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章
1
熬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钟伟明累得人又瘦了一圈,他处处精打细算,事必躬亲,新的办公室总算盖成了,旧办公室还翻盖成了家属宿舍。
每三间破旧不堪的办公室改造成一户家属房,顶棚新吊了顶,房顶挑盖全部换了新的檩条,上面铺上崭新锃亮的红瓦,虽然新安装的窗户、门框四周有抹水泥的痕迹,不太美观,但这也是卫生院成立以来最好的家属房了。
钟伟明家、陈文生家还有几户住土坯房的医生家都搬进了新的家属宿舍。望着结结实实的家属房,人们不用担心夏天雨水大房屋漏水,不必担心顶棚随时要掉下来,三间宽敞明亮的大北屋,虽然是里生外熟,但毕竟住上了卫生院自己结实明亮的红瓦房。
新的办公室十分气派,十二间红砖大瓦房,门诊办公室、病房、蒙药房、西药房、手术室、化验室应有尽有。
手术室没有暖气,钟伟明亲自给手术室设计定作了一个硕大的铁火墙。方方正正的铁火墙安放在手术室里,炉子放在屋外,点起火来,既没有灰烬乱飞,手术室里也会温暖如春。
没有自来水,手术室外间屋焊一个高高的铁架子,上面摆放一个保温桶,倒满温水,扭开水笼头,权当医生、护士手术前的洗手池。
一排三个倒满新洁尔灭的泡手桶、新的手术床、器械架、崭新的器械包、止血钳、刀子、剪子、大拉勾、小拉勾,闪着亮光,好似严阵以待整装待发的战士,只等冲锋号吹响。
这一天半夜三点钟,希日布送来了他的小儿子高力涛。钟伟明叫醒秀琪,两人仔细地询问病史,高力涛下午开始突然呕吐,围绕着脐周疼得越来越历害,剧烈的腹痛一阵强似一阵,现在腹痛持续了近十个小时,吃了些止痛药,丝毫没有好转,这才半夜三更跑来看医生。
经查体,体温38.5度,疼痛集中在麦氏点,压痛、反跳痛都十分明显,患者蜷缩在一起,眉头紧皱,面色腊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典型的急性阑尾炎。
手术切除当然好,否则会有穿孔的危险。不过人命关天,这毕竟是第一次手术,要慎重再慎重。
钟伟明反复对希日布讲了手术的危险和困难,天生乐天派的希日布现在可再也笑不起来了,他一边匝着牙花子一边唉声叹气,说:“钟大夫,这孩子没妈,从小由我一把屎一把尿养活大的,手术能行吗?万一有个好歹......”
钟伟明看到希日布心痛的样子,当机立断,决定为高力涛保守治疗。
第一瓶盐水和其中的160万单位青霉素、一支山莨菪碱,慢慢地一点一滴地输入了病人的体内,待到天亮,病人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钟伟明为病人开好医嘱单,希日布急急忙忙领回药,将一大堆青霉素、大输液交到葛翠玲的手里,看到心爱的儿子蜷缩在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护士、大夫又都是熟识的人,折腾了一宿的希日布躺在一张空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葛翠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药瓶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所有青霉素的胶皮盖,望望外面没人,将青霉素药粉顺手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心里恨恨地想:“牧民们把你捧得高高的,照我看,把你抬得有多高,将来摔下来就有多重!”
盐水、葡萄糖、抗生素,连连不断地输进了高力涛的血管,刚刚有些好转的病人第二天又开始高烧,腹痛加剧。钟伟明咬咬牙,加大抗生素剂量,320万,480万,甚至加入了地塞米松,还是不见成效。
葛翠玲装出一付仁义的样子,悄悄对希日布说:“希日布大哥,这次神医怎么不灵了,可别给高力涛耽误了,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小朝克可就是让钟大夫给治死的呀。”
满腹心事的希日布将信将疑,他紧皱着眉头,望着身穿白大褂的葛翠玲,摇了摇头说:“钟大夫没说不行可能没事吧?”话虽这样说,望着缩成一团痛苦呻吟的儿子,对神医钟伟明的信念几乎快要动摇了。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又在期待中度过,第三天病人仍不见好转,钟伟明开始怀疑青霉素的作用。用药无效,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给高力涛施行手术治疗,切除阑尾。
钟伟明向希日布讲明利害关系,特别强调这是他们第一次作手术,难免有失败的可能。希日布看着钟伟明,用比钟伟明还要坚决的口吻说:“钟大夫,我们相信你,你就大胆地作吧,出了事我们不怪你!”
第二天,在高压消毒锅里消毒好了器械包,给患儿打上麻药,医生、护士们刷手、泡手、穿消毒手术衣、铺无菌单;秀琪主刀,钟伟明第一助手,陈文生第二助手,李艳丽器械护士,葛翠玲巡回护士,吐门那斯图麻醉,手术开始了。
切开皮肤,止血、结扎,切开腹外斜肌腱膜,用无齿镊轻轻提起腹膜,反复钳夹,确认没夹住腹腔内容物,切开腹膜,用大拉勾撑大切口,整个手术野清楚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
秀琪首先找到结肠,她指着结肠上一条粗粗的宽带,告诉伟明:“这就是结肠带,找阑尾以前先要找到它,沿结肠带在盲肠末端就是阑尾了。”说罢,往下倒手再夹,果然一根足有大拇指粗、七八厘米长的阑尾直直地竖立在切口之上。
秀琪说:“你们看,这阑尾已经化脓了,再不及时手术,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穿孔。”
她耐心地告诫钟伟明:“阑尾系膜上的小动脉血管一定要用中号丝线结扎牢固,近端结扎后,再贯穿结扎一道。这虽然看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血管,万一结扎不牢有出血,关腹以后后果不堪设想,一定要注意。”嘴里一边叮嘱着,手上麻利地操作着,在阑尾根部,盲肠壁上作一荷包缝合,然后切除阑尾,收紧荷包缝线,将阑尾残端埋入盲肠壁内。仔细检查一遍,无出血,清点纱布、器械,依次缝合,第一次手术成功了。
第一例手术顺利成功,犹如在草原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牧民们纷纷奔走相告。“钟伟明又长能耐了,钟伟明能作手术了!”一传十,十传百,冷落了一个夏天的卫生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又重新热闹了起来。时间不长,又一例急性阑尾炎,第二次手术,钟伟明已经勇敢地承担起了主刀。秀琪第一助手,陈文生第二助手。手术十分顺利地完成了。
走下手术台,秀琪怀着十分钦佩的口吻对伟明说:“你真聪明,只一次,你就掌握得这样好了,看来你单独主刀没有一点问题。”她在心中想:“他真聪明,天分真高,不论什么事,他做起来都很出色,得心应手。这样累这样复杂的手术,他不但不觉得乏味,而且劲头十足。”
伟明高兴地说:“不是我有能耐,是我的老师好。”
秀琪看着钟伟明发自内心的笑容,为他的成功会心地笑了。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烛光下,秀琪与伟明促膝而坐,为他辅导医学基础知识,给他讲解手术过程中的难点,为他揪住线头,让他一遍又一遍练习打外科结。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钟伟明,他身材瘦削,两腿修长,手指轻盈,动作敏捷,一副认真执著的样子。她心中想:“伟明啊伟明,虽然你没有机会站在公园的松树下倾听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可是能为你做一点事,能永远为你揪住小小的线头那该多好!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个男子让我如此倾心呢?时光如果能够停滞那该多好,否则,伟明手术成功之日,也是我们分离之时。也许到时候了,到我们应该互诉衷肠的时候了。”
表面上,他们在工作上比平时更接近;事实上,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相爱了。但他们怕深谈,唯恐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思想而使对方陷入苦恼。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不安的温柔的情绪,好似到了永别的前夜。两人都不胜苦闷地守着缄默。
2
医生、护士们脱下白大衣,洗洗手,都走光了,秀琪一边收拾手术室一边对钟伟明说:“我说过,等你单独能作手术了,等你的理想实现了,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
风撕下了月亮上一层薄薄的云幕,死沉沉、银灿灿的月光顿时洒满塞外草原上的这个小镇。
听到秀琪说走,伟明的心中不禁一震。
“一年的时间飞一般地过去了,是到了秀琪该走的时候了。我说过,好聚好散。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离不开秀琪了。虽然我们在一起不敢谈情说爱,时时克制着自己,从没有过亲昵的举动,可是不知不觉中,我的灵魂,我的思想,我的意志,我的心,我所有的一切,早成了她的俘虏。如果她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生活,怎么工作,我不敢面对现实,不敢去想那一天。秀琪,你真不该来,你一门心思要来帮助我,殊不知,你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和爱,你的苦衷,你的温柔,却每时每刻敲打着我的心。在茫茫草原上,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了解我,能够帮助我,给我温暖,给我希望,给我冰凉孤寂的办公室带来一股清新的空气。”
秀琪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对钟伟明来说,她的每一个声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一个动作,都具有不可言喻的意义。他一本正经地对她瞧了一眼,一只手支着前额,坐在办公桌前,他幸福得头晕目眩,怎么也猜不透她简单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但从她那双洋溢着幸福的迷人的眼睛里,他明白了她的心思。
秀琪望着兴致勃勃的钟伟明,听他说话,盯着他瞧,琢磨他的表情,心里想:“他这种生气勃勃的英姿真令人喜欢,难怪咏娥当初会爱上他。”
她看着他瞟她一眼的畏怯眼神,不禁嫣然一笑。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清楚,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呆下去了。她觉得大家每天都带着疑惑的目光瞧着她,有些人甚至期望她会生出一些什么风流事,但她对每天都生活在流言蜚语中并不在乎,她只在乎压抑着她的爱情,在乎面临咫尺的幸福却不能兑现。
3
听说白音塔拉苏木卫生院能够开展手术了,远近的牧民老乡都来要求做手术。因为牧区缺少蔬菜,炒米里沙子多,牧民中得急、慢性阑尾炎的特别多,有做阑尾切除的,有要做输卵管结扎术的。年纪轻轻的,哪个牧民家没有五六个孩子,人们被孩子拖累够了,要求做绝育手术的妇女格外踊跃,以至手术日期安排得满满的,没有半点空闲时间。
秀琪的行程一天天在逼近,她不顾劳累,煞费苦心,抓紧时间配合钟伟明多做一些手术,只是为了让钟伟明熟练一点再熟练一点。
钟伟明多年的勤学苦练再加上他天生的聪慧,几个手术下来已经操作自如,相当熟练了,颇使秀琪感到欣慰。
手术越多,钟伟明的技术越熟练,陈文生的烦恼也越多。
为了多培养几个外科人才,钟伟明不但让陈文生担任第一助手,还几次让他主刀,可陈文生恐怕天生不是作医生的料:打开腹腔,不是阑尾找不到就是输卵管勾不上来,急得满头大汗,不得不临时换位,还得让给钟伟明。自已背地里曾经夸下过海口,如今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真恨这双手怎么这样不争气。
手术做不下来,文生心里不服气,你钟伟明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小人一时得志,我也有一双手,这不行还有那!于是,每天晚上,找出纸和笔,和李艳丽、葛翠玲一边议论一边动笔写,不几天的功夫,状告钟伟明的信就已经摆在旗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桌上了。
改革开放和重新回到白音塔拉带给陈文生最大的好处就是饭桌上顿顿有酒。喝酒是文生来到牧区培养起来的嗜好,现在有了钱,愈发变本加厉,一日三餐几乎顿顿离不开它。
过去生活困难,偶尔有了钱无论如何也要喝两盅,现在陈文生的生活与改革开放以前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在他后屋的小仓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各色酒瓶,早晨喝茶时来两盅,中午吃饭也要喝几盅,到了晚上就得象模象样地炒上几个菜,大喝一场才肯善罢干休。
文生喝起酒来颇有大将风度,豪爽大方,仗义疏财,晚上他刚摆上碗筷,见吐门那斯图走了进来,急忙吩附老婆再添一附碗筷。他结结巴巴地对吐门那斯图说:“兄弟,来,喝,喝上几盅,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越喝交情越厚,喝上几两飘飘欲仙,晚上睡个舒舒服服的睡。”
吐门那斯图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不会喝酒,我坐一会儿,看着你喝就行了。”
李艳丽从葛翠玲手里抢过酒杯,倒满酒,放到吐门那斯图面前,“喝,男人没有不会喝酒的,你看我还敢喝几口呢,咱们俩干杯!”说着话,举起手中的酒杯,逼着吐门那斯图喝了下去。
“怎么样,你看我大妹子都喝了,你就放开胆量喝吧。一回辣,二回甜,三回似神仙。”陈文生香甜地匝了一口酒,高兴得眉飞色舞。
“吐门那斯图,你没事就上我们家来吃饭吧,我们管得起你饭。”葛翠玲大方地邀请道。
说着话,书记白依拉又走了进来。
陈文生急忙跳下炕,生拉硬拽把书记拖上了炕。白依拉盘腿坐在小炕桌一边,说:“我刚吃了饭,想让陈大夫看看病。”
陈文生说:“什么病不病的,胃亏酒,先喝点酒,喝了酒病全好了。”
葛翠玲给书记倒上酒,热情地招呼说:“凑合吃点吧,菜都凉了,您看我们家的咸菜好吃不好吃?”
白依拉夹了一口咸菜,连连说:“好,好,”举起酒杯,与伸到脸前的文生碰了一下杯,一口气将杯中的白酒喝下了肚。
文生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嘴里念念有词:“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唯有饮者留其名呀!”
白依拉不解地望着文生,“你们文化人一套一套的,我都听不懂。”
李艳丽笑笑说:“他就是让您多喝酒,书记,来,我敬您一杯。”
白依拉高兴地举起酒杯,“好,好,好,来,干杯。”喝下这杯酒,书记问:“钟伟明不太愿意喝酒?没怎么看他喝过。”
葛翠玲一撇嘴,“他那老婆舍得吗?”
李艳丽会意地一笑,“来,书记,再来一杯!”
提起钟伟明,不约而同,每个人都在心里寻思起来。
吐门那斯图想:“我们院长真是事多,自己不喝酒,还不让我喝,说怕耽误看病人。”
葛翠玲想:“那个钟伟明真是不会享受人生,不抽烟,不喝酒,对女人的殷勤也看不出来。”
李艳丽想的简单:“院长小气,夫人吝啬,这两个人就知道干活干活,没有别的爱好。”
文生见提起钟伟明来,满脑子气。“他不让我喝酒,还好几次劝我戒酒,我有钱,钱算什么东西,千金散尽还复来!喝,就得喝!”
葛翠玲见书记喝得兴起,一杯又一杯地下了肚,眼也红了,话也多了,她便越发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地煽起风来:“书记,我告诉您吧......”
4
国庆节刚过,天气骤然变冷,天空飘下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寒冬就要来临了。
由于搞基建,耽误了许多事。钟伟明急着找车给卫生院拉足了一冬天的取暖用煤;储备齐一冬的药品;经常有手术,还不能耽误平日的医疗工作;入冬后要开展一年一度的儿童计划免疫。
还得搞点福利,为职工买些肉食、大米、蔬菜什么的。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等着钟伟明去操办。
这一天,秀琪早早地让吐门那斯图为她打好了行李,钟伟明打听好苏木的吉普车明天要到旗里办事,走时捎上秀琪。
晚上,为秀琪举行了简朴而又隆重的的欢送宴会。在卫生院的大办公室里,两张办公桌合到一起,上面摆满了各种水果罐头、葱包羊肉、手把肉,还有简单的几个菜,每人胸前斟满了一小杯草原白酒。钟伟明言简意颏地说了几句欢送秀琪的话以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喝起了酒。
几位老蒙医喝了几杯白酒,说了一些祝福话,起身先走了。剩下的年轻人喝得高兴,大家又说又唱,忘记了这是为秀琪送行,仿佛是为什么人举办的定婚仪式。
几杯酒下肚,钟伟明感觉头微微有些晕,热血往上涌,突然有了一种要吼出来、唱出来的冲动。
他站起身,满脸通红地对大家说:“秀琪这一年为我们医院贡献不小,今天她要走了,为了感谢她也为了感谢大家,为了齐心协力共同把我们卫生院建设好,我为大家唱支歌。”
“哇,院长还会唱歌呀?”
大家惊呆了,谁也没有见过钟伟明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过歌。同事们听腻了文生扯着嗓子吼出的革命样板戏,听腻了文生用那种花里胡哨狂放不羁的音调唱出一曲曲轻浮的流行曲。人们以为钟伟明是个五音不全孤陋寡闻的工作狂,根本想不到他还会唱什么蒙文或汉文的歌曲,人们当然不指望他能唱出什么令人心醉神迷的委婉旋律。
有一个人除外。
秀琪不明白,伟明少年时歌唱得那样好,如今才刚刚三十出头,为什么就张不开嘴了呢?
几杯酒下肚,也许是酒精给钟伟明壮了胆,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秀琪,轻轻地张开嘴,从他口中那首百唱不厌的《草原之夜》如潺潺流水,如委婉动听的马头琴曲,诉说着一位远方青年的无限哀怨。
“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秀琪轻张樱口,低声地,用同样动人的声音与伟明如泣如诉的男高音混在一起。“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在茫茫的草原上,在偏僻落后的白音塔拉,只有秀琪一人知道钟伟明,体谅钟伟明,听得懂他此时的心声。她想:“伟明,相隔这么多年,你终于又要唱了,可惜我无福消遣,再也听不到你的歌声了。”
这些天,虽然离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使钟伟明特别悲伤,他却尽量不说话,也不想法延缓她的行期。两个人都强作镇静,但双方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意增加对方的烦恼。
只有在这时,秀琪才领悟出伟明这许多年来闭口不唱歌的原因和苦衷:
是历史、是“文化大革命”、是父母、是世俗、是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名誉和财产,还有离愁别恨。
通过一年的相处,秀琪也终于彻底地明白和谅解了他。她知道,伟明的歌喉不会永远封闭,他会唱的,为了他心爱的人,会敞开他的心声,将最美好的歌声献给他最亲爱的人。而如今,一曲忧怨哀婉的《草原之夜》如泣如诉,却是在为秀琪送行。
他的歌声恐怕又要永远永远地封存在他的心底了。秀琪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将感情掩饰得如此周密,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如此维妙维肖。
钟伟明的歌声注满了他全部的感情,而秀琪又为感情所驱使,听得如醉如痴。
“你唱得真好,胜似当年。”秀琪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奉承话。
“不是唱得好,是歌写的好,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钟伟明也说了一句双关语。
听了伟明的话,秀琪莞尔一笑。
钟伟明的歌声迎得了一片掌声,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大家把桌子搬开,腾出中间一大块地方,男男女女,年轻的人们相邀着跳起了交谊舞。
李艳丽站了起来,与陈文生一对儿;文生笨拙地扭动身子,在艳丽的指挥下,一二三,一二三,盯着脚尖,认真地学起了舞步。举止轻浮的艳丽用眼色、言词和动作招引文生注意,文生与艳丽在一起忘乎所以,挑衅似地告诉葛翠玲:怎么样,我们就是在相爱!
葛翠玲坐在一边心里不是滋味,她暗想:“为什么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能使周围所有的异性心猿意马?你们看看秀琪和艳丽!”她心中愤愤不平,扭动着发胖了的身体,睹气对坐在一旁的吐门那斯图说:“来,咱们跳,”说罢,站起身,与吐门那斯图抱在了一起。
受到大家的感染,从来没有跳过舞的钟伟明站起身,一直奔向对面,奔向在灯光的暗影里,偷偷望着他默不作声的秀琪。他勇敢地,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把手伸向了秀琪。
秀琪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响应着伟明。她轻轻地走到伟明跟前,俩人挨得紧紧的,手握着手,肩靠着肩,秀琪将手搭在伟明的胳膊上,伟明轻轻揽住秀琪的腰肢,随着音乐的节拍,踱起了轻盈的舞步。
在白音塔拉大队劳累了十一个年头,在白音塔拉公社转眼又过了几年平淡无奇的生活后,能再一次听到音乐声,看到人们翩翩起舞,卫生院里那些年轻熟悉的面孔在朦胧的烛光下欢笑,悄声说话,互相调情,的确是件惬意的事。
伟明与秀琪离得那样近,青春仿佛在伟明身上死而复生。他多么想重温几年前,将秀琪抱在怀里,不停地吻。
那一次是在夜晚,昏暗的路灯下仓促中秀琪看不清他浑身褴褛的衣服,爱情让秀琪昏了头,她也闻不到他满身的膻味。
如今的钟伟明与那时的钟伟明不可同日而语,他穿着整齐,上身是秀琪为他织的新毛衣,下身是笔挺的西裤,脚上是锃亮的皮鞋,怀里是心爱的人儿,一种喜悦、兴奋、激动、满足的心情油然而生。
“同你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
听了钟伟明的恭维话,秀琪对他嫣然一笑,而后又瞄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表明她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
四周人太多,他们难以互诉衷肠,秀琪轻轻地扶住伟明的胳膊,拘谨而有礼貌地翩翩起舞。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无限的柔情。
秀琪微笑着,把微笑散发出的神韵传染给了钟伟明。她若有所思,他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陈文生和葛翠玲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秀琪的脸上。
秀琪穿着朴素的黑白格相间的外套是迷人的,她那只戴着女式坤表的丰满胳膊是迷人的,她那没有佩戴任何饰物裸露在外白皙的脖子是迷人的,她那一头乌黑的披肩发是迷人的,她那小巧的手脚轻盈优美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是迷人的。她的魅力在于她这个人,比起那些不起眼的服装更引人注目。
秀琪的美丽使陈文生垂涎欲滴,让葛翠玲也禁不住暗暗地赞叹起来。这是他们两口子意想不到的。
秀琪的嘴对着伟明的耳朵,与他窍窍私语。
“我真遗憾没教会你跳交谊舞,我以前以为只有大城市的人才爱跳这种舞,想不到草原上的人也爱跳。这里不是大城市,没有什么开心的事,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一个人在这里真是太寂寞了,要是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恐怕受不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由于离得太近,秀琪那对突起的、圆圆的、富有弹性的乳房一次次碰撞到伟明的胸上。他感觉到了她的温柔,感觉到了她的热情和无限的爱意。
伟明说:“我习惯了,也许没什么,学跳舞没有必要了,这是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跳舞了。说实在的,我喜欢唱歌跳舞,可是十几年来我没有得到过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我的嗓子喑哑了,腿脚不好使了,没有谁能激起我的热情。秀琪,只有你,你相信吗?我今生也许再也不会跟另一个女人共舞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眼睛注视着对方。秀琪的心在流泪,伟明的心里淌出的何止是眼泪啊!
一年了,多么久远而又多么短暂。一年来,他们从互相猜疑到互相了解,从对童年的回忆到重新认识对方,工作上互相配合,尤其两人做手术时的默契是他们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秀琪没有后悔过,她甚至庆幸自己选择对了这样一条路:如果不来草原一趟,不让她见到日思夜想的亲爱的明哥,她会终生悔恨,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可是,为了伟明的名誉和家庭,为了他的事业,她默默地咀嚼着痛苦,不去过份地亲近钟伟明。今天,终于要走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她在心里默默地流泪,把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握在钟伟明的手里。
外面寒风刺骨,没有一点光亮,黑夜不是柔和、墩厚的,热气和酒气笼罩着整个房间,欢宴变成了狂热的喧闹。
夜已经很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于,曲终人散,人们站起身纷纷要离去。钟伟明轻轻地对秀琪说:“走吧,都半夜了,明天你还要赶路。”
越是夜深,他们越需要互相倾吐。钟伟明多想把痛苦倾倒在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心里,多少会减轻些自己的痛苦。
陈文生两眼骨碌碌地盯着钟伟明,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难得院长今天有这样的好兴致,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是孤掌难鸣,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地喝了,这叫什么?这叫最后的晚餐!院长,还喝不喝了?”说完,看着李艳丽,哈哈哈地开怀大笑。
文生一惯以英雄自居,喜欢自吹自擂,虽然身体强壮却毫无大丈夫气概,叫人讨厌,此刻喝了酒,更是肆无忌惮。
陈文生强行给钟伟明倒上一杯酒,一个人笑得那么响亮,那么津津有味,引得大家都好奇地盯着他。
钟伟明本来满腹心事,心里万分地不痛快,想不到陈文生偏偏挑在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当着秀琪的面,在酒桌上向他公开发难。
陈文生与几个医生联名写了告状信;苏木书记白依拉也频频责怪他;葛翠玲在牧民老乡中间散布了不少流言蜚语。所有这一切钟伟明都有耳闻。他幼稚地想:“我一生只想与人为善,淡泊名利,问心无愧,只要对的起大家,对的起白音塔拉的父老乡亲。可是,白音塔拉刚刚走上正轨,陈文生,这位亲爱的老乡刚刚吃了几天饱饭,就有些忘乎所以,到处告状。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些亲爱的同事,迫不及待地向他举起屠刀。”
文生讥讽的语气使钟伟明肝胆俱裂,一股无名火从心中猛然生起。沉默,沉默,空气仿佛凝结在一起。
瞬间的沉默过后,钟伟明举起了酒杯,一口喝干。
“倒酒!”他竭力压制着冒上心来的满腔怒火,低声说:“早知道你海量,今天陪你喝个痛快!”
5
陈文生本是酒中豪杰,今天秀琪要走,伟明心里难过,他高兴。他可不愿放弃这个扫钟伟明面子的机会。告状信早送到了旗里,听说苏木领导也多次批评了钟伟明,自己的如意算盘在一点点的实现。
本想当着众人的面羞辱钟伟明一番,想不到不善喝酒的钟伟明竟毫不胆怯地应战了。他一把夺过桌上摆着的满满一瓶白酒,对钟伟明说:“就这点酒,谁也别装怂,咱们俩一人一半,先干为敬!”
说着话,瓶中的白酒一分为二,六十五度的草原白倒进了两个大碗之中。
钟伟明的脸由白到红,热血往上涌,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壮烈情怀犹然而生。他站起身,举起手中的大碗,说了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口气将碗中的酒喝光。
“他那一向坚定沉着的风度和泰然自若的神情哪儿去了?他为什么这样冲动,一点不理智,仿佛要与什么人决斗似的。”秀琪恐惧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脸和手,想起他们刚刚还在悄悄地谈话,热烈地曼舞,那双温柔的眼睛忽然变得冷酷无情,整个人都变得疯狂了起来,本想劝他早已来不及。
一大碗酒下肚,伟明觉得有点醉了。自己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别人说话,他使劲盯着满屋子的人看,困难地转动着血红的眼珠,努力让自己别摔倒。
那边文生的酒碗也见了底。他摇摇晃晃地大声叫着:“钟伟明!钟伟明!你……既不英明,也不伟大!不伟大!”
“我是不英明,我是不伟大,我他妈算什么东西!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英明?伟大?这是给毛主席的,给毛主席的!”钟伟明乱嚷嚷道。
陈文生突然大着舌头用蒙语唱起了久违了的歌:“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儿要对您讲……”
唱着,喊着,喊着,唱着,俩人指指划划再想叫阵,舌头软的吐不清字,手脚不听使唤,片刻间酩酊大醉失去了知觉。
秀琪扶着伟明跌跌撞撞回到了家,咏娥见伟明脸色苍白喝得不省人事,吐了秀琪一身,浑身上下散发着酒臭,气得一边穿衣跳下炕,一边大声咒骂:“不会喝酒还净逞能,喝多了马尿又得难受好些日子,一点起色也没有!”说着话,从秀琪手里接过伟明,推推搡搡,一声怒吼:“还不快上床睡觉去,吐得哪都是!”
秀琪急忙说:“大嫂不要生气,陈文生跟他斗气,他心里不痛快,多喝了几杯,吐吐心里好受些,一会儿就会醒的。”说罢,扶钟伟明躺在炕上,脑后垫上个枕头,身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又倒上一杯凉茶摆在床头,才不情愿地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秀琪的心里比喝醉了酒还要难受。只有她体谅伟明,知道这些日子他比任何人的日子都要难过。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里,工作这样劳累,伟明多么需要一个体贴他、关心他、抚慰他、工作上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能够给他的心灵带来乐趣的人呀。可是不能。
一年的时间,她虽然帮助伟明学到了一点点医学知识,帮助他开展起了外科手术,她和他也曾经那样强烈地渴望,但是两人都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年多来,仿佛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着伟明,而他的嘴又总是闭得紧紧的,只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某种期盼。如果不是跳舞,直到离开草原,两人的手恐怕都不会握在一起呢。
而今,伟明孤零零一人留在这里,永远永远地留在这里,与他的医院为伴,与他的牛马为伴,与他没文化的妻子为伴,与寂寞的大草原为伴。并且,陈文生,一个有学历的北京老乡已经向他发起了攻击。
想到此,虽然夜深了,秀琪丝毫没有睡意,拨亮蜡烛光,披上棉衣趴在办公桌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句,一页又一页,写着,写着。
她要把自己最深沉的爱、最无奈的怨全部写在一张张信纸上,她要在明天离开以前将它亲手交给钟伟明。秀琪虽然带着遗憾从此离他而去,可这颗心永远为他跳动,永远爱他,想他,终生不渝。
秀琪睁着眼躺在床上,在一支残烛的微光中望着顶棚和阴暗的角落,脑子里生动地想象着。
“我们何时再见面?我们说过要十年,天呀!何等漫长、残酷的十年。”
秀琪躺在床上,听见外面马车的声音和糟杂的说话声,听到吐门那斯图半夜起来为病人看病取药的声音,而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并没有出现,他真的醉了。
这种生离死别是对她爱情的惩罚,恐惧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蜡烛光摇曳着,突然陷入了黑暗,她好半天弄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她双手哆嗦着,怎么也找不到蜡烛来代替那支熄灭的残烛。
“生怕离怀别苦,”她今天真切地体会到了。
她实在爱他,一想起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流出爱的热泪。她躺在那里,拉过羽绒服,天快亮时才朦胧睡去。噩梦联翩,让她始终没能完全进入梦乡。
后来点亮的一支蜡烛一直没有吹灭。那才是“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6
第二天清晨,除去咏娥,人们起的都很晚。咏娥起早要去经营牲口,推门走出屋外,迎面一股寒风袭来,天空中零零落落飘起了雪花。无意之中回头看一眼秀琪的宿舍,窗户上还闪烁着一点点昏黄微弱的烛光,咏娥不解地摇了摇头。
钟伟明躺在床上,由于头天晚上醉酒,头晕脑胀,想起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他觉得实在没有脸再去见秀琪。
他只想早一点听到苏木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开到卫生院大院,载着秀琪永远地离去。一年前他就作了这样的思想准备,这一天终于到了。他想,今天也醉着该多好,他不想见、不愿见、不敢再见秀琪,他怕自己脆弱的神经经不起又一次的打击。好再他们的爱情没有进一步发展,这是唯一可以庆幸的了。
屋里屋外静悄悄,雪花也在无声无息地飘,仿佛怕惊醒沉寂的大地。一个上午,除去咏娥发出的一两声喊他吃饭、喝茶的声音,还有磨磨叨叨闲他喝多了酒耽误事的埋怨,没有一点声响。
临近中午,一辆陌生的吉普车意外地停在了钟伟明的家门口。车上走下来两位工作干部,他们满脸严肃地走进钟伟明的家,未曾寒暄,开口问靠在床边满脸疲惫的钟伟明:“你是钟伟明吗?”
钟伟明强打起精神,不解地回答:“我是钟伟明,你们找我什么事?”
两位干部说:“我们是旗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你得跟我们走一趟,有人反映你的一些问题,需要你到旗里协助我们调查清楚,我们到旗里再详细谈好吧。”
钟伟明坐上吉普车,他想:“这一走不知要多少天,卫生院群龙无首。”想起昨天不愉快的事,想起陈文生昨晚拙劣的表演,钟伟明摇了摇头。“都是公家的事,何必斤斤计较呢,秀琪要走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看病只有文生好一点,还得找文生才行。”
他跳下车,跑到文生家门口。门还没敲响,葛翠玲已经把门打开了。陈文生喜出忘外地在窗口使劲向外瞭望呢,看见钟伟明急匆匆来找他,急忙跑回炕上坐稳。
伟明进了屋门,对文生说:“我要到旗里办点事,这几天你给负责一下。”说完也不多解释,转身走了出去。
陈文生喝完酒,那点英雄气概早都飞得无影无踪,虽然估计旗里来的车是抓钟伟明的,可是见了钟伟明自觉矮三分,只得站起身,点头哈腰地送出来,一连声地说:“你放心,没问题。”
葛翠玲和陈文生望着钟伟明的后影,他那张平凡、愁眉不展的脸上,笼罩着一片忧郁寂寞的表情。
钟伟明跟着纪检干部坐上吉普车沿着草原小路一阵风似地飞驰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车后扬起的尘埃飘浮在阴云密布的草原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秀琪依窗伫立良久,想着自己一年来变幻莫测的情感生活,她想不到,伟明的困难处境竟离奇地把他们连到了一起。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阵吉普车的呜咽声惊动了她,她探出头瞭望,一辆崭新的陌生的北京吉普停在了钟伟明的家门口。她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慌乱地重新整理了一下行李,她认为分别的时候到了,慢慢地走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略显憔悴的脸,用手理了理头发,穿上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心神不安地走出屋门。
伟明的家门口空无一人,吉普车冒着黑烟在转角处消失了。陈文生的家门口站满了人,远远的听见葛翠玲故意放开嗓门的说话声:“抓起来了!抓起来了!”
“真的吗?”
“真的!”陈文生满怀欣喜幸灾乐祸地回答。
秀琪的心跳得更历害了,她顾不得多想,快步如飞地跑进伟明的家。
咏娥坐在沙发上正在发呆,其其格懂事地站在一边望着满脸愁容的妈妈一声不响。秀琪推门走进屋,开口问:“出了什么事?”
咏娥头也不抬,用少有的低调小声说:“他们把伟明带走了。”
“谁?谁给伟明带走了?为什么带走他?”
“不知道,好象说是什么纪律检查委员会的。”
秀琪强忍住眼泪,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宿舍。“他走了,我也要走了,一切都要结束了。”她站在窗前自言自语。
伟明走了,秀琪感到非常孤单和空虚。这个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保留着伟明的气息。他在这里坐过,用这个杯子喝过水,用这支笔写过字,用手抚摸过她的被褥。
“伟明,我们真要分开吗?”
她眼中含着泪。
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房屋和阴暗得如同噩梦一般的压抑。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她心里充满了冷彻骨髓的恐惧。望着窗外瞬息万变的景象,重新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责备自己没有更多地帮助伟明。
“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伟明还是那么天真、幼稚,他认为问心无愧,一心工作,一切就会称心如意,就能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可实际上并不这么简单。陈文生两口子对他抱着敌意,可是伟明对他们却表示了宽宏大量,他不设防,对谁都不设防。别人对他的一点点好处他都念念不忘,仇恨和矛盾却很少记得,你瘦弱的身躯简直是一片大海,可是,你不知道,这正是别人忌恨你的原因呀!”
整夜的激动弄得秀琪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脸颊贴在凉飕飕的玻璃上,略带几分忧郁地看着外面透着微明的暗夜。
“唉,多灾多难的伟明,我们是不是相见得太晚?你说过,为了寻找心上人,你愿意走遍草原;我想对你说,为了你,我愿意自己依然像十年前一样年轻。”
7
好不容易找到一辆去白音塔拉苏木送货的大卡车,钟伟明坐在剧烈颠簸扬满尘埃的卡车上,虽然身上裹着皮大衣,十月末的寒风还是不断钻进他的脖子里,他禁不住浑身发冷,一股股冰冷的寒气毫不吝惜地直吹入他的心灵深处。
在旗里,表情严肃的纪检干部们会合卫生局的领导,对他进行了一次详细、全面的调查。他坐在领导面前,本想认认真真地,但却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告状信上提出的十几大罪状。他想一次就把问题全部说清楚,可是经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工作那样繁忙,许多过去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钟伟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万万想不到,每做一件事情,无论巨细,都有人在背后替他记着一笔账。
书记白依拉因为几次喝文生的酒,在酒桌上答应了人家的事不好意思不给办,他找到旗委、旗卫生局,正式向卫生局领导提出建议,要让陈文生代理院长职务。
这一次卫生局领导已经作出决定,钟伟明的问题一经查实,绝不袒护,眼下责成钟伟明停职反省,由陈文生暂时代理院长一职,如果问题严重还要追究钟伟明的刑事责任。
可是,调查来调查去,一些大的经济问题都是子虚乌有,一些小的问题也一时说不清道不明,所谓生活作风问题更是查无实据。对于李艳丽和梁秀琪一事,钟伟明只是固执地对询问他的领导们说:“我可以负责地说,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清白的,我问心无愧,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去问她们。”
唉,钟伟明作的这些事情如果让咏娥知道了,一定会大骂他一顿:“窝囊废,你不会问他们,凭什么说我跟那俩姑娘有事?捉奸捉双,谁说的我还不让他呢!”
卫生局长白银顶住了旗领导的责难,坚持认为,在钟伟明的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以前,不能说明他有问题,并且白音塔拉卫生院这几年取得了瞩目的成绩,院长还是应由他继续担当。可是县官不如现管,无奈白依拉书记再三要求,局长白银只得宣布白音塔拉卫生院暂时由陈文生负责,钟伟明一边上班一边反省自己的问题。
这一次总算有了机会,既然卫生局长已经宣布陈文生暂时代理院长工作,陈文生顺理成章地成了白音塔拉卫生院的当家人。
院长的乌纱帽悬在了半空,可是,一顶有问题的大帽子却戴在钟伟明的头上。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低估了陈文生的能力,不但书记白依拉为他活动,想不到告状信上竟有五个人签名。
坐在起伏不定的大卡车上,快要把人颠散了架,在寒风与颠簸中,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迫下,钟伟明双手插在大衣袖里,痛苦地反省着:“这几年风风雨雨,一心想作出点成绩,不料想却得罪了这么多人,究竟自己错在何处?为了一个小小的院长,犯不上你争我抢,明枪暗箭,尔虞我诈,让别人看热闹。”钟伟明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能不为眼前的种种烦恼感到惶惑不安。
天呀,再过两小时,卡车就要开进白音塔拉,短短的数天恍如隔世。
马上就要回到办公室,走进秀琪那间整洁的小屋,睹物思人,钟伟明将面对那张空空如也的单人床。
秀琪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温柔的笑容,可爱的身影,她的善良,她美丽的歌喉,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情,她的力量,已经溶入了钟伟明的生命之中。
怎么能没有她!
有秀琪在,生活不再枯燥无味,工作也不会碌碌无为,寂寞的夜晚不再空虚,再苦再累心中也会充满了希望。
而今,这希望如海市蜃楼一般,转眼间无影无踪了。不会有人与他在手术台上配合默契,天晓得陈文生还会使出什么伎俩来对付他。不会有人帮助他进步,哪怕在医术上再有一点点长进,牧民们需要他,希望钟伟明在关键的时候能够妙手回春。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唱过歌了,可是,只要秀琪哼唱起那些老歌,新歌,撩拨人的情歌,他都情不自禁地要放声歌唱。
他要歌唱,他要为纯情的秀琪歌唱,要为真挚永恒的爱情歌唱,没有谁能像秀琪一样激发起他的热情来了。空旷、荒凉、寂寞的草原也因有了秀琪,竟变得那样多情,那样温馨动人,让伟明的心时时刻刻为她而悸动。
“哦,如果秀琪在,愿意这车永远走下去。让它永远行驶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永远不要到达目的地,让梦想永存一线希望!”
想起秀琪,伟明心里油然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恨不能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间。不过想起来又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明明秀琪走了,却还怀着一丝梦想。
咏娥望着丈夫削瘦的脸,无精打彩的模样,不晓得他受了什么委屈,这些天虽然心里惦记,嘴上也说不出。
丈夫不在家,每天晚上圈牛的活都得靠她的两条腿。早早地挤完奶,还得在大草原上走上一大圈,找回自家的牛群。
这些日子关于钟伟明的传闻每天都有要好的朋友来给咏娥学舌。什么钟伟明有贪污的问题,把卫生院都给吃空了,要不然上边拨的钱盖完办公室后,足可以给每家每户再盖上三间崭新的红砖大瓦房啦;什么钟伟明家的牛群都是贪污卫生院的钱买的啦;还有什么钟伟明有男女作风的问题,听说卫生院的漂亮姑娘有人为他作了刮宫流产啦。越传越多,越传越神,由不得你不信。
咏娥坚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出什么问题。白天,这几十头牛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只有在夜晚,她拖着疲乏的身子,哄其其格睡着后,暗自一人思忖着:“伟明就知道没白没黑地为公家干活,这个卫生院简直成了他的家!白音塔拉卫生院的家底谁不知道,穷得揭不开锅,伟明为了卫生院,为了病人,真是费尽了心思,受尽了累,如果他为这个家、为这群牛肯多操点心,家里的日子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满足,我还不满足呢!许多人看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牛群越来越大,每天在牛圈前趴了一大片,谁也不要嫉妒!过不了一二年,我们家一定会超过粮站主任,成为苏木第一呢!那时候,要钱有钱,要牲口有牲口,让别人眼红去吧,伟明在这个穷卫生院贪污什么呢?”
其实就在这一年秋天,信用社主任到处张落着扶持一个万元户,莫日根的存款不够,主任宁肯让信用社借给他二千块钱,苏木终于有了个名副其实的万元大户,好为这个富裕的苏木,这个先进的信用社,这个工作积极的主任露脸。
人们不曾预料,在这个不大的、偏僻的、从来没有哪个家庭有上万块钱的草原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万元户悄悄地出乎人们意料地诞生了。
咏娥自作主张,让牧民将他们为钟伟明养的羊都赶了回来,她盘算着,养羊不值钱,又要麻烦别人,干脆一下子都卖了,一百多只羊卖了七八千块钱,又卖了三头大犍牛,一万多块实实在在的人民币到手了。
就在不远的几年前,咏娥和伟明还在为没有买粮款着急呢,月月都要寅支卯粮,找大队、找保尔借钱花。
结婚那年,她和伟明甚至没敢回一趟北京。
只短短的几年功夫,幻梦般的大草原给农家女田咏娥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她真不知道该感谢谁。
她想钱、爱钱,她一生就是要拥有更多的财富,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却不是守财奴,她操持家务,发财致富,比起上过几年学的北京人钟伟明不知强多少倍。她把五千块存进了银行,剩下的钱又买了十几对儿带犊的好乳牛。这一下子,她家的牛群头数已经能与粮站主任平分秋色了。只等开春,二十几头母牛下了犊,到那时候,牲畜最多的粮站主任恐怕也要俯首称臣了呢!
有了牲畜,有了钱,田咏娥什么都不怕。
“钟伟明邋里邋遢,即不爱打扮也不善于讨女人欢心,结婚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这些年,随着家里生活逐渐改善,钟伟明脸上有了笑容,这二年闲暇时竟也哼唱起了小曲儿。伟明干了这许多年医生,草原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找他看病。再说,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有哪个姑娘能看上他呢?平心而论,他对那个女大学生确实近乎了点,可是他已是孩子的爸爸,早已没了年轻小伙儿的魅力,那秀琪如出水芙蓉,他们在一起能出什么问题呢?”
咏娥心疼地望着头发蓬乱、面色疲惫的丈夫,只问了一句“没事吧?”嘴上再也说不出什么关心、体贴能显示女人温柔和无微不至的话来。
小其其格扑向爸爸,撒娇地让爸爸抱起她,她惊奇地发现,爸爸这次外出可是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买回来。
钟伟明亲了亲其其格,看了看咏娥,他既不问那一万块钱存了没有,也不问家里的牛群是否安在,他对待钱和老婆还有牛群永远都是一付莫不关心的样子。
咏娥望着伟明,他一句想念她的话也不说,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地敷衍一下也没有,他神情沮丧心事重重,放下其其格急匆匆奔向卫生院。
咏哦放下手里的活,急急忙忙和面擀面条,又打上两个合包蛋,将面锅放在火边热着,她知道丈夫喜欢吃面条,而擀面条是既费力又费时的活,咏哦平时劳累了一天实在没有力量再擀面,除非伟明病了或有特别不顺心的事,所以今天这样的饭也许是对丈夫最好的款待。
卫生院大门外,几个住院的牧民看到钟伟明回来了,站在外面指指划划,高兴地议论着什么,仿佛在说:“你们看,我们知道伟明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钟伟明大老远看见了,禁不住心头一热,大步流星地走得更快了。
“赛努!钟达勒嘎,亚哇已勒森!(回来了,钟院长,你好呀!)”
钟伟明对牧民老乡的问候敷衍地点点头,顺口答应了一句,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地走进卫生院。
在医院的回廊里,回廊突然变得越来越长,一步,两步,仿佛走了一辈子,永远也走不完。穿过回廊,钟伟明鬼使神差,身不由已,一直走向秀琪的宿舍。
那是一条走熟了的路,那是一间如磁石吸引着钢铁,日日夜夜令他躁动不安的小屋。如今,人走床空,到那里去干什么呢?去凭吊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夜晚,去怀念我们都为此守口如瓶的爱情故事?
推开那扇沉重的屋门,一眼望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靠窗根下,那张熟悉的单人木床,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秀琪的两床被子,被子上苫着那块熟悉的漂亮的兰色碎花布。钟伟明目瞪口呆,惊骇得几乎要叫了起来,他的眼睛瞬间湿润润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了。
“秀琪,哦,秀琪!在我最困难的时刻,你的行李还在,你分明没有走。你肯放弃回大城市、回家的机会,在茫茫的大草原上陪我吗?我又怎么能够如此自私地让你留下来呢!”
钟伟明从来没有比此时更迫切地希望见到秀琪,他急不可耐神经质地步履踉跄地奔向东边办公室,走了一半返身又奔向西边病房,他怕看到的行李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自己的幻觉,其实秀琪早走了,她此时说不定已经同她的同学在北京的家中欢聚一堂了。因为秀琪告诉过他,两年前,秀琪的父母都已经调回了北京。
西边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那扇普普通通,兰色的,看见过无数次的门,此时仿佛是一座庄严的通往天堂的凯旋门,抑或是一扇通往地狱之门?它轻轻的、慢慢地、朝向幸福,朝向希望打开了,打开了……
钟伟明转过身,他的双目定格在那扇开启着的门里面。
门里面,一位端庄秀美腰肢苗条的年轻女性身穿白大褂,一只纤细的手将脸上戴着的口罩从耳朵上摘下半边,另一只手拿着血压计、听诊器,娇美的脸上露出了坚毅温柔的微笑,看见钟伟明,从容地不露半点声色地一直朝他走来。
“你……”
葛翠玲站在办公室门口,装出一付一无所知的样子,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真的,她在这瞬间截获了一道意义非凡的目光。它越过葛翠玲头顶,正朝秀琪送去。这是一道惊讶、喜悦、默契的目光,包含了无穷的秘密。什么也不用说了,只要看到这目光就都明白了。
8
夜晚来临,家家户户点上了蜡烛,秀琪的窗户也往外泄露出些许昏黄的光线。在屋里,秀琪目不转睛地望着伟明,脱口而出:“钟离大夫。”
“嗯?”钟伟明听到秀琪这样称呼他,感到十分意外。
秀琪微笑着问他:“怎么,不习惯吗?”
“不,没什么,感觉好极了。我已经不是院长,我就是钟离大夫,我真希望人人都这样叫我。”
秀琪告诉伟明:“我没走,我不走了,暂时先不走了,过些日子回家探亲,看望一下父母就马上回来。什么时候你这儿不需要人了,工作开展得顺利了,你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北京。”
秀琪说的是真话,现在的学生下乡锻炼已经不需要把户口转过来,户口留在北京、留在大城市,锻炼几年,随时可以回城。
秀琪说卫生院的手术刚刚开展起来,手术台上不能没有她。伟明正处在困难时期,他需要安慰、需要帮助、需要知音。
“失去了院长的职务并不是什么坏事,”钟伟明闷闷不乐地说,“中国人怎么这样乐意当官呢?一个小小的院长还让无数的人惦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抢救病人、起夜、挣钱、发工资、发奖金、维修房子、买药诸如此类,哪一样不得奔去呢?我们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那么多警世格言,‘宁为良医,不为良相’,‘以诚相待’、‘与人为善’怎么就没人记住呢?”
秀琪接过话头:“你唯独忘了这样一句......”
“什么?”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伟明看着秀琪的眼睛,赞同地点点头。
9
天刚破晓,启明星还挂在天边,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天空万里无云,不一会儿,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咏娥急急忙忙钻出被窝,脸都顾不上洗一把,提起小奶桶,带上盛奶的大铁桶,叫醒来帮忙的一位蒙古族姑娘,两人到牛圈去挤奶。
咏娥打开圈门,放出两头牛犊。小牛犊欢蹦乱跳地撒着欢,赶忙跑到妈妈的肚皮下找奶头,找到了奶头,用力嘬着奶,不顾一切地咕嘟咕嘟地把新鲜的乳汁往肚里咽。奶牛妈妈爱犊情切,见宝宝吃上了奶,吃力地弯过脖子,使劲够着,用舌头舔自己心爱的小宝宝,舔着它的身子、它的屁股、甚至它拉出来的稀屎。
见乳牛妈妈来津儿了,咏娥急忙把牛犊拽过来,拴在牛圈边。她和帮忙的姑娘一人一头奶牛,用马鬃绳捆绑住奶牛的两条后腿,蹲在奶牛肚皮下,飞快地挤了起来。
一阵清脆的牛奶在桶壁上流淌的响声传到了站在蒙古包外面的牧民们的耳朵里。
住院的牧民老乡一般都有一位陪护的亲戚,病房不够,卫生院东边搭起一溜的蒙古包,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住了好几家子人。牧民们习惯起早,见咏娥开始挤奶,看着咏娥家一头头可爱的小牛犊,喜欢得不得了,纷纷围了过来。
有人一头头地数,“一、二、三、四……哇,下了二十二头牛犊,你们看,都是二串子,这头不满一个月的牛犊比咱们三个月的牛犊还大。”
二串子牛犊是本地母牛与改良种牛交配后所生,身高体壮,比本地牛大许多。
在草原上,世世代代,牧民们过惯了听天由命的游牧生活,老天爷,有一双无形的手,它的法力无边,掌管着人和牲畜的生死,平衡着大自然的一切。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它看不见,摸不着,既温柔又残酷。它有时顺从人们的心愿,要雪得雪,要雨得雨,花开四季,牧草旺盛,风调雨顺,人丁两旺。
可人的本性天生就是贪得无厌,有了不嫌有,多了不嫌多,草场就那么大,牲畜多的盛不下了,草地被牲口啃得光秃秃的,草根都被山羊刨出来吃掉了。往往就在人们看着自己大群大群的牲畜,舍不得吃、舍不得卖,心存侥幸的时候,特大的雪灾(俗称白灾)或干旱(俗称黑灾)就会不期而至。
冬天,雪大得盖住了一切牲畜可吃的牧草,一场接一场的暴风雪刮得草原昏天黑地,可怜的牲畜们度日如年,苦熬着一个个暗无天日的时光。牲畜吃不饱肚子,老弱病残首当其冲,死的死,瘦的瘦。侥幸躲过了冬天的严寒,春天袭来的寒流,又将幸运过冬的老弱畜吹打得体无完肤。一只只一头头瘦骨嶙峋的牲畜闻着青草的气息,望着大地渐渐泛绿,含恨死去。而熬过了严冬,渡过了漫长的半饥半饱的日子,熬过了春季一场又一场的寒流,挣扎着活下来的适龄母畜和种公畜,才是草原真正的幸运儿。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多年不变的法则。
有人问咏娥:“你们一共有多少头母牛?”
咏娥边挤奶边回答:“有二十二头母牛。”
一个牧民小伙子说:“我们家那十来头母牛,真是不挣气,一年也就下个四五头,怎么也得有一半空肚子,隔年才下。”
牧民们更惊讶了,“哇,二十二头母牛都下犊了,真是好运气,去年好像十几头母牛也都下了吧?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
咏娥说:“可不是吗,你们看从其木德队长家赶来的那头奶牛,刚来几年呀,现在已经发展成一大群了,那头老母牛,一年怀一个,从来不空肚子,它的孩子也不示弱,现在每年都赛着下呢。”
边上的牧民说:“你也不看看人家伟明的媳妇冬天是怎么伺候那些牲畜的。人家天天不但给老弱畜、小牛犊喂青草,饮水,还给大牛喂青草,饮水;这可是我们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呀。晚上人家还要给小牛、大牛都铺上一层干牛粪沫子,一大群牛过了个冬天,不但不瘦,还长膘呢,咱们可做不到。”
机灵的牧民们在反思自己放了一辈子牧,怎么就没有这一个钟伟明的牲畜发展得快呢?几年前他还是个一毛不毛的穷光蛋呢。看来他家舍得投入是关键所在。一般的牧民家秋天自己打不了多少草,又舍不得花钱买草;如今牲畜多了,冬天既长又冷,雪又大,储存的那一点草只够喂老弱畜的,冬储草不够,牲畜要想过冬,就得看老天爷的脸了。
“唉,人家媳妇还是汉族的姑娘呢,可见不管蒙族、汉族,只要勤俭,都能养好牲口,都能发财。”
牧民们说着话,偶尔帮咏娥拽一下牛犊,咏娥和那个帮忙的姑娘把挤满了一桶一桶的牛奶倒进大白铁桶,一会儿的功夫,大白铁桶装满了乳白色的奶汁,两个小铁桶也满了。
两个人让牛犊吃饱了奶,拽进牛犊圈,一头头虎头虎脑的小牛犊抬着头,冲它们的妈妈拼命地哞哞叫。
咏娥叮嘱道:“把大牛赶远点,等大牛走远了再把牛犊放出来。”
草原上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哞哞乱叫,追逐着发了情的母牛,几头大牛在牛圈边的木桩子上蹭痒痒。这头种公牛吸引了牧民们的眼光。它颈下的垂肉一直耷拉到膝盖,强健有力的身体绷得笔直,四条腿像柱子一样插到松软的土地里。种公牛在闻嗅一头大黑母牛,追逐着它,要与它交配。
“你们看,这头种公牛是草原红二代,难怪人家的牛犊那么大,都是二串子。”
挤过奶的母牛哞哞叫个不停,帮忙的姑娘举着鞭子顺从地赶着一大帮奶牛走远了,她要把它们赶过前面的小山丘,直到看不见了,过一会儿再把小牛犊赶出牛圈在草原上吃草遛弯。
身材丰满、漂亮的咏娥简直像是蒙古族女人一样,干活麻利快。她身穿一件粉红色衬衣,衣袖卷着,裸露着健壮、圆滚、黝黑光滑的双臂。她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牛奶,迈着只有蒙古族妇女才会有的健美潇洒的大步朝家走去。
咏娥进了屋,把牛奶用细沙布过了滤,均匀地倒在几个大盆里,发了酵做甜奶豆腐;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把衣袖挽到了胳膊肘上,手脚麻利地打起了酸奶桶,口中念念有词:“1、2、3、4.....”酸奶桶中的搅棍要打到二千下,酸牛奶中的奶油就会自动分离出来,舀出上面的一层酸奶油,留着熬成黄油,剩下的做成酸奶豆腐。
牧民们说:“你看人家伟明家的,挤奶也不狠,让牛犊吃得饱,咱们牧民家的奶牛挤得是太狠点了,牛犊都吃不饱,要不人家的牛犊又高又大。”
也有人说:“老天爷都偏爱钟伟明,人家那牲畜发展的多快,一转眼的功夫就一大片了,你看陈文生家的,还是那一两头要死不活的牛,都是北京来的,怎么不一样呢?”
住院的牧民们把欣赏伟明家的牲畜当成了一件乐事,他们喜欢牲畜,牲畜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看到,咏娥才是真正养牲畜的行家里手呢,有了咏娥,钟伟明不发家都难!
10
清晨,当太阳还在吸吮露水的时候,牛群都很安静,它们趁凉快忙着多吃些草。等太阳升得老高,牛虻开始嗡嗡叫着咬起牲口来,牛群就会发起疯来。小母牛们把尾巴翘到脊背上去,哞哞叫着,撒腿就跑,整个牛群跟在它们后头狂奔起来。
秀琪第一次看见牛群排着队,翘着尾巴,从草原深处一路狂奔跑回牛圈,大惑不解。
“你们家牛群怎么了?”她问钟伟明。
“没事,夏天草原上的掐泌特历害,专叮牲口。”钟伟明解释道。
“掐泌?什么是掐泌?”秀琪感到很新鲜。
“掐泌就是牛虻。”
“牛虻?就是小说《牛虻》的牛虻吗?”
“没错,就是。我看也就是牲口能忍受,要是人偏得让它给叮死。”
“啊,这么历害,难怪有这么厚皮的老牛都顶不住,叮咬得到处乱跑。”
伟明看到桌上摆着好几个葡萄糖瓶子,里面插满了鲜花,他凑近了闻了闻,一边仔细看一边说:“这花里面有好几种草药呢。”
“是吗?”
“你看,这是野菊花,这是野百合,这种叫灯笼花,这铃铛似的叫铃兰,这淡蓝色的花叫马蔺,这叫玉竹,这上面长着红球球的这种是地榆,这短的就是蒲公英,等到了秋天,它的小毛毛一吹就能飞上天。”
秀琪问伟明:“你说哪种花最好看?”
伟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说:“我看还是这个花,”他指着几朵鲜红色的、花辨往外反卷着的花说:“这种花草药里叫百合,在草原上叫山丹花。这花开的色彩艳丽,雍荣华贵,虽然生在野地里,一点不土气,你看这花辨,微微卷曲着,虽然美丽但不张扬,虽然名贵,但知道含蓄。”
“看你说的,一套一套的,你以为让你评价姑娘呢。”秀琪笑着说。
钟伟明话题一转又说起了草药的妙处。“就说这蒲公英吧,据说有抗菌消炎的功效,蒙药跟中药差不多,就是把草药晒干碾成沫,对水一块喝。”
秀琪说:“上学的时候也学了一点中草药,不过不感兴趣,那点知识早就饭吃了。”
钟伟明说:“我也不爱学中医,不如西医来的快,看的见,摸的着,其实中医大都是调养。”
秀琪微微一笑,说:“我也不喜欢中医,看来咱们都该补补课了。”
晚上,在秀琪的宿舍里,伟明正与秀琪说着最近几天发生的蹊跷事,苏木的公安特派员跑来敲门。小伙子慌里慌张,见了钟伟明急忙说:“不好了,白书记的爱人病了,你们快去给看看吧,陈院长,不,陈医生在那里,他还说不让我们找你,我可不管那么多了,人都快不行了。”
陈文生这几天在这个小镇里到处吹嘘他已经把钟伟明的院长职位取而代之了,年轻人嘲讽他,有些人则吹捧他,这亲切的梦寐以求的一声陈院长,使陈文生飘飘欲仙,仿佛院长的职位已经真正的到了自己的手上。
伟明说:“不要着急,怎么回事,先把病情说清楚。”
小伙子喘了一口气,连忙说:“今天下午,白书记的爱人肚子疼的历害,把陈医生请了去,你们知道这些日子陈医生不离书记家左右,他们一家子的病他全包了,不让叫别人。可这次越看越糟,打了针、吃了药,反而更重了,也闹不清到底是什么病,这会儿大嫂子脸色煞白,疼得快要昏过去了。”
听了特派员简单的介绍,钟伟明不敢怠慢,急忙拿上血压计、听诊器往书记家跑。进了白依拉的家,屋里堆满了人,白书记的爱人查干呼面色苍白,四肢厥冷,脉搏细速,血压下降,躺在自家的炕上已经恍恍惚惚,快要休克了。
陈文生在一旁神情紧张地不知所措,他奇怪自己的病人药也吃了,针也打了,不但不见好,还越发历害了,书记对自己这样好,真是不露脸,偏偏又得请来钟伟明。
人们见钟伟明进了屋,有人大声喊:“钟院长来了!”人群里呼拉闪开一条缝。所有的干部心里都知道,钟伟明在牧民们的心里早已是救命菩萨一般,有了他,多么险重的病人都会绝处逢生,化险为夷。陈文生这些天围着书记家转,不过是为了讨好书记,捞个一官半职罢了。
伟明与秀琪一边一个,跪在查干呼的左右,一面量血压、查体,一面询问病情。不等陈文生介绍完发病的前因后果,钟伟明只听到秀琪压低了嗓子,沉重地说:“血压80/50。”
钟伟明一听,刹时变了脸,他紧皱着眉头说:“赶快送卫生院!”说罢,指挥着苏木的干部们将查干呼抬上一床被子,人们前呼后拥,七手八脚地将她送到了卫生院的病房。
查干呼躺在病床上痛苦地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钟伟明听到声音急忙问:“大嫂子,我问你,你最近来过月经没有?”
查干呼晃动苍白的脸微微点了一下头。
“来过有几天了?”
查干呼紧皱眉头不再答话。
钟伟明急忙问陈文生:“你问过她月经史没有?”
陈文生嗫嚅地说:“她,她说来过月经......”
钟伟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妇女患急腹症一定要问清月经史,来过了,但是来过几天了呢?是半个月还是30天?50天?”
他这里刚要发作,秀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望着病人说:“她现在醒了,赶快再问问吧。”
钟伟明趴在查干呼耳边,大声问:“你来月经有多少天了?”见病人没有反映,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查干呼微微张开了眼睛,看了一眼钟伟明,她呼吸急促,费劲地小声回答:“有……有好几天了。”
钟伟明着急地问:“有几天了?今天是阴历五月初三,上次......”
查干呼稍微停顿了片刻,想了一小会儿,低声说:“现在是阴历五月初三,大概上次是在四月,不,是三月未吧?”
钟伟明摇了摇头,问不断量着血压的秀琪:“血压多少了?”
秀琪焦急地回答:“60/40,又下降了不少。”
查干呼默默地躺着,乱蓬蓬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脑袋不停地在枕头上摆动。
钟伟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出血和症状不成正比!”
查干呼变得越来越虚弱,她睁开眼,看着钟伟明问:“钟院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钟伟明无暇回答查干呼的问话,他焦急地对陈文生和秀琪说:“情况很清楚了,患者一侧下腹突发剧烈撕裂样疼痛,不发烧,伴有恶心呕吐,血压急速下降,阴道虽有少量出血,但与病人症状不成正比,经了解,末次月经是在一个多月前,我认为很可能是宫外孕!”
陈文生支支吾吾地应付说:“一开始我也想到是宫外孕,后来听查干呼说来过月经,我就认为是急性阑尾炎了。”
秀琪接过话头说:“我认为也是宫外孕,要想确诊,应立即作经阴道后穹窿穿刺,当然,如果能做手术,输上血,病人还有希望,可是旗医院离这儿二百多里地,真要是宫外孕大出血,送到那里病人也就完了。”
钟伟明第一次摆出一付院长的架子,虽然不知还能不能当上这个院长了。他斩钉截铁象发布命令似地对大伙儿说:“苏木的吉普车到旗里去开会了,现在找车送走已经不可能了,打电话要救护车来回要十几个小时,听说电话还不通了,如果那样病人只能等死。李艳丽赶快先给病人输上液体和止血药,秀琪给病人作后穹窿穿刺,进一步明确诊断,其他人马上准备手术!你说呢文生?”说完,见文生不置可否,他火烧火燎地走出病房,催促大家赶快作手术前的准备。
走进手术室,钟伟明与葛翠玲重新整理手术包,添加了些有关器械,打好包,装进高压消毒锅。葛翠玲见秀琪走了进来,知趣地走了。
秀琪见手术室内再无第二个人,一边收拾一边悄悄地与钟伟明商榷:“伟明,我知道做手术对于病人是唯一的选择,可是这样大的手术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万一手术不成功,病人有个好歹的怎么办?你要知道,白书记正在和你找别扭,人家找碴还找不到呢,你这不是给人家积攒材料吗?”
伟明说:“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救命要紧。”
秀琪说:“咱们又没有血源,无法输血,我看把握不大,万一病人死在手术台上,你以后就别想开展手术了!”
伟明说:“我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是查干呼的命比这些都重要。”
秀琪见伟明一个心眼儿只是要救查干呼的命,将自己的前途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心中不快,嘴上却不厌其烦地归劝:“伟明,我看这手术没法做,你不是院长了,谁主刀?白书记又不在家,谁来签字?谁来作主?还是不做的好,我们又没做过这样大的手术,如果不做谁也说不出来什么,可万一做不好,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就毁了你的一世英名,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钟伟明看着秀琪,微微露出了笑脸,“唉,不过一个院长的小小乌沙帽而已,你要知道,这是草原,白书记也是牧民出身,牧民们相信我,他们不会刁难我,也不会要我的命,苏木的几个主要领导都来了,你看有没有人敢签字?”
说着话,钟伟明早已把火点着,炉膛里的干牛粪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火烧烤着高压消毒锅底,不一会儿的功夫,压力表的指针不断往上升,高压锅“呜呜呜”地高叫着,放气伐开始放气了。那响声就好似火车拉响了汽笛,在向世人宣告,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要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听了钟伟明介绍情况,苏木长二话不说,他坚决地对大家说:“我们相信钟伟明,白书记不在家,查干呼危在旦夕,这个责任我来担当,你们医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只要你们尽力了,无论手术能否成功,查干呼是死是活,白书记和我们大家都不会怪罪你们。”接着又说:“你们需要什么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解决,没有电灯,马上把苏木放映电影的汽油发电机拿来,再借几个大手电筒,保证夜间手术室里有灯光,不会让你们摸黑做手术。”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为了挽救一个蒙古族妇女的生命,钟伟明把自己的名誉、前途,把与所有人的恩恩怨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得失,不在乎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危险,他固执地不听秀琪的忠告,他知道人们把查干呼的生死寄托在自己身上,查干呼的生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犹如战场上运筹帏幄的大将军,钟伟明此时即不紧张也不慌乱,与他在料理自己生活上的杂乱无章毫无心计简直判若两人。他言简意颏地给每个人分配好合适的位置,上手术台前与陈文生、梁秀琪、吐门那斯图、李艳丽、葛翠玲几个人在一起最后一次认真商讨手术的步骤与手术中可能遇到的问题。
“梁秀琪做我的第一助手,首先注意一定要止住血,动作要准确要快,这比不得其它手术,时间就是生命就是希望;陈文生是我的第二助手;器械护士李艳丽;葛翠玲做巡回护士;吐门那斯图里外都要照应着点,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随时作好应急的准备。液体要多准备几瓶,升压药千万别忘了......”
天黑了,屋外突然响起了震奋人心的“突突突,突突突”的马达声,窗外漆黑一片,手术室里却头一次被电灯照得雪亮。医生、护士戴好口罩、帽子,刷手消毒,穿手术衣,戴无菌手套,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手术室里鸦雀无声,紧张的空气使人仿佛快要窒息了似的。
陈文生像个小学生似的,再也不争不抢什么院长不院长了,一声不响地站在另一侧,甘当钟伟明的助手。
器械护士李艳丽刚刚打开器械包,突然弓下身,大口大口地干呕了起来。手术台上的人们都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李艳丽已经是老护士了,手术台也上了无数次,难道今天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陈文生投去关切的目光,低声问:“怎么样?要不要换个人?”
钟伟明的眉头皱紧了,他回头对巡回护士葛翠玲说:“葛翠玲马上换衣服,准备上台!”
干呕了一阵,李艳丽刚刚站直了身,钟伟明赶紧问:“行不行?能不能坚持?”
李艳丽摇了摇头,回答:“没事,有点晕台。”
话音未落,钟伟明那里不容分说,轻轻地说了声:“刀子,”把手伸了出来。抢救查干呼的手术开始了。
当钟伟明缝完最后一针,他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他自言自语地说:“虽然切除了输卵管,止住了血,可是病人出血太多,血压还很低,如果能输上血是最有把握的了。”
秀琪在一旁问:“病人是什么血型?”
“AB型”
“我也是AB型,”秀琪说。“抽我的吧!”
“你?”钟伟明望着病人如白纸一般的脸,感激地看着秀琪。
秀琪不再说话,默默地脱下白大衣,把胳膊伸给了李艳丽。
11
蔚蓝色的黎明透进了窗子,咏娥洗干净奶桶,到牲畜棚那边去挤牛奶。夏日清晨凉爽的清风吹到草原上,吹进了充满血腥味的手术室。草原上传来鸟的啼鸣,牛犊哞哞叫的声音和牧人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断断续续吆喝牲口的吼声。
查干呼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感激地望着围住她的医生、护士和干部们。
白依拉书记做梦也想不到,他在旗里大张旗鼓地为陈文生摇旗呐喊的时候,他的老婆却躺在卫生院的手术台上,由钟伟明主刀,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手术。
由于抢救及时,查干呼得救了。一个乡村小卫生院,开展外科手术才一年,在简陋的条件下,夜晚借用苏木的小型发电机,为一位宫外孕患者做了手术,救活了必死无疑的查干呼。这近乎天方夜谭式的神话,被牧民们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陈文生们的告状在一片喝彩声中也就暂且不了了之。
秀琪见卫生院风平浪静,心中为伟明暗暗庆幸。时光如梭,来到草原转瞬间一年多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就要到了,她可以踏踏实实地回北京去探望父母了。还是白依拉书记开着那辆破吉普,不过,秀琪坐在上面心里却如一泓湖水一样平静,她打定了主意,这一去过不了一两个月,她很快就要重返草原。
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粗旷、辽阔的草原,喜欢上了这里纯朴憨厚的牧民老乡,她对自己这个近乎愚蠢的决定一点也不后悔。
12
这一天,天公不作美,又刮起了白毛风,大风卷着雪片一阵紧似一阵,刮得大白天浑浑噩噩的,近在咫尺的办公室都看不清楚了。钟伟明从卫生院下班走回家,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咏娥的喊声又响了起来:“还不赶快鞴马找牛群去,一头牛也没回来!一会儿风刮大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牛群顺着风跑远了就麻烦了。”
伟明心里不乐意也不敢待慢,赶紧牵回枣红马。枣红马身躯高大细长、筋肉强壮、额上有颗棱形白星,是匹正当年的纯种乌珠穆沁骏马。钟伟明鞴好马鞍,穿上大皮得勒,左手轻轻一扶马背,跃身上马,打马就走。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吱吱扭扭刺耳的车轮声。风雪中,一匹花斑马拉着辆轻便车,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钟伟明的视线。跟在马车边的骑马人一眼认出了钟伟明,高声叫道:“钟大夫,不要走,我妹妹病的历害,你赶快给看看!”
钟伟明勒住马嚼子,仔细打量来人。骑马人快步走近钟伟明,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耀眼,从沾满雪花的草原帽里露出了一幅熟悉的嘴脸,不是别人,正是好朋友郝必萨哈拉图。
郝必萨哈拉图神色慌张地高声对钟伟明大喊大叫:“我妹妹生孩子,胎盘下不来了,请孙满福的老妈帮忙,她一着急用手又拉又拽,出来半截留下半截,出了好些血,你快给看看吧。”郝必萨哈拉图顾不得下马,语无伦次地讲述着病程的经过。
马车来到钟伟明面前,从棚车里跳下来个头矮小的母胡鲁,尖声尖气地向钟伟明问好。
“你好呀,钟院长。”
钟伟明赶紧跳下马,将鞴好马鞍的枣红马拴在卫生院前面的马桩上,来不及回答母胡鲁的问候,大步走到棚车前,掀起棚车帘,看了一眼在车内用大皮得勒紧紧包裹起来的胡都特,心里想,真万幸她还活着。
他严历地对母胡鲁喊道:“快把车赶进卫生院的大门,病人直接抬进手术室,简直是瞎胡闹,不早些住院来,你是不是舍不得你那点酒钱呀!”
母胡鲁不敢狡辩,嘿嘿一笑,手忙脚乱地停下马车,与大舅哥郝必萨哈拉图、钟伟明还有住院的几个牧民们一起,把气息奄奄的胡都特抬进了手术室。
钟伟明心急火燎地跑回家,脱下皮得勒,换上轻便的小棉袄,咏娥在一边着急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没走,天都快黑了,白毛风这样大,要走晚了找不回来牛我偏要跟你算账!”
“胡都特胎盘下不来,大出血,快死了,我得赶快抢救去,找牛一会儿再说吧。”钟伟明轻描淡写地对咏娥说。
“什么?你不找了!牛群要走丢了怎么办?你不会先去找牛,找回来再看病?”
咏娥的话音未落,钟伟明早出了家门,咣当一声门响,狂风卷着雪粒顺着门缝刮了进来。
钟伟明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出卫生院,马桩上拴了几个小时的枣红马不耐烦地踏着步子,冲着主人嘶鸣着,钟伟明也感到又饥又渴又冷,在风雪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快步跑回了家。
暖烘烘的屋子里咏娥正坐在那里低声地哭泣。“牛群一个也没回来,别人家的都回来了,就咱们家的,这么冷的天,那几头二岁子和怀了犊的乳牛偏得冻坏了。嫁给你这样的真是倒了霉,就知道卫生院,牛都死了我看你怎么办。”
钟伟明不耐烦地说:“少说废话,快饿死了,我得赶快吃点东西,一会儿就去找。”
“找什么找!天早黑透了,又刮白毛风,你不想活了!”
钟伟明忙安慰咏娥:“没事儿,你放心吧,明天我一早就去,保证出不了事,一个也少不了。你说母胡鲁他们也真够糊涂的,头一胎不来卫生院生,在家差点送了命。”
咏娥才想起问一句:“胡都特怎么样了?”
伟明说:“没事,胎盘取出来了,就是失血太多,倒底是牧民有抵抗力,要是城市人恐怕早就命归西天了。”
第二天牛群没有找到,第三天还是没找到,钟伟明骑着枣红马跑遍了整个草原,就是不见自家牛群的踪影,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了。牛群是咏娥的命根子,再有几天找不到牛群,连冻带饿,再遇到狼群,恐怕凶多吉少,一家人多年的心血就要丧失饴尽了,难怪咏娥整天要跟他拼命,骂他,咒他,恨他。
嘎日布跑来看自己的姑娘,他听说钟伟明家的牛群丢了,急忙来找钟伟明打听。这位放了一辈子牧的古怪老人,阴沉着脸,没命地吸那只翡翠嘴银烟袋锅,仔细询问钟伟明跑过的每一个地方。
他分析那天白毛风的方向,忽然醒悟道:“我昨天找马用望远镜在南山上看到了一群牛,我还奇怪什么人家这样大的雪天还往山上放牲畜,不用问,那一定是你们家的牛了,风向、方向正对。”
说到此,老人顾不得喝光碗中的茶,站起身,对咏娥挥了挥手,高声说:“你放心,我亲自去,估计那群牛就是你们的。”说完话,拿起草原帽迈着衰老的脚步,蹒跚地向外走去。
嘎日布出门匆匆上马,手里握着套马杆,一直奔向近百十里外的林埸大山。天早黑透了,寒冷依旧,还好没刮白毛风。
咏娥等了一个晚上,失望地睡着了。天将亮,忽然门外响起了叫门声,嘎日布老人冒着严寒,果然将钟伟明家几十头牛赶了回来。咏娥欣喜地站在牛圈外清点头数,除去老人所说的山上死了的三头二岁子,一头老母牛,其余的牛安然无恙,全都回到了家。
13
丢牛的风波刚过,咏娥见伟明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并不揭穿他心中的秘密,俩人在屋里,看见李艳丽从窗前走过,咏娥一边麻利地收拾屋子,一边率直地对伟明说:“唉,你看李艳丽,最近好像腰也粗了,人也胖了,外面可传说她怀孕了,你听说没有?”
伟明不耐烦地回答:“别听人家瞎说,李艳丽可是位大姑娘,怎么会怀孕呢?可是这姑娘今年快过春节了也不张落回家过年,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说着话,仔细观察窗外慢慢行走的艳丽,只见她一只手扶腰,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呢子大衣,曾经苗条的艳丽不见了,只有一个上下一般粗的姑娘,一步步向卫生院慢慢走去。
艳丽的肚子已成为妇女们暗地里议论的话题,也许只有钟伟明一人还蒙在鼓里。
“艳丽姑娘怀孕啦!”这条新闻就像风吹草叶发出的簌簌响声一样,悄悄地在全苏木传开了。
“哟,真的?”
“错不了。”
“哪是谁的?”
“有人说是陈文生的,看他们俩平时不错。”
“梁医生怎么看不见了?”
“回家探亲去了。”
“得了吧,人说也是怀孕了,回家刮去了,我看。”
“又听谁说的?”
“绝对内部消息。别跟别人说去,是葛翠玲说的,她说跑不了,要不早不回,晚不回,那个肚子大了,这个还好的了?”
艳丽的肚子已经明显大了,伟明对咏娥说:“有人对我说艳丽好像怀孕了?我真有点不信,你看,”隔着窗户,伟明指着外面蹒跚而行的李艳丽,“肚子好像还真的有点大了。”
咏娥恨恨地说:“年纪轻轻的不守妇道,耳软心活,嘴馋屄浪,必得上当!”
听见妻子这句粗糙的骂人话,钟伟明放下茶碗,把眼前的杂志往桌里推了推,抬起了头。妻子象往常一样不用眼睛看他,但是气愤的语调越发严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一点不知害羞,甘心作别人的姘头,肚子大了也不着急。”
伟明接碴儿说道:“得了,谁年轻时都一样。”
咏娥见伟明有意揭她的短,顿时红了脸。“我只跟你一个人,哪象她们,没有男人就受不了,我要跟现在的姑娘是的,一百次婚也结了,一百个孩子也生了!听说艳丽的对象还是个医生呢,万一听见了风声多不好。”不等伟明答话,咏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接着说:“嗨,秀琪这趟回家是不是结婚去了?这姑娘也不小了,我问她有没有对象,她支支唔唔的没个准话。”
每当谈起秀琪,咏娥都会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钟伟明的眼睛,好似在窥视他心中的秘密。那种奇异的眼光令钟伟明浑身不自在。
在炕上写字的小其其格听到了妈妈的话,急忙问:“梁阿姨怎么还不回来呀?我真想她。”
咏娥的话勾起了钟伟明对秀琪的思念,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感情中无法自拔,只是当着咏娥的面不好意思流露出来。
他走到窗台前,遥望茫茫雪原,一颗心早飞向了北京。咏娥在他身后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他实在忍不住地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正在屋里看电视还是希望马上回来?我渴望她回来,我的心无时不在剧烈的痛苦中挣扎,只要再见到秀琪,我会不顾一切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不,我们不能再折磨自己了,现在还不迟,我是属于她的,她同样也是属于我的,她说愿意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嗨!想什么呢?叫你也听不见!”
咏娥的一声大吼把钟伟明的魂魄追了回来。看到伟明心猿意马的神态,咏娥心里有些疑惑,但是却装作没事的样子,问他:“你怎么了?”
伟明暗自思忖:“别看咏娥是个农村人,是个粗人,我在做什么想什么,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可是,一想到秀琪将投进别人的怀抱,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百感交集心乱如麻。虽然与咏娥长相厮守,虽然比起过去真可谓功成名就,因为没有共同语言,咫尺天涯,只好将痛苦埋在心里。”
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从空旷的草原上响起了清晰的吆喝牲口的声音。牲口圈里飘来阵阵新鲜的牛粪味和干草的气味。
黄昏逝去了,夜幕降落,笼罩一切的沉沉寂静使钟伟明安不下心来。
吃过晚饭,在昏黄的蜡烛灯下,钟伟明手拿书本,思绪万千。咏娥正在收听半导体收音机,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忙里偷闲,收听引人入胜的长篇评书连播。小其其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钟伟明翻了个身,不敢将脸面对咏娥,他担心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内心的秘密在咏娥面前暴露无遗。
伟明原以为任何发愁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曾经最热烈的追求、最殷切的希望不过如此。他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俱备,现在的生活美极了,死而无憾了。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第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有遥远的前途摆在那里,他的追求也许刚开始呢。
此时,在暗淡的灯光下,在热炕头咏娥的身边,在平淡无奇的评书段子的噪杂声中,一颗悲伤的心在偷偷地悄悄地向他怨诉。他为自己的命运发抖,为自己和她悲叹,他怀着十分强烈的渴望请求她,如果她能听到;他像一只折断了双翼的鸟儿般无能为力,但还是抖动残破的翅膀,作着徒然的尝试;他要在梦中寻找她。
人生所有的痛苦中,最高潮、最强烈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它不是轻微的,短暂的,而是如横亘在人们心头上的一座大山一般,沉重、久远,永不磨灭。
咏娥在炕头轻轻打着鼾,钟伟明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
以前的时光,她的胴体会让他忘了一切。每当他脱光衣服,钻进她的热被窝儿,她身上犹如有一团火把他冰冷的躯体烤得火热。他总会燃起一股激情,与她缠绵。既便是深更半夜看完了病人,蹑手蹑脚地溜进来,钻进她的被窝儿,从后面用双臂紧紧圈住她,用手掌握住她的乳房,在昏睡中,咏娥也顺从地服从伟明的意志。他们那段天旋地转的爱情有谁能比?
几年过去了,性爱已不再是伟明与咏娥之间最重要的事了,他们做爱的频率也与过去无法相比了。有谁能够长期维持初恋时候的热情呢?
半夜了,混乱的思绪和模糊的希望折磨得钟伟明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这种思想上的折磨叫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来。经常有病人三更半夜唤走伟明,咏娥已经习惯了丈夫不在身边。
钟伟明围着牛群转悠了一圈。一大片牛紧紧地围成一个大圈,每头牛的嘴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冰霜,牛把头埋进怀里趴在地上静静地睡着。满天的星辰已经升起,虽然寒冷但是没风,一个宁静、安全的夜,太静了,使恐惧都不能来作伴。
望着牛群、冻牛粪堆、东边卫生院的轮廓,想着和秀琪一起劳动,一起读书,一起作手术,一起看病,睹物思人,钟伟明感到怅然若失。
遐想中,好似秀琪正在朝他走来,走来。
他真诚地向她伸出手,她那年轻、渴望的脸上流露出怎样一种青春、光明和幸福啊。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以不要,只要有秀琪。
春、夏、秋、冬,轮回着从草原上空飘逝,时光一天天一月月地流逝,风声飒飒,寒气逼人。
冬季迷人的夜景吸引了钟伟明。夜空无限深邃,展现出一派宏伟壮丽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夜色给苍穹披上了一层墨一般的天鹅绒,无数的星星在夜幕中闪耀,交织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宛若闪烁不定的灯火。地上的白雪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大牛、小牛、公牛、母牛在寂静祥和的夜晚都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草原上的一切在严寒的威慑下,都静悄悄地凝然不动。寂静寒冷的夜仿佛在询问这样一个伟大而又庸俗的问题: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爱是得不到的为爱吗?可望而不可即的才是爱吗?爱是在这样幽静的夜里产生的吗?也许这才是爱的魅力。我们怀着爱的追求而来,为了爱的充实而去,爱原来是在痛苦中产生的,是在无尽的思念和相恋中产生的,爱原来属于忠贞不愈的人,属于脉脉的夜啊。