是把一部分爱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
当初只是吃艳丽的醋,艳丽走了,她把所有的恨自然而然地全部转移到了秀琪的身上。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个秀琪一来,她感觉钟伟明对她更加冷淡了,而以前他对她又是多么的关怀备至呀!是她毁了她的希望,毁了她的梦想,她暗暗地发誓与这个女人不共戴天!
咏娥听葛翠玲话里有话,声色俱历地问:“院长怎么了?他勾搭谁了?你给我说清楚!”
葛翠玲听了咏娥的问话一时瞠目结舌,望着目光犀利,手脚麻利,往日能干的铁姑娘队队长,心里不觉矮了三分。不过想想这些年受的窝囊气,旧仇宿怨一齐拥上心头,她壮着胆转向了咏娥,“嘿嘿”一声冷笑,反问咏娥:“我倒要问问你,她和你什么关系,我骂她你管得着吗?”
咏娥也是火爆脾气,早已沉不住气了,接住话音大骂起来:“你说清楚,院长勾搭谁了?谁生在家里了?那个孩子是谁的你知道吗?给脸不要脸,跑这儿撒野来了!”
“谁的?你的!当个院长媳妇也不管着点,这到好,院长丢了,脸上多不光彩呀,别拿我撒气,还是管管自家的事吧,别腆着脸管别人的闲事!”
“我的?是我的!我们那个伟明最没心眼儿,我净骂他,别人躲还躲不开,你却替别人担不是,谁说你好了?葛翠玲!你也别骂,回家问问你们老爷们儿去,问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再骂也不迟,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来这儿装疯卖傻!” 咏娥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像一股激流一样从她口中喷涌而出。
咏娥直截了当的话让葛翠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原先设想了许多解恨的话和办法被咏娥彻底打乱了,一时下不了台。她虽然早就暗地里恨死了咏娥,可又有点怕她。她就是不能容忍一个比她能干的女人,何况咏娥还是农民出身,让她这个北京来的女知青脸往哪儿搁。
她假装对咏娥不屑一顾,扭歪了嘴唇,闭口不谈私孩子的事情了,话音也降了两个分贝,一边心神不定地搓着两只手一边假装斯文地对咏娥说:“哟,你是哪儿来的呀?你哪儿懂得这些感情的事,你还是回家种庄稼吧,免得让人给甩了多难看呀。”
听了这话,咏娥毫不相让,冲着葛翠玲说:“你也用不着讽刺我,你倒是北京来的又怎么着了呢?先不说在人瘸队长家里混吃混喝,刚来那阵儿,领着两个孩子,象个要饭的似的,没吃没喝的,大嫂大嫂叫得怪亲热的,这会儿又看不起我们来了,仇敌似的,还不是眼热我们有几个牲畜,有能耐自己养呀,大草原也不是我们买下的。”
葛翠玲一惯说话尖酸刻薄爱嘲讽别人,这会儿咏娥的话揭了她的伤疤,让她怒不可遏。她就容不得别人说她家穷,容不得同事、邻居比她漂亮,容不得一个农村女人比她能干。咏娥的话使她恼羞成怒,“嗷”地一声高叫,像一只出山猛虎,不顾一切地向咏娥扑了过去。她挥动两只手,拼命要抓咏娥的脸,已经发胖了的身躯一扭一扭地,气喘吁吁,顷刻之间暴怒的狂流与刚才的斯文假醋相去迥然。她两眼圆瞪,好似一对铜铃,浑身颤抖,脸色气得发了青,张开一双手吃力地向上猛扑。
咏娥见她撒泼打人,一边骂着一边举起两只粗壮有力的胳臂,一把抓住葛翠玲的头发,一用力,将她按倒在地。两个人骂着扭打着,在狭窄的办公室里滚成了一团。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嗷嗷叫着起哄,牧民们吓得不知所措,都不去劝架。有人小声说:“这个泼妇,到处造谣生事,早该教训教训了。”
秀琪为人文雅含蓄,说话温柔,连半真半假的口角和争执都很少发生过,哪见得这样粗野的打骂场景。见咏娥为了保护她挺身而出,与葛翠玲打成了一锅粥,顾不得擦眼泪,着急地劝解着:“大嫂,别打了,别打了!”
咏娥将葛翠玲压在身下,抡圆了两只手狠命抽打着,还不解恨,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让你个疯老婆到处造谣,让你到处瞎说!”
待到有人劝解开二人,葛翠玲的头发被咏娥扯下了好几缕。
她蓬头垢面,圆圆的胖脸青一块紫一块,鼻孔流着血,邋遢不整,好不狼狈。
好汉不吃眼前亏,葛翠玲被咏娥骂得狗血喷头,动手也自知不是咏娥的对手,只有干吃亏的份。她咬咬牙,嘴里骂骂咧咧地发着狠,瞪圆双眼,声嘶力竭地叫骂着:“你个坝前来的臭娘儿们,还想欺负人!你敢打我,我好歹是北京人,你算什么东西,别看你跟着钟伟明,早晚让人给甩了!还想回北京?你一辈子别想好事了,这辈子别想生儿子!”
她嘴里着三不着两地骂着,虽然身上吃了亏,心里也痛快了许多,不禁暗自思忖:“我有姑娘也有儿子,不管怎么说也是积德行善落了个儿女双全,你们家有几个臭钱有几头烂牛有什么可羡慕的,只有一个丫头片子,我看你田咏娥永远生不出个儿子来!”心中这样想着,也感觉到了胜利,众目睽睽之下,她脚不离地快步如飞连跌带撞地出了卫生院。
人们在哄笑中送走了假装洋洋得意离去的葛翠玲。
“该打,这臭娘儿们,就是嘴不好。”
5
钟伟明从旗里开会回来,家里早乱成了一锅粥。
住院的病人没治好几个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了。这些日子手术一个没做,要做手术的病人也都转往别的医院去了。那些可恶的病人和家属还说什么“陈领导给咱们看看小病还成,做手术开肠破肚的,我们可不放心,钟伟明不回来,远就远,我们还是到旗医院去吧。”把陈文生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几个年青的医生巴不得没人管教,每天不按时上班,白天出去串门,晚上喝酒作乐,山南海北,下棋打扑克,乐得逍遥。
再看钟伟明家里,大院当中的压水井铁管不知被什么人半夜塞进了一团团破布,堵得严严实实,一点水也压不上来。
几十头牲畜每天都离不开水,用压水井饮牲口,既省劲又省时间,免去了许多麻烦。如今自家的压水井不能用了,牛犊和大牛都要赶到大口井上饮水。
咏娥一个人用大水桶一桶一桶将水从一丈多深的井里提上来,倒在井槽里,又忙着轰赶来抢水的别人家的牛群,忙得咏娥什么都顾不上。她忘了累忘了脏,忘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甚至忘了吃饭。忙忙叨叨饮完牲畜还要打扫牛圈,挑草喂牛犊,喂弱畜,一天下来累得几乎快要散了架。
葛翠玲看着仇人受罪的模样,心里乐滋滋的,走过钟伟明的家门口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了。可是,只要看见咏娥站在那里,她就要收敛一点。咏娥不是别人,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有人没人,面子不面子,看见葛翠玲得意洋洋的样子,她不管不顾,使劲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大声骂起来:“哪个王八蛋缺德鬼害红眼病,看人家过的好又堵井又砍牲口,我就不信还敢杀人放火不成!没钱别眼红呀,有能耐自己挣呀!没什么别没良心,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本,缺德不得好死!”
葛翠玲听见骂声也假装听不见,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可再也不想惹往日的铁姑娘了。
在卫生院,在秀琪的身边情形可大不一样了。葛翠玲当着众人的面对秀琪冷嘲热讽,仿佛生下了私生子的不是李艳丽而是秀琪。看到没人理睬她,葛翠玲怒从胆边生,莫名其妙地泼妇一般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看着像个人似的,穿得衣冠楚楚漂漂亮亮的,还不都是一样,个个男盗女娼,整天装什么假正经,过不了多少日子咱们卫生院还得生下几个杂种来!”
那些肮脏的词语即使是没有文化没有修养的乡下人也很难骂出口。秀琪,一个城市来的姑娘怎么能与她一争高下呢,只得偷偷地背过身,假装没听见,将委曲和耻辱一并吞下肚。
6
晚上,在秀琪那间简陋而又整洁的宿舍里,蜡烛的光亮半明半暗,烛光下影影绰绰,钟伟明皱着眉头,压抑着满腔怒火,面对秀琪,有秀琪在,他的心里话只愿对她一人诉说。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我刚搬到公社时,家里穷得一个牲口毛也没有,那时卫生院的人个个都跟我挺好,选个先进模范什么的,都举双手投我的票,后来我当了院长,陈文生一家子恨不能将我供起来,他曾经含着眼泪向局长诉说我的恩情。不几年的功夫,我们家有了几十头牲口,日子过的好了,卫生院也富裕了,家家的日子都改善了许多,人们却不甘寂寞,不甘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了。
也是我们那个咏娥太爱争强好胜,白天黑夜不要命地干活,那些牲畜简直成了她的命根子,这不,今年我们家的牲畜头数苏木所在地几十名干部中名列第一,存款第一,远远超过了粮站主任。我领导的这个卫生院今年又拿了综合评比全旗第一。唉,这就有人看不惯了,仿佛只有受穷才是我钟伟明的本色。从我记事起就经常挨饿,家里没有过自行车、收音机,母亲的眼泪流成了河。我能不珍惜今天吗?能不加倍的努力工作吗?对这样的日子能不满足吗?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是我钟伟明的福气,是我挨整了一辈子的父亲、母亲的福气,是所有中国人的福气。可还是有人不满意!”
秀琪一人在那里点头不语,茫然若有所思,听伟明说完了话,她一肚子委曲,刚想说“你有什么对不起陈文生的,他为什么专门与你找别扭?”话没出口,眼泪先扑簌簌流了下来。
伟明见秀琪伤心的样子急忙说:“我都听咏娥说了,是我不好,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竟保护不了你,让你受气,让你担惊受怕。不过,你别怕,其实陈文生只不过是只纸老虎,插队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软的欺,硬的怕,他是个既没有灵魂又没有良心的人,倒是他那老婆软硬不吃,浑不讲理,虽然是个低能儿,心眼又坏,集粗俗、暴躁、平庸、阴损为一身,倒是有些不好对付。唉,世上什么最可怕?狼不可怕,畜牲不可怕,我遇见多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那么多狼没动我一根毫毛。世上最可怕的是人!你对他再好,也不知道他在哪一天、哪一刻、以什么方式,突然对你发动攻击。
葛翠玲不过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拿陈文生当枪使。她不爱他,一点也不爱,可是她又不容忍别人幸福,不愿意看到别人比她过的好。她明明知道陈文生在外面拈花惹草,她当然不乐意,可也没办法,她恨不得自己也找个情人给自己解除烦恼。我敢说,我们这位亲爱的北京老乡每天都在幻想着最荒唐的风流事。我敢说,她不如一个农村的女子,不是人老珠黄,而是心胸狭窄,心灵猥琐。说句心里话,我有时真为咏娥骄傲,她比葛翠玲之辈不知要强多少倍,当然葛翠玲更无法与你媲美。”
秀琪哽咽着说:“我也是,来这儿给你找了不少麻烦,让人家疑神疑鬼的,要不是觉得对不起大嫂,我真想对那些人宣布,我跟你......”
伟明苦笑着放低了声音,“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如果不是咏娥,换了任何另外一个人,一个北京人,我也许早跟你跑了。可是我不能。咏娥是乡下人,没文化,也不会说蒙话,在我最困苦的时候嫁给了我,我们相濡以沫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能将她一人甩在荒凉的大草原,让她一个人还有小其其格孤苦伶仃地任人欺负呢?咏娥又是炮筒子脾气,我如果偷偷地走了,与你私奔了,她真要气死呢。”
秀琪听了这话不禁破啼为笑,“谁叫你私奔了!”
她已经不再绷着脸,眼神也显得诚恳亲切了,但钟伟明觉得她的亲切中含有一种故作镇静的特殊味道。
伟明看着秀琪,满脸严肃地说:“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离不开你了,如果你走了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不过,你的存在才是许多人嫉妒的真正原因。我如今有了地位,有了钱,有了牲畜,有了媳妇,有了孩子,还有一个天仙般的美人作伴,人家不嫉妒死才怪呢!告状又告不赢,造谣也不那么太灵验,可能最好是再生出个私生子什么的,要不然今天给堵了水井、打折一条牛腿,明天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来呢!”
听了伟明的话,秀琪的心往下一沉,她真的为伟明担起心来,着急地说:“你真得防着点才好,夜晚最好不要一个人出去了,陈文生他们狗急跳墙,万一对你下毒手。”
伟明说:“我看还不至于吧,如果他们还有点良心的话。不过,如果时间倒退几年,要放在‘文化大革命’,我可就惨了。”
秀琪说:“如果一个人多点仁慈,多点善良,多点宽容,多点爱心,少点邪恶,少点嫉妒,少点猜疑,少点争风吃醋,少点尔诈我虞,这个世界会多平静,我们这个小小的卫生院会多和谐,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心情好、生活好自然会健康长寿。”
钟伟明苦笑一声,说:“如你所说,就不会有‘文化大革命’,就不会有战争,就不会有生活中的种种不悦。难啊!”
秀琪说:“不过我敢说,陈文生还不算是我碰到的顶坏的一个。这么多年,我见的多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没有?号称什么‘毛主席最可靠的接班人’、‘毛主席的好干部’、‘毛主席的好学生’的大有人在。别看那些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满肚子坏水,贪污盗窃,男盗女娼,无所不为。”
见伟明不言声,秀琪开玩笑地说:“你可不准学坏哟!要不我以后就不理你了。”接着又说:“我知道,你才不会呢!李艳丽出那么大的事,追究半天,不了了之,多亏了你代人受过。”
稍稍停顿了片刻,钟伟明用眼睛使劲盯着窗外,仿佛要看穿外面的漆黑似的,一幅茫然若失的样子。他不敢正视秀琪的眼睛,慢慢地轻轻地说:“秀琪,我早该和你谈谈了,虽然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总不能留你过一辈子呀。我想一开春我就送其其格和你回北京......”
伟明的话还没说完,秀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说了,你不用赶我,我早晚会走,不过,我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走,我要看着你功成名就,再也没有什么危险,再也没有人嫉妒、没有人告状。”
钟伟明摇了摇头,“别傻了,那恐怕要到共产主义,到无阶级的社会才能实现吧?其实嫉妒也许能成为一种美德,它能激发人的斗志,使软弱的人变得坚强,使处境险恶的人不甘现状,努力改变生存状况。
我那些年特别嫉妒苏铁,都是插队知识青年,毕业于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在同一个时间来插的队,他能每年回一次北京,而我不能;他穿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衣服,而我却只能身穿破烂不堪的蒙古袍;他没有钱可以向北京的家里人要,而我没钱却还要接济更加贫穷的一家人;他可以公开大胆地追求秦书怡和任何一位姑娘,而我却没资格;他没文化可以上大学回北京,而我只能留在草原上为一天多挣几个工分风里来雨里去拼命地去奔。
庸俗的人会把嫉妒变为一种犀利的武器,把被嫉妒对象作为假想敌,作为自己往上爬的阶梯,这种事我一辈子都干不了。我也嫉妒有文化上过大学、中专的幸运儿,我却不甘命运的嘲弄,会更加刻苦学习,再苦再累也要学习,也要看书,虽然没有人发给我大学毕业文凭,可我发誓要达到大学毕业生的水平。”
秀琪羡慕地发自内心地望着伟明插嘴道:“比我这个大学毕业生强多了。”
“秀琪,你知道,我买了那样多的医学书籍,订了那样多的杂志,我每晚学习到半夜十二点,从来如此,不敢有丝毫的怠懈,不但如此,我还要在技术上、能力上、工作上、家庭生活上超过他们。我十分珍惜今天这样的好时代,想想‘文革’,我们想学习想进步想挣一点点钱,想解决最起码的温饱都不行。今天没有什么人来束缚我们的手脚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互相嫉妒、互相猜疑、互相攻击、互相拆台呢?我只觉得时间太少,精力太不够,水平太有限,如果能给我四五年的时间,哪怕只有三二年,到一所最普通的大学,我会学到很多,我会超过所有的人。”
提起上学,提起那场历经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钟伟明心中的怒火顿时燃烧了起来。
“‘文化大革命’中,你知道,我这样一个从小学到中学,连年的三好生、班干部,却不能参加红卫兵;一家人被赶到了乡下;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最偏远的大草原,可是又怎么样呢?我的日子连最贫穷的牧民也不如。我无亲无故,孤苦伶仃,没有欲望,没有悔恨,只有那幢寂寞的房子和无法改变的清贫年复一年,只有对往事的一点点惆怅......你看,改革开放才刚刚几年,我们家就超过了许多人,成为白音塔拉干部中的首富了。
我没上过学,只是一个赤脚医生出身的土大夫,可方圆百里哪个人不来找我看病?那些朴实的心地善良的牧民们无论有了什么病都会千方百计找我,这些年,我救活了无数生命垂危的人,而那个学校毕业的陈文生却被人不屑一顾。
一日复一日的磨难使我懂得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可以去恨,可以去嫉妒,但无论何时都要牢牢记住,更要去爱!要勤奋,一个人只要能忘我,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热爱别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幸福康宁,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你看,就是这种恶劣的环境和嫉妒的心理,使我变得如此胆大妄为,变成了让这样多的人妒忌的对象。”
略微停顿了片刻,钟伟明叹了口气接着说:“也有许多我嫉妒的事却改变不了它,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你知道,我最最嫉妒那些家庭出身好的青年人,就是这个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家庭出身,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阻碍了你和我的结合。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秀琪,如果能够再让我们爱一次,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钟伟明接着说:“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如果你身边的女人不能和你有共同爱好,不能一起欣赏音乐,不能一起谈巴尔扎克、大仲马、歌德、雨果、鲁迅、郭沫若,不能一起谈两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只为了钱、钱、钱,即使生活的再好,也是多么的不幸和痛苦呀。”
秀琪手里拿着毛衣一针一针地编织着,好半天不再搭言,默默地在心中体会钟伟明的话,突然又似感悟到了什么似的,说:“伟明,你可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村人,看不起咏娥,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她那样爱你,虽然没有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敢说她的爱绝不会掺假,绝不会三心二意。想起大嫂,我才觉得我竟是多余的了。伟明,我是应该走了,我多在这里呆一天让你整日心猿意马的,我觉得真对不住好心的大嫂了。”
说到要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钟伟明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在不十分明亮的蜡烛光下仔细端详着秀琪。他的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对秀琪的爱恋之中,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炽热的光芒,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这时,他的目光和秀琪的目光又一次相遇了,他们彼此交换的这一瞥眼光便好似完成了一宗交易。
秀琪脑后的披肩发如喷涌而下的瀑布,一缕头发不知怎么随意覆在她脸上,使她的脸更添了放任的媚姿。她的眼睛放着光,在用宁静的目光回望着钟伟明的眼睛。她的眼神好似一泓湖水,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她在用心说话的时候并不忘记手里的毛活,手中的毛衣针还再飞快地穿梭不停。
她轻盈的动作,微微的笑容,如花初放的优美的脸,乌黑的明眸和坦露在外面白皙的脖梗,看得钟伟明如醉如痴。
秀琪站起身,将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钟伟明的后背测量,“我怕给你织小了,看来还成。”
钟伟明说:“女人总爱不厌其烦地将所有的感情一针一线地织进一件毛衣里,你也是。”
秀琪微微地笑了,那笑容虽然是万般柔情和美丽的,竟也是那般地凄凉。
钟伟明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盛开着的山丹花,娇艳欲滴,百般妩媚,他早想把它摘下来呢,又不忍心因此毁了它,令它凋谢。
四只眼睛彼此对视着,不自觉地无意识地在寻找对方,一双是深情的体贴入微,另一双是深藏不露的激情。
钟伟明回转身,望着眼前活生生的多次在梦境里将她拥进自己怀里的秀琪,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第一次轻轻地用手抓住了秀琪握着毛衣的一只手。
接触秀琪的一刹那,钟伟明的心中呼地一下如触了电一般,热流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如此敏感,他并不是年轻时没有机会接触女性的那个钟伟明了。他平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原来它还是那般炽热。毫无疑问,天下只有秀琪才是他最钟情的女子,才是他最爱的人。
可是,她要走了,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
“我们为什么不能稍稍地互诉衷情呢?我认为到时候了,到了我们在昏暗的蜡烛光下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的时候了。”
秀琪任凭自己冰冷的手攥在钟伟明的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他的手轻轻地推开。但不知怎么搞的,她反而紧紧抱住了他。伏在他耳边小声地问:“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钟伟明摇了摇头。
秀琪从钟伟明的手里挣脱出来,返身放下毛衣,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金灿灿的纯金项链,问伟明:“我从来不爱刻意打扮,士为知已者容,你看我戴这条项链好看不好看,如果你认为好看就帮我戴上。”
钟伟明知道,全苏木的机关干部,任何一位女性都没有这样一条纯金项链,在草原上它还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尽管秀琪也很爱美,经常换衣服,她每一件上衣、裤子在草原上也是最时髦的,几乎都要引得年轻的姑娘们争相效仿,可是这样一条金灿灿的项链秀琪从来没有佩戴过呢。
他疑惑的目光引起了秀琪的嘲笑,“哦,你可千万不要吃醋,这是我大学毕业时我妈送给我的。”
钟伟明低声对秀琪说:“不,我不喜欢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女人,你完全没有必要佩戴任何装饰物,你细嫩的肌肤,你的天生丽质,你的朴素,你的本色才是最漂亮最迷人的,任何手饰、项链装饰物都不过是点缀,都有损你的魅力和自然美;你不戴首饰,也不涂脂粉,打扮得越是素靓,越显出丰神绝世,还有你一头乌黑的披肩发,真是迷人极了。记住,不要烫发,不要将它剪去,任何发型都无法与这瀑布一般的秀发媲美。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是我最喜欢的,我多希望有这个福气天天能够看见她。”
秀琪说:“好,就听你的,既然你不喜欢我戴项链的样子,我就永远不戴;既然你喜欢披肩发,我就永远保留这个发型。好吗?”
钟伟明激动地将秀琪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迫不及待地吻秀琪的脸。
她接受了他的吻,而且似乎企盼已久;她接受他的吻,不只充满了无限欢欣,而且完全是两人自然的本意。
突然,秀琪使劲推了他一把,聒怪地说:“不要命了,咱们在这儿的模样都印在窗帘上了,外面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伟明急忙放开手,连连说:“对对对,我真糊涂。”说着话,牵着秀琪的手,俩人悄悄走到屋门口,躲进黑暗之中,忘情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7
钟伟明做梦也想不到,当他搂抱着秀琪的时候,竟象个初恋的年轻人似的,浑身颤抖,激动不已。他仿佛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拥抱过一个女人。只有在梦境中与这个女人恩爱缠绵过,只有这个女人才能使他最温柔的心扉开启,才能打开他的情欲,使他身不由已把所有的激情都集中在她身上。
他用嘴认真地紧紧地吮吸着秀琪的嘴唇,用舌尖湿润她干燥的唇边。
秀琪不再犹豫,她勇敢地回吻着她钟情的男人,尽管他不再年轻。可是,他的狂热似毫不亚于初恋的情人呢!
伟明与秀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压抑了多年的激情如喷发的火山,炽热的情感使两个人忘记了所有的危险与禁忌,只有狂热的吻与回吻,伟明甚至偷偷地腾出一只手,摸索着伸进了秀琪的内衣,无所顾忌地抚摸着秀琪温暖滑润的肌肤和高高凸起的富有弹性的一对乳房。
“我们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他吻着她的脸说。
这会儿,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片柔情,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搀和着眼泪,她手里也感觉到湿润。刚才不愉快的心情转瞬间烟消云散,她不顾死活地紧紧搂抱着他,在他的头上、脸上、手上印满数不清的热吻。
他的手掌从她的胸膛滑到她的后背,柔软的触摸使她心旷神怡,同时又感到震惊和恐惧,好象灵魂都出了窍。
钟伟明心灵的深处产生过一点点混乱,但是,由于这寂静的夜所给予他的高尚情操,它神圣地维护着他的良知。蜡烛光依然一眨一眨泛着暗淡的光芒,伟明搂抱着秀琪轻盈美妙的身体,触摸着她那晶莹纯洁的皮肤。温柔绮丽的秀琪,在伟明眼中,任何举止都是魅力无穷的,任何言辞都是那样可爱。
一阵狂热的吻后,呼吸甚至都有些来不及了,两个人谁也没有松开臂膀,还是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只是挨在一起的脸和压在一起的嘴唇分离开来。
伟明将嘴放在秀琪的耳边,吻着她香气四溢的秀发。此时,秀琪最初的颤栗渐渐消失了,快乐和骄傲之情从她的胸中涌了出来,她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伟明伏在她耳边悄声说:“亲爱的,我爱你,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将你送到我身边又很快要离去?”
听了伟明急切、温柔而饱含怨悔的话,秀琪刚才还势如波涛翻滚的那些思想此刻早已无影无踪,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不,让我留下来,只要你同意,我绝不会走!”
见伟明不言声,她接着说:“虽然我在跳舞场上超群出众,但我绝不是水性杨花好卖弄的风流女子;虽然追求我的大有人在,你知道吗,其中有我的大学同学、有干部子弟、有军官还有有钱有势的人,但我对所有的男人都爱不起来,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上大学的时候我没心思谈恋爱,不喜爱过多的梳妆打扮,我不需要妩媚动人,不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妖艳的、俗里俗气的城里人。真的,自从与你取得了联系,我就习惯于每天想你,把你当成我唯一的恋人,我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屑一顾,如今,只习惯于你的声音,你的笑容,你的气息和你一双温柔的手。”
秀琪感到她呆在伟明的身边除了幸福还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因为她看到,咏娥心里总有一种她难以理解的古怪情绪。她时而仿佛很喜欢她,时而变得很冷淡,脾气暴躁,莫测高深。她感到很苦恼,可是又无法对钟伟明讲出来。
“别说傻话了,亲爱的,我什么也不想隐瞒,当你刚刚来到我的身边,我可是下了决心要斩断我们之间的情缘呢!”钟伟明坚决地说。
“我曾热烈地崇拜你的美,而我又是容易想入非非的人,总是抱着美好的信念去追求、去幻想,你在我身边,对我是永恒的诱惑,如果能得到你,我宁愿抛弃所有的财产、名誉、地位,抛弃一切。可是一想到我们的未来,我就不寒而栗。
我怎么能那样自私,把我的幸福建立在牺牲你美好前途的基础上呢。人一旦陷入爱情是不会聪明的,我看爱情在书本里要比在人生中更有欣赏价值呢。舞台上的爱情有喜剧也有悲剧,而在人生中,爱情常常招致不幸。秀琪,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天天在一起,一年多了,葛翠玲她们的谣言造了足足有好几大车了,她们正盼着我们的私生子出世呢!可我却不敢吻你一下,不敢碰你一下。我爱你又怕你,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又想让你真的离去。我想这种感情绝不是简单的肉体的吸引,这种感情就是爱情吗?亲爱的,你是我心目中的绝代佳人,是自然界塑造的空前绝后的完美作品,我不敢设想你是真心的爱我,我怕你会突然不耐烦了,一走了之。”
“你真是个书呆子,我能来找你,就说明了一切。许多年前,你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知识青年时,我就决定将我的一切奉献给你了。伟明,今天,明天,永远,我都属于你,只要你还爱我。”
秀琪发自内心深深地爱着伟明。不仅因为他的善良,诚实可靠,还因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脸上,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生理上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语言。他们俩不谋而合地喜爱医学、文学、音乐、体育,他们都心地善良,与人为善,乐于助人。
可是,他们在医治别人的时候,却治不了自己的创伤。
蜡烛光一闪一闪的,钟伟明吻着秀琪阖上眼帘笑盈盈伸过来的双眸,吻着她凉丝丝的脸。
她温存地、悄声地沉思着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明天我只要一想起这个夜晚就会心惊肉跳,不过,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我爱你!”暗影里的一对儿又是一阵更疯狂更热烈的吻。
这一年来,给了秀琪一种新奇的、美丽的感受。和过去那种犹如在荒漠中生存的岁月比起来,真比几百年还强。
秀琪终于从钟伟明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坐回到自己的床沿边,重新拿起了毛衣。
她想低下头如梭般地飞快织起来,可是办不到。只能心不在焉地一边慢慢织一边抬起头情不自禁地说:“你现在不是困在乡下的一个穷知青了,我觉得你可以走了,明年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同回北京,带上咏娥、其其格,带上你一颗慈爱的心。
那样,我们就可以年年、月月、日日幽会,我们不要拆散你的家庭,不要妨碍咏娥的感情,我们就是我们,只要能够经常见面,聊聊天,亲热亲热,就足够了。
伟明,我知道我们都有过错,可是谁让我们相爱着呢!像我们经受过相思的痛苦,一起感到过困惑,灾难最终也没能使我们的爱情夭折。如今,我们这一代人总算赶上了太平盛世,难能可贵的是我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并且仍然相爱着。伟明,说句实在话,我听说你们夫妻二人没有共同语言,经常吵架,有些合不来,我真有点高兴了,这是多么可恶的妒忌心理呀。”
钟伟明一动不动,用眼睛死死盯着秀琪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睛,洗耳恭听她委婉动情发自肺腑的话语,这时也忍不住打断了秀琪的话。
“不!爱情是没有什么原因、没有什么借口的。你如果走,千万别有什么顾虑,我只希望能经常给我来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至于回北京,事情绝不是那样简单,回北京不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秀琪,你不要管我,你该走一定要走,你回了北京我们可以照样见面,每年我都会回去找你,当然,你如果结了婚就另当别论。不过,只要你同意,最起码十年一次,我会照样充满激情地去找你,与你聊天,向你倾诉,甚至我们可以热情地亲吻,做爱,什么都行,只要你那时没忘了我。”
“十年?”秀琪惊讶地问。“你可真够心狠的,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再过十年,你恐怕只能见到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
“不,秀琪,我们不会永远年轻,就我的年龄来讲,坦率地说,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感觉到了悲剧的色彩。我领略过生活,唉,我领略过人间的生活百味。十年很漫长,可是过去的十年岁月似乎比一个昨天还短。我想,十年以后,当你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理想的丈夫,我们的爱情就会戛然而止。
十年后,并非你的容颜与魅力有所衰退,而是希望已不复存在。
什么是希望?在宝日格斯台围起的那个大大的陵园里面,长眠着六十九名知识青年呀!面对辽阔的草原,我常常无言以对。当我们享受青春、爱情的时候,他们却在冷雨飘零的日子里魂归黄泉。那些早已化为尘埃的躯体,那些飘散的灵魂,是否都找到了归宿?其中有一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可能与我同龄,那可是位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是最优秀的青年,当年他不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在那次山火中,就是他,作为连队指导员身先士卒,带领着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我骑着小青马,跟着嘎日布也去救了火,我想如果不是跟着牧民一起去,说不定我也早已丧生火海了呢。”
提起这些伤心的事,秀琪不再言语,她停止了手中的活,默默地注视着窗外。外面是黑压压低沉的天空,是广阔的光秃秃的草原,只有微风轻轻刮着,如泣如诉。秀琪一语不发,仿佛在心中为那些早逝的年轻人祈祷,压抑和幽怨使她几乎不能自持了,泪水浸满了她的眼眶,她甚至暗暗地原谅了伟明。
“十年就十年吧,只要伟明健康地活着。当我们色衰容谢,青春不再的时候,当我们年老多病,谁也不喜欢你、不待见你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爱你、陪伴你,那才是值得庆幸的事。伟明,只要我们还活在人世,毕竟可以思念,可以期盼,这是那些地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作不到的呀!”
伟明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枯燥,而且显得多么宜人呀,这些话与安宁的夜,与秀琪的心情多么相得益彰,使她心中一切凄楚、一切悲伤、一切辛酸都随着他的话音消散了。秀琪不知道,她与伟明的感情是爱情还是人间最奇妙凄恻的友谊。她只觉得这一年多来,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个巅峰,是幸福的顶点。
“真愿意一辈子如此。”秀琪默默地想。
钟伟明站起身,“我要走了,太晚了。”说着话,低下头俯身又一次吻了秀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